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1845 > 1839 千年未有大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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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4日驳火

  “李少爷,我们到九龙外海了,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听见瞭望手的话,李颖修跑上船头,一边说道:“把千里镜拿过来,让我望望。哎,在欧洲跑了大半年了,真是想家啊。”

  这时候,旁边一个师爷打趣说:“李少爷,您也会想家,我们东家把这么大的生意交给您,看重的就是您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记挂的好大心胸啊。”

  “也是啊,到了广州,先给你们十三行报账。我和我这些兄弟在海上风吹日晒的,你们十三行就坐着收钱啊。”

  师爷讪讪的一笑,说:“李少爷,您起家的本钱,还不是我们卢老板召集十三行给您筹集的。我们卢老板,可看重您啊。”

  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17世纪后期,清国康熙帝暂时放宽了海禁政策,来华从事贸易的外国商人日益增多。于是,广东地方政府于1686年招募了13家较有实力的行商,指定他们与洋船上的外商做生意并代海关征缴关税。以“广州十三行”统称。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朝下令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仅保留广州一地作为对外通商港口,这直接促使广州十三行成为当时中国唯一合法的“外贸特区”,从而给行商们带来了巨大的商机。在此后的100年中,广东十三行竟向清朝政府提供了40%的关税收入。www.sonicbbs.com所谓的“十三行”,实际只是一个统称,并非只有13家,多时达几十家,少时则只有4家。由于享有垄断海上对外贸易的特权,凡是外商购买茶叶、丝绸等国货或销售洋货进入内地,都必须经过这一特殊的组织,广东十三行逐渐成为与两淮的盐商、山西的晋商并立的行商集团。在财富不断积累的过程中,广东十三行中涌现出了一批豪商巨富,如潘振承、潘有度、卢文锦、伍秉鉴、叶上林等。这师爷口中的卢老板,就是卢文锦了。

  十三行虽然垄断了清朝的对外贸易,却由于清政府的海禁政策,远在欧洲那一头的利润,直流口水,却吃不到口里。可就在8年前,年仅16岁的李颖修,一文不名,无亲无故,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直接跑到卢公馆递帖子,说自己可以到欧洲跑船,希望十三行能够入股。详谈之下,李颖修自称是在欧洲出生的,不算清国人,可以像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一样做海贸生意,他通英语和法语,欧洲各大港口,地头都熟。十三行的东家们眼热欧洲海贸的好大利润,就拿了一笔钱出来,给李颖修置办了海船,雇佣了水手,讲好了跑船的利润,李颖修得4成,几个出钱的东家共得6成。

  李氏船行是唯一在清国、欧洲航线上“两头熟”的航运公司。由于是十三行直接入股的,李颖修总是可以拿到最低价的茶叶,丝绸和瓷器、象牙雕等工艺品。由此,李氏船行越做越大,每年出海两次,运回来的都是一箱一箱的白银甚至黄金,虽然欧洲的工业制品在清国销量不大。李颖修也成为英印航线上首屈一指的大航商。有人说,李颖修完全可以用自家的黄金造一艘金海船了,十三行也从李氏船行赚得满钵满盆。

  李颖修没搭理师爷,继续用千里镜在海面上望着,突然叫了一声:“听!什么声音。”

  众人都不敢说话,屏息静气聆听了半晌。

  “嗵……嗵嗵……”海天之际,传来绵绵不绝的响声,如同在焖罐中打鼓一样。

  “是炮声。”李颖修肯定的说。

  “不知道剿海盗还是缉私。”

  “海盗也好,缉私船也好,哪有这么强的火力,广东水师也没有。”李颖修说道“快,向着炮声去,瞭望手注意了。”

  帆开始鼓动,船微微转向。船向着炮声传来的方向靠拢。

  瞭望手循着炮声的方向望去,“好像是军舰,少爷。”

  “对对,军舰,挂英国旗的。”

  “两艘大舰,一艘火轮,还有两艘从大舰上放下来的哨艇。”

  “那几艘是什么?”李颖修问。

  “挂的是大清的黄龙旗啊,还有大鹏旗。”

  “广东水师的大鹏营?”

  “没错,赖恩爵大鹏营的师船。”大鹏水师营,康熙四十三年设,管辖深圳河以南的盐田、上峒、关湖、下沙、老大鹏五个塘汛和香港地区的红香炉汛(香港岛)、九龙汛、东涌口及沱泞炮台、大屿山炮台、佛堂门炮台,共有大炮168门。

  那师爷在边上听到,便插嘴说:“赖参将可是我广东水师一等一的好汉。”

  “真的开打了?”李颖修暗自思量。那自己赶着回来就对了,这次装的货物也赌对了,本来还担心货物上不了岸呢。他用千里镜仔细观察战场,发现战斗已经进行得很久了,两艘大军舰的炮窗,已经被炮烟熏出了一层黑色。

  九龙炮台占了高位,相对于海面上的军舰,炮位上有优势。前船后炮,正是清军想定的固守海口之法。清军船小炮少,但十分英勇。那三艘大鹏营的师船,在九龙炮台的掩护下,十分灵活的游弋着,和珍珠号火轮以及两艘小艇纠缠,今天海面上风平浪静,依靠风帆的大船行驶十分缓慢,不用说和师船缠斗了。虽然英军的两艘军舰都是有20余门炮的六等战舰,由于转向不易,威胁也不是太大,而两艘小艇只能用火枪袭扰,唯一有效的战力是珍珠号火轮。

  清军也看出了这一点,三艘师船总是不离珍珠号左右,各船上所载的“两千斤大炮”都对准这艘火轮射击,如果不是顾忌虎伺在旁的两艘军舰,早已三面包围这艘火轮了。

  突然,一艘英军的军舰上打出了旗语。两艘小艇向着自己的母船靠拢,珍珠号火轮也开始加速。

  两艘大舰很快回收了自己的小艇,然后带着珍珠号扬长而去。

  “看来打完了。”李颖修自言自语。

  “李少爷,您看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个十三行的师爷问

  “咱们在欧洲的时候,你看报纸了吧?”李颖修没回他的话,反问道。

  “嘿嘿,不懂洋文,没看。”

  “那我们回去,我直接给你们东家解释。”

  1839年9月6日禁烟

  “客官,要瓜子不?上好的腌南瓜子。”梳着小辫的小厮子茶馆中穿来穿去,口中叫卖着。

  “你们广东也有腌瓜子?广东人不是口味喜生鲜么?”坐在茶馆中,李颖修翘起二郎腿,随口问道。

  “这位爷,听口音您就不是广东人啊,食在广州,凡有这好吃好玩的物事,广州没有不学样的。”

  “行了,小哥,你去找茶馆老板讨个碗碟,给我们盛三两瓜子。”坐在李颖修边上的一个人说道,“再叫伙计,给我们茶续水。”

  李颖修不再理会那小厮,对着边上这人说道:“剑功兄,我前天晚上到家,昨天我和十三行那帮老东西对了一天的帐,还没好好休息呢,今天你说要给我洗尘,感情就是在茶馆里喝茶嗑瓜子啊。”

  坐在边上这人,姓楚,名武,字剑功。和李颖修一样,据说也是欧洲出生的。两人几年前碰见了,在清朝这“异乡”,也算是老乡见老乡,一见如故吧。这次李颖修回到广州,楚剑功正巧也在,就约他出来喝茶了。

  “不要急,不要急啊。这不是才下午吗?晚上,有人请客。”

  “剑功兄找到大东主了,不用呆在屋里写那些没人看的书了?”

  “嗯,我现在是禁烟钦差林大人府上的幕僚,做通译。”楚剑功不好意思的一笑。

  “禁烟,正要请教剑功兄呢,我在欧洲发货的时候,就听到了清朝禁烟的消息,却不知道到底情形如何,朝廷到底是如何打算。欧洲风声鹤唳,我这心里没底啊。”李颖修要打听禁烟的事情,正好启开了话头。

  “禁烟这么大的事情,你让我从何说起呢?这样吧,我先和你从我的东家,林大人的奏折谈起。”

  李颖修看了一眼周围,“这里?方便么?”

  “林大人的奏折,早就街知巷闻了。”楚剑功一笑,“鸦片之患……国无可战之兵,亦无可用之饷。”

  “朝中禁烟的阻力大么?”

  “朝中对鸦片,众口一词,要严禁。争议所在,只在禁烟方法。直隶总督琦善,两广总督邓廷桢,查禁鸦片都在数十万两之数。”

  “那林大人来广东,却是为了什么?”

  “鸦片虽然屡遭严禁,却无法断其根源。林大人就是要在广东看一看,如何将鸦片斩草除根。”

  “四月的虎门销烟,我已经听说了,的确大快人心。”李颖修口中的四月,是西历的6月。

  “林大人能被皇上信任,全因行事练达。”楚剑功心不在焉的应付了一句。

  “剑功兄好像不以为然啊。”李颖修有意的试探。

  “禁烟之事,光是惩办贩卖鸦片的奸商,甚至驱逐夷商,都是治标不治本的。这一点,老弟你常跑欧洲,想必心中有数。”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兄长没有向林大人进言么?”李颖修问

  “这些,晚上再说,今晚,就是我家大人设家宴请你。”

  “喔,剑功兄你何不早说。我这身衣服,如何见得官?”

  “家宴嘛,你不用太拘谨了。林大人听我说,你刚从欧洲回来,便要向你请教欧洲的情形。”

  “那敢情好。和英国人比起来,我还是向着朝廷的。”

  “和英国人比起来?”楚剑功一惊,向着李颖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大庭广众之下啊,你居然说要“和英国人比起来”才站在朝廷一边,那平时一定是有二心了,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这种话,咱们兄弟私下里说说,你居然在这茶馆里说出来了。真是得意忘形。

  楚剑功心里腹诽着,往桌上丢了几个铜钱,拉着李颖修赶快走了。

  两人一路便向着两广总督府去,林钦差到了广州,就住在总督府里。李颖修便问道:“今天的晚宴,制台大人在吗?”制台,对总督的尊称。

  楚剑功想了一想,说:“制台大人应该在吧。”李颖修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何?”楚剑功不由得问道。

  “剑功兄,你不在广东,不知道这位制台大人的脾气。邓廷桢邓大人,也算是个好官,只是在面对英国的时候,总有些欺上瞒下之举。这些,我正要和钦差大人说说。可是,如果到时候,邓制台也在场,我总不能当场剥了这一品大员的面皮。”

  “你且与我先说说。”楚剑功说道。

  “去年(1838),英国驻印海军司令马塔伦(Maitland)率领军舰两艘,在虎门外海炫耀武力,有意递交没有‘禀’字的文书。剑功兄,你是知道的,‘禀’是下对上的文书,外夷使节,都要用的。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代表制台大人拒收。马塔伦又节外生枝,说有清军盘查时言语间辱及他的母亲。”

  楚剑功道:“外夷文书用不用‘禀’字,西人看法不同,争执起来还有由头,可是,士兵言语辱及家人,怎么可能,这是绝对的找茬了。邓制台和关大人怎么应对?”

  “关天培大人担保‘无知小卒妄言’,不了了之。这本来也没什么。但马塔伦分明是炫耀武力,邓廷桢却故作不知,在邸报中一句不提,只是大谈退回了‘违例文书’,维护了体制。这不是欺上瞒下吗?”

  楚剑功道:“我看,未必是欺上瞒下。兄弟你常年在西洋,知道英国人一向的行事作风,知道马塔伦是炫耀武力。可在邓廷桢大人看来,天下哪有敢向本朝炫耀武力的蛮夷啊。在他眼里,还是文书用不用‘禀’字更为重要。”

  “兄长你说得对,我们还是要把英夷的情况,详细的和诸位大人分说分说才好,不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样的敌人呢。”

  两人走了一段路,楚剑功突然说道:“兄弟你等我一会。”说完,转到路边的一家店铺中去。李颖修一看,这店铺自己还熟,是十三行下属的产业,主营瓷器和象牙雕,以及古董字画等等,也售卖书籍。不一会,楚剑功走了出来,手上抱着一大摞纸。

  楚剑功走近了,便道:“《中国从报》《澳门月报》《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察世俗每月统记传》,有澳门出的,也有广州本地印刷的,林大人让我们这些通译,注意收集这些西洋人的报纸上的信息给他。”

  “那林大人对英国的态度,应该是有所了解了。”李颖修顺口说道。却不料楚剑功脸色一变。

  “林大人……”楚剑功斟酌着措辞,“是个好官。”

  李颖修偏了偏头,看着楚剑功:“剑功兄还是这样小心翼翼?这里又没有旁人。”

  楚剑功往周围看了看,最近的路人也在几十步开外,便小声说道:“兄弟,你我认识多少年了?”

  “六年了。”

  “可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人呢?”

  “我不是说了嘛,我是欧洲出生的,祖籍江浙,但出海已经数代,老家是再也找不着了。”

  “几年前我一见你,便与你意气相投,我总觉得,你不是这个时代的。”

  “剑功兄说笑了。我在海外长大,自然和清国本地人不大一样。倒是剑功兄你……”李颖修反守为攻。

  “我怎样?”

  “剑功兄虽然自称出生在欧洲,长在湖北,令尊又是湖广名儒,可是,恕兄弟冒昧,兄长才是和这大清朝格格不入,而且,十余年没有出海,却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

  现在轮到楚剑功解释了:“俗话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我也是从书中看来的。”

  “喔,不知道大清之下,居然还有这等奇书,不知道这书叫什么名字。”

  楚剑功把手中的《中国丛报》等向李颖修一晃:“就是这些西洋人办的报纸啊。”

  “剑功兄在湖北也能看到这些报纸?”

  楚剑功正要说什么,这时,几个路人慢慢走了过来。

  两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

  楚剑功说:“待会见了林大人,就不要扯这些了。”

  “这我自然理会得。”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两广总督署衙。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来广东禁烟,一直住在总督府里。

  楚剑功作为林则徐的幕僚,也不用通报,直接带着李颖修就进去了。

  来到一处书房,林则徐正坐在里面,楚剑功便向林则徐引荐李颖修。

  李颖修要下拜行礼,林则徐一挥手:“今日私宴,李公子不用多礼。”

  三人落座,林则徐便问些“在欧洲跑船,生意如何?”之类的闲话,李颖修恭敬的一一作答。

  “李公子常年在蛮荒之地跑船,倒也辛苦,钱挣得不容易啊。”

  “林大人,您看这座钟,可谓精巧之至。”李颖修一指屋中的一口西洋座钟,这是十三行的某位行商送给两广总督邓梃桢的,“欧洲绝非蛮荒之地。”

  “啊,我听剑功说过,西洋人与周边四夷比起来,的确大有不同。”

  “何止是大有不同而已。”李颖修心里腹诽着,口头却说:“林大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以及荷兰红毛番,已经进入所谓工业文明社会。”

  “什么叫工业文明社会?”连续三个新鲜词汇,勾起了林则徐的兴趣。

  李颖修不由得看了楚剑功一眼,心想:“楚剑功和林则徐认识这么久了,连‘工业社会’也没有解释过吗?”

  楚剑功却在想:“清廷封闭已久,怎么可以冒冒失失的就灌输新概念?林则徐在清朝官僚中已经算是开明的了,但他也有顽固之处。李颖修,你多碰几次钉子,自然知道困难所在。”

  1839年9月7日顺势

  楚剑功将《东西洋每月统记传》上的一篇文章《美商何其辜焉》小心的剪了下来,贴到自己的记事薄上。李颖修在旁边看着他,问:“美国人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正月(西元3月)的时候,林大人为了查禁鸦片,将广州城外西南角的夷人商管区封锁了三天。这个商管区共有350名夷人,其中一部分是美国人。所以他们觉得受到了清英冲突的株连,在报纸上喊冤呢。我且做个记录,等时机成熟,请大人安抚一下。”

  “清英冲突?禁烟本是国内的事情,鸦片贩子,犯的也是清廷的国内法,怎么扯了国际冲突上去了?”李颖修有些急了,“这不是予人干涉口实吗?”

  “唉,兄弟你不知道啊。”楚剑功不由得叹了口气,随手拿起另一本记事薄,“西历今年的3月27日,也就是林大人封闭商管区3天之后,突然有一个人从商管区走出来,自称英国对华商务总监督义律,宣布所有英国商人和清廷之间的问题,都由他统一交涉。也就是说,英国政府自己跳了出来,把纯粹的国内案件变成了外交事件,从1839年3月27日开始,林大人面对的,实际上是英国政府了。”

  “哎呀,当时你们就应该拒绝义律的交涉,单独提审鸦片贩子。”

  “当时我不在场,除我以外,其他人都不理解这件事在外交上的意义,毕竟清廷以前没有真正的‘外交’,只有藩属。林大人也是听我解释了好久,才慢慢明白的。不过话说回来,英国既然决定介入,自然会寻找借口,这次不行,还有下次,躲是躲不开的。”

  “也是,那后来怎样?”

