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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早饭多了好几道菜——狄阿鸟带回的大鱼小鱼。但它并不怎么受欢迎。湟东的人们中有一部分要吃脂肪厚厚的鱼,有一部分根本不吃鱼,而他们家不靠黑水,属于不怎么吃鱼的那一种。除了狄阿鸟这样的尖馋鬼外,连狄阿雪都怕刺,往常的狄阿鸟见饭就抢吃一通,往往比人更快,早早离席。
这次,他却滞留在男人那一屋的饭桌,细嚼慢咽。
人的缺点,习惯和爱好总是致使自己发生意外的根源。本来,他打算一早就带上花落开走。但这么一耽误,蔡彩要和张氏一起逛街。而他们这个一要去,五个孩子就也要去,从而带动起黄皎皎怯生生的要求,狄阿雪也不愿意同龄纷纷走掉,同样想去。
过上一会,就连乐儿也在风月耳朵边嘀咕。张国焘不在了,他的几个孩子虽然没有守孝,吃斋,还是受到些影响,显得阴郁,一家人都是想办法让他们乐,包括风月,以大欺小与张镜下棋,那也是在哄她。
孩子们一说要去,花流霜就高兴。
没有人会比狄阿鸟这个摸过诸多长月大街的人更适合引路。她这就指派给狄阿鸟,令他带人逛街。
狄阿鸟差点哭了,他差点要在心底发誓,这一辈子也不再吃鱼。
他苦笑着在心底说:自己的掌柜还没上任,东市没人坐镇怎么能行?
鲁直岳婿二人失身给狄南堂很大的冲击,他不问政事,一心练兵,起草了一份厚厚的练兵操典,为了改造行伍正忙,考虑到自己脱身之便,把衙门的牌兵也都给他们提供上,半点也不允许狄阿鸟推脱。
“我先去铺子里安排点事,总行吧?”狄阿鸟只好向他们央求。
“那你们就一块去嘛!东市也值得一逛。”狄南堂怕蔡彩要求自己这个妹夫一块,给狄阿鸟扣顶大帽,逃之夭夭。
由于家中的马都被狄阿鸟和狄南堂用了,狄阿鸟还不得不垫钱,亲自要了几辆车。上了路后,行人已经开始拥挤,尤其是经过兰若寺时。正逢年关庙会,贵族车马拥塞道路。一耽误,大队人马到半中午才进东市。
店铺中的小玲等人已经冒了一头汗,只是见到买鱼的看看鱼就放下,讨价还价,说对面隔场的鱼肆降了鱼价。
他们见狄阿鸟来了,都像见到了救星,纷纷告急。
狄阿鸟一听就知道形势。
可大队人在铺子外停着,塞了门,还纷纷催狄阿鸟快快安排,然后带他们离开。狄阿鸟哪有这个心情?
“我们也降!”狄阿鸟肯定地说,“他们现在什么价?”
“啊?!很低吧!”小玲倒不清楚,连忙问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也都不知道。
狄阿鸟长出一口气,真想问问他们怎么傻到不知道自己去问问价格,光知道着急。这个时候,新掌柜万立扬正提着袍面回来,他还抓不住人事,只好自己每一段时间就亲自跑一趟。“小鱼一舀是四银币,而我们却五个。我上次过去买了一些,他们的舀看是大,实际小!大概垫厚了底子。”
万立扬抹了把汗说,边说边往铺子里走,叫狄阿鸟和自己一起看。
狄阿鸟当初为了应急,用的是盛酒的舀子,以此开创小鱼的卖法,但怎么也想不到,对方这么快就跟上步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跟上问:“还有人卖鱼用舀子卖?”
“我也觉得奇怪。看来是针对我们的!”万立扬回答说,但一看,自己保存的鱼竟然没有了,便回身冲一边的人嚷:“我放这的鱼呢?”
一个女人愣了下,回白说:“我们倒到鱼堆里去了。”
小玲连忙补充,说:“我让她倒的,占了一个舀子嘛!”
万立扬怒气冲冲,大声就骂。
小玲不高兴地看住狄阿鸟,推了他一把。
狄阿鸟知道也难怪他发脾气,对方舀子容量至关重要。他赔着笑,不让万立扬发脾气。
“那你给我买去!”万立扬立刻冲人喊。
见小玲委屈万分,狄阿鸟心里也不好受,立刻说:“不用去买了,降价!我们也四个,四个一舀子,我们的成本比他们低,拼价格敢拼,他们作假,我们假戏真做!”
