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白山黑水间 > 三十五节 横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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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也就这几天,狄阿鸟在第二批鱼运到后就捎话收手。如今,即便自己的第一批鱼已经顺利卖完,他屯的鱼却依然有三个这么多。为了能够把鱼卖完,他甚至靠诱骗去寻街头等接活的短工,告诉他们可以卖鱼挣钱。而他自己也赶着一辆马车,一家、一家酒楼去问,问人要不要鱼。紧接着,他又打通宫廷关节,还往官署和一些酒楼塞鱼,相当繁忙。狄南堂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么尽心竭力地奔波卖鱼,在门口碰到,他还分明地闻到,儿子身上带着一身的鱼腥味。

  他其实满骄傲的。

  比起那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厮混帷幄和张口要钱的纨绔子弟们,做老子的心情难以言表。

  只是狄阿鸟明显有点沮丧,低着面孔,见了面,是一口一口地叹气,一句话不说。狄南堂不知道怎么回事,叫住他,想以诱骗为主,便询问:“是不是卖不出去,积了许多鱼?要是卖不完,反正会坏,免费送军营里给阿爸的兵改善生活。”

  “不是!”狄阿鸟依然眉头不展地说。

  “累了,兴趣乏了?”狄南堂又问。

  “不是,你不知道的!”狄阿鸟答了一声,爱理不理地就要走。

  他大为惊讶,狄阿鸟被他灌输得皮糙肉厚,自读书修身起更增气量,自小到大少见为鸡毛蒜皮的事儿烦心,可他左看右看也不像那种故作的。他心中也有烦琐事累成一团团疙瘩,耐下心打算问问,儿子不理睬,他只好佯怒:“你看你的模样?掉了苞米的熊瞎子相?丢人不丢人?!”

  狄阿鸟“哼”了一声要走,狠狠地冲门发泄。

  狄南堂觉得儿子是给自己示威,一把拉他回来,狠狠给了几巴掌,却想不到竟打掉了眼泪下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说什么都有点不信。

  自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巴掌抡出来的,却想不到今天像往常一样的巴掌竟然打出眼泪?怎不让人奇怪。

  花流霜拉了他,狄阿鸟乘机又狠狠踢了几脚门,然后扬长而去。

  狄南堂跟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气结,问:“他怎么了?”花流霜撞一撞他,示意他是真不知道:“都几天了,你刚看出来?”

  “心里有了发愁的事!”花流霜说。

  “那就该给老子脸色看?”狄南堂问,“我看是卖了几天鱼,想呀:挣钱了!要阿爸也没了用,没事还爱给我几巴掌,今天就不理他!”

  “我看是赔钱了,掉了钱,手里没钱发愁!”龙蓝采也在一旁臆度。

  狄南堂点点头,说:“堆了一大堆鱼,卖卖不掉,吃吃不了。我辛辛苦苦挣钱,烦闷得要死。你们却好,日日在家不顶用,想给我巴掌就给我巴掌。这还了得?!”

  “我的儿子我知道。千军万马中不皱眉头,却不能碰到女人。”花流霜探头挑了一眼,回来说,“我问了,说是二牛媳妇不理他了。人家已经够了不起了,心里哭,出去卖鱼还得撇着笑!”

  “人家是大人。他一个孩子,还起个色心。人家耐心没了,就不理睬他了呗!”狄南堂若有所觉,明白了怎么回事。

  狄阿鸟出来,却又是一真难受。

  他解了马,从院中上马,直接奔出门,在大街上驰骋。小玲这几天向他摊白了,说年龄,说家事,说过往的婚姻……总之一句话,两人不合适。她仍在店铺里帮忙,却对人很是冷淡,任狄阿鸟怎么哄,怎么巴结都不见成效。而且越巴结,越是换来更多呵责,生气。狄阿鸟故意和她打了几次冷战,却不见好转。这分明是对人的煎熬。她漠视你,却只是漠视你,尤其在你辉煌骄傲时。她视而不见,她怎么视而不见呢?她明明是看到的呀,这一次过年,自己卖鱼赚了很多的钱。

  你买来的东西,她不要,随手扔掉。

  她不是不喜欢,只要沾着你,就都反感。

  她最喜欢挂上嘴边的是,你是我的弟弟,就像亲弟弟一样,错是我犯下的,就这样吧。难道是吗?

