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白山黑水间 > 三十八节 大兵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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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文是秦纲派来向健布学习兵法的,虽然已经累功到了杂号将军,却像健布的学生一样。他一边劝食,一边自己也想不开,念叨说:“想不到我们这一战竟毁于一把浓烟。”健布向他摇了摇头,苦笑说:“就是没有那把浓烟,胜负仍是未知。他的逆向合战,将骑兵的机动性应用于大规模的阵战当中,可以说一改我们对游牧骑兵作战方式的印象,带有着极强烈的个人性格。”

  他问董文:“换个时间和地点。你我应该是高兴的,你不觉得这种战法总结得当,可以改变我们对北方各部的战法吗?”

  他轻声说:“在骑兵对战方面,我们的骑兵再怎么训练,也难以具备游牧人生长于马背,与生俱来的骑术,更缺乏骑兵作战的战术,那骑战也是长期围猎带来的。但是,如果我们忽视这些,能够利用马匹的速度,机动地运用战阵呢。以往我们觉得难以实现的东西,可是它偏偏在我们敌人的手里实现了。”

  董文没有吭声。

  健布却又说:“他没有趁势攻打潼关,更显可怕。这绝不是放我们喘口气,而是表示他打这一仗更多的意义不是夺取潼关。这一战结束。庆德已无外援,旦夕沦陷。而占据庆德,就可以绕道潼关……此人亦有帅才。狄镇北之言不虚。”他突然又改为下令:“趁敌人没有攻打潼关,你去收拢残兵败将,悉心训练,我让健符帮你,以后这支军队就归你指挥。你应该明白我此举的深意吧。”

  董文愣了一愣。

  秦纲对他安排的有话,告诉他不能在皇室之争上影响健布,避免健布警惕,将他排斥出西军集团之外,董文严格恪守这一点儿,但他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健布主动暗示他,这是要分给他军权。

  他惊喜交加,“诺”一声,起身就走。

  狄阿鸟来到潼关之外,军旗麻花一样撒开,在此地收拢溃兵。

  散兵游勇到处可见。

  狄阿鸟这一行人已经不只是狄阿鸟那一拨,还有一些在河东碰上的官兵,他们见上头没有军令不让借道通行,只好和这一仗战败后回来的残兵败将坐一起,等着被收集人马的游徼带到大营再编制。

  狄阿鸟对人还好,半路上一起的靖康将士回想起来尚有好感。

  但他们之中那些的将校,认为狄阿鸟是个毫无地位的兵卒,现在回归朝廷了,多少有对身份和名义的顾及,言谈虽仍客气,但态度已开始躲闪,不少去找熟人的一去不回,只留下几名没路子的小校和军卒。

  眼看身边只有二十多人,狄阿鸟也只好降低身份,按上头的意思,进行整编,按令驻扎在西北的白杨树林边儿。

  所在的营地里全是肩膀略显耷拉的溃兵,回荡着一阵又一阵放荡不堪,比哭还难听的笑闹声,掩盖过受伤者那高低不同的呻吟和呼疼,汇合成浩大的杂乱。

  但这并不能影响到疲倦之极的战士倒下歇息。东倒西歪地卸马,饮水,领补发的东西。等弄来油布、葛帐和一些粮食,狄阿鸟靠了棵白杨树,几乎要睡着掉。陈绍武注意到远处有几个人过来,居中是个颇有威武气的军官,便连忙推一推他。身前的军士连忙挺身站起,合手相抵,推抱行礼,并且小声的提醒一旁的各位大爷:“快站起来!”但赵过几个却仍没什么反应,都看着过来的人憨笑、傻笑、愣笑。

  这也算他们真正进入兵营的表达,但来人并不会理解。

  “这就是你们以后的兵尉大人!”先行一步的督军老兵大声地喊,“起肃!”