他回头看,见自家人把路堵了,便着急地让他们都先进来,到院子里,惟独抓了花落开在身边。
狄阿鸟叫:“表哥!”
花落开应了一声,立刻明白一点点。
狄阿鸟给了他一个舀子。
“好!我带人闹事!你,你!都跟上我,听我的。”花落开拿着舀子试上一试,就想着挑铺子里壮实的男人们。
狄阿鸟摸摸他的头,抓条冰鱼就拿出塞进他嘴巴的样子,却在他护嘴巴的时候说:“我是让你们到对面的鱼肆不远立个牌子,把舀子挂上,供人去量,这个舀子呢,叫什么舀?”
随后,他没去想叫什么舀,反找个人去找等在外面的牌兵,又让人找了块板子,安排张镜和小玲一番。
张镜立刻在小铃的安排下,拿着木板,到院后的屋子找笔墨。万立扬一下明白过来,敬佩不已,大声嚷:“叫标准舀!只要舀子一挂,有官府样的人把守,不一会,对面的铺子就被人围攻!”说完,他乐颠颠地向外跑,到外面就把小鱼的价钱换掉,回头讲大鱼和批鱼的问题。
有几人过来买鱼。
狄阿鸟往里面去了去,却看少女孩子们在逗冰鱼玩,老少都在评论自己的鱼,有点满意,觉着鱼为自己分担点烦恼。
“他们把大鱼肚子里充了水,这天立刻就成了冰,同样的鱼按斤价比我们低,按篓子比我们重。”万立扬回答说,“不过现在不是问题了,小鱼一闹,恐怕他们几天都清闲不了。只是下批有问题,我们没有下批的主顾,即使我们这价低,他们也不敢来。”狄阿鸟询问一下,才知道一大早,万立扬已经派人截问过原因了。
对面的鱼肆是长时间立着,二道贩们可以赊账拿鱼,自然不愿意拿现钱过自己的鱼。
另外,鱼贩子也怕被上面几家联合断货。
“赊账?!”狄阿鸟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还不太清楚里面的内情。
对方是同一个行会,把住上游,根本不用怕收不会赊帐。
几大家一联合,完全可以下次结上次,对赊账不能按期偿还的人家封杀鱼源。这是在靖康普遍存在的一种链式关系,一定程度上对行业利益起到保护作用,一定程度上却也造成相当多的问题。比如说交叉债务,狄南良就靠这种债务的交织而捏住多家产业的咽喉。狄阿鸟也对此无可奈何。
整个东市几无空的地方。
花落开一身的鲜衣,带人走了几遭都寻不到缺摊子的空地,最后只好把目的地定到外围大门边。
最先用这“标准舀”的是一个老婆子。
花落开每次说得豪壮,事实上却只会喊她这样的人来试一试的,但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老太太巍巍走过来,用上一试,这才知道自己买的鱼少了一小半,当即坐到地下哭。接着,大群的人滞留听那老婆子摆道理,更有许多买鱼的人试。
在花落开结巴而胆怯的鼓励下,有不少人随即回去,直奔狄阿鸟对面的四五家鱼肆。
这里的几家都是批鱼的铺子。
一个胖子正在自家铺子面前巴结一位贵族家的下人,边送自己的鱼,边介绍自己的名字让对方听清楚,回去告诉主人承这个情,他一口的蛮音,一字一顿地介绍自己的名字:“林——罗——谭!林,是双木的林——”他刚说了一声,就听背后声音有点不对。他一转头,一个舀子迎面飞来,正打在他头上。
他捂住额头哎呀,怒气冲冲,大嚷着喊自家的伙计,却傻了眼,看到有人在和自己家的伙计推攘,有人哄抢自家的鱼。
他把肥胖的身子挪得飞快,俯身飞跳。
胖身胖脑,我心永愤。
鹅样的身体在空中伸展,若是脖子够长就是一只白天鹅样,那身体起了一个抛线,肥肥的肚子,上等的衣料,都在这简短而逝的时光内伸展。他就像一大块炮弹一样,姿势优美地落地,用全身的重量压到一大堆鱼上。冰鱼滑脂,带着巨响。空中有压紧冲高的鱼飞,一下打到行人群里。
这铺子为了占位置,占路很多。
这几飞鱼无疑是个信号和前兆,一个男人抓了凌空飞来的两个冰鱼,一把塞进自己拿的布袋里,接着想去摸第三条又不敢,便匆匆离开。但第二人就没有这么善良,整整搂了一怀。略微有些拥挤的人流瞬时就拥挤不堪,人见此场面,听买鱼人跑来讨公道,纷纷觉得杀进去理所当然——毕竟不义奸诈之人,人人得而抢之。
“不要抢!不要抢!”