  “义律收缴了英国商人的鸦片,上交了20000余箱鸦片。6月3日的虎门销烟,你也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林大人有没有做好面对英国的准备,昨天的晚宴,我说了那么多,林大人怎么看?”李颖修问。昨天,在林钦差的晚宴上,李颖修详细讲述的英国国力和殖民主义作风。

  “林大人和邓制台都不以为然。‘三岛小国,断不敢以欺凌他国之术加于大清’,他们都认为你夸大其辞了。”楚剑功说。

  “剑功兄,其实你对英国的情况也是清楚的,你为什么不对林大人详加解释呢?”李颖修问

  “你以为我没有吗?从林大人聘我为通译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和他讲这些了,可是,他不信,有什么办法。有哪一个大清子民能够相信,这世上还有远远超过大清的国家啊?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解释。”楚剑功心烦的摆摆手。

  “是啊,人们往往不愿意相信坏消息,尤其是和自己的经验相违背的时候。”

  “剑功兄有没有准备做些什么?难道就看着我大清挨打吗?”李颖修有意把“我大清”三个字咬的很重。

  “我大清?”楚剑功下意识的反问,随即回过神来,盯着李颖修,慢慢的说:“挨不挨打,都是大清的气数,我们这些草民,又能做什么呢?”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李颖修故作严肃。

  楚剑功舒舒服服的往椅背上一靠,盯着李颖修,一字一顿的说:“天下是天下,大清是大清。”

  “你好大的胆。”本来,两人数年的交往,就让李颖修有些怀疑,现在,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继续试探道,“说这等忤逆的话。”

  “我是在说顾南山的‘亡国与亡天下’的内容,他的书,可是康熙爷的钦点颁行的。”楚剑功说,“老弟,现在不是乾隆朝,言语上犯点忌讳,当今万岁为人节俭,不会深究的,毕竟,大兴文字狱也是要花钱的。你要把我告官,只怕会被官府打个‘无事生非’反坐。”楚剑功笑着说,突然心中一动,一直在脑子里徘徊不去的那点怀疑又冒了出来,心道:“且待我试他一试。”

  “兄弟啊,”楚剑功慢慢的说,“你有没有看过《金瓶梅》啊?”

  “读过,剑功兄怎么突然说起这本淫书了?”

  “我想起了和这书有关的一个典故,倒是现下比较应景。”

  “兄长请说。”

  “这《金瓶梅》的作者不可考,有可能是明朝中叶的名臣王世贞,而西门庆的原型呢,就是严嵩的独子严世藩。这王世贞呢,被严嵩所害,就写了《金瓶梅》来嘲笑严嵩,严世藩父子。”

  “那又如何?”

  “这严世藩生活十分荒淫,画了很多和姬妾欢好的春戏,藏于府中。”

  李颖修心下疑惑:“居然还有这事,我怎么连野史中都没有读到过。”面上不动声色,听楚剑功继续讲故事。

  “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些春戏居然落到了王世贞的手里,于是他就将这些春戏图放进了《金瓶梅》的书中,此为《金瓶梅》现场版。”

  “现场版?那时候有这个词吗?”李颖修还是不动声色,继续听楚剑功说。

  楚剑功见李颖修没什么反应,踌躇了一下,接着说:“严世藩自然十分恼怒,便派了爪牙,去查禁这本书。”

  “然后呢?”

  “在一家文铺查抄这本书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老农打扮的人,爪牙问他是做什么的,兄弟,你猜这老农怎么回答。”

  李颖修灵光一闪:“原来是这么回事。试探我,如果我回答出来了,我的来历就大致清楚了,那好,我也不用再装了。”于是,李颖修说道:“小弟知道,这老农说的是‘我是来打酱油的。’”

  此语一出,两人哈哈大笑。双方所来的时代,相差不远,便觉得又亲近了几分。

  “我早就怀疑你的来历了,今日特地一试。如果你本来就是清朝人,便只当是在讲个典故。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也是如此想,刚才还想继续装,探探你的底细。对了,兄长你怎么不直接问‘天王盖地虎’呢?”

  “这么问,被你当成土匪怎么办?,再说,‘天王盖地虎’出现的年代离我好几十年,问‘打酱油’确定的时间点更精确。””

  “好了,身份探过,说回正题,兄长想在鸦片战争中打酱油不成?”

  “难办哪。清朝立国两百年了,人心思定,承平日久,我真是老鼠拉龟,无从下手。”

  李颖修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说:“剑功兄,我们交往这么久,各自有什么心思,彼此都有点因头吧。”

  “只是,现在世道还算太平,我不知道是拉一把,还是推一把,哪一样正确。拉朝廷一把,也许能行呢。这样可以少流血,兴亡百姓苦啊。再说,我们都是平头百姓,无从着手。现在也只能想想。”楚剑功说。

  “我明白剑功兄的心思了,我们只把这因头凡在心里,顺势而为吧。一切都要因时而动。”李颖修说道。

  “是啊,也只有顺势而为。不然,贸然把老百姓卷入动荡之中,只怕我们就成了历史罪人。”

  “历史罪人?没有你捣乱,这大清国就撑得下去了?”

  “别扯远了,说说当下吧。”

  “那好,我们便谈谈当前的局势,你认为,英国人会怎么做,进一步外交交涉吗?”李颖修问

  “外交交涉?清廷连外交都没有,谈什么交涉。你在欧洲,什么时候启航的?六月中旬吗?”

  “是,六月中旬。”

  “欧洲舆论怎么样?”楚剑功问,“你在法国,还是英国?”

  “我当时在法国,法国人当然幸灾乐祸,看着英国人吃瘪,但不会插手。英国……”李颖修下意识的用手指敲着桌面,寻找着好的措辞,“主流的舆论是,阻断自由贸易是海盗行为。懂了吗,海盗行为。”

  “懂了,”楚剑功点点头,“看来英国人,在6月份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动手了。”

  “英国会找什么借口呢?宣布清廷是海盗国家?还是保护自由贸易?”李颖修说。

  “借口吗?总会有的,实在不行,找个华裔强奸了维多利亚女王……都可以,借口只要找,就一定找得到。你起航的时候,英国政府有在国会提交战争议案吗?”

  “还没有,中英之间,毕竟太远了,他们国内,好像也不是很一致。我见过的英国商人,对发起一场跨越半个地球的远征,都信心不大。”

  “我们该建议林大人做些什么呢?我们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

  “林大人……尽快把鸦片一案了结,军事上,也要做准备吧。”李颖修说

  “军事上?对了,大前天,大鹏营九龙大捷,赖恩爵的条陈上说,英军至少浮尸17具,英军五舰狼狈逃窜。看来清英之间的火力差距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大。”

  “不对吧,我刚好见到了这一仗的尾声,大鹏营倒也英勇,打死打伤若干英军是肯定的,但我肯定没见到浮尸,英军也只有两艘大舰,其他都是带火枪的木筏子。九龙炮台炮火是很猛,可未必给英军多大伤害。”

  “这样啊。”楚剑功顿住了。

  “说起火力,这次我从欧洲,运回了一批燧发枪。”李颖修神神秘秘的说。

  “那你怎么运上岸?”

  “风口浪尖的鸦片都可以上岸,对不受关注的火器,使点银子就好了。”

  1839年10月5日火枪

  砰!一阵硝烟漫起,李颖修收起了手上的火铳,说道:“这乾隆年间的火铳,现在还在用啊。”他用手弹了弹火铳柄上的铭文:乾隆38年造。

  楚剑功走上前来,接过李颖修手中的火铳,说道:“呵呵,好用吧。这还不是最古老的。黑龙江马队,现在还在用康熙年间的火铳。“

  “不会吧,那岂不是100多年了?”

  “你认不认得这火铳的形制?知不知道它的原型?”

  “火绳枪吧。我记得明代中叶就有仿制。”

  “好见识,这种火绳枪,叫做兵丁鸟枪,现在是清军中最多的装备了,和刀矛弓箭的装备比例大约是5:5。枪长七尺(2.01米),铅弹丸重1钱(约3.8克),装填火药三钱,理论射程大约有新制100米吧。实际上,超过60米,弹丸便没力了。”

  “枪身太长,装药、填弹、射击均为不便,呵呵,现在还在用火绳枪啊。”

  “你别笑,去年,林大人上书要求禁烟,与其他官员的商讨时,提到了可能开边衅。林大人便下令点算两湖的武器。荆州驻防八旗的武库中,有火铳600支,这也是全湖广的火铳总数了。其中200余支,是1779年,乾隆年间装备的,其余的将近400支,就更早了,连装备记录都找不到。广东这边,还没有查对,不过,我与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论过此事,绿营之中多是老枪,广州驻防八旗中可能火铳的比例还要高一些,但八旗兵缺乏训练,未必知道怎样使用火铳。”

  李颖修将火药袋打开,用手指沾出火药,用手指慢慢的感觉着?

  “怎么了?”楚剑功问?

  “这火药配比如何?”

  “问得好。你觉得如何?看你像个行家一样。”他随手又把火铳递给李颖修。

  “呵呵,我装模作样呢。我又不是做军工的。“

  “硝石、碳、硫的比例是8成、1成、1成、”楚剑功说。

  “硝石75%,硫10%,碳15%是最佳黑火药配比,这在拿破仑战争时早已在欧洲各国普及。”

  “火药配比,难在试验。现在知道具体的比例,就可以让作坊去做。只是,目前清军的火药生产,都是手工,火药杂质太多,而制造火药的时候,又只能依靠椿磨碾压,颗粒粗大,不能充分燃烧。”

  说话间,李颖修又装填好了火铳,举起来,瞄准。

  “好瞄吗?”楚剑功问。

  “剑功兄,你来试试。”

  楚剑功也不推辞,接过火铳,端在眼前,问:“瞄什么呢?”

  “七十步外,有树一棵。剑功兄见到了吧。”李颖修用手指着方向。

  “见到了,大约50米。”楚剑功瞄了一会,用扳机带动火绳,砰!一股硝烟弥漫。

  楚剑功用手在鼻子面前扇了扇,和李颖修一起走到树前,看见那枚铅弹稳稳的嵌在树干里。

  “剑功兄好枪法。”

  “见笑了,今天约好了要试枪,我从绿营武库中取来这支枪后,专门调校过,绿营中一般的火铳,恐怕没有这么准。”

  “准头?阵列线步兵追求概率和火力密度。”李颖修朗诵着布吕歇尔的名言。

  “火力密度当然是决定性的。但决定火力密度的,是枪支数量,队列纪律和射手训练,这三样,清军哪一样也没有优势。清军甚至没有近代军队的队列。也没有专门的火铳训练。”

  “能否请林大人,从绿营中调出数百人,专门教以欧洲战法,以备英夷。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兄弟,你不知道清军的体制啊。”

  “如何?莫非需要两广总督点头?那也不难吧。”

  “不是这么回事。清军绿营,有属于总督指挥的督标,属于巡抚指挥的抚标,属于提督指挥的提标和属于总兵指挥的镇标,基本的管理单位是营,从有兵丁200人的守备营到1000余人的参将营不等。但这只是管理单位,而不是作战单位。营下分为哨、汛,以数十人为单位分驻各个城门、岗哨、关口、塘汛、隘卡、炮台,用于城内治安和缉拿反叛,根本无从调用。”

  “广东水师,不是成建制的集结在一起吗?”李颖修问。

  “广东水师4000余人,负责整个广东的海岸线,除了驻防沿海各处炮台外,还有几十艘战船要伺候,抽调几百人集中训练,是休想。”

  “还有其他的军队吗?广东接近20000兵额啊。”

  “广州将军所辖的驻防八旗,现在可能有接近2000人,倒是一支机动力量,可是,八旗兵腐朽已久,在康熙年间三番之乱的时候就已经不堪战。而且那些旗人,我们也指挥不动。”

  “明白了,号称百万清军,不过是一群警察。”

  “对了。”楚剑功点点头。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打起来,清军实际上无兵可战。”李颖修眼睛一亮。

  楚剑功会意一笑:“对于分散的国内民众,各个哨汛防地的数十名兵丁,已经足够。十人夜聚,斩立决!”接着又说,“如果有大的边事,清军一来依靠的是蒙古各部的供奉和边疆的八旗马队,二来从内地的绿营中各处抽调,比如,某地驻汛30人,抽调其中10人,积少成多,临时委派将领统率。这次,如果和英国人打起来,可能还是会采用各省抽调的办法。”

  “我现在才明白,西北平张格尔,真正投入作战的绿营不过三万余人,却弄得举国疲敝,原来是这么回事。”李颖修若有所思,“不知道广东战事一起,又能调出多少兵来。”

  “西北常年用兵,甘陕绿营的机动兵力相对还有些富余,广东承平日久,真的打仗,别说专门训练火枪队了,日常的治安事务都会人手缺乏。”

  楚剑功换了个话题:“兄弟,你上次和我说,从欧洲运进了一批燧发枪,我没有和林大人说。”

  “为什么?”

  “刚才说过了,清军中根本没有能够正确使用这批枪支的人,也找不到合格的教官训练。可是你有枪,一旦战事吃紧,朝廷一定会征用。你吃亏也就罢了,只是可惜了这批好枪。”

  1839年11月2日照会

  “老军门,学生有礼了。”楚剑功冲着面前的广东水师提督一拱手。

  “客气了,快请坐,我们这些武秀才出身的,可比不得你们这些文秀才。哈哈哈。来人,上茶。”提督大人倒也和气。

  关天培,江苏山阴人,以武秀才补清军把总,积20余年资历升至吴淞营参将。1826年押解粮船1254艘开出长江,扬帆北上,到达天津时,百万石漕粮斛收无缺,三万水手全部安然,自有漕运史以来第一次,满朝称颂。不久,关天培即升为总兵。1834年,因广东水师糜烂,道光帝便派他心目中的“能将”接任广东水师提督,以图振作。关天培就此提督虎门。

  “林大人得知,军门要和英军交涉,特叫学生来,听军门的吩咐。”楚剑功说道。

  “来得正好,近日中午,有英舰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到达穿鼻,递交的文书,你且看看是什么意思。”关天培递过来一封信。

  楚剑功接过,先仔细看了看信的封印,是“照会”。“又在试探。”楚剑功心里想。

  楚剑功仔细读了一遍,说:“是对林大人8天前的命令的回复。”

  1839年10月25日,林则徐对义律提出两点要求:1,将因醉酒杀害中国村民林维喜的英军凶手交出。2,所有外国货船,都要具结保证没有携带鸦片,否则不得贸易。8天之内,已经有两艘英国船和12艘其他国家的货船前来具结。为英国领事义律所倡导的所有洋商共同进退的默规,已成瓦解之势。今天,义律携带两艘军舰,泊驻穿鼻,一面阻挡英国货船“皇家撒克逊号”入关具结,一面向关天培递交了照会,要求林则徐收回成命。

  “英国政府绝不包庇本国人民进行这些罪恶和贪婪的举动,但中国沿海发生的谋杀并不在商务帮办(指义律本人)的管辖之内,只有在英国政府进行了翔实的司法调查,以及清英双方订立了合乎惯例的引渡条约之后,我(义律)才能对林维喜一案有所帮助。……英国的货船拥有自由贸易的权利……英国商人一向拥有良好的美德……要求提供未携鸦片的具结是对船主,英国政府和女王陛下的侮辱……我在此呈请钦差大人收回成命。”

  楚剑功将完整的译文,念给关天培听。

  “那,他们是什么意思?”关天培问,“拒绝交人,而且也拒绝保证不携带鸦片啰。”

  “第一层意思是这样的。”楚剑功答道,“第二层意思,是希望和本朝结成国际惯例中那样的国际关系,缔结条约。然后再说交出凶手的事情。”

  “国际关系是什么?本朝无此体例,想来他们也不是要进贡吧。”

  “当然不是进贡了。国际关系,简单的说,就是他们的女王和咱们的皇上一样大,义律这个商务帮办,应该相当于三品文官,至少和广东藩台来往,不用写‘禀’字,而是递交平等的照会。他们这一次也是递交的照会,想来就是这个意思。”楚剑功指了指来信上的照会封印。

  “本朝体例,不是我等可以妄议的。”关天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本提督职权所在,他们是拒绝交人,也拒绝尊奉林大人的号令具结了?”

  楚剑功想了想,谨慎的说:“是的。”

  关天培瞪圆了双眼,说道:“那,楚通译,该如何处置呢?交涉的事情,我是不懂的。”

  “大人如果认为,不能破坏朝廷体例,就请把这照会,原样奉还,并明言拒绝。”

  “我便明言拒绝,又如何?”关天培问,“接下来,该如何。”

  “可以邀请对方派一个代表前来商议,私下商议。”

  “私下?”关天培问。

  “到底如何解决这件事,我们总要和英国人见个面才好,但朝廷体例,您身为提督,见那义律,让他行礼,他只怕不干。不让他行礼,又有违朝廷定例。”

  “好!派谁把这照会送回去呢?”

  关天培如果要派自己的手下,怎么会问楚剑功的意见呢?所以楚剑功很知趣,主动说:“我走一趟吧。”

  “好,那就有劳了。”关天培也不客气。

  在楚剑功的记忆里,关天培可是鼎鼎大名。他抵抗外来侵略的忠勇之心,在任何时代都是值得尊敬和传诵的。

  但关天培的英勇,掩盖了很多军事上的问题。鸦片战争之后,魏源就说过“坚船利炮,虽勇莫能当也。”即使像关天培这样一个忠勇的,能干的将领,都无法阻挡英军,那就真的是非战之罪了。战争失败的一切原因,都被归结到技术差距甚至社会原因上。

  但实际上,就在鸦片战争的同期,英国人还在进行另一场战争:阿富汗战争。英军在这场持续三年的战争中,损失接近两万人,单单1842年从喀布尔撤退就损失了16000人。当然英国人为此找了很多的理由,例如气候不适、长官昏庸,有很多老弱妇孺等等。但相对亦侵华英军不过百人的战场伤亡,拥兵百万的大清朝在阿富汗人面前不该羞愧吗?无论是技术水平还是社会发展程度,阿富汗人都远远不如大清啊。

  楚剑功对这段异时空的历史,只有大概的一个印象,现在,他也没有想这么多。只是从小所受的教育,让他对关天培的死非常的惋惜。既然他来到了这个时代,顺便救下一位爱国将领,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现在同样无从着手,楚又不是军事专家。靠改变社会制度来改变历史,这个话题太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管怎样,先去见见大名鼎鼎的义律吧。

  晚饭之后,楚剑功收拾停当,坐上一艘小划子,沿着珠江,出了河口,直向英军的军舰驶来。

  驶得近了,楚剑功默默的数着英军的炮窗,“窝拉疑号有炮28门,海阿新号有炮20门,铜质包木船体,都是英军的六等战舰。”楚剑功心想。

  英军甲板上有哨兵老远就看见了楚剑功的小划子,等他靠近了,喝令他停止,并询问他的身份。

  “我是清国通译,特来回书。”楚剑功解释道。

  不一会,窝拉疑号上放下绳网,楚剑功让船家靠近,然后自己攀住绳网,手脚并用,爬到窝拉疑号的甲板上。

  一名勤务兵向着楚剑功敬了个礼,楚剑功微笑着点头回礼。

  “请随我来。先生。”

  楚剑功跟着那名士兵进入舱房,一面观察着舰上的布置。舱房中坐着一名身穿白色礼服的中年白人男子,和一名身穿英军蓝色海军服的军官。看到楚剑功进来,都坐着不动。勤务兵向那名白色礼服的男子报告后,就退了出去。

  楚剑功见状,便站在门口不动。

  “你怎么不进来?”

