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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南齐把狄阿鸟圈禁到一所小帐里,派人在周围严加看护,不许人随意去见,尤其是狄阿孝和他那些弟兄。
为了不至于他情急无聊,他还让人送了两柄大扇,一盘薄荷膏和几册手抄书。但狄阿鸟帐里一坐,就不由得想到他的余叔叔被人砍掉脑袋的情景,再也不能够静下心来,只一遍一遍地滚泪。他硬走了几次,都被峻法吓怕的武士拦回来。困得时间一长,他的头脑稍微冷静,前前后后地想,突然琢磨起余山汉之前见他的话:“我们家置身与天下人为敌的境地,已危如将覆之卵!”
这时,他有点恨自己过于任性,不由心想:“我该听完他说完就好了!这是很有道理的,二叔虽然假皇帝之传诏,所作所为只是一层纸,并没糊到别人。现在我们自家人的事,他们怎么拥挤过来叫嚷?数万大军的军资从哪里来?我家再富也没此能耐。二叔要做到何时为止?以我看,即使给阿爸报了仇,他也不肯罢手,他也收不了手。也许这就是诬陷,趁机打击我家族内重要的人。”
他没心睡觉,心里只想嚎闹抒愤,举手把头发都抓去了几缕,终于摸到第一本书上,翻开一看,开篇就是修身养性的道理,随手把书扔在一边,在心底说:“我五内如焚,不要说给我送克制,送凉油,即使箍上我的心,它也要砰砰地跳,就是吃了冰山,心里也喷火。这不是心性不心性的,而是——。”
想到这里,他一反转,又想:“也是。我在大帐里追杀别乞,三叔一定觉得我小孩子心性,怕我闹事。”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狄南齐脸色有点苍白地来看狄阿鸟。
狄阿鸟从榻上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问他:“那个一口咬住阿叔是奸细的人呢。你私下审了吗?”
“我已经放他走了!”狄南齐轻轻地说。
“为什么?”狄阿鸟奇怪地问,心里却说:你有那么好,会把人证放跑?
狄南齐停下来,望着狄阿鸟,近似请求地说:“告诉我,你已经长大了,听到什么都不会哭泣!答应我。”
狄阿鸟点点头,心头已被天空的乌云笼罩。
“你余阿叔——他,跟随你的阿爸去长生天那里去了!是自裁的!我以为只要熬过这几天,就能救他。”狄南齐说,“他的最后心愿,就是让我把那个指认他是奸细的敌人放走,因为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养大了他的女儿!他弟弟显然是在诬陷他呀,两国交战,兄弟反目而已。”
说完,他便拿出一封信,交到狄阿鸟手里。
狄阿鸟默默不动,心想:难怪他会说“原来是因为你这狼崽子。我说为什么,原来是因为你这个狼崽子。他放着自己的女儿不养,又怎么会在乎一只狼崽子?!”
他咽动喉咙,感觉到狄阿孝在擦眼泪,自己则努力遵守自己的诺言,不让伤痛浮到脸上,只是低着头,去读余山汉写的并不好看的字:“你阿爸有言:我家以商起家,没有根,也没有根须。树大无根,是祸乱之象。我也只有处在关中,别人才会有忌惮。我想想,觉得他的意思很清楚。现在牧场俨如部落,人丁繁衍,但既不是一族,也无亲缘,更无纽带相连。虽你三叔,二叔都是难得才俊,吾族仍无资格和龙,铁,燕等塞外大族并列,也就是他所说的‘无根’呀。就说龙氏,单保留龙姓的超过两千人,姻亲不可计数,而我们家,勃兴于一代,或许你二叔,三叔在,牧场里的人觉得他们是英雄豪杰,还能卖命,他们一去,你们兄弟作何维持百姓?”
他继续往下看去:“南下作战看似一帆风顺,实则危机暗伏。我们家族只有七千子弟兵,若是一战遇挫,损失惨重,就再无法号令各部各族,到时你两位阿叔自身都有危险,将是一场大祸乱,到时候,你和阿孝他们,你们兄弟姐妹怎么办?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自幼英聪果断,希望你不要以复仇为念,多劝你的两位阿叔为长久谋划,以部族为念,遇事要冷静。”
狄阿鸟的眼泪下来了。
如果余山汉仍在,他也许对内容是否真确有所保留。
但是现在,他细细思索这以生命为代价的建言,知道实情就是这样。
他抬头就问狄南齐:“三叔。你看了吗?”