林罗谭历尽艰险蹲起来,用两只肥肥的胳膊护了东西,大声提醒众人。
可无数人蜂拥挤过,甚至波及到邻居的铺子。
秩序刹那被打破。弱小而富者胆怯逃命,强悍而穷者挤进抢掠。店铺的老板们指挥伙计提起可用器具奋勇击打,人群忽而后退,忽而上前还击并掳掠,将动乱加剧到其它地方。此处不远出摊子的小商小贩们也连带遭殃,摊子被扛倒。东西要么被踩,要么被人抓去。市场轰然雷动,四处响起骂人干架声。
好在东市场中间有两排宽阔柱子摊棚,好在人还不够多,以至这种暴-乱只发生在围绕多家鱼肆的地方。
管理市场的公人闻变赶来,但他们制止不力,只眼睁睁地看事态继续恶化。东市司长是个白发秃顶的半百之人,还是新任的,出了名的胆小怕事。他没有鸣锣疏散,监督公人进去处理,反派人去衙门要援。
公人督促数家店铺都赶快关门,还大声地叫:“快!那谁家,快收摊子,关店铺!暴民,暴民,抢东西的!”
当通晓的锣鼓在狄阿鸟家店铺响起时,无论是狄阿鸟还是万立扬,他们都没有想过是自己的竞争策略太毒。
他们不但没关门,反注视着这边平静无事的人流,大声在一块谈论这哪有抢东西的,为什么抢东西。
尤其是狄阿鸟,毫不分心,还在为有什么办法能让二道贩子大量进自己的货想破脑子。狄阿雪不怕腥地扯了头奇怪鱼跑到狄阿鸟面前问是什么鱼,那鱼竟然长了几跟粘须,头大身子小。狄阿鸟也不知道。
“大概就叫大头胡须鱼吧!”狄阿鸟说。
“没听说过呀!”旁边的黄皎皎大起胆子说。蔡彩和张鲁氏已经很不耐烦,又把自己的丫鬟派来叫狄阿鸟走。狄阿雪怪自己哥哥没水平,又被人缠住,就去找小玲嫂子问。狄阿鸟被叫得心烦,也站起来乱走,却听到小玲搂着狄阿雪说笑话的话:“就你哥哥会想,竟然把粘鱼叫做大头胡须鱼!干脆有人再来买鱼了,咱们就介绍这新鱼!”
狄阿鸟晕了一晕,豁然开朗,奔过去就亲了小玲一口,看得狄阿雪有点结舌。
“老万!”狄阿鸟抱住小玲高喊,震得小玲连忙捂自己的耳朵。
万立扬正在前面观望市场,怕强制要关门,赶走买鱼的客人。这会听到唤他,赶快回来。
狄阿鸟一见他就嚷:“有办法了。咱们可以给自己的鱼取上名字。这样的话,小贩们可以和他们的鱼分开,卖新一种的鱼了,这和旧鱼是两回事。”
万掌柜不懂,小玲不懂,狄阿雪也不懂。
大伙看着他发愣,想不明白怎么个新名字,难道还真要把粘鱼当新“大头胡须鱼”卖?他们纷纷摇头,表示狄阿鸟此行不通。
“怎么不行?酒楼里可有董大酒,可以有汾酒,可以有女儿红……。鱼也分鲢鱼,草鱼和鲤鱼,价格不一样,那咱们也可以给鱼起个名字,比如叫‘嫂子鱼’。小贩把鱼当成不同的鱼,也可以进其它家的鱼,同时进我们家独有的‘嫂子美人’鱼,和他们的老鱼不一样的,对不对?”狄阿鸟极力解释说,“可关键是怎么让人人都知道‘嫂子美人’鱼。这样,鱼行面对的问题就不是贩子们,而是我们,我们怕他们么?不怕。贩子们呢,面前是两种鱼,哪怕他们再没理由,在别人要‘嫂子美’鱼的时候也要来进一点吧?”