  兵尉不过是豆子大的小官。

  我却是将军,狄阿鸟心想。

  他刚睁了睁眼,就看到一双长筒靴子站在面前,正要嚷半句客气话,就已挨了一脚,刚抬过头,又是一脚。

  离得远的人仍在吵扰,身边的人过来给他打灰揉肉。

  他心头不免火起,他与从前大不同,身旁的靖康将士都是打散的,遇上一起走时几乎都没有他这一拨人多,所以最近以来,他身边要么是以崇拜眼神望他的弟兄,要么是客军随行,对他也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他自己本来也还觉得自己是人物,结果一来就先被人踹几脚。他感受到羞辱,摁了一把地面,站起来,看着面前笔挺的年青军官和动手的督兵,手就握到了刀柄上,一声不吭拔出半揸,闪着森亮的寒气。在对方略秀气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惧色后,他还是忍住了,把刀插回去,并制止旁人的冲动。

  军官喷着吐沫,看着狄阿鸟的身材和样子,寻思他抽刀又摁下的软弱,挑中了他作教训的对象,训给别人听:“无论何等情况下,你们都是靖康之军人,不可对军令懈怠!当奋发忠勇,报效陛下。”

  赵过一口吐在地上,立刻冷冷地还了一句:“滚!来打仗的还是来唱戏的?!”

  新兵尉不禁一愣。

  随即有个被重新整编的军官也爱睬不睬地说:“别理他。小白脸。肯定是太学里的候补!”

  他说的话是很有道理。

  从底层爬起来的军官都知道,溃兵中即使不论许多有低级军衔的,也都是失去直属长官的军士。他们未必甘心受命。若老军人来,要么和里面的军官联络感情,要么不热不冷地编制,等着别人巴结,好区分对待。也只有刚提上来的,没有相处经验的军官,才迫不及待地想着立威,而且越是长相斯文,念头越是强烈。

  这个威可不是说立就能立起来的,不是没有过叱咤风云的将军因战败后弹压败兵不当而被杀的例子。

  此时,和他们呆在一起的其它溃兵也都笑笑咧咧,随即“去”了一声,不管他的狂吠,各干各的了。

  那位被遗留在原地的兵尉像只大公鸡一样涨红了脸,看督兵也无奈,只好在事过境迁后打嗓门里吼“尔敢”。

  狄阿鸟睡意没了,又迫切地要知道自己阿爸会不会在这儿带军,等他们一走就拉了赵过,上马往外走。

  他们带着迫不及待的心情乱跑一圈,靠张嘴询问,靠自己张望,从横路里走到最末,又从南往北,也没看到他父亲的军旗。

  两骑重新回到白杨树下,谛听着风叶交拍而发的“簌簌”作响,他用手小心地摸过自己脸上的疙瘩,预想着见到父亲时将会出现的暖人心房的一刻,但刹那间,他黯然地想:若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就让千军万马踩过我们的尸体吧,这是一个勇士的归属,也是向母国的一种交代。

  此时,他自己也百思不解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悲观,原因是厌倦,崩塌,矛盾,自责?

  渐渐地,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其实是自己在心底里营造出的悲壮遭遇,带有一种对杀身成仁境界的追寻和憧憬,于是在心底念叨:“阿爸!你可以看看我的马刀,这刀刃卷了又卷,而我大大小小打了那么多的仗,也是越长越大了!现在,我离你的期望还会远吗?会让你以我为骄傲吗?”

  他回过神来,看赵过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突然想起他只有“爷爷”,而且还已经不在了,是既没有“阿爸”又没有“阿妈”,便从马上伸出胳膊,将赵过的人和赵过的马与自己的人和马并在一起,说:“我阿爸就是你阿爸,我阿妈就是你阿妈!等到了我家,那也就是你的家。”

  回到营地,一拨人已经睡了好几个。

  军营里那么多人,有没有矛盾都是袍泽,总会感觉到安全。

  狄阿鸟也睡得很熟,还美美地梦到在父亲那儿讨来不轻易的夸奖,一醒来就听到协助兵尉编排的督兵大嗓子的喊声,便带着自己的大兵到指定的空地上。

  打仗时不用早起操练。

  现在的操练也就只针对他们这些建制彻底不存在的人马。

  外围站了不少来找笑料的军士。

  他们是建制没被打散的,在他们围成的圈子里,接受操练的士兵分成七八个人堆,稀稀疏疏地站着。有些人少的见狄阿鸟这一拨拔剌剌、凶悍悍地闯进场地,不自觉地退让躲避,保持出距离。这个卒满额在即,新来的兵尉带了个扈从站在人前,胳膊抱得很低,仅仅是为了用胳膊压上藏住带点颤抖的双手。