  怎么会这样,不过短短几天的工夫?一切都生疏。

  一切也似乎结束。他从来也没想过,全心全意的爱和全心全意的痛竟然离得这么近。他去到时,小玲正在刮鱼鳞。见鱼肚纹在鳞片剥落中呈现,把杀开的一条鱼放到水洗了洗,检查一下鱼鳃,随后放在一堆鱼上面。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便看到发愣的狄阿鸟。见对方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看着自己,她慌乱了一下,不动神色地偏头,轻松地笑笑,说:“你怎么来了?姐给你烧鱼?”

  “我烧给你吃好吗?”狄阿鸟以为东风解冻,高兴地说着,抽刀扎了一只鱼。

  “不用!”小玲一下又转为冷淡,看着狄阿鸟的刀,冷哼说,“我听说勇士会把自己的武器当成他的性命,日夜用白布擦拭,焚香祭拜,当成是神圣之物。不为怒拔,不为嬉戏,心有不平,刀剑便夜鸣。这样的人一听说有正义的事业,便奋不顾身。你拿刀上来就扎鱼,好玩吗?”

  狄阿鸟连忙把刺中的鱼从刀尖上拿掉,用鱼身抹刀,刮得吱吱作响,连忙说:“你听谁说的?这不像你自己的原话。白布?是我记错了的,不是白鱼呢!”

  “你手里是白鱼吗?”小玲淡淡地说,说完站起来就走。

  狄阿鸟立刻看鱼。

  鱼是玄青色的。

  他扔掉了鱼,亦步亦趋地跟着,边走边说:“错的厉害,连颜色都弄错了,原谅我嘛?”他看几个人探着头看自己,慌忙瞪过去。

  小玲突然回头。

  狄阿鸟吓了一跳,连忙恬笑了一下,说:“我以后知道用白布了的。”

  “你什么事都要放到以后吗?”小玲轻轻站住,哈了一下手,继续不屑一顾地走。

  狄阿鸟一下僵硬,站在那里有些不知道怎么好。

  朱温玉跳出门跑到外面,手里递了一块白布,回头看看说:“我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狄阿鸟点点头,连忙叠了一下白布,吩咐说:“快,帮我剥两条鱼烤上!”屋子里放着一只数只水桶样的铜炉子,上面已经烧了火。这是狄阿鸟准备的大牛粪炉子。朱温玉扎了两条鱼在上头翻,便翻边偷偷瞅他俩个。狄阿鸟却笑咪咪地坐到小玲对面,抱着刀擦。

  他认真得让人难以想象,擦刀擦出轻慢缓急,两手还上下游浮,犹如抱了一个情人,而不是在擦刀。

  小玲一眼收录。

  她转头叹气,不知道怎么面对狄阿鸟这种可怜相,几乎想让步,可是硬是在难熬中坚持下。两人就这样的僵持着,陡然有先做好饭的人给狄阿鸟送来了点吃的。狄阿鸟立刻笑纳,掰着就吃,心中却不是滋味。他再向小玲看看,却看对方依然没有理自己的痕迹,更是心急难挡。

  他放下刀,捏了一小块过面的小鱼向小玲走,最后伸到她面前,低声认错说:“除了刚才用刀扎了一条鱼。我还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事,你告诉我吧。我一直都爱改缺点的!哦。那不是我故意的,我们那打猎出身的多,兵器都是用来猎食的,插上就放火上烤,不知道有勇士不打猎,光擦刀。”