狄南齐点了点头,叹息说:“实情没有他想象的糟糕。只是你二叔的脾气日渐暴躁,不是好事。你尽快到庆德去看看他。眼下靖康不断增兵武关,潼关那儿秦纲冒了出来,他与当政的秦台掐红了眼,潼关可图,我的用意算达到了,不日也会退兵。只要攻破潼关,真正威胁到了关中,逼迫靖康交还你阿爸的遗躯,杀死元凶。这一点儿可以做到。做到了,我就劝你二叔退兵。”
狄阿鸟点了点头。
太多的事情需要人冷静思索,包括报仇的定义和自身该处的立场。
尤其是细细品味余山汉的信后。狄阿鸟呆在郊野凭吊,默默地想:阿爸以前说的“根”就是凝聚人心的东西吧?!难道安居乐业不是?!的确,二叔、三叔一旦不在,如大厦倾倒,河水干枯,谁还能安居乐业?这时,自己兄弟年纪过小,得不到信任,缺乏凝聚力的牧场顿可倾倒。
而且,二叔得罪的人太多,仇恨暗藏,弟弟妹妹们都不安全。但他说的仅仅是这个意思吗?暗中所指的还有别的祸端。狄阿鸟惊了一身冷汗,醒悟后却哑然失笑,心想:二叔,三叔能会那么容易就倒?即使战败,也未必回不到草原去。三叔也看了这封遗书,会从另一个方面思考,不会毫无提防。
他往下想:可父亲为什么会觉得他回到靖康,牧场就会安全许多?难道父亲不仅仅是为了拒绝和龙青云舅舅同流合污?难道是说龙青云舅舅?
他异常冷静地分析,却找不到头绪。他突然又想起伯爷爷——那个倔犟而卑微的老头此生唯一的心愿,回老家看一看;又想起自小父亲就在故事里描述的山川河流,一望无垠的农田和勤劳的人们。那时父亲总是教导说:我们大雍人是高阳的子孙,一个内心中永远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融合民族,出生过圣人格子,曾子,韩言子,司法子,商卫子,想想吧,多了不起。
他还记得小时候给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山族小子吵架,相互污蔑族别的时候,自己脱口的有小融让梨,有受胯下之辱的韩言子,有雍皇鞭石,有道德五伦,而对手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记得有个祖先能举起大石头,最终硬被自己中武帝的龙头虎色马差点踏扁武律山的话吓哭,那时自己是多么的自豪,同族的孩子又是怎样的欢呼;记得阿爸来到长月时自豪的口气:看,这是我们的国都,繁华如大陆的明珠;记得而自己站在街旁,初看到滚滚的车马和挥汗如云的人群,高高的房子而难以忘怀的吃惊。
他也想起了最后一面的鲁直,想起突然和自己家翻脸的张国焘,想起二牛,想起自己越来越强烈思念着的小玲姐。突然想问:我到底能不能闭着眼睛不承认自己是什么人?真的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吗。
始料不及的感情已渐渐上涌,他不知不觉转到另一个角度,默默地想:阿爸为了他的信念在自己的国土上流血断头,虽是被奸佞所害,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归宿,又何尝不会赢得万古的英名?而现在的这场战争是不是使他蒙羞,在长生天和圣人那里蒙受耻辱?想到这里,他开始迷茫地看往远野,而那田陌的土埂多已不可见,偏偏都是荒芜的青纱帐,有点苍凉和冷寂。
一旁赵过几个见他双手掖着马鞍,伸着头,背影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鸟,以为他又在悲痛,凑了过去,不知道怎么为他分担哀伤好。人心头阴云密布,这群生死之交多少品味出越走越远的隔膜,但最后占据上风的还是难言的信任和肯定。狄阿鸟凝重地看着他们,逢到狄阿孝赶来催他去庆德,就问他:“阿孝。你是什么人?”
“一个不怕死的人!高贵的骑士。”两眼通红的狄阿孝倒不谦虚,脱口就是答非所问。狄阿鸟的脸上划过一丝戏虐,随即很明白地点头,赞同这个“什么骑士”的回答。他知道自己若细细解释过自己所问的问题,一定能难倒这个不怕死的而又高贵的骑士,让他陷入到和自己一样深的迷茫中。
“大伯父的仇报了。长月,长月兵变!潼关敞开,使者就在大帐,带来大伯父的衣冠和骨灰,乞求让他们自己人来处置秦台那条狗命。”狄阿孝热泪盈眶地说。
一听到这个消息,狄阿鸟欣然若狂,脸颊因极力的制止而抖动。他迫不及待地往回赶。
一路见到一些发愣的军士从阴凉里露头。
走到一片断棚下,被几个牧场的人长从上头截下。
他们试探地询问,神情诡异极了,却都连挑拨带表露,不想这样就算了。狄阿鸟顿时敏感地觉得,这些人和自己此时的心情无半点相同,又走,能听到角落里有人在丧气地喊:“长月打不成喽!”
狄阿孝面色一紧,鄙夷地给狄阿鸟说:“这群庸奴,前几天还闹罢战,提起长月的珠宝都打不起精神,这几天非要攻长月,越来越不听使唤。”
“他们又凭什么听我们的使唤?”狄阿鸟说。
他可比狄阿孝见得多多了,并清楚地知道这下怕非要硬攻长月不可,不然军中的人都会觉得自家报了仇就背叛伙伴。
狄阿鸟往三叔那儿看,见三叔有点激动,有点木然,有点手舞足蹈,连忙伏过去,跪在他的腿下。狄南齐搂着他的头,问下面来的靖康人:“你既然是我兄长的故人,可知道我阿嫂他们的下落。”
“不瞒您说。王爷体恤主公忠魂,派人冒险去长月接他们。夫人却怀有戒心,不听解释,半路里夺了兵刃和烈马,下落不明。”下面的文士揉着发红的眼睛说,“如今兵荒马乱,哪会有什么去处。我愧对主公呀,连他的家眷都护不了!”