  “如果你们希望,清国能够接受西方的礼节,那么你们自己应该先做到这一点。”楚剑功心想,自己这样表现,应该算不亢不卑了吧。“你们是不是心里很吃惊呢?”

  舱里的两人对视一眼,都站了起来,那名白衣服的男子说:“我是英国商务帮办义律,这是这支分舰队的司令史密斯上校。”他摊开左手,伸到那名蓝色军服的军官面前。

  “我是钦差林大人的通译。我姓楚。”楚剑功伸出手去,和义律和史密斯握手。

  “您让我很惊讶,居然使用握手的礼节。楚先生。”义律语气很冷淡,他这么说只是出于礼貌罢了。

  “我在欧洲出生,并呆过很长的时间。”

  “难怪呢。请进来,请坐。”

  大家落座以后,义律问:“您收到我们的照会了吗?你能够深切的理解,我们照会中所表达的含义,是吧。”

  怎么办?按照另一时空一样的过程,退回照会,那历史还将继续发展,开战,然后……一切照旧。

  但不这么做,自己就在这里承认英国的对等外交地位,英国对杀害林维喜的凶手的裁定,特别是承认英国从鸦片问题入手来破坏清国在贸易上所占的优势……?

  且不说楚剑功有没有这个权力。他始终认为,即使用战争的方法解决争端,也有很多的开战理由。比如搜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比如推广君宪主义的普世价值……光冕堂皇的借口多得是,但英国人偏偏选取了鸦片。其言下之意就是“为什么打你?我不在乎。”或曰“正义与否,与你何干?”

  在另一个时空,英国对中国的这种态度,持续了一百多年,万县惨案也罢,南京惨案也罢,莫不如此。直到1949年紫晶石事件之后,情况才慢慢好转了一些。1972年火烧英国代办处之后的处理,才体现出双方的相互尊重和外交礼仪。

  既然如此,那好吧,那就打吧。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绝非外交场合的几句话能够扭转的。楚剑功运了运气,朗声说道:

  “是的,我完全理解,并且把这种含义向提督大人解释了。提督大人,以及清政府,拒绝接受你们的照会。”

  11月2日(晚)交涉

  “提督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义律问,“很明显,拒绝照会,就是没有任何要解决事态的诚意。这也是钦差大人的本意吗?”

  “钦差林大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解决鸦片问题,就是要禁绝鸦片。关天培提督,也是在执行钦差大人的命令。”楚剑功回答说。

  林则徐在两年以前,就几乎已经定下了近日禁烟做法的大致轮廓,即采用中国传统的连坐法,让全部外商为每个走私鸦片的行为负责,以此来威慑走私鸦片的不法商贩。但在自1839年三月以来的具体执行中,并没有采用清朝在处理国内案件时所采用的连坐法那样严厉的手段,而只是限制人员的流动和仆役的雇佣。

  “可是,要求所有外商统一提交‘永远不携带鸦片’的保证,等于先认定了他们有犯罪的企图,这是不公正的。不列颠绝不会接受这种不公正的对待,女王的子民也不会容忍这样轻蔑的对待,楚先生,您清楚吗?”

  “帮办先生,您看,您在有意的混淆事实,清国公民林维喜是被杀害的,可你们拒绝交出凶手,也不允许我们提审你们的士兵,您认为这是一种蔑视吗?”

  “清国公民?”义律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组呢。”

  “无论他在本国地位如何,但对于外国人来说,杀害他,一定要负责任。”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酒后误伤,我们愿意支付民事赔偿,肇事者也会受到在英国本土服刑。”

  “您为什么不把他交给我们呢?”楚剑功问。

  “我们双方的法律体系是不一致的,我们不接受清政府野蛮法的审讯。”

  “英国法庭的表现,要我和您谈案例吗?”楚剑功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的表情。

  “不,不用,我不是法律专家,我只是宣布并维护一个原则,我们双方,必须签订合乎国际规则的司法谅解,否则你们休想用野蛮法审判任何不列颠人。”

  “合乎国际规则?”楚剑功盯着义律,一字一顿的说:“英国现在已经如此强大,已经可以代表国际规则了?”

  “楚先生,我不知道您对不列颠了解多少,不过我想,广州的那群官僚们,未必会理解您的话。”

  在楚剑功和义律针锋相对的说话时,一旁的史密斯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突然插嘴说:“我们两艘军舰就停在这里,通译先生,您可以了解一下什么是国际规则。”

  义律扭头看了看史密斯,又对楚剑功说:“楚先生,史密斯舰长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

  楚剑功的头脑里突然“嗡”的一声,本来他料到了这个事态,但没想到英国早已下定决心。他点点头:“好吧,帮办先生,舰长先生,我会转达你们的意见。”

  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楚剑功站起来,告辞。

  楚剑功来到自己的小船上,也不走进船篷,就坐在船头,晚间的海风,让人头脑清晰。

  义律和史密斯说话,如此有恃无恐,只说明一件事情,他们肯定得到了英国政府明确的授权,至少是口头的。英国在必要的时候,不惜动用武力,已经非常明确了。

  而楚剑功从清政府自身的反应判断,林则徐代表的朝廷也好,邓廷桢的两广总督署也好,关天培的广东水师也好,从道义上而言,禁绝鸦片,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从实际的手段上,他们根本不了解英国有多强大,也就不会接受任何战术上的退让。

  仗是非打不可了,历史要发生,就一定会发生。那么,自己该怎么办呢?买办二鬼子乎?扶清灭洋乎?内部革新乎?革命乎?道路有很多,每一条都不好走啊,要么生灵涂炭,要么身败名裂,要么赌上身家性命。

  楚剑功本人对清政府是没有任何好感的,对民众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对这样一块血脉相连的土地,却不愿见到她落入任何悲惨的境地。

  以实业报国的旗号做买办,似乎是一条聪明的路线,但很可能身不由己,最后成为欧洲人统治中华的工具。古今中外的很多人物,并非生来就是要做叛国贼的。但上了贼船,还想下吗?或者说,一个被殖民国家的人,真的有力量和列强玩所谓的“权谋”吗?

  所谓实业,一要资本,二要技术,二要市场。纵观另一时空的各大买办们,资本从何来?来自外国贷款,技术从何来?来自外国转让。呃,在资本主义大扩张时期希望外国支援资本和技术?这笑话真好笑。欧美对外部主动的技术转移,也就是1902年英日同盟中,英国对日本的技术支援,那时,英国已经成功的从工业帝国变成殖民地帝国,坐享殖民地的高额利润,即便如此,日本在二战前的技术水平仍旧是列强中最弱的。至于1930年代苏联从西方购买技术和1952年苏联对华技术援助,以及美国二战后的大规模下级产业释放,那已经是另一种经济循环模式和技术条件下的事情了,和19世纪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市场,初起的民族工业需要政府保护,比如关税。貌似再过再过二十年赫德先生领导下的海关就要成全大清最清廉的部门。或者看看1929年的重订关税谈判,所谓重大外交成果之后,民国产业的支柱——纺织业的全面衰败。

  在资本、技术、市场皆被人控制的前提下,做买办报国?还是小心别破产了。

  在清政府内部,厉行革新呢?别说自己现在人微言轻,说不上什么话,清政府内部的所有人,包括林则徐,都对西洋几乎没有任何认识。就看看朝廷要禁烟,这么有大义名分的事情,扯皮将近20年,就知道行洋务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了。在另一个时空,李鸿章纵横大清官场数十年不倒,可面对洋人,英国也好,俄国也好,日本也好,可曾占到半点便宜?即使面对法国,有军事优势在手,不照样乖乖的把云南广西的权利交出去?要说官场权术,楚剑功比得上李鸿章吗?给破房子做裱糊匠这种破产买卖,赔死活该。

  清朝统治,历时200余年,已经逐渐被人接受为正统,如果把旗人的某些特权有意忽略掉的话。清政府的面子,还没有被剥光。似乎“扶清灭洋”是个选择。可只要考虑到清朝和欧洲在所有方面的差距,“扶清灭洋”不过是个笑话。而且,清政府会放任不受自己控制的势力发展吗?最后的结局,要么被清政府收编,那就走上了内部革新一样失败的道路,要么被清政府和洋人联手剿杀,然后后世的“良心们”来宣称你“愚昧”。悲剧英雄,能不做就不做吧。

  扯旗革命,把一切推倒重来,以一己之力倾覆天下……这是何等的伟业啊。如果再创设制度,革新文化……简直可以直追始皇。楚剑功想到这里,有些兴奋,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突然被海上的风一吹,不由得打个寒战,也冷静了许多:自己现在,一书生尔,清政府现在仍旧光冕堂皇,文人世子,地主农夫,可能还是愿意站到朝廷一边。自己叛旗义举,只怕剿者如云。

  而且民智未开,任何旗号和方法都可能被人异化。在另一个时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太平天国和义和团。如宗教旗号造反,元末的时候红巾也用过。甚至连陈胜吴广刘邦,也要装神弄鬼。但到了太平天国,这种传统的方法就被异化、极端化,在意识形态上就被“名教”打败了。虽然湘军造成的祸害比太平天国还要大。再比如,太平天国的幼、壮、女的分营法本来可以有效的动员和利用军队,但一不小心,就异化成了“诸王妻妾成群,寻常夫妻家人亦不得见。”同样,义和拳本来只是结团自保的乡民组织,但神鬼齐出,就异化成了神棍组织。造反这条路,真不是好走的。

  怎么办?怎么办?道路都是人选的,在不同的时代和情势下,有不同的策略和方法。在另一个时空,某组织从和平运动,到武装斗争,到各种策略的变化和尝试,整整用了二十八年,才得以成功。

  自己呢,有二十八年的时间吗?更重要的是,有几百万追随者让自己犯错误吗?

  楚剑功心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小船慢慢驶向虎门了。楚剑功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他突然又有了个念头:“不管选择什么道路,如果自己成功了,那自然好,如果失败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造成的影响,也能给时代带来新的风气。即使什么影响都没有,那也不要紧,无非是历史照旧,有清政府和民国垫底,再差也不会是最差的。”

  刚上了码头,就有格什哈跑来,“楚通译,关大人正在等你回来。”

  “喔,快带我去。”楚剑功不敢怠慢,放下心思,开始考虑怎么向关天培回报。到底是要鼓动广东水师出战,颠颠英军的斤两,还是好言相劝,让清军依托岸上的炮台,紧守虎门。

  11月3日水师

  早晨的阳光粼粼的洒在海面上,海天一线,一片淡红的波光。在这初冬时节,这样的好天可不多见。

  “楚通译,本提督考虑了一晚上,还是决定,率师列阵,人家堵到家门口了,我们水师至少要出去打个照面,不然,太丢脸了。”关天培站在岸边的牙棚里,对着楚剑功说。

  “林大人同意我们开火吗?”

  “林大人授命本提督全权处置。”

  楚剑功想想9月4号的九龙外海之战,清军并没有吃太大的亏,这次,广东水师主力全师而出,还是对付英军两艘军舰,应该有能力应付。他便说道:“提督大人,学生愿意随大人出战。”

  “好,多谢楚通译。”关天培说完话,又转头对水手们说:“来呀,随本提督出战。”

  众人轰然应诺。

  码头前摆好了数个大箱子,关天培待手下诸位参将游击半圆形围在自己身边,命自己的家丁把箱子打开,里面是整块整块的银锭。关天培道:“久闻英人船坚炮利,看英军船大,想来此言不虚。此次诸位随我出战,断不可坠了我大清的威风。临阵退却者,斩。如奋勇向前,则全船各个兵丁,赏银一两,管带赏银五两。击中敌船一炮者,炮手和管带各赏银五两。”

  众人未得上官允许,都不做声,眼睛里却闪闪发光,盯着那些银子。这时,一名游击大叫:“关大人,你就看孩儿们的吧。”一句话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楚剑功一看,认识,这名游击,名叫麦廷恩,不久前还是都司,九龙外海之战后因功升了游击。此人生得勇悍,楚剑功以前仅仅只是在远处见过,却也印象深刻。

  “咣啷咣啷……”一阵连续的铜铃声,登船开拔了。码头上的缆绳被解开,麦廷恩的左营甲船一马当先,驶在最前头,等左营走完了,关天培亲帅中营出发,右营在最后。

  广东水师的师船,大小尚不及英军的等外级军舰,载炮在十门左右,现在能够出航的,一共有29艘。关天培把它们全都带出来了。浩浩荡荡,驶向穿鼻。

  英军的两艘军舰仍旧停在原地,静候着关天培的水师驶出航道。

  关天培待全部师船驶到,便令集体下锚链,以团阵泊在英军的东北面,也就是说,英军的两艘军舰在广东水师的西南面。

  在对面的英军窝拉疑号上,史密斯问义律:“他们来干什么,要开战吗?”

  “不知道,炫耀武力吧。”义律懒洋洋的回答,“叫通译去问问。”

  “不,不要问这么无聊的问题。”史密斯舰长兼分舰队司令说,“叫通译告诉他们,立刻滚回他们的锚地,不然就教训他们。”

  义律大喜,赶紧和通译交代了一番,然后拍拍通译的肩膀,说道:“去吧。”

  不一会,英方在澳门聘请的通译来到了关天培的坐船上。行过礼之后,关天培问:“英夷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听?”

  那个通译说:“史密斯舰长和义律帮办要我转告您,你们所有的火炮的威力加起来,还比不上窝拉疑号的一侧。斯密斯舰长不想进行无意义的战斗,请你们立刻掉头,回到你们沙角北湾的驻泊地去。这样,你们可以保住性命,而斯密斯舰长可以保持他仁慈的品格。”

  关天培大怒,抓起手边的茶杯就摔了过去。茶杯打在通译身上,又弹在甲板上,摔得粉碎。茶水泼得那个通译满身都是,好不狼狈。

  关天培便对那个通译说道:“你去和义律说,惟求杀林维喜凶手一人,便收兵回口,惟平安是求。不交出杀人凶手,断难罢休。”

  楚剑功见状,补充道:“还要保证不得阻扰英国船只入港具结。”

  那通译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一定把话带到。其实小人心里边,还是向着大清的。”一边点着头,一边倒退,到了舷口,给大家泛泛的鞠了个躬,下船去了。

  关天培哈哈大笑:“鼠辈。”

  楚剑功道:“此人虽是鼠辈,但英军的两艘军舰,却不可轻视。其炮火威猛,也是事实。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关天培说:“我自然知道这大军舰的妙处,看那一排排的炮窗,就知道了。想我大清,只能出来这些师船。比之人家横行万里的大舰,是远远不及啊。我方才不说,是怕有伤士气。事到如今,也只有奋力死战。我们船多,只要大家奋勇向前,当有胜算。”

  关天培思量了一会,又叫家丁从舱底取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把兵目水手都叫到身边,朗声说道:“方才我在岸上给大家开的赏格你们都听见了,本提督的坐船也一并执行。此外,本提督坐船上,凡击中英舰一炮者,除了炮手得五两赏银外,本提督再加赏白银一锭。中炮就赏,不用等到回岸上了。”说完,把手边的小箱子打开:“岸上的赏格都是由府库出,本船的加赏,由关某的积蓄出。”

  众人大喜,齐齐抱拳朗声说道:“愿为大人效命。”

  英军两艘大舰,广东水师的二十九艘师船,就这样在穿鼻洋相持不下。

  太阳慢慢的走着,眼看日上三竿。对面的英军船上,义律和史密斯在商议。

  “清军居然耗在这里这么久,想不到啊。”

  “海军对持,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史密斯问。

  “你不了解,清国官员的作风。像这样顶真的清国提督,我还是第一次见。我们是否约见谈判?”

  “主动要求谈判,那就是服软了。阁下,你要注意,我们头顶上国旗的尊严。”

  义律抬头看了看桅杆上的旗帜,说道:“您说的对。国旗的尊严不允许我们退却。”

  看看快到中午了,关天培问:“楚通译,你看还要多久?”