  狄阿鸟很不愿意让他这样一个新兵站在自己这“将军”头上,何况昨天还被带这小兵尉来的老督军踹过,便大大咧咧地叉着腰,站在最前面,歪着头很看对方,眼神里带满挑衅和敌视。赵过几个找到他面朝的方向,围在左右,指指点点地怂恿。

  方铜晚了一步,只好强拉硬挤,跑到狄阿鸟身边“呵呵”傻笑,回头给兄弟议论说:“看他那熊样,脸白嫩嫩的,一指头能弹破。是不?!看,硬是连毛都没长出来。”

  狄阿鸟敏感地咽了口吐沫,慌忙去摸自己的胡子,见入手有绒毛感,放心了不少,心里却说:“这家伙乱放炮。要是我往上一站,他敢这么说,我下来就掰他的牙!”

  新兵尉见人来齐,接受自己扈从的鼓励,头颈僵硬地走到人跟前,把眼睛看向这群人,实际上他的眼神不敢找上众人碰撞,是放在众人身后的。

  他喝道:“我姓杨!是你们——”可话到一半,嗓子变得尖啃,说不下去了。

  下头立刻有人嘈扰,出洋相一样粗声接话:“杨什么?!羊屎球?!”

  见人群中起笑,督兵和扈从立刻上来,厉声叫那个接话的人出来。

  两声问过,却真有人应声出来。

  狄阿鸟等人转头,看到一个胳膊缠布的大汉。

  他敞着怀,边走边甩褂子,口中怒骂道:“老子杀人如麻,做到兵尉,那是军功累至。他一个白脸后有何能耐,就不能问问他叫什么?碍你们球事?!”众人还记得刚才的声音,不难知道喊问的另有其人,他是出来架梁子的。

  “认了吧。说不准人家去勾引夏侯老贼的闺女,弄了她,仗都不用再打!”一个阴阳怪气的人跟着喊,“人家只需要睡一觉——”

  狄阿鸟笑脸一下消失,心肺被什么勾紧。

  这是骂谁?

  这不是在骂自己吗?

  这侮辱字眼可不是狗呀猫的。

  打仗就打仗,怎么能乱骂?

  他找出声音的源头就在身边,猛地转头,看准一个捏着嗓子的瘦个子,咬牙切齿地扑了上去,照准那人的下巴就是一拳。

  人堆一下炸成一团。遭殃的连忙往一边跳,傻愣愣的只是看。

  反应过来的陈绍武提枪推赶人群。

  赵过赶过人隙,狠狠地往下踹倒地的那人。

  张铁头惟恐天下不乱,嘎嘎就叫:“打吆!”

  除了他们,还是有一些河东逃来的兵和他们是一块儿的。

  一转眼,二十几个打六七个,在圈子里打得“砰砰乓乓”。

  圈子外的人都把眼睛盯向杨兵尉和走出去挑衅的大汉,等他们这样的人制止。

  走出来的大汉感受到众人对他的期盼,便往人堆里乱踢几脚,不住地骂:“你们这群狗崽子,有本事向敌人撒去!”

  两个支援的督兵学着他去制止,大喊着“拉开他们”,却很快把自己陷进去了。不少人都趁机在这些不打仗只抓人的兵身上抓两把。

  蜂蜜最招惹蝇虫,一声声“打架了”的沸腾声带动热闹的程度。

  有人甚至拉屎拉到一半时草草了事,兴高采烈地去看,不大一会就把空地围成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墙,再后来只好站在“墙”后窜跳。

  杨兵尉心惊肉跳,感觉到身边的扈从牵了下自己的衣裳,便一起用力,挤出人群,到上官那儿去告状。

  他边往校尉的营房跑,边神色慌张地挥手大嚷:“不得了了!人马倒戈!”

  十数军官被这句惊天的话惊出来。

  但是一大半都是和他差不多的,还正在接受“集训”的新人。

  这些人有装作没听见的往一边跑,有拿出刀剑的大步流星跟上。兵尉看到有人跟到自己身边,迫不及待地向他们倾诉一群粗暴的手下,问他们该怎么办。

  这时,他们和迎面来的十多人碰到一处。

  他抬头看是校尉和一个威武的大人,油然生出一种亲切,便猛地一停,往后连指:“我卒的人马倒戈了,正打在一起!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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