  “没有什么,你去一边去。没看我在忙着吗?”小玲咬着牙,勉力说。

  狄阿鸟急切让了一步,终于急躁地说:“那你总说给我听嘛!我是很喜欢你的,人人都知道。你怎就突然不理我,也要给我说说为什么呀。”

  小铃没有吭声,突然丢了勺子,往一边走去。狄阿鸟大急,一把拉住她。

  “放手!”小铃很严厉地说。

  “那你说说!昨天,你给隔壁的王日昌就说了好多话,笑得可开心了,可他还是没买我们的鱼。可你为什么不理我?”狄阿鸟大声地嚷嚷。

  “是呀!”小铃狠狠地说,狠狠甩开他的手。

  “为什么?”狄阿鸟问。

  “阿鸟,你还是个小孩,能不能干点儿正经事,玩玩闹闹,疯疯癫癫,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小王兄弟怎么了?人家有志气,接活攒钱干生意,连朱温玉,都打算将来当官呢。你呢?放着好差使不做,老觉得卖两天鱼就了不起了,现在好了,这么多鱼,你卖得了呢,卖完了呢?你以为我对你特别好,其实我对每个人都很好,前天,我还给朱温玉-缝了衣服。不信,你问问他!”

  小玲突然爆发,回头连珠炮一样地大声说话,几乎用尽力气,说到一半嗓子就沙哑了。

  “回你家去!没事只知道问,‘喜欢我不?’丢人死了!我见到你这样就厌恶!”小玲推了狄阿鸟一把,转身走她卧室里。

  狄阿鸟一下傻了,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有点眩晕。

  他四处看了看,一大圈人已经围过来,在一旁看。

  他怒喊了一声,一脚踢翻旁边的炉子,差点被倒下的热汤热火烫到。众人让开之际,他大步跑了出去,把抱着两个鱼的朱温玉撞了一跟头。朱温玉爬起来就问屋里的收拾汤和火的人怎么回事。

  正问着,狄阿鸟回来,从后面扯住他的棉布罩褂,“嗤”地撕开一条足有两尺的口子,然后恨恨地说:“补!让你补!”

  朱温玉愕然摸住自己的衣服,看狄阿鸟投到夜色中,接着听到几声马嘶。

  火木被浇了水,但拣了起来时,地下铺的木板都被烧出坑凹。

  小玲出来,鼓着气说:“可恨!”

  众人见狄阿鸟走了,边收拾东西边说小玲怎么能这样。

  小玲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却也又发了脾气,大声责问:“关你们什么事?吃饱撑着了,管我们的闲事!”

  说完后,她也弯腰扫东西,整理东西,并赶众人走。

  她扫着扫着,却抽泣着哭起来。

  “什么东西?!只知道冲炉子发脾气。看你那点德行!”她边哭边说。

  “宫里好好的差使不做,偏偏卖鱼,好卖的吗?立功封侯不好吗?”她又说。

  “好好一个漂亮少女送你家里了,你跟她好好过不好吗?”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手,哭得急促。

  突然,又有马叫声。

  她连忙擦去自己的眼泪,背过身子喘气。

  狄阿鸟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问:“你说的对,不过鱼剩的并不多,可以卖完,其它的,我也还是能改的。我们还能和好吗?”

  “不能!”小玲说。

  “那为什么?”狄阿鸟边走进来边问。

  “走,不走我打你,你信不信?”小玲提着扫把,做出很愤怒的样子,浑身却没有力气。

  “你哭啦!”狄阿鸟说。

  “走!”小玲几乎失去了理智,她怕挺不过,这就轮起扫把,盖头盖脑地朝对方打。

  一阵狂风雷卷的怒打。

  狄阿鸟夺了她手里的扫把,扔在地下,摸了摸却见一手血,那是被竹蔑扎伤。狄阿鸟发愣地看对方,气臌臌的,像足了蛤蟆扎着跳架子的蛤蟆喘气。小玲看着他,也瞪大泪眼地站着,想伸手替他捂住,却没有动。