  “回提督大人,这种对持的事,哪一方熬不住,便失了先手,大人且小心戒备便是。”

  “还要呆下去啊。来啊,传令各船,吃饭。”

  哗楞楞,各艘船上一阵铜铃响,各船都放开哨口,开始吃干粮。水手兵目们三五成群的做到一起。

  突然,瞭望手大叫:“英军的军舰,起锚了。”

  11月3日(午)掠袭

  关天培坐在哨舱之内,在短腿马桌边上,和楚剑功对面而坐,七十岁的人了,和年轻人没两样,手拿着一张大饼,狼吞虎咽。听见瞭望手的喊声,他把大饼往桌上一扔,口中的食物也吐到盘子里,抓起佩刀,一下子就奔到舱外的舷梯上,蹭蹭蹭几步奔到哨舱的顶上,张目一望,大叫一声:“来呀,升战旗,各船拔锚启航,今日灭此朝食。”

  英军占住了西南角,清国广东水师在东北角,本来是以团阵拢在一起,现在是以排在最前面的左营为标准,顺着西北风向着东面展开,英军的军舰虽然早已起锚,却也不上来强攻,而是斜风缓驶,在清国水师的西南方缓缓游动,像是等着清军列阵一般。

  清军水师的一字长蛇阵展开了,船头向前,向着英军的两艘船逼过来。

  海面上一直有些风,英军两艘船的帆一直懒洋洋的半挂着,突然一下子,升了满帆,巨大的船身缓缓加速,向着清军水师的东南面游动。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下子来到了清军团阵的正面,两舰的舷窗突然整齐的打开,出炮……

  楚剑功就觉得一阵闷雷突然压着自己的头皮滚过,脑袋里轰轰作响。就在掠过清军团阵的5分钟内,海阿新号左舷12门炮,窝拉疑号左舷16门炮,打出了一个三联射,然后借风远遁。

  清军的团阵尚未展开,英军有接近70发炮弹,打在团阵上,就是没有命中,也是近失弹。关天培的坐船周围,溅起巨大的水柱,整船的人,都被震得有些发晕,过了好一会,大家才缓过劲来。

  楚剑功站在哨舱上一望,各舰都是一片混乱,有三艘师船已经起火,其中一艘的桅杆已经断掉,倒了在了水里。

  关天培倒还镇定,大喝,:“不要乱,再挂旗,让麦莛恩贴上去。”

  清军左营的五六艘船最先脱离团阵,向着英军追去。

  英军的两艘船已经掉了个头,挂起了斜帆,以折风之力,由东向西,向着左营的小船队迎了过来。渐渐看着两队靠近,众人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英军果然抢先发炮了,船首的两门炮又打了个三联射,倒没有打中什么,只是在左营的队列中打出了几个水柱,看看一英军的船接近了左营的射程,左营也开炮还击,同样没有击中目标,清军炮小,对英军的船没有任何影响。

  英军的两艘船呈纵队,冲进了左营的队列中,就在两队交错的一刹那,英军有又开炮了,又是一个三联射,这一次,是左右两舷同时开火,还夹杂着枪声。

  硝烟散去,楚剑功举目一望,见左营围上去的几艘船,都中弹了,七零八落的散在海面上,英军降了半帆,顺着惯性飘着,水手们用步枪向着清军射击。

  突然,在靠近英军的一艘师船上,甩出一个搭钩,一下子搭在海阿新号的尾部。海面上清军一阵欢呼,关天培叫道:“好,麦莛恩是条汉子。”就见清军挤在船头,一起收拢绳索,想要靠帮。

  英军却不含糊,一排枪打过去,当即就打翻了一片,好几个人掉进了海里,一个大个英军手执斧头,把绳索斩断。

  这时,关天培的主队已经展开,他又命挂起旗帜,率队向英军靠拢。

  英军摆脱了麦莛恩左营的纠缠,向着关天培迎了过来。

  关天拍叫道:“来呀。擂鼓。”

  咚!咚!咚!战鼓响了起来,大约二十艘师船展开横阵,向着英军围了上去,英军迎面驶来,看看到了英军的射程了,众人张大了嘴巴,等着英军发炮。

  英军的首炮打了几发,倒也不像上一次那样震撼。行驶得近了,清军开始发炮还击,二十艘船陆陆续续的开炮,呯呯砰砰倒也声势不小。

  英军穿进了关天培的队列中,又一次三联射,然后是火枪的攒射。

  关天培拔出佩剑,大叫:“上啊,上啊,登船赏银百两。”

  这时,海面上风力大作,清军的师船不由自主的加速,从英军船边错了过去。

  “降帆,掉头,掉头,全军掉头。”船上一片忙乱。

  正在这二十艘师船手忙脚乱的时候,英军已经掉头过来。这一次,英军是顺风,从清军的船阵边上掠过,又是一顿炮,打得大家晕头转向。

  关天培这时,已经是满脸的烟灰,哨舱里,已经充斥着硝烟的味道。楼下有兵丁大喊:“着火了,着火了。”接着又听见一个汉子说:“把吊桶拿来,打海水。”

  关天培不再理会下面,专心观察海面的情势。

  楚剑功望了一会,说:“咦,英军退了。”

  “嗯,他们没有掉头,顺着风,往东南边去了。”

  这时候,一个兵目凑上来说:“哎,仰仗大人虎威,英夷总算逃跑了。”

  楚剑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关天培叫道:“滚下去。”

  之间海面上,飘着好几十清军的士兵,各船不等号令,纷纷靠近,放下绳索,救人。三十艘师船,各个带火。左营也慢慢向着本队靠了过来。各船都吊着帆。

  这时,关天培坐船上的千总过来,说到:“大人,丢了大约15个弟兄。另外,有三艘船怕是保不住了。”

  关天培叹了口气,说到:“那就把人都救下来。”

  大家垂头丧气的回营,一路无话。

  到了岸上,水师还是遵着号令,围在一起,关天培说到:“今天大家都是好样的,说好的,每人赏银一两,各船管带明日到府里来取,本提督再自己出20两,请所有出战的弟兄们今晚吃顿酒肉。”

  “谢大人,谢大人。”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莛恩,你随我来。楚通译,这边请。”

  三人到了房里,分别落座,关天培开口道“今天……,不用说,打输了。不知道两位有什么想法没有。本来知道英军船坚炮利,没想到这么厉害。”

  “大人,小子们是拼了命了,差点抢上去,可架不住人家枪多。”

  关天培摆摆手,说到:“我都看见了,不用多讲,先说,这给邓制台和钦差大人怎么回话啊,你看,楚通译还在这等着呢。”

  11月5日设防

  “英舰启衅,顺风掠袭,气焰嚣张,坏我三艘师船。余率部愤而还击……余立于桅前,自拔佩剑,执持督阵。战前有言在先‘后退者斩’,又下重赏,故儿郎骁勇,酣战淋漓。逾一时辰有余,我部勇不可挡,英舰少却,后掉头而退。”

  钦差大人林则徐看完了关天培的上书,问侯在一旁的楚剑功:“当时情形,如信上所言吗?”

  “广东水师,的确英勇,可谓已尽了全力。”楚剑功回答。他这也是实话。

  “喔?”林则徐看了看楚剑功,又把关天培的呈文仔细看来一遍:“英人连浮尸都没留下?”

  “不知道打死多少英人,英军的船,实在太大。”楚剑功不慌不忙,恭恭敬敬的说。关天培部已经尽了力,就帮他敷衍一下,也无关大局。

  “那就是说,我们拿英国人的船没办法。仅仅两艘船而已,广东水师,就如此不堪一击吗?”两广总督邓梃桢在一旁问道。

  楚剑功低着头,不做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邓梃桢也算是中直之人,在广东也颇有官声。禁烟之事,他也很卖力。在林则徐来广东之前,他查获鸦片数十万箱。在清廷之中,也是能吏了。

  林则徐又拿起关天培的呈文,递给邓梃桢,说到:“看后面一段。”

  邓邓梃桢用放大镜仔仔细细的看,边看边读:“英夷现恃两艘大船,海阿新,窝拉疑号,负隅顽抗,妄夸坚船利炮,以为护符,阻我水师。天培所部,若整师而出,远赴外洋,并力强取,未必不可胜。惟风高浪急,风信靡常,师船若有一二损失,颇为不值。天培以为,不若以守为战,严防海口,以逸待劳,百无一失也。”

  “这就是认了乌龟了。”邓梃桢在这私下议事的场合,在林则徐这老友面前也不怕失仪,说起粗话来,“什么风信靡常,分明是自认不敌,不敢出战。关天培真是有负圣恩。”

  林则徐问道:“剑功,英夷的兵船真的这么厉害吗?关天培素有能将之称,不会妄言的。”

  “大人,英舰的大小,您前几日也是见过的,火炮之猛烈,您也是知道的。船不如人,炮不如人,也就罢了。可是,学生要说,我们兵也不如人。广东水师平日还要缉私查海,虽有种种弊端,好歹也要出海操练。八旗绿营,营务废弛,训练缺乏,有的连兵器都使不好,鸟铳装弹都不会,又如何能战。”

  “无论如何,仗还是要打的。”林则徐说到,“仲因(关天培的字)乃是广东武臣之首,我们去将他请来,和他一同商议也好。”

  “仲英不是外人,直接请到书房来吧。”邓梃桢说道。

  待得小半个时辰,关天培到了。众人叙过礼,坐定之后,林则徐说到:“仲因兄,你的呈文,我和邓大人都看过了,你说要严防海口,此次请你前来,就是要问问具体的方略。海上真的不能战么?”

  “下官以为,英夷坚船利炮,海上实在不能战,只得严守海口。”

  “你可有什么方略?”

  “下官知道制台和钦差大人要过问,特地画了图来,大人请看。”关天培把地图铺在茶几上,用手指点。

  “珠江入海口,以香港和澳门为外线,经伶仃洋经虎门虎门到狮子洋,此为中路,也是防守的主线,我们可在香港对岸的九龙官涌,建起两座炮台,扼守此地。”

  关天培又手指澳门,“澳门关闸以北,请大人驻兵设炮。由此,香港和澳门犹如张开的一对巨拳,护住了广州外海,此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英夷别无他法,只有迅速突入内洋,直取虎门。”

  “虎门,恰恰是我广东水师重兵所集,仲因即驻节于此,此地建有炮台九座,兵丁千人,战时可加倍。”邓梃桢在一旁补充说。

  “虎门要塞,我等经营已久,可谓坚不可摧,英夷在虎门受挫,定然鼠窜,到时,官涌炮台和澳门关闸炮台再关门打狗,成三面围剿之势,到时,便可全歼英夷。”

  林则徐轻抚长须,说到:“好,好,如此布置,别说之后两艘兵船,我看就是有10艘兵船,也休想讨得好去。”

  邓梃桢在一旁说到:“仲因不愧能将之名。”邓梃桢现在觉得找到了对付英军的办法,便又口气和缓起来。

  楚剑功一旁听了半晌,心头着急,终于按捺不住,便先向着关天培拜了一拜,又对制台大人施了一礼,出声道:“大人,制台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冒昧请军门指教。”几位大人神色有些讶异,目光集体聚焦到这个有些冒然的年轻人的身上。林则徐蹙了蹙眉,看了一眼有些不满的邓梃桢,说道:“无妨,正当集众智以御强敌,剑功只管说来。”“此番英夷进寇,我方据虎门炮台以抗,若炮台有失,则......”楚剑功拖长了尾音,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虎门炮台之险并不足为凭。邓梃桢轻抚长须,瞥了一眼身旁楚剑功,投之以一道藐视的目光,这才开口接腔:“大人明鉴,且观我虎门9个炮台的布置,可谓互为犄角,英舰不犯我虎门则罢,倘若敢冒入江口,必身受我炮台多面夹攻。英夷的那些小艇自不必说,即使二艘大舰,也是万万经受不住的。”

  语毕,邓梃桢的目光在楚剑功的脸上足足巡视了一番,颇有“小子,你还嫩呐”的意思,楚剑功一直以来,在林则徐和他面前吹嘘英夷的厉害,他已经颇为不满了,但碍于楚剑功和林有师徒之谊,一直不好说什么。楚剑功目不斜视,对此视若未见,又趋前一步,沉声进言道,“大人,军门,邓制台方才所言,皆是假定我大炮火力及得上英舰,若是有误,则虎门危矣~”此言一出,邓梃桢眉宇间对楚剑功的鄙夷的又添了几分。关天培也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子根本是不懂军务,满嘴跑马。林则徐注视着楚剑功,吐气出声,音若洪钟:“虎门炮台,俱是8000斤大炮,绝非师船上小炮可比,剑功所言,却是多虑了。”“大人,就算我们的大炮和英夷不相上下,可是,英国人可不只有两艘船啊。恕学生直言,英国人泊于外海的两艘兵船,不过六等战舰耳。其真正的主力舰,长及数百尺,可载炮百门。此等兵舰,英夷据有百艘。三十年前,嘉庆年间,英法为争夺欧罗巴海上霸权,爆发战争,此役英吉利出动百艘战舰,近乎全歼了法兰西的海军,遂称霸四海。”“此言当真?”其他三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虽面色有变,但神色间更多的是对楚剑功言语的怀疑。尤其邓梃桢为甚,更是满脸的狐疑。“大人,黄口孺子,危言耸听。”邓梃桢再一次和楚剑功打起了擂台。在他看来,楚剑功的言语近乎荒诞,想那二艘军舰的威力已经是顶了天了,可这个乳毛未褪的小子居然说英夷还有百艘更甚于此的战舰,如何能为他所接受。虽然他身为一品大员,在这私下的场合,也顾不得身份,和楚剑功这后辈争执起来“大人,学生追随您久矣,大人当清楚学生为人,更何况,事关我大清海疆昌平,百姓安泰,学生岂敢妄语?”“那也不用惊慌。”林则徐挥了挥手,“兵法云,行百里而趋利,必阙上将军,英夷距此,万里之遥,劳师远征,及至我朝,兵士必已疲惫不堪,士气不振。到时一鼓可定。”“强弩之末势不可穿鲁缟。林大人深得兵法精义,真乃高见,高见。”邓梃桢鼓掌而赞。“大人,兵法无差,但时代变了,对战马而言,急趋百里已是极限,兵将都很疲惫,自然容易击破。可对英夷的战舰来说,万里赴战,乃是寻常事。英吉利的海军,常年四海征战。即使他们从英吉利来到广东,仍旧可以精神抖擞的作战。关军门与英舰多有交道,还望教我,英夷的船有多快?英夷的船有多强?有一点疲惫的样子吗?”“英夷的船,又大又快,所以我才要谨守虎门要塞,而不是和英军海上争锋。”楚剑功眼见得争论又要陷入说车轱辘话的地步,不由着急上火,语调不由也高了几分,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大人,这是混淆了战略机动力和战术机动力,‘万里赴战’是说战略机动,而关军门所言的‘船快’是战术机动,这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在逻辑上来说……”情急之下,一些现在没有的词语也不由的从楚剑功口中蹦出,邓梃桢等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胡言乱语的傻孩子,楚剑功自觉没有多少说服力,声音也越来越小。末了,楚剑功心中长叹了一气,脸色却波澜不惊,语调也恢复了平常,:“诸位大人,虎门要塞到底如何,还是操兵看看吧。广东水师和绿营到底能不能打,先操练一番,看看底细。”邓梃桢闻言,说到:“也是,那就择日秋操。”

  “绿营懈怠已久,不必看。要看,就看看水师吧。”林则徐说“仲因兄,有劳你了。”。

  “下官遵命。”

  11月10日(上)洋囚

  “楚通译,请坐。”广州知府余保纯招呼楚剑功坐下,“快,上茶。”

  “谢大人,不知大人叫学生来,有何示下。”楚剑功问。他只是林的通译,和余保纯打交道并不多。

  “小事一桩,只是要麻烦一下通译。”

  “大人请讲。”

  “前日夜里,有人在广州城四处张贴文告,我已将此人拿下。但是个西夷,言语不通,他写的文告好像也不是英吉利文字,所以请先生来帮忙看看。”说着,余保纯差手下捧出一张文告来。

  楚剑功打开文告一看,原来是法语:

  “伟大的清国公民们,世界公敌,屠杀法兰西革命者,屠杀爱尔兰,苏格兰,西班牙爱国者,屠杀印度、非洲、澳大利亚、新西兰土著居民的刽子手,世界所有反动政府的总后台,英格兰庄园贵族和高利贷者的邪恶政权,就要把殖民主义的枷锁套在你们头上了。你们将被毒害,如同你们现在被毒害的那样,你们将被贩卖,如同美洲的黑奴,你们将被屠杀,如同已经和正在被灭绝的印第安人,你们的文明将不复存在,如同古老的印加、埃及、印度和希腊。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拿起武器,反抗、反抗。快组织起来,战斗的号角就要吹响,国民自卫队就要出发,掉队的将是人民的敌人,不要犹豫,不要胆怯,人民的胜利必然到来。……自由平等博爱世界大联盟万岁。

  杰肯斯凯

  共和历雾月钉耙齿日”

  嘿嘿,有意思。楚剑功看着文告上画的桂枝,说道:“这文告也没什么,就是说英国人要打来了,要抵抗。”

  “嗷,英国人打来了,与他何干?他又不是我大清的百姓。”

  楚剑功一笑,他对写文告的这人有了基本的预判,“此人,有点象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那种,或者‘为民请命’那种……”一时之间,还找不到合适的,余保纯熟悉的词来描述。

  “他又不是孔门弟子,谈什么‘天下’,说什么为民请命。”余保纯轻蔑的一笑。

  “大人可否让我见一见此人。”楚剑功说。

  “提审他么?”余保纯问道。

  “不,不是提审,此人行为怪异,我去牢中观察一番,再作计较。”

  “也好,就怕是夷人的奸细啊。先生现在就去么?”

  “事不宜迟,我也好尽快向林大人回报。”

  余保纯赶紧点点头,打蛇随棍上,说:“是,是,夷人的事情,自然都是由林大人做主。楚通译不如就此将此人提了去。”放个洋人在手上,对余保纯这个万事不出头的老官僚别提多烫手了,有机会,赶紧送出去,“来呀,笔墨伺候。”

  于知府笔走龙蛇,顷刻就写好了一份交割文书,用上了知府的大印。

  楚剑功也不推辞,画了押,便跟着于知府的随从去提人。

  广州府衙附带的牢房不大,几个差役在门口看管着,那随从走上前去,说到:“阿当,那洋人呢?”