小玲一听这从“嫂子”到“嫂子美人”,都和自己有关,红着面庞一口否决。
“……”万立扬冒着泡泡站住,觉得有点道理,可又不知道道理在哪。
“剩下的你搞定!我们要看街去了。”
狄阿鸟边说边扯了小玲一起,心中倒琢磨起那天自己观摩黄皎皎的衣服,想着要不要给小玲阿嫂买上一身。
“我还是不去了吧!”看一大堆鲜亮衣服的女眷,而自己却粗布棉袄,小玲自觉卑微,不想一起去。
狄阿鸟却不肯,低声在她耳朵边说了好多好话,大多是要给她买什么什么的。小玲脸色越来越难看,却是答应去了,可她却想:我不是要你的花衣服,也不想你的金银首饰,只是想你对我好,和我在一起。别人怎么说,我已经渐渐去习惯不理会。你要是爱我,却不要让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蔡彩该上了路,才注意到一个卖鱼的少妇正被狄阿鸟牵着。
她打量了对方一番,态度也不怎么傲慢,只是有点过分:“你不为我外甥卖鱼,也要去呀?”
小玲木然。
她知道她比狄阿鸟大了五六岁,又是已婚的女人,怎么都没脸见人家的长辈,尤其是面对以前在一起的花流霜。
说好听了,人家会说她“媚惑”,难听了,就是“勾引”,“骗”。
她也不想这样,但却舍不去狄阿鸟,这个少年已经拿去了她的魂魄,甚至挥霍了她的尊严,而她竟然提不出一丝反抗,只是任心中煎熬。
是她“勾引”了狄阿鸟,还是狄阿鸟“勾引”了她?她没想过。
若她想一想,就会知道自己多么的委屈,狄阿鸟的甜言蜜语每字都能让她理智泯灭,百劫不生,狄阿鸟做的事,每件都让她感动。她几乎变成了一只蝴蝶,面临灯烛,虽知是火,也忍不住去投。
一阵心酸上涌。她脸色苍白,不敢面对蔡彩,不敢抬头。
她心说:阿鸟,你知道我的痛苦吗?你知道我的难堪吗?你真会像自己许诺的那样,一生一世对我好?你就是骗骗我,我便已经很满足了。
狄阿鸟却对舅母的话恨得压根痒痒的。小玲深埋自己的头,心中不是滋味,以为蔡彩的窃窃私语是在对自己评头论尾,以为藏在一侧看的孩子,女人都在笑,甚至包括狄阿鸟的民户。
她想:他的舅母一定在说我如何的难看,土气,带着鱼星味。她想去闻身上带了鱼腥没有,这就费劲地吸气嗅,她不肯让其它人看出来意图,便不敢抬起胳膊,一动不敢动闻,却闻不到到底有没有。她低头看,这才看到胸口的土布花棉衣从糁子里透着班驳的刺色,真的又土又难看,上面还沾了鱼鳞。是呀,这样的人只配在这里卖鱼才是。她再看看自己的手,已经生了冻疮,难看臃肿。而面前的狄阿鸟,已经高过自己,修身隆鼻,渐渐像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举手投足都带着魅力,两人是怎么也不般配的。
寒意渐渐擦亮她的内心,突然将她唤醒。
这一刹,她突然觉得自己离狄阿鸟好远,非要好好冷静一下,想想才行。她突然微笑,抬起头用眼睑抿去泪花,吸了下鼻子里的酸流,淡淡地说:“是呀,阿鸟,你们去吧!”
“怎么?”狄阿鸟盯住她的眼睛,见到一滴露头的眼泪,慌忙用手指去抹。
小玲推开他的手,表情平静,转过头就往里面走,一遍一遍说,别哭出来。她数着自己的脚步,不敢走快,怕颠簸触发眼泪。但不知道走了了第几步,她的眼泪还是不自觉的流淌下。狄阿鸟愣了一下,想去问问为什么,却被蔡彩拉住。“走吧,下次带上她!不然都过了市了!”蔡彩说。
这个迟钝的少年,率性而为,却还没能学会足够的经验去为人处地,或许,这才是他骨子的占有,让你赤裸-裸地属于他,就像野狗撒尿,狐狸踏足。
他真不知道为什么,半点也想不出为什么。
狄阿雪和别人一样看小玲,但她却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也不去了,以要看鱼的理由留下。在哥哥和许多人走后,她到屋子里看了看。小玲她对着墙角坐拥被褥,神色呆滞,眼泪只是平静地流淌。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她。她回脸看到狄阿雪,勉强一笑,慌忙抹了抹眼泪。
狄阿鸟刚走,长月东市便有兵丁前来,现场相邻的几个鱼肆几乎被掠夺一空,伤十五人,死一人,死人名叫林罗谭,是鱼肆的老板,因为护鱼被人踩踏至死。官府前后共逮捕三十八人,经过查问,朝廷并无督办派遣,设立什么标准舀,元凶不明,但几个铺子确实存在缺斤少两,最后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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