  狄阿鸟这次又走了。

  她终于软了身子盘在地下,去擦眼泪。

  微弱的雪光。昏暗的风灯。稀少来去的人。脚下的路很宽阔,青石板一丝不苟地铺成一条滋味之路,人马都昏天黑地走。狄阿鸟站在十字路口,突然惘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四处都一样地路,都一样地不知道通往哪里,问题更难知道的是自己想要去哪里,想去干什么?大将军,大官员,养马人,商人……竟然非得选前两个,不能选后两个。“还是回家吧!”他选出回家的路,只好回家。

  递了牌子入内城,夜色已深。

  回到家,夜更深。他使劲打门,却见开门是自己的阿爸,没想到父亲还在等自己,鼻子不禁一酸。

  “喝酒了?被阿爸几个巴掌打去喝酒去了!”狄南堂笑着搡了他一下。

  “不是被阿爸打的!”狄阿鸟低着头看阿爸手里的马灯,突然抬头问,“阿爸,是不是一定要做将军,做大官才有出息?养马,做商人就没有出息?”

  狄南堂注视他那亮红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一会,才替他挽了马。

  两人最终进了家,却一前一后到空寂的后院。

  后园子里的废亭被上了茅草,茅茨并未修剪,挂着雪凝摇摆,在夜色中就好像人伏在上面动。狄南堂别了马灯,圆形的火亮顿时四射。

  “是别人看不起你吗?”狄南堂回应他那句话问。

  “不知道!”狄阿鸟说。

  “别人看不起自己,未必不是他浅薄,自己看不起自己,未必不是自己浅薄!无论去做什么,我们都在长生天的注视下!”狄南堂静静地说,接着把视线投到空中。

  狄阿鸟也哈出一团热气,抬头看。

  静谧!一阵静谧。在静谧中,天空风雷涌动,就像男儿的血脉。

  好久,狄南堂用力抱抱儿子,轻轻地说:“无论是谁说什么,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是我们家的骄傲!令我感到骄傲!而无论做官,从军,养马,做生意,都是一个操业,千万人操此行业,有成就者聊聊。一个不识人间疾苦,只知道敛财升官的官员,胜一个造福了千百人的牧马人、大商人吗?也未必。”

  狄阿鸟一阵激动,流了的眼泪下来、

  却听父亲又说:“长生天给了男儿胸怀和意志!无论去做什么,谁也影响不了,心如铁石,志如钢坚!商人可以,牧马可以,将军可以,士兵也可以。甚至奴隶,也可以发愤图强,有所作为!大丈夫自当横行天下,却不是去做螃蟹,而是自抒胸中块垒,吐一口豪杰之气!”

  狄阿鸟默默地听着,搭着阿爸的肩膀。

  “你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狄南堂突然一转口气,问这个敏感的问题。

  狄阿鸟不吭声。

  狄南堂捏捏他的肩膀,说:“很多事。不是说出来就是,不是今天是明天就不是,也不是让别人看到就是,更不是得到了就是,得不到就不是。一样东西,如果是你的,放一段时间就不是你的了?”他又说:“你还小呢。怎知哪一个人才适合做你的妻子呢?你亲阿妈不在了之后,阿爸不是一直等到你现在的阿妈?虽然当着你二阿妈的面,要替琉姝说话,可阿爸还是觉得,她不适合你,家里的黄皎皎,也不适合你,他们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的志向所在,只能用庸俗的眼光看你,生活在一起,可能会起摩擦。人要慢慢寻找的,为何徒劳地自寻烦恼。”

  狄阿鸟“恩”一下。

  是呀。放一放,他回身就走,若是真情,自然仍会在。

  狄南堂笑笑,看着他的背影,他也突然转过头来,他大吼一声:“有什么可烦的。阿爸,好男儿横行天下!”说完,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溜烟跑不见了。

  “这小子!还要横行天下?”狄南堂起身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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