  “遵老爷的话,单独押着呢。”

  “押出来,老爷说了,这事,转交钦差大人,就由这位楚公子押回去。你们去,把人押出来,牢里污秽,楚公子是读书人,别让人笑话。”

  那差役看了一眼楚剑功,唱了个喏,就带了两个手下,进牢去提人。不一会,人提出来了。

  楚剑功看这个洋人,倒也生得高大,二十多岁的样子,脸上脏兮兮的,身上蓝色的旧军装已经发白,沾满了黑色的土。

  “楚公子,就让他们帮您押回去吧。”

  “不用了,跑不了,把刑具也去了吧。”

  反正已经交割了,那随从也不和他争,依言去了刑具。楚剑功给几位作了个揖,就领着那洋人离开。那洋人挺乖觉,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走了一段,楚剑功问:“哪国人啊?叫什么?”

  “法国人。杰夫,杰肯斯凯。”

  “你来清国多久了?”

  “不长,一个月吧。先生,我不是奸细。我不是英格兰的奸细。”

  “不着急,我相信你,先与我回去,洗个澡,吃个饭,休息一下,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

  “我一定都告诉您,我看得出来,您是个文明的人。”

  “在牢房里,吃苦头了吧。”

  “还好,打了几下,不算什么。你们的牢房可真满啊。又闷又臭。”

  “里面的犯人没整整你?”

  “你们不是都把洋人当妖怪吗?没人原意接触我。”

  到了两广总督府,楚剑功让下人带这杰肯斯凯去洗澡,自己去向林大人禀报。

  “你觉得他不是奸细?”林大人问。

  “不是,而且,此人一看就是久在军伍,学生以为,可以通过他了解一些西洋的情况。”

  “你自专吧,小心些就是了。喔,对了,还是向邓制台禀报一声,他毕竟是两广总督嘛。”

  “是。大人,没别的事情的话,学生就告退了。”

  “没别的事情了,你下去吧。”

  楚剑功又去向邓梃桢禀报,邓梃桢也没什么意见,一个洋人而已。只是嘱咐他,要小心从事。楚剑功满口答应,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杰肯斯凯已经洗完了澡,穿着一件白对襟,仆裤,一身苦力的打扮,他那全套行头,已经晾在屋外。楚剑功进去的后,杰肯斯凯正在把玩着一把古剑。

  “如何?”楚剑功问。

  “什么如何?”杰肯斯凯摸不着头脑。

  “这把剑如何?”

  “挺漂亮,不过,步兵用太轻,骑兵用太短,而且薄脆易断。”

  “这是文官的佩剑。”

  “我就知道这是贵族老爷的玩具。中看不中用。”杰肯斯凯兴味索然,把剑挂回墙上。

  “你这么讨厌贵族么。”

  “我何止讨厌他们,我是他们天生的敌人,哪些贵族老爷们,听到我的名字,便会浑身发抖。”

  “你是罗宾汉?”

  “我可不是英吉利的乡巴佬。”

  “喔,对了,你是法国人,你是佐罗?”

  “他比我差远了。佐罗只是剑客,而我是真正的统帅。”

  “你不会别着一支黑郁金香吧?”

  “这种充满了普罗旺斯的虚伪浮躁的狭隘领主情绪是我的革命对象。”

  “好吧,我的朋友。”楚剑功道:“给我从头讲讲你的革命经历吧。”

  11月10日(下)革命之路

  “我是滑铁卢战役,拿破仑战败的那一天出生的。”杰肯斯凯抿了一口茶,心里慢慢思考着怎么说话。眼神透过茶背得上沿,瞟着对面的两个人:楚剑功,和得了楚剑功的消息赶来的李颖修。楚剑功面无表情,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李颖修懒洋洋的看着,脸上笑嘻嘻的。

  “我父亲是激进的共和党人,拿破仑称帝后,他就离开了军队,一直在法国国内,等待回复共和的时机。拿破仑失败以后,波旁王朝复辟,他彻底失望了,就带着全家去了南美。”

  “那您的父亲参加了南美独立战争了?”楚剑功问。

  “是的。不仅是他,我七岁的时候就给圣马丁送过香蕉信了?”

  “什么,香蕉信?”

  “孩子,把这个香蕉给玻利瓦尔叔叔送去,如果遇到敌人就把香蕉吃掉。”杰肯斯凯回味着,“你们知道吗,这个香蕉里,藏着圣马丁给玻利瓦尔的一封信,圣马丁在信里,说明了自己隐退的原因,这才阻止了南美内战的爆发。”

  “也就是说,你知道圣马丁在1822年隐退的原因了?”

  “没有,我不会偷看别人的信件。”杰肯斯凯说。

  “这么说,你1822年,年仅7岁的时候就参加革命了?”

  “不,我独立参加革命是在1826年,智利独立庆典那一天,我被选为升旗的圣童,那年我11岁。”

  “智利人没有找个西班牙裔混血少年,却选了你这样一个法国血统的?”李颖修问。

  “主持仪式的神父希望找个处男。那天升旗以后,我就成为了真正的革命者。”

  “为什么。”

  “一同升旗的圣女后来在草丛里,和我一起探讨人生观和世界观,追寻尘世的真理。我由此领悟了革命的道理,从此,就坚定的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杰肯斯凯脸上飘过一丝纯真的笑容,开始回忆自己的革命历程。

  第二年,12岁的杰肯斯凯离开了智利,回到了法国,以外籍法国人的身份,进入波旁王朝治下的布利埃纳童军校,接受了为期三年的高年级中学课程和士官教育。这些童军士官,是作为王朝统治的中坚培养的,因此训练极其规范和严格。

  1830年的春天,在分配去王朝禁卫军的前夕,在街头纵酒狂欢的杰肯斯凯认识了一个叫柯塞特的女孩子,追随着她的体香来到科林斯。年轻的,充满共和主义理想的王朝禁卫军预备士官心中熊熊燃烧着爱情的火焰。不久,七月革命爆发了,杰肯斯凯跟着自己心爱的人走进了街垒,为了独立自由统一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为了民主共和博爱而平等的人权,但归根结底,为了爱情与幸福而战。

  杰肯斯凯在街垒中奋战,手中高举着马白夫公公鲜血染过的旗,大炮、子弹与刺刀……终于,革命胜利了,波旁王朝倒台了,来自奥尔良的菲利浦王朝取而代之。杰肯斯凯可以和亲爱的柯塞特双宿双飞了吗?

  街垒边上,硝烟还未散去,柯塞特握着杰肯斯凯的双手:“亲爱的杰肯……我一直都把你当弟弟……你是个好人……”

  杰肯斯凯流落到法属突尼斯,成为了法国外籍军团(朱阿夫兵团)的一名本土军官,训练那些黑人土兵们,多少次在梦里,杰肯斯凯梦见柯塞特的未婚夫马吕斯对他说:“这不是民主的错……”在外籍军团,杰肯斯凯开始学习怎么带领部队,怎样把各怀鬼胎的部下团结成一体。

  1831年,菲利浦王朝加大了在突尼斯的掠奴力度,革命的时机成熟了。杰肯斯凯带领自己的黑人士兵,参加并领导了突尼斯黑人的反掠奴起义。这是杰肯斯凯第一次领导革命,虽然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被通缉的杰肯斯凯改名换姓,渡过地中海来到巴尔干半岛。在1832年发动了穆斯林移民的反哈布斯堡王朝起义,起义失败后,杰肯斯凯改名换姓,指挥了信奉东正教的塞尔维亚居民进行了反对天主教统治的泛斯拉夫大起义。年底,杰肯斯凯再次组织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人起义,反对东正教徒和穆斯林。

  “等等!”李颖修打断了杰肯斯莱的回忆,“你在一年之内,组织了穆斯林,东正教斯拉夫和天主教三个阵营的起义,那么,你到底是那边的?”

  “我永远站在人民一边,从来不问敌人是谁。”

  “明白了。”楚剑功说,“你继续。”

  在巴尔干半岛无处容身的杰肯斯凯来到希腊,在1833年组织了希腊的反土耳其起义,在革命失败后,杰肯斯凯继续东进,来到土耳其统治下的亚美尼亚,并在1834年组织了亚美尼亚人的反土耳其起义,然后越过边界,到达“独立亚美尼亚”(亲俄),组织在那里的土耳其人进行了反对“亚美尼亚的俄国傀儡”的起义。

  俄国和土耳其方面都开始追杀杰肯斯凯,而杰肯斯凯则带着自己的死忠部队,于1836年组织了“自由高加索”起义,同时对奥斯曼土耳其和沙皇俄国两个反动政权宣战。

  在丢光了所有的本钱后,英国人看中了他,让他到英国统治下的埃及政治0避难。但人民的杰肯怎么会被殖民主义头子利用呢?杰肯斯凯于1837年在亚历山大港发动了反英起义后消失。而在英国人反应过来前,杰肯斯凯出现在印度的加尔各答,组织了一次市民起义后再次无影无踪。

  “然后呢?你就来到了清国?”

  “是的,阁下。”杰肯斯凯说。

  “来干什么?”李颖修笑吟吟的问。

  “来帮助你们,打败英国人。”

  “你能帮助我们?你可是屡战屡败啊。”楚剑功提醒他。

  “我是屡败屡战。人称:路飞-杰肯斯凯。”

  “屡败屡战的话,你不如叫逸仙-杰肯斯凯吧。”楚剑功说。

  “什么,逸仙?对不起,我不懂中文。”

  “你不懂中文,那就要学。这样吧,这些天你先住下,不要乱走,顺便学学中文。”楚剑功说着,从书架上拿下两本书,说道:“这一本《纪效新书》,是16世纪最先进的军事学著作,也是清国到目前为止最先进的兵书了,你先配合这本字典,澳门1834年版《华英字典》。你把《纪效新书》看懂了,对清国的军事水平和军事术语就大致了解了。”

  11月15日秋操(上)

  粼粼的波光洒在江面上,江水流向远方,和大海融为一体,广州,虎门。

  三三两两的绿营兵聚在岸上,一个个哈欠连天。

  “嘿嘿,大哥你在花街使大力气了吧?”

  “扯。每月一两多的饷银,本大爷还要养家,哪像你们这些混混儿。”

  “唉,自打这朝廷里的钦差开始禁烟,咱们兄弟可就没什么生发了。话说这大烟,谁有钱谁抽去。关别人什么事啊。又碍着朝廷哪啦。”

  “嘘,不要脑袋了?”

  两人正说话间,三三五五的绿营兵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今天叫得早起,是要搞什么会操?”

  “听说是京城的钦差大老爷,就是禁烟的那个,起的心思。”

  “丢他妈,一两八的饷,谁上谁是傻子。”

  “我们又不去,这次只用水营。”

  “水营好啊,查一艘走私船,赏好几十两。”

  “听说今天要放炮?”

  “可不是!水师从狮子洋进来,进攻炮台。”

  “那敢情好看。小子,去,给爷搬个马扎来。”

  在虎门要塞的望台之上并排坐着三位红顶大员,居中的一人,一品仙鹤补服,朝冠顶饰东珠一颗、上衔红宝石,正是原湖广总督,现任钦命查禁鸦片事务总办林则徐,在他的左手边,是两广总督邓廷桢,而右手边的。则是广东巡抚怡良。本来秋操这等大事,驻防广州的八旗将军也该到场。但现任八旗将军是个百事不问的主,缩在满城之中,自得其乐。事关八旗的大事,都依广东巡抚怡良做主。

  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陪坐在下手,恭候着给几位大人解说战局。

  “关提督,这次谁演英军兵船啊?”怡良问。

  “回大人,是赖恩爵。”

  “听着很耳熟啊。”

  “是两月前九龙外海之战,大鹏营的营头,九龙之战后,已经报功升了副将。”

  “嗯,那本方的水师由谁指挥呢?”

  “是官涌水营的麦莛恩。也是我广东水师的好汉。”

  “麦莛恩也指挥炮台么?”

  关天培道:“不,大人,从珠江海口,到虎门,共设有大角、沙角、横档、威远、靖远、镇远、永安、巩固、大虎一共有九个炮台,共有炮426门。各个炮台都有千总指挥,而下官居中调配。麦莛恩的师船也看下官的令旗行事。”

  “那什么时候开始啊?”

  “大人勿急,且听号炮。”

  这时,邓廷桢向林则徐说道:“道光16年的时候,关大人到广东,着手整备虎门要塞,提出将虎门要塞设置三重门户,最外层的是沙角、大角两炮台,本来外控狮子洋面,但两炮台相距过远,甚为孤立。关提督来粤之后,将此两炮台设为信炮台。当敌船侵入,发炮告警。而把主力。设在第二重门户:横档。计有威远、镇远、靖远、横档、永安、巩固六炮台,有炮240门。第三重门户设在大虎山,有炮32门,以防漏网之鱼。”

  林则徐道:“如此甚好。”

  邓廷桢又道:“按上次军议所说,又另设师船,加以挟制,可谓万无一失。”

  林则徐到:“且待看罢操演,再做计较。”

  正说话间,突然,听见海天之际一声哨炮。

  关天培躬身到:“列位大人,赖恩爵所拟的英军兵船已经入了狮子洋,这次赖恩爵所选,俱是我广东水师的大船、快船、好船。精选的水勇,都参加过九龙或者官涌之战,熟知英夷的情弊。”

  “料敌从严,甚好。”

  “下官这就去靖远炮台指挥了,请诸位大人安坐。”关天培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这时,在靖远炮台上,兵丁门正在忙碌的把炮弹推入炮台下的土槽中,不时抬头望一眼边上站的一个洋人。这洋人,就是杰肯斯凯。楚剑功请了林则徐的准许,带他到虎门要塞上实地参看。

  “如何?”楚剑功问道。

  “别的不说,这炮台够老的。”杰肯斯凯说。

  “这靖远炮台是去年完工的。也算是清国目前最新的战斗工事了。”

  杰肯斯凯嘿嘿一笑,开始谈论这炮台。第一条,便是这炮弹,仍旧采用的实心弹,欧洲早已采用开花弹了。第二。这火药也放得不是地方,只要落上灼热的弹片,就会引起殉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这个炮台的构建方式,在欧洲是16世纪的。200年来,清国在军事工程学上毫无进步。

  “怎么说?”楚剑功还不太明白。

  杰肯斯凯蹲了下来,随手在地面上捡起一根树枝,开始画起图形。

  “你看,你们的炮台,就是个圆台子,在周边筑起一圈石墙,顶部也没有防护,根本挡不住曲射攻击。欧洲的炮台已经堡垒化,炮台为棱堡型,主炮台的外围又有堡垒,互为支援,堡垒有隐蔽通道,便于转移火力,另藏有步兵和骑兵,作为机动力量。”

  杰肯斯凯说到这里,又看了看手中的枯枝,说到:“你看,这种引火之物到处乱扔,可见军事条例也落后了,或者没有认真执行。”

  杰肯斯凯又看了看炮位,继续说:“炮位也落后了,炮架是木制的,在火炮的后坐力下,很容易变形甚至垮掉。嗯,你们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在炮架下面垒土。这么做,虽然加大了炮架的承力面,却带来了另一个弊端,火炮射击后无法快速复位。嗯……你们火炮上的瞄具怎么回事?”

  楚剑功也不清楚,就叫了一个兵丁来问,那兵丁道:“这是星斗,用来测算高低的。”

  “那火炮的左右射界呢?”

  “左右瞄准,基本靠估算。”

  杰肯斯凯听了楚剑功的翻译也不答话,伸手入炮膛摸索了一番,又把手拿出来看了看。手上挺干净。

  兵丁见状,得意的说到:“奉关提督令。所有大炮都清理过。”

  杰肯斯凯对楚剑功说:“炮膛内坑坑洼洼,炸膛不可避免。”

  楚剑功苦笑着摇摇头。两人又走到一边去,楚剑功说:“先不要对工事过于挑剔,且看战法如何。”

  就听见兵丁叫道:“英夷入港了。“

  战鼓咚咚咚咚的响了起来。

  11月15日秋操(下)

  这时,关天培也来到了靖远炮台上,楚剑功上去行了个礼。

  关天培看了楚剑功一眼,问道:“这洋人说了些什么?”

  楚剑功答道:“他称赞大人治军严谨。炮膛之中一尘不染。”

  “哈哈哈。”关天培抚须大笑,“楚通译,关某别的不敢说,这麾下的孩儿们可听话得很。”

  “只是这炮台还有改进之处,等操演完毕,我画了图样,再请大人参详。”

  有兵丁来报:“英夷向我威远炮台开炮。”

  楚剑功一愣:“大人,我没听见炮声啊?”

  “楚通译,一来,我们船小,装不下大炮,二来这时操演,总不能自己人真的拿炮对轰吧。走,前面看看去。”关天培大手一挥,走在前面,而楚剑功和杰肯斯凯紧紧地跟着。

  只见江面之上,一队大型师船鱼贯而入,倒也井然有序。楚剑功问杰肯斯凯:“如何?”

  杰肯斯凯撇了撇嘴:“古代战法,能如何?我虽然不是海军军官,但也是见过鲱鱼的。”

  楚剑功道:“看下去,回头再说。”

  关天培一声号令,兵丁在靖远炮台上挥动令旗。靖远、威远、镇远、横档四炮台回应令旗。不一会,兵丁来报:“军门,我炮台发炮,只有半数命中,敌船虽然受创,却无一沉没。”

  关天培回答:“切勿懈怠,继续发炮。”又转头对楚剑功说:“英军坚船利炮,非我师船可比,所以,我命令将我方的炮击战果,一律减半。”

  “真是好设定啊。”楚剑功心想。清兵对于火炮时代的战争毫无概念,对火炮铸成后的抽样检验、校射、定标等全都没有做过,对大炮的战果基本靠蒙。演习命中率设为50%,自以为已是非常严格,其实不过是空自想象,没有任何依据。清军已经和英国人在九龙和官涌打了两战,但对于战斗过程的数字化统计,比如舰船的有效射距,命中率之类,连一张纸都没看到。

  “他说什么?”杰肯斯凯问。

  家丑不可外扬,楚剑功说:“没什么。命中率减半计算。”

  杰肯斯凯嘟嚷了一句,楚剑功没听清。

  这时,兵丁又来报:“英夷转向,要抢入横档水道。”

  关天培道:“炮火稍缓,让他们突入水道。”关天培又扭头向楚剑功说:“江面宽阔,英军大船易于驰骋,我且放缓炮火,诱它突入横档水道,再行三面夹击。”

  “军门好谋划。”楚剑功恭维了一句,转头向杰肯斯凯解释了一番,问道:“你怎么看?”