说完又哭,还抓了一把鼻涕,荡在手指上,显得又粘又长。
狄阿鸟来不及去想他怎么这么伤心,连忙紧张地问:“我阿妈都走了?那其它人呢?风月先生呢,我阿妹呢?”
“事急。只接了两位夫人,少小姐和一个老先生。他们都夺马而去。”文士说。
狄阿鸟稍微心安,连忙又问:“我表哥呢?”
文士抬头看他,已是爬着过去,口中只是大叫:“想不到在这里碰到英烈之子,苍天开眼呀!”狄阿鸟恶心,只好先用脚抵住他,再起身,已替三叔说:“这位先生悲伤过切,带他下去休息,好生对待!”
※※※
众人告退后,叔侄处于灵堂,数排蜡烛在眼前幽闪。
狄南齐等狄阿鸟拜完父亲起身,走到他的左上角说:“准备一下,和狄阿孝一起带你父亲的衣冠和骨灰去庆德,听你二叔和各位长者的意思!你二叔要是问的话,告诉他我的想法,就是把衣冠葬于登州,你带骨灰回牧场,接龙大小姐一起守灵,以后就要她进门。这点儿,你万不可有别的想法,眼下只有你和龙琉姝的婚姻能够将两家人捆在一起。”
“我一个人回去?”狄阿鸟极怀疑三叔把对自己的不满累积表达,在赶自己回家,心里多少梗得慌,“狄阿孝呢?”
“他阿爸在。有他阿爸管他。”狄南齐说。
“我知道了!”狄阿鸟躬一下身,转身要走。
父仇已报,他的确有点远离战场之想,但猜测到朝廷并非求乞,而是借彰显阿爸的功德离间各部首领和牧场的联盟,更关心形势,这就在即将出帐时,抑制不住强烈想知道三叔的心思,又一次回来问:“三叔!?”
“什么?”狄南齐问。
狄阿鸟:“你有什么打算?说服各族的首领,见好就收吧?!”
狄南齐爱之恨之,脸色凝重不快,但也承认说:“我和你二叔原本都没有攻打长月的意思,仅为激励将士,现在已经骑虎南下。”随即,他又说:“据说秦纲去了庆德,你一回庆德就立刻告诉你二叔,软禁秦纲。他现在已经握住整个靖康,只有软禁或杀掉他,我们才不怕中计。长月,我留给要打的人打,除了我,别人都没有资格啃健布这根骨头。”
狄阿鸟听起来有些悲观,不禁心痛,几乎再也没有心情再问三叔“是什么人”,只是说:“既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你和二叔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都不重要了!身为一个男人,当起伏于马背和女人的胸膛,死于更强大的敌人之手,追寻你所看到的荣耀!所谓的文明会使人犹豫不决,使人心慈手软,使人顾虑重重。想想你的阿爸,在我印象中,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害死他的,是他的淡泊和归属感。”狄南齐负手仰头,厚身如柱石般坚定和高大,口气已经相当生硬。
这一刹,狄阿鸟自觉已让三叔生气,干脆一赌气全问:“你觉得你是什么人?我说的是种族!”
“我们当然是雍人!”狄南齐惊讶地回过头来,好在没有敏感地反感潜于里面的数典忘祖味,走动刮歪几粒烛火,说,“这是讽刺,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问,借机拉你的脸?你应该杀了他!”
“不是!”狄阿鸟吓了一跳,摆了摆手逃走,出来后才知道自己没能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三叔,反被他影响,不禁擦了擦脑袋,使劲地忘一忘。
回到自己的住地,那里已纪成了酒肉闹场。
狄南齐划拨给他的百余部众也有几个加入进来,大讲逐马奔腾的往昔。赵过见他回来,猛地一放杯,嘴巴品酒咂成了王八样,忘情就呼。狄阿鸟过去要了一杯酒,扬洒了大半,也发泄般高吼,以此打法三叔赶他走的不快。
张奋青已等了半日,挪来就问:“你见老马了吗?我们到处找他。是不是走了?”
“这个闷鳖!走也会说一声。”狄阿鸟喝尽酒,嚷喝道,“从明天起,咱们就离开这战场,回我家去。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遍野的牛羊。”
大伙听闻都有欢喜之色,一扫这么多天的阴云,嚷闹畅叫。狄阿鸟灌足黄汤,见他们中有的沸腾不下,有的欠着屁股往外去,略止众人,大声宣布:“我要回去娶亲!!”
众人又欢叫不休。
突然,有两个军士拖着一人回来。认出拖着的是马里得,人声一下极静下去,不由去看。马里德一动不动,浑身是血,面无人色。
张奋青探上一看,已经气绝多时了,这就抖擞了一下,大嚎:“是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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