  杰肯斯凯不置可否,只是说:“看下去。”

  片刻后,兵丁来报:“英夷的兵船,已经全部驶入横档水道。”

  关天培精神一振,大喝:“来呀,升起提督旗,众炮齐发。”

  靖远炮台升起提督旗不久,包围横档水道的横档、永安、巩固三炮台都升起了应旗,表示已经向英军船队开炮。

  这时,兵丁又来报,英夷要突出横档水道,直逼虎门港。

  关天培虎啸一声:“麦莛恩,还在等什么。”

  正说话间,横档水道的尾部斜抄出一小队师船,大约十来艘的样子,便堵在了那横档水道。

  赖恩爵的“英军舰队”进退不得,在横档、永安,巩固三炮台的夹击中,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两艘船挂起了降旗。

  赖恩爵还在支撑,岸上观战的绿营开始大声鼓噪,喧哗之声甚至越过宽阔的江面,传到靖远炮台上来。

  “此战法如何?”楚剑功询问。

  “很难说。”杰肯斯凯说道。

  “为什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因为,你们最关键的力量,那种决定战局的部分,你们的底牌,我还没有看到。”

  “你是说最后的大虎山炮台?”楚剑功解释道,“那只是备用,以防万一罢了,不过32门炮。横档周边的六座炮台,有炮240门,才是攻防的重点。”

  “阁下,”杰肯斯凯面带讥讽的说:“您不会不知道纳尔逊的名言吧。”

  “王国兴亡在此一战!”楚剑功有些疑惑,“你是说士气问题?”

  “越扯越远了。”杰肯斯凯有些失望,提醒说:“炮台、炮台。”

  “没有水手,傻瓜才会和炮台对抗!”

  “太对了,这里的水手,实际上是指登陆作战的步兵,或者说,海军陆战队。”

  “你是说,要考验清军抗登陆的能力。”

  “别说得这么……”杰肯斯凯顿了顿,似乎要找个合适的词汇,“……先进。我观察过了,作为一只15世纪的军队,登陆、反登陆这种用词还是免了吧。简单的说,你们有能力对抗英国人的步兵吗?”

  “步兵?”楚剑功似懂非懂,他毕竟不是军人出身。

  杰肯斯凯也明白了楚剑功的基础,开始从头解释:“以拿破仑战争中的经验来说,只要和陆地相关的战斗,步兵,始终是战场的中坚,战争中的皇后。一个步兵排的价格,可能还不如一门火炮,但一个步兵排,却肯定可以消灭孤立的火炮。拿破仑战争中,拿破仑的所有胜利,都是由步兵取得的,虽然人们喜欢谈论他精妙的指挥骑兵和炮兵,但步兵,就像这堤坝的基石,没有他们,就没有胜利。……”

  楚剑功打断他,说道:“我明白步兵的重要性,请你直接联系目前的局势讲解吧。”

  杰肯斯凯说:“英军的舰队非常强大,你们不可能在海面上和他们争雄,这一点,相信你们是清楚的。你们只能依靠炮台。”

  “是,是这样。今天的演习,也是这样想定的。”

  “可是,你们把英国人当傻子,以为他们会用舰队硬冲,而不使用步兵夺取炮台。”

  “步兵夺取炮台?”楚剑功一瞬间终于明白,前几日军议之时,自己始终认为关天培死守虎门炮台不可取的原因了。步兵。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江对面的绿营兵,乌兰乌兰的一大片在岸上看热闹呢。

  杰肯斯凯没有注意到楚剑功的表情:“一队一队的红衣英军,排着整齐而密集的队形,插着刺刀,向着靖远炮台冲锋,你们准备好了吗?”

  英军?英国的舰队是令人敬畏的,英国的步兵?

  “英国的步兵是世界上最坚韧的步兵,经常以少胜多,美国独立战争中,一小队英军常常面对数倍于己的大陆军的围攻,坚定不移,直到对方崩溃。拿破仑时代,英军的战术素养可谓欧洲之冠。”

  “难道连拿破仑的法军也不如英军。”楚剑功明白杰肯斯凯的意思,却偏偏想和他抬抬杠。

  这时,炮台上一阵欢呼,“英夷的兵船”已经全部被“击沉”了。

  关天培十分得意,过来问道:“这洋人在说什么?”

  楚剑功看了看杰肯斯凯,法国流亡者抿着嘴唇。

  “法国专家看罢秋操一言不发,惊呼大清不可战胜。”楚剑功说。

  11月25日购炮

  较场上秋风萧瑟,卷起一拨又一拨的尘土,楚剑功身着大麾,看看坐在较场边上的老将,关天培。年近七旬的老将虽然仍旧斗志昂扬,但小坐一会儿,已经有些疲态。自1838年马伦他冲关以来,关天培可谓和英吉利打交道最多的清朝官员,冲击之大,已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林则徐、邓廷桢,均是当朝名臣,但仍旧无法理解大陆尽头的英吉利。

  当天观看秋操的三名大员,林、邓、怡良都极为满意。而在秋操结束的当晚,楚剑功就连夜和李颖修、杰肯斯凯一同把总结做了出来。三人反复斟酌,刨去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主要向林则徐提出了五点意见:

  第一,是要改造炮台。按照欧洲目前的工程和技术水平,将各个炮台改造成独立的小型要塞,炮位也要加以整顿。主要困难在于,没有合适的军事工程人员。杰肯斯凯是步兵士官出身,对要塞的构建一知半解,楚剑功和李颖修就更不用说了。

  第二,需要购置一批小型火炮,要求轻快,能够在炮台的坡地上上下机动,主要用于阻击登陆的小股部队,也可用于支援炮台作战,前出轰击舰船。

  第三,改造航道,准备部分废船,必要时堵塞航道,阻挡英军。

  第四,采购足够的开花炮弹,甚至有条件的话,建设一个弹药厂。这需要向欧洲采购各种机床,还需要各种相关的工程技术人员

  第五,编练陆军,以阻击英军登陆。至于到底是整顿绿营和八旗,还是召集团练,训练乡勇,还需和诸位大人们商量。朝廷对八旗和绿营之外的军事力量限制颇多。林则徐是钦差,邓廷桢权倾东南,说来颇受朝廷猜忌,不可妄动,坏了朝廷体例。

  这五点建议,林邓等人看过之后,仍旧有些不以为然,编练陆军不用说了,须得先向朝廷请示,林则徐等三人已联名向朝廷发了八百里加急。改造炮台和航道,建弹药厂缺乏技术人员,也只有先放到一边。

  说到头来,只有第二条,可以立即动手,其他,则必须寻找相关的工程人员,以及向朝廷禀报。

  洋务买卖之事,自然是李颖修来想办法,经过几道转手,联系上了南洋的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今日,便是选跑验炮之时。此时到场的,是西班牙人。校场的一边,排列着四门小炮,关天培坐在这些炮的侧面,身后的马矣手按腰刀,满脸肃杀。楚剑功走过去,向关天培请示,站在旁边的李颖修和杰肯斯凯也停止了闲谈

  “你去办吧,老夫为你看着。只要炮适用,你尽管答应下来,回头我们再商议。”关天培说。

  楚剑功点点头,带着李颖修和杰肯斯凯走上前去,和对方握了握手。

  “密斯特楚,你看,这是我们根据你们的函件,为你们选择的西班牙龙骑兵炮。”来自菲律宾的西班牙人用英语说道

  龙骑兵,即骑马机动下马作战步兵,这类步兵,追求机动力,携带的火炮相对轻巧。虽然威力较小,但胜在机动灵活。

  楚剑功仔细看看这些轻型骑兵炮,都是精制铁炮,炮型偏小,大概两磅炮的样子。

  “你们有开花弹么?”

  “有的。”

  “那打一发看看。”

  那西班牙人也不答话,手一挥,上来五个帮工,围住左边的一门炮,上炮,填弹,开火。

  炮弹初速不快,肉眼看见一团黑雾就着火光飚出去,在近百米的地方炸起一团尘土。

  “先生,请验炮。”

  楚剑功跟着那西班牙人来到炮弹的落点处,浅浅的一个坑。

  “威力不怎么样啊。”楚剑功说。

  “先生,这时骑兵炮,为了追求机动力,减小了炮弹的重量,炮弹只有一磅多一点。”

  这时,杰肯斯凯也过来了,听见了两人的对话,说道:“骗子、骗子,骑兵用三磅炮出来几十年了。”

  “诓土包子呢。”楚剑功心想,但装作没有在意杰肯斯凯的话,对西班牙人说:“你这炮多少钱一门?”

  “4000西班牙鹰洋一门,四门炮,算你15000鹰洋好了,折成白银就是10000两出头,算上我的税,11000两吧,我的目标是你们长期订购。”

  杀人不见血啊!楚剑功微微一笑:“那炮弹呢?”

  “炮弹?二十两银子一发,这已经是保本价了。”

  楚剑功抬起头,看了看李颖修。李颖修一笑:“你把样品带走吧,我们没兴趣,太贵了。”

  “瞧瞧啊,先生,您可真是吝啬。”西班牙人摆出一副不屑的脸色来,“谁不知道,英国人就要动手了,对你们实施贸易禁运。过几天,你们想买也买不到了。”

  英国人的对华封锁已经开始了?现在还是1839年11月,李颖修离开欧洲已经半年,没听到消息也正常。不知道到底的断绝贸易呢,还是武力封锁。这个消息,要赶紧核实。

  “先生,以我对英国人的了解,在封锁令生效以前,足够我们武装起一支军队了。你的价钱要合适,也许这支军队由你来供应也说不定。”李颖修继续讨价还价。

  “是这样吗,先生?”

  “你不要以为,清国真的对外界毫无了解。”李颖修突然用西班牙语说。

  西班牙人有些惊讶,开始和李颖修讨价还价。楚剑功在一旁看着,杰肯斯凯费力的听。

  过了一会,李颖修对楚剑功说:“这个西班牙人说,可以给我们提供60尊三磅骑兵炮,加上零配件,两万两白银,关税另计。”

  楚剑功觉得,每门炮300两白银还可以接受,看看杰肯斯凯没什么反对的意思,又看了看李颖修。两人会意的点了点头。

  楚剑功趋近道关天培身边,弯腰说道:“军门,这炮太小,我已让那洋人选五百斤大炮60门,过几日就可到货,共计白银五万两,军门意下如何?”

  “五百斤大炮60门?你且叫他送炮来,看过再说。钱的事情,我不管,你和林大人去说。”关天培道。

  楚剑功心中暗喜,他和李颖修,早已计划在这次购炮中狠刮清廷一笔,目前看来,进展还算顺利。

  11月28日(上)伟大的家族

  “没什么样炮,我带来的,都是新货,现价现卖。”酒楼的一个包间里,一个蹩脚的闽南腔官话说道。说这话的人,身材高大,红发棕目,翘鼻子,是个二十多岁的西洋人。

  “我说,这个范……”李颖修顿住了,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楚剑功。楚剑功提醒说:“吕贝克,Van-Luebeck。”

  “你们直接叫我范铝杯好了。”那个西洋人说,“名字只是个记号,关键是叫起来顺口,方便。我不是学了你们的官话么?”说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大口

  李颖修继续说:“你的通关函件上说,你是荷兰人,东印度公司的推销员。正是这样,钦差大人才让我们两个见一见你。”

  范铝杯说道:“做推销员只是为了生存,我是土木工程师,专精测绘。”

  楚剑功心中一喜,端起面前的酒碗,向着范铝杯说道:“工程师啊,来,喝一口。”说完把酒放到嘴边抿了一抿。

  范铝杯不管不顾,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酒,用汤匙挑起几颗花生,放到口中嚼着。

  李颖修没有喝酒,继续问:“你是来推销火炮的,对吧。你的炮是什么品种呢?”

  “法军制式12利弗炮,一共六门,作价4000两,关税另计。不二价”

  “你们荷兰东印度公司做生意很干脆啊。”楚剑功说,“讨价还价都免了。”

  “不,不,炮是我自己的,我只是用东印度公司的名义通关。”

  “您学中文很辛苦吧。”楚剑功突然问。

  “是啊,现在我还很多字不会写,不过能听能读。”

  “您这么辛苦的学中文,就为了推销六门火炮?”楚剑功也不等他回答,又端起酒碗,说:“来,走一个。”说完就把一碗酒干了。

  范铝杯也不含糊,把自己的酒碗满上,也干了,脸色不变,抹了抹嘴。想了想,大声说:“说实话,我是来东方,寻求真理的。”

  “什么?”楚剑功和李颖修都是一惊。

  “其实,200年来,清国没什么值得你学习的东西,甚至更久一点,400年前,西方就已经走到东方的前列了,明朝……你知道明朝……的火铳、火炮就是向你们西方人学习的。”

  “不,不。我说的不是技术。我自己就是工程人员,到亚洲也很久了,很清楚你们的水准。”

  “那是清国的义理人伦?就像有的西方人特别喜欢埃及的金字塔一样”李颖修认为此人是个原生态古文明猎奇者。

  “那套东西我也没兴趣,”范铝杯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我是探寻,不是学习。”

  看到楚剑功和李颖修还是迷惑不解,范铝杯说:“要解释清楚,只能从我的祖先说起了。我的祖先,是爱琴海岸的范——拉姆普萨克斯。”

  “范?古希腊语?”

  “我家族的名字中,统一用范Van来表明家族的传承,古希腊语大家都不会,我简化成‘范’,以便理解,不好吗?”

  楚剑功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范铝杯的祖先范拉姆普萨克斯是古希腊城邦拉姆普萨克斯中的贵族,伯罗奔尼萨战争期间,拉姆普萨克斯当然站在民主、海洋文明的和商业的提洛同盟一边,反对寡头的斯巴达。公元前405年,斯巴达人包围了拉姆普萨克斯。拉姆普萨克斯人民,包括范拉姆普萨克斯在内,决定用全民公决的方式选出一位统帅,抗击斯巴达人。就在他们计票的时候,斯巴达人发动了突袭……,范拉姆普萨克斯家族被屠杀了。

  庆幸的是,这个家族都年以前有个小伙子,爱上了一位长腿美少女,两人私奔到了一海之隔的意大利,在罗马城生殖繁衍,形成了范罗马家族。数百年过去了,就在临近耶稣降生的那一百年里,罗马出现了一位独裁者的雏形:尤里乌斯—凯撒。公元前44年,范罗马家族全体加入了布鲁图斯的反独裁运动,并在凯撒死后,继续跟随安东尼,和子承父业的屋大维不死不休。在屋大维和安东尼的海上决战前夕,家族中的一位成员,一艘船的大副,因为长腿美少女的原因,离开了埃及,前往中欧,而家族的其他成员,都在海战中消亡了。

  前往中欧的范罗马家族成员在漫长的中世纪中默默无闻,直到梵蒂冈的教宗号召十字军东征。这个家族迁徙到了前一批十字军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改名范—巴勒斯坦。1187年,这个家族投入了抵抗野蛮人萨拉丁的战斗,只有一名成员遇到了来自东欧的长腿美少女,陪着她返回故乡。

  耶路撒冷陷落后,又过了数百年,这个家族在波兰繁荣起来,现在,他们叫做范华沙家族。此时波兰的强盛在欧洲一时无两,在西边,压迫德意志诸国的联盟意愿,东边向着乌克兰扩张,北面切断了东西普鲁士的联系,收取买路钱,南面曾经在维也纳大败土耳其人。波兰人,自命为天主教的保护者,教皇的尖刀。他们实行着绝对议会制,议会中只要有一张反对票,即是否决。范华沙家族在这个议会中也有一个席位。过着民主的幸福生活。

  时光流转,波兰北面的普鲁士成长为一个军事扩张集团,南面的哈布斯堡王朝日益帝国化,更令人恐惧的是,东面的俄罗斯人,形成了吞噬土地的巨兽,被三面围攻的波兰多次召集特别议会,讨论建立职业军,和授予将军们军事独裁权。

  这种独裁主义倾向的议案当然被否决了,范华沙议员的名言振聋发聩:“民主的亡国奴比专制的自由之躯高贵一万倍。”波兰灭亡了,但据说……波兰民主的精神永存。

  11月28日(下)范中流

  “原来是原教旨主义家族啊。”楚剑功和李颖修相似一笑,思想就怕原教旨化,原教旨就意味着僵化,就不能根据周围环境的变化适应而进步。明代理学,又何尝不是一种原教旨化,到了清代,就更为僵化了。

  楚剑功问:“你的名字为什么叫范铝杯呢?”

  “我不是来自波兰,而是范华沙家族在荷兰有一个分支,位于吕贝克,就是范铝杯家族。范尼德兰家族曾经参与了低地共和国(荷兰和比利时)的创建,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基于商业财富,并且摒弃了贵族身份的共和国。海上马车夫,你们知道吗?”

  1581年,低地共和国成立,以发达的商贸成为北海之王,荷兰海军军舰总数超过英法两国之和。荷兰控制了东起中国台湾,西到新大陆上的新阿姆斯特丹的广大贸易航线,范铝杯家族不仅在荷兰议会中崭露头角,而且参与到这一伟大的世界贸易网中来。

  在新大陆,范铝杯家族的成员保卫着新阿姆斯特丹。直到它被英国人夺取,改名纽约

  在北海,范铝杯家族的一位准将参加了对独裁者克伦威尔的封锁,并在第二次英荷海战中殉国。

  在锡兰(斯蒂兰卡),范铝杯家族的成员一面与岛上的鼠疫作斗争,一面窥视着印度次大陆上的英法斗争。

  在欧洲大陆上,范铝杯家族的数名男子参加了针对法王路易十四的战争,以取得莱茵河口。甚至统一整个广义上的低地。

  “然后,你们家族失败了?同时在海上和大陆上争夺霸权,很有胆略啊。”楚剑功问。

  “是共和失败了,英国恢复成了王权国家,夺取了整个印度洋航线的控制权,法国是欧洲君主制的堡垒,低地共和国在两大强权的压迫下日益衰退。后来,连荷兰都变成了王权国家,比利时也分裂出去”

  “法国大革命呢?你们家族没有抓住机会?”

  “怎么会呢,范铝杯家族毫不犹豫的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去,但在1793年被当作外国间谍,雅各宾政府宣布我们是“非公民”,热月政变以后,议会中的老爷们只知道争权夺利。但我们家族没有放弃,是第一个发现督政府独裁倾向的政治势力,1899年,范铝杯家族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游行,阻止拿破仑进入巴黎,夺取督政府的权利,随后,拿破仑召来了加农炮……”

  “但形势在变化,在英国展开大陆封锁政策之后,我家族的政治观点逐步变化,试图将军事强人的胜利果实转化成和平红利,因此,家族中三分之一的男子参加了拿破仑在1812年的对俄作战,胜利的进入华沙,找到了范华沙家族的遗骸,并进一步给东边的俄罗斯野蛮人带去文明,在莫斯科放了一把火……哪个寒冷的冬天,他们没人回来。”

  随后,范铝杯家族三分之一的男子参加了莱比锡的民族大会战,保卫法国大军推广新秩序的成果,再一次虽败犹荣。

  最后一次,范铝杯家族全体投入了拿破仑的最后一搏,滑铁卢,作为英勇的近卫军被大炮轰得粉碎。

  “那你是……”楚剑功问。

  “范铝杯家族的一位成员,和石勒苏益格的一位长腿美少女生下了我,滑铁卢时,我才刚刚出生。”

  “你们家还真是不幸啊!”李颖修不怀好意的说。

  “不,不是不幸。”没想到范铝杯突然激动起来,“一次两次是不幸,是运气不好,每次都失败,都虽败犹荣,就是体制问题了。有传说,我的家族是被诅咒的家族。我是家族的唯一传人,我要解开这个死结。”

  “你到底到东方来寻求什么呢?”

  “我不知道,传承吧。你们历尽数千年,仍旧保留了基本的国家架构,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你们的文明,从未断绝,即使在蒙古人入侵过后也是如此。对此我很感兴趣啊。一个不断死而复生的文明,一定有他的独到之处。”

  “这些火炮什么时候可以试炮?炮弹怎么解决?”李颖修突然转移了话题。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决心留下来,看看这个文明。炮弹可以先购买一批,我要了解你们手工作坊的情况才能决定后续手段。”范铝杯已经明显心不在焉了。

  “这个文明?你可能要失望了。没什么好看的。”楚剑功打断他。

  “是么?”

  “不过,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了解你想知道的东西。”楚剑功开始试探。

  “什么?”范铝杯脸上开始放光。

  “现在的局势你了解吗”

  “是的,我了解,你们和英吉利人就要开战了。”

  “你认为我们打得过英吉利人吗?”

  “恕我直言,差距太大了,你们可能要接受一份屈辱的合约。即使有我这样的人帮助你们,也无法扭转整个战争的大势”

  “很对。”楚剑功一拍巴掌,“清国,以及你所刚兴趣的文明,将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敌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应对的过程中,这个文明会变化,会觉醒。你可以观察,她的特质,她的优点,她的形态,你可以加入这个过程,参加到变化的时代中去,这样,也许你能进一步理解。”

  “您是要我加入你们吗?那您给我什么官职?我打听过了,你们的副将和英国的准将是同级。那给我个副将吧,要知道,我家族里,大副就出了七个呢。议员更是有一堆。”范铝杯突然变得很热心、

  “你对清国有所了解吧,他们不会接受外国人为官的。”

  “也是,好像你们把荷兰人叫做红毛番吧。咦?为什么你把清国称作‘他们’?按照我对语言的理解,这表明你对清国没有归属感。”

  “别说那么多,你先帮我们做工程顾问可好?”

  “也行。”

  “对了,既然到了中国了,你还是换个中文名字吧。”

  “好,我就姓范,范大清?范广州?范南洋?”

  楚剑功想了想,说:“鉴于你这种原教旨主义者,我劝你中庸一些,你是流亡到东方来的。嗯,你就叫“范中流”吧”

  12月15日北上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范中流也去了几次虎门要塞,对要塞的改建也有些想法,都和楚剑功说了,拟好了条陈,准备上书给林则徐和邓廷桢。

  前几日,京城来了驿马,传来了兵部的行文,是对二十多天前林、邓、怡良三人联名上奏的积极备战整编陆军的回复。圣谕就三个字,“知道了”,兵部倒还用心,行文说了几件事:

  着南方四省,湘鄂桂粤,整顿行伍。这是一。

  官坊工匠,即行勘察,选出善制火器的人选,此是二

  炮台航道等加固改造,此乃三。

  兵部对上奏中所言,按西法操练军队,深感兴趣,进而要在湖南宝庆编练勇营,林则徐为总办大臣,湖北、湖南、广东、广西四省布政使均为会办大臣,授通晓西法之人(即楚剑功)为“勇营编练主事”,即行前往湖南宝庆,朝廷另派要员,为帮办大臣,与其会合。所需武备,由荆州八旗将军武库供给。对楚剑功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朝廷为什么不在处于前线的广东,或者在靠近荆州府库的湖北寻一处练兵的地址,而是设在了湖南,无非上下牵制之意。给楚剑功的名头也是“勇营编练主事”,上不得朝堂的一个职衔,事罢即撤,无权无饷。在湖南,还有一位来自京城的大员作为顶头上司在等着他。

  “不管怎么样,先把架子搭起来。”李颖修给他打气,“荆州武库的600杆火铳,闲着也是闲着,先弄出来。钱吗?四省编练,每个省至少看朝廷面子,也要给一点,当地乡绅报效一点,看林大人这边给你募一点,先用着。”

  “十三行那边你能筹到多少钱?”楚剑功问。

  “十三行靠不住,再说,林大人还要他们报效呢。”李颖修看了看楚剑功的脸色,赶紧接着说:“兄弟私家的那些金子,1000杆燧发枪,现在绝不能动。这些,只能用在咱们自个的队伍身上。”

  楚剑功一想也是,便道:“范中流的炮你验收了吧,早点向水师交割清楚。尽量少让范中流和其他人见面。炮台改造,只能借给朝廷用,千万别让朝廷把人弄跑了,这格格不入的。”

  “杰肯斯凯怎么办?”

  “杰肯斯凯跟我去湖南,练兵的事,少他不行。”

  “他的中国话学得怎么样了?”

  “还成,能听懂。”

  “那就好,此去湖南,我还给你找了个帮手。”

  “谁啊?”

  “蔡李佛的大师兄,张兴培。”

  “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和江湖人物来往。”

  “我知道,但此人武艺高强,交游广阔,不用可惜,他还有几个师弟,都是热血青年。”

  “热血青年?什么样的热血青年?是保扶大清呢,还是反清复明?”

  “没那么严重,就是几个身体好,武艺也不错的小伙子,能干,刻苦。”

  “那也行,我带上吧。”

  ……在李颖修书房里的谈话结束了。楚剑功回到两广总督署,又去向林则徐辞行。

  “剑功,我任湖广总督之时,对湖南藩台颇多照拂,而宝庆知府是浙江人,当年会试之时,我正在浙江担任学台。我给他们两人都写了私信,你随身带去,交给他们,他们自会照看于你。”

  “多谢大人。”楚剑功见林则徐面有不豫之色,心下不忍,便说道:“多谢老师。”

  “哎,”林则徐叹了口气,“别人都当你是我的门生,但你却偏偏不肯入我门墙。你天资聪颖,令尊又是湖广名儒,于王阳明心学一脉,颇多考证。可你也不愿继承令尊的衣钵,你到底作何打算,难道一辈子就钻研西洋物事。”

  楚剑功本待开口分辨,林则徐挥了挥手,阻住他说话,继续说道:“我自禁烟以来,觉得这西洋物事颇有精巧之处,又蒙你和李颖修公子多次点拨。”

  楚剑功大窘,正准备分辨,就听见林则徐说:“能者为师,我受你们年轻人指点,我自身都坦然说出,你何必羞赧。且听我说。”

  楚剑功只好低头受教。

  “我对西洋物事,倒不排斥,英夷有其长处,我等当诚心师其所长。我天朝大国,自当有海纳百川的气度。”

  “只是夷务并非正途,你终归要研习世道人心,遵从圣人的教诲。”

  楚剑功能说什么呢?他低头道:“大人说得是。”

  “平日里我已和你说过许多,今日还是那些老话。等此次禁烟事了,你为朝廷立下功劳,我便联络好友,为你保举个功名,以后好好为朝廷做事,为百姓谋福。安心做个好官。以你的聪明,将来开府一方也非难事。栽培了你,也不枉我和令尊相交一场。”

  楚剑功诺诺而退。林大人,我不想做官,只想造反,真是枉费您一番美意。楚剑功想到这里,心下不由得有些歉然。

  12月15日,楚剑功一行数人从广州启程北上,过韶关,入湖南。

  楚剑功没有功名,在广东朋友也不多,长亭把酒送别这等风雅事也就免了。真正算是他带的人,只有杰肯斯凯一个,另外的几人,全是张兴培和他的师弟。

  张兴培二十八岁,到不像楚剑功印象中的江湖大豪那般虎背熊腰,而是精瘦的一个汉子,目光炯炯有神,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人也不简单,原来是取过秀才的,只是屡次不举……嗯,也就是没考上举人……这才弃文从武,拜南拳名家陈享为师,入了蔡李佛。没想到他天资聪颖,长袖善舞,虽然武功不是很好,却在江湖上享有盛名,交游广阔。

  数人打马行了大半日,到了韶关,估摸着前边再寻不找旅店,便在韶关住下,明日再走,晚上,楚剑功做东,请张兴培师兄弟吃饭,算是正式接纳他们为自己的下属。

  喝了一点酒,话题就慢慢打开了。

  楚剑功问:“几位小兄弟英雄豪气,我十分喜欢,不过,但凭豪气无法成事,我就想知道,各位到底是何想法,才会随我去湖南呢?”

  张兴培刚要说话,楚剑功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待,而把目光在几个小师弟身上扫来扫去。

  那几个小伙子,互相对视了一下,有一个大着胆子说:“张师兄说,吃江湖饭,没出路,没前途,不如投了官家,谋个出身。”

  “你们都是这么想吗?”

  另一个粗身粗气的嗓门喊了起来:“我们要来,师傅是不同意的。蔡李佛源出少林,和朝廷就不怎么待见。后来大师兄说,‘总不能都这么不黑不白的困着吧。’又说了这是帮着禁烟,还可能要打洋鬼子,师傅才让我们自己拿主意。”

  楚剑功心里有底了,这几个少年并不是张兴培的私兵,到他这里来也不是张兴培号召的,张兴培和他们还算不上派系。

  这时,张兴培说:“我是有功名之心,男儿就该建功立业,轰轰烈烈做出一番事业来。”

  楚剑功突然想起了《水浒》中的一个人物,宋江,热心功名,亦是交游广阔,名满江湖,以一个县城小吏的身份,连起横跨数省的黑道网络。虽然小说多有夸张想象,但楚剑功看着眼前的张兴培,一样热心功名,一样积累着武林名望和江湖人脉,只是还没有那么高的地位。

  楚剑功把酒杯一举,说道:“张大侠,此次得你帮助,真是让我喜出望外。”

  “大人,您客气了,你我年岁相仿,您不妨直呼我兴培。”

  “好,兴培,我们此次练兵,是按朝廷旨意,招募一支可以跨省作战的勇营,而非结团自保的团练。该怎么练,兄弟我还不知道,你可要帮着我点。”

  “大人,我张兴培是个明眼人,我观察了大人好久,才决定加入到大人的事务中来。大人必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我将自己的前程,全都托付于大人了。”

  “怎么这么露骨?”楚剑功心里一惊,问道“我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地方?”

  张兴培看了一眼他的几个师弟,说:“吃饱了?到院子里去遛遛。”

  几个少年退了出去,张兴培轻声说:“清兵绿营、水勇都有天地会弟子,营中有什么消息,江湖上都听得到风声。大人不过是个通译,却亲历海战,又吸纳洋人幕僚,其志不小,往好了说,林大人得一臂助……”突然住口不言。

  “太危言耸听了吧。”

  “在整个广东官场,谁看不出来,只是一来大敌当前,二来事不关己,而在林大人看来,你全无根基,制你不难,但假以时日,就很难说了。”

  “你要唆使我造反么?”楚剑功不动声色。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保这大清,我便随你保清。另有他志,舍命陪君子。我看你是人杰,便借一借你的东风,功成名就,青史留名。若没有这份担待,我也不找李先生引荐了。”

  “谢了,兴培。我敬你一杯,一来,谢你提醒我,二来,谢你这么高看我,三来,愿我们日后同心协力。”

  张兴培也不答话,将桌上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

  12月23日长沙

  一行人马不停蹄,几日之内,就到了湖南长沙。兵部行文说得清楚,湖广四省布政使为会办大臣,说是会办,却掌着勇营的钱粮命脉。练兵的宝庆府又是湖南布政使当管。

  在布政使衙门递交的行文,藩台大人让他们直接去宝庆,等京师帮办大臣到来再作计较。只给了三万两银子的开办费,这点银子,只能养1000兵10个月,还没计算火器,兵器,骡马的消耗。

  楚剑功也是无话,只是给张兴培和杰肯斯凯要了两个教练的头衔,方便行事。既然已经到了长沙,顶头上司帮办大人又还没到,便先在这名城之中转转也是无妨。

  长沙比不得广州通商万国那般繁华,却有安静恬雅的去处,茶馆之中,一个女孩子咿咿呀呀的唱着《吊金兰》。杰肯斯凯褐发灰目,甚是引人注目,人人都往他们这边张望。

  “杰肯”楚剑功亲切的叫着杰肯斯凯,“你不是要练习中文吗?我教你,你上去拉住那个女孩子的手,说,小娘子,你是哪里人啊?”

  杰肯斯凯往四周望了望,说:“握的重文不好,但握不是沙子。”

  “什么啊,那女子喜欢你,偷偷看你那。你们法国人不是浪漫吗?”

  张兴培端坐一旁,装做没有听见。正在几人谈谈讲讲的时候,门口进来了两个人,为首的一个头剃光了,乌卓卓的一头发根,身着黑色的短袍,右手拿着一把团扇。身后一人十一二岁,背着行禳,看来是个书童,头上也没有留辫,向后梳着一种奇怪的发髻。那黑衣人站在茶馆门口,举目一望,就看见了楚剑功等三人。也是,带着杰肯斯凯,到哪都这么显眼。

  那人大步走了过来,小童跟在他身后。黑衣人合手施了个礼:“各位施主,小僧有礼了。”一口官话,倒也标准

  楚剑功看他的年纪,30岁上下,便手一伸:“大师请坐。”

  那僧人坐下,楚剑功问道:“不知大师法号,出自哪座山门?”

  那僧人道:“小僧三千卫门,来自比睿山。”又用手一指小童,“这是我的徒儿西乡隆盛”

  张兴培奇道:“天下的佛寺道观,我没有听过的,真是少有了,相必大师是深山中的高人吧。”

  那三千卫门含笑不语,看着楚剑功。

  楚剑功却道:“比睿山那班秃……和尚,不是被织田信长一把火烧光了吗。”

  三千卫门肃穆道:“织田不尊佛法,果然有本能寺之劫,为丰臣秀吉所篡,乃是天数。小僧的师承,侥幸大难不死,传下小僧这一脉,在日本各藩之间,颁行佛法,到了小僧这一世,特来中土游历。”

  “原来是日本和尚啊。”张兴培又看了小童一眼,“然怪没有留辫。”

  三千卫门又道:“施主见识广博,看这两位也是气宇不凡,敢问尊名,在那里高就?”

  楚剑功道:“什么高就,闲人一个,出来随便走走,小姓楚,名武,字剑功,以字行。”

  “施主过谦了,能带着这位施主随处走动,能是一般人吗?何况,您有精通日本的史事。”

  “精通?”楚剑功暗笑,说道:“您过奖了,我只是一个通译,经了官府的允许,让这位先生帮我译点书而已。”

  “译书?不知道这位先生来自哪国啊?”

  “握是发烂系人,请剁剁执教。”杰肯斯凯也不害羞,直接搭上话了。

  “啊,法兰西,拿破仑的故乡啊。”

  “线绳,你夜直到那破论?”

  “只是听说过一点,先生有没有兴趣和我讲讲啊。”

  “哎呦!”杰肯斯凯怪叫一声,却是被楚剑功踢了一脚,他马上反应过来,“握仲文不好,你还是燃他将吧。”

  三千卫门正准备再探探杰肯斯凯的口风,楚剑功接过话茬:“大师游历天下,没有去过法国么?”

  三千卫门说:“若是无事,我还要去看看,只是现在,我就要返回日本啦。”

  “何事?”楚剑功有心再刺探一下对方的底。

  “你说何事?”三千卫门眉头一挑,反问楚剑功:“英吉利人就要动手了吧。”

  楚剑功对三千卫门的判断一点也不奇怪,这个日本和尚,到中国游历,便是个志在千里的人物。官话讲得这么溜,从进茶馆的姿态看,对中土风物一点都不陌生,在加上带着西乡隆盛这么个学生,那他和月照上人是什么关系?日本最早的维新志士?……林则徐禁烟天下风闻,他有所分析一点都不奇怪。

  楚剑功也不做声,静静的听三千卫门说下去:“这西人的火枪物事,甚是厉害,话说天朝军威,兵临万国,但只怕也要吃些亏。我日本南部诸藩,虽有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倒也和南洋有些来往,南洋红毛番,佛朗机等洋夷,十分不好相与,却对这英吉利十分畏惧,又十分憎恨。”

  楚剑功道:“惧且恨,想来这英吉利人十分霸道了。我朝圣天子素来以德服人,这德与霸,乃是以水克火,我大清又是水德,对上英吉利这暴戾之辈,正是五行相克。”

  三千卫门仿佛喝醉了一般,用手指点着楚剑功,“你不老实,太不老实。你和这法兰西人呆在一起,怎不知英吉利人雄霸七海。闪烁其词,定有所谋。”

  被人看穿了,楚剑功面子上有些放不下来,这时候,就听见张兴培一拍桌子:“有话直说,出家人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三千卫门道:“好,我就直说,这天下将有大变。清朝一潭死水,任你九天蛟龙,也翻不出大浪来。我日本诸藩分立,有些大名,倒还懂得天下大势。兄台不妨随我去日本,作出一番事业来。”

  “我就算有心做事,自然也要在大清,帮着自家。”

  “汉家正统,元代已绝,崖山之后无中国是也。汉家正统在日本。连前明都是白莲伪教的余孽,何况这剃发易服的满清。”

  张兴培正要说话,楚剑功拦住他,让三千卫门继续说下去。

  “你到了日本,励精图治,帮我一统日本。然后借了我日本的力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中原大地,岂不任你施为。到时我日本借兵于你,助你恢复汉家江山,你便是大英雄大豪杰。我日本不取中原寸土,只为你汉人报仇,夺了满洲根本之地,把辽西之地还给你们。你我两国,以辽河为界,永为盟好。”

  楚剑功心中暗笑,说道:“如何永为盟好啊?”

  “汉日提携,共存共荣,东亚一体,共抗白夷。”

  噗,楚剑功一口茶喷了出来。赶紧理了理身上,一边擦拭一边说道:“这等大逆不道,不怕我送你见官。”

  “怕见官我就不说了,我见过你们皇帝,御封‘疯僧’。要任我疯言疯语,传下一段佳话。”

  “既然如此,我便送你见官,留下一段佳话。”张兴培道。说完站了起来

  楚剑功看那对师徒一点也不惊慌,便道:“兴培,放了他们,送他们见官,反让他们得意,如此无聊小人,不值一嗮。”

  三千卫门站起来,合十道:“多说无益,施主,我们后会有期。”说完带着西乡隆盛掉头而去。

  三千卫门和西乡隆盛出了门来,顺着道边,慢慢溜达。

  “本以为这楚剑功还能比常人多点见识,见面一试,却是不过尔尔。老师,这清国真是无人。”

  “清国无人才好,我神武天皇两千五百年传承,现下方有西渡唐土,寝取中原的机会。”

  “想当年大化改新,我日本处处模仿唐国,转眼已过可千余年。这中原还是中原,却不再是大唐了。沧海桑田,造化弄人,如我日本不奋发维新,迟早落得和这清国一样,死气沉沉。”

  “隆盛郎,你能有此见识,为师很欣慰。”

  “老师,不如你带着弟子,前往西洋游学。”

  “若是为师有时间,早就去了,又何须你来说。”

  “弟子不懂。”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清国大变将起。”

  “这个……弟子以为,清国腐朽僵化,即使遭遇大败,仍旧会抱残守缺,谈不上什么大变,只会将变革维新的时机白白浪费。我等在这清国,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隆盛郎,你错了。即使是将死之人,也会奋力自救,何况清国元气还在,两百年的财富,让它还有喘息的余地,我们可以看着它,如何挣扎图存。此番西洋东侵,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我日本要想渡过这番劫难,定要好好参照清国的教训得失。”

  “是,老师。”西乡隆盛恭敬的回答,接着说:“痴仁亲王又来信了。”痴仁,是现在日本仁孝天皇的三子。

  “亲王在信里说了什么?”

  “仁孝天皇病重,四子统仁被立为皇太子。”

  “为什么不立痴仁呢?统仁一向亲近幕府,甚至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德川家茂,他又一直号召尊皇、攘夷、锁国,简直食古不化。”

  西乡隆盛咧了咧嘴:“这就不是学生能说的了。”

  “那怎么安排痴仁?”三千卫门问。

  “他在信中说,名份已定,他会被封为萌钉宫亲王。”

  “哎——”三千卫门一声长叹。

  12月26日盐枭

  在长沙呆了一日,楚剑功便等不得了。京师到湖南,往往要走两个月,就算那位帮办大臣违背了清廷拖拉敷衍的惯例,日夜兼程,也要二十天才到得了。他决意先去一趟荆州武库,将火铳等物事先搬到宝庆。张兴培和杰肯斯凯自然听他安排,如此一行六人,便向湖北出发。

  行了一日,第二天,众人紧赶慢赶,看看到了湘鄂交界,远远望去,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这尘土不高而厚重,仿佛是车队什么的急急赶路。

  张兴培打马往前赶,趋到前面望了一望,顿住马,等众人赶上来,说道:“好似盐枭的车队。”

  “盐枭?”楚剑功闻言问道,“盐枭这么明目张胆的走大路?”

  清代盐政,官督商销。湖南湖北,均用两淮盐,盐自两淮,沿长江运至武昌鱼塘角,然后有湖广盐道分发官引。盐商购得官引,便依官引上的数额,在湖南湖北运送和销售。这官引,便是购销特许权的凭证。

  只是盐这一项,民间消耗巨大,而清代的官府专卖机构以及附属其上的盐商,其效率和能量远远不能满足民间的这种需求,因此贩盐实有巨利。很多富商巨贾,江湖豪强,便在拿不到官引的前提下,也贩运私盐。这些人,就是盐枭了。不管怎么说,贩运私盐也是违法的事情,光天化日列队而行,的确是奇观了。

  张兴培道:“这等私盐贩子,盐车之上,便押着自家的身家性命,因此每每自带刀斧,一旦遇到官府查验或劫道的,言语不对,便手执刀斧,一拥而上,杀出一条路来。”

  他又用手指着前面的车队,说道:“这一路盐枭,着实张狂,想来在江湖上是有名号的,我们且去问上一问。”

  几个人乘马,缓辔而行,等那盐枭的车队向着自己靠近。这盐枭的车队,头里是三辆大骡车,后面迤逦着独轮或双轮的手推车,排成不规则的单列,边上还有十来个骑马的骑士,来回梭巡着,督促着掉队偷懒的。

  张兴培道:“十来个保镖押车的,阵候着实不小,大家小心在意了,不要乱说话。”又对楚剑功说:“大人,这江湖上的事情,还是让兄弟我来应对吧。”

  楚剑功道:“无妨,我正想见见江湖上的朋友。”

  那盐枭的车队行得近了,只见第一辆骡车上,插着“家和”、“秉利”两面小旗,第二辆骡车之上,除了车夫之外,在盐包之上,端坐着一个青年,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浓眉大眼,双目虎虎生威。车队一路走来,他远远的就看见了杰肯斯凯,便一直盯着看。在这内陆之地,杰肯斯凯实在是太醒目了。

  楚剑功等人早拉住了马,稳在路旁,等着这车队的到来。

  车队到了跟前,第二辆骡车上的青年从盐堆上站了起来,大叫:“停住了,前后都停住了。”看来他是为首的。自有镖师前后奔忙,让车队停了下来。不一会,车队众人停下,也不见众人交头接耳,也不见吃饭喝水,车夫脚夫趟子手,都站在自己的车辆旁,听着号令。看来,如果事情稍有不对,人人都会从车底抽出刀来拼命。

  楚剑功心下赞叹,这一路盐枭,却是比清兵绿营要严整多了,正思量间,就听见车队中那为首的青年叫道:“呔,你们这同伴,莫不是生了什么病?怎么头发都枯了。若是瘟疫,便须避着人多的地方。”

  “握没油病,握是偶罗巴人,和重国人不易样。”杰肯斯凯听得明白,便自顾自分辨起来。

  “什么什么,你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小兄弟,我这同伴是外国人,长得和清国人不一样,没有得瘟疫。”

  那青年尚未说话,边上一条大汉当即骂了起来:“这小兄弟,哪里是你叫的。”

  张兴培见状,又回想了江湖上的传闻,眼前人物是谁心里大致有数了,便跳下马来,走上几步,拱手道:“尊驾请了,在下蔡李佛张兴培,不知尊驾可是湖北哥老会和利堂的少君贺明辉?”

  那青年听了这话,赶紧从车上跳下来:“不敢当,在下正是贺明辉。我这车队,打的是和利堂的旗号,可不知道您家从哪里看出我是贺明辉?”

  “贺少君年方15岁时,就怀揣两把菜刀,刀劈恩施恶霸,血书‘恶有恶报’于墙壁之上。为和利堂的老香主唐博易赏识,收为弟子。这些旧闻,早已轰动江湖,再算算年纪,便八九不离十了。”

  “您家真是见识广博,原来是蔡李佛门下,我自幼也习的少林拳法,说来还与您家是一路。”气氛当即就和缓了。

  贺明辉从盐车边走过来,“张师兄,幸会幸会,您这几位朋友,还没有请教。”

  楚剑功等人也下马走了过来,张兴培道:“这位楚先生,是我的东主,这几个,是我蔡李佛的师弟。”说话间,几个少年都上前见了礼。

  轮到杰肯斯凯,倒不知道怎么说了。楚剑功道:“兄弟在文馆谋些职事,这位洋先生,是在文馆帮着看外国话的。”

  “原来是读书人啊,失礼失礼。”贺明辉说,“兄弟急着赶路,不然,少不得请楚先生、张师兄,还有各位师弟和这位洋先生喝一杯。”

  各人拱手,说些客气话,贺明辉最后说:“兄弟对读书人,一向是仰慕的,楚先生几时路过恩施,一定要来兄弟家中坐坐,喝上几杯水酒。楚先生看样子是官面上的人物,对兄弟的这点江湖道行肯定看不入眼,不过,哪怕将来又用得着和利堂的地方,尽管支声,水里来火里去,只是一句话的功夫。”说完,告辞转身,跳上了骡车,大喝一声:“走了!”众人赶车的赶车,牵牲口的牵牲口,慢慢的离去。

  看得车队走远了,楚剑功问:“我知道天地会、哥老会、红钱会等反清武装都还在活动,但这也太肆无忌惮了吧,不怕清廷抓捕吗?”

  “反清武装?”张兴培不由得一乐,“这些堂口,早就不反清了,不过是民间秘密结社互助而已。不少帮派,活动都是半公开的,朝廷也睁只眼闭只眼。咱们去荆州要火铳,回来,只怕还有靠这类堂口运送呢。”

  12月30日洞庭

  楚剑功等人赶到武昌,见过了湖北布政使,要到了两万两白银的军饷额度,看在林大人的份上,湖北藩台又给了5000两的额度,以备火耗。

  众人也不敢耽搁,楚剑功家都没回,便直奔荆州。荆州在宋代之后,以军事而论,论险不如襄阳,论通达不如汉水和长江汇合的武昌,但鱼米之乡,水土肥沃,粮秣无缺。清廷设八旗荆州将军,在此囤积大量的军械粮秣,作为中原的物资储备基地。

  荆州八旗将军是个好人,每杆火铳收了10两白银的孝敬,就一路放行了,火铳,火药,铅弹,硝石等等,连查验都省了,除此之外,楚剑功要了3000具铁枪头,也无人过问。江陵粮库,看了湖北藩台和荆州将军的手令,也无二话,只约定了一成半的“路途损耗”,就保证如期运粮到宝庆。

  唯一可恼的,就是荆州武库居然不管运送。张兴培于是对楚剑功说到:“大人不妨去找排帮。”

  “排帮?”

  “是,排帮。为朝廷经营水运的帮会,长江下游是扬子舵口,漕运和海运的是漕帮,而长江中上游的是排帮。”

  “兴培,你知道,我对江湖不是太熟悉。”其实楚剑功长于湖北,对排帮还是知道一点的。排帮一直盘踞湘鄂皖赣的各个水系,垄断着长江及其支流的水运,虽然排帮旗号下的各个堂口为了争地盘,以及地域和宗族矛盾,一直械斗不修,但总也算江湖上一大帮派。

  “大人不妨随我,拜会一下排帮洞庭堂口的香主,商讨运送之事。”

  洞庭湖位于荆江之南,通过大小河槽北连长江,南收湖南湘江、沅水,资水,丰水。实在是湖广水运的一大动脉。这洞庭堂口,早年又称洞庭帮,是洞庭湖上的渔家船家结社而成,为了争夺洞庭水道的控制权,和排帮大战小战不计其数,直到乾隆年间,洞庭帮才挂上了洞庭堂口的旗号,成了排帮的一个分舵。但帮中大小事物,自成体系。江湖上还是用洞庭帮叫得顺口。

  杰肯斯凯等人留在荆州武库守候,张兴培一路和楚剑功说着洞庭帮和排帮的大小典故,不觉路长,便到了松滋,也是洞庭湖在长江的最大一处入口。由于地处要冲,洞庭帮最大的分舵便在此处,仅次于湘江口的总坛。

  楚剑功和张兴培从官道转入一条小路,虽然没有下雨,小路上却非常泥泞,看来是地下水上渗,此处离河槽已经不远。怕泥坑坏了马蹄,两人不敢放马疾驰,只是缓缓的放着马。走得不远,便见了一座庄院。

  两人下了马来,张兴培在前,楚剑功在后,牵着马慢慢向着大门走去。还没到跟前,一个小侧门就开了,站出来一个黑衣的庄客,朗声说到:“敢问客人名号?”

  楚剑功不知深浅,便不说话,由着张兴培去应付。就听见张兴培说:“天高地广,五水连江,蔡李佛弟子张兴培,特来拜会洞庭的当家们。”

  “你要拜会哪位当家?”

  “这个……”张兴培一下子顿住了,他对水路的堂会也不熟悉,不敢乱说。

  楚剑功上前一步,说到:“兄弟有一批货物,要走洞庭,入资水,到宝庆。特来请洞庭帮各位英雄帮忙。”

  “原来是找押镖的。”那庄客笑道,“生意就是生意,别说什么帮忙,也别套近乎。”看了张兴培一眼,接着说:“你们等我一会,我且去报于当家知道。”张兴培和人讲江湖交情被人抢白,心下不忿,也没搭理那庄客。

  过了一会,中门大开,一个穿着黑绸裳的老者带着几个弟子,从里面迎了出来,“哎呀呀,贵客啊,怠慢了,怠慢了。”

  楚剑功和张兴培上前拱手,互相间通了姓名,那老者姓白,是这儿管事的。

  几人到了庄中落座,上了茶,那白管事也不客套,直接问:“楚公子要运什么物事,总值多少,要几个镖头,要快要慢?先说好,犯禁的东西,就不要说了,我们洞庭帮,是在湖广总督府挂了号的,每年也是要给朝廷交银子的。公子托运的东西,若是犯了朝廷忌讳,大家都尴尬,就请不要说了。免得公子还要杀我灭口。哈哈哈……”

  楚剑功听了这话,不由得一乐,“原来和漕帮一样,也是衙门治下的营生。”这么想着,不由得看了一眼张兴培。张兴培甚是无趣,低头喝茶。

  “兄弟就是有一批官府的货物,要运到湖南宝庆,如果可能,明天就要走,越快越好。总值你不必问,准备五条大船,水手,纤夫就可以了。镖师也不要,我自有兵丁押送。”

  “既然是官府的东西,公子为什么不让湖广河道来安排呢?”

  楚剑功心里暗暗的想:“我要早知道你们靠着官面吃饭,当然直接找湖广河道,征用你们的人力物力,你这老东西敢放个屁?还不是被张兴培这厮忽悠了,以为江湖多了不起。自己书又看得多,来看看你们帮主有没有女儿。”心里这样想着,口上却说:“一来呢,河道大人忙着冬季养堤,这是大事,兄弟不敢打搅,二来,兄弟急着走,官家的手续太慢,三来,河道大人出面,你们做了都是白做,为了顾全江湖上的义气,兄弟付点饭钱,也是应该的。”

  “哎呀,公子高义,老朽佩服。”白管事一下子站起来,甚是激动,“公子尽管放心,我洞庭帮行船几百年,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洞庭、资水,我们都走得熟,一条船,公子给十五两吧。就是……”

  楚剑功道:“十五两银子一条船,也不贵,白管事有话请讲。”

  “洞庭湖上朋友多,兵丁不熟水性,怕是镇不住,还是请公子雇些镖师吧。我们出的镖师,每人收银一两,水性武艺都好,船也使得好,水路旱路名号都响。”

  张兴培道:“谁敢动你洞庭帮的船?你不要欺生。”他终于忍耐不住,发作起来。

  “我洞庭帮又不是龙王,怎的管住整个洞庭湖,自然有些野贼,是不怕死的。”

  “不用说了,那就请30个镖师,我再给你25两,整个运费是100两,如何?这是湖北藩台100两的额单,不用找了,你若答应,便自去藩库领银子,如何?”

  两厢议定,皆大欢喜,便坐下来吃茶,说些闲话。楚剑功问“最快几天可到宝庆?”

  “两天。”

  “两天?”楚剑功心里默默的想,“两天之后,就是184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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