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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辉元年九月二十三日,即中洲历八六-四年十月二十六日,离立冬尚有几日。入夜前,人们尚记得那浩然长空中挂着一把明月勾,可入了夜后,就开始听闻北风裂帛撕绸一样锐吼。有幸运的早归人,一夜里听不尽的悲回角鼓,嘶声怒吼。山崩地裂般的呐喊,墙倒屋颓的轰隆,邻家遭难时的惨叫,透过窗户纸的火光,在缝隙里吹进的雪花和冷风,也只能让己家大小低声嘤嗡,叫着老天保佑。
他们大多无法带着金戈铁马入梦,胆战心惊,要么夫妻缩成一团,要么和无法入眠的一家人团团地坐,又不敢点灯,相互对看泪眼。
临近天明,纷纷扬扬的大雪越下越大,成团穿羽般乱飞。
大雪地里插满刀弓剑戟,抛满残肢断体,雪红血白,触目惊心。尸骨如同谷个子样堆满内城南北门,上面掩盖着皑皑白雪。天空彤云可见,密织织地压在火光,断墙的上空,将夜中的琼楼玉宇,残树凋零,团裹一起,揉成为一个混沌为青玄赤色的世界。战争终于在战场疏稀中结束,留下的几乎都是城外入勤的军伍。他们幸免于难,却也经受了一夜的饥寒雪涂。
当他们一拨一拨地开往北城去休息的时候,秦林率领将领进内城。
战场留下一团死寂,游浮着丝丝的淡雾,一所被推半倒,里面还有尸体的房子里爬出两个“尸体”,一前一后地蠕动。大雪仍然在下,将军们无意即刻打扫战场,留下这比比触目惊心,战场上还有未死的人,缺胳膊少腿,极其痛苦地呻吟,在雪中扭曲蠕动。
前面的“尸体”边爬边哭,低低地喊。
后面的“尸体”则快快地跟,生怕被前面的丢下不管。
他俩正是狄阿鸟和他半路解救的女人。
两人连人带马潜伏在那三角形的半倒墙垒间,听到一波一波的脚步声离去,便从残房子里爬出来。
狄阿鸟要趁天还未亮,战场还未清理。到死人堆找找阿爸,他心中还残留着一线希望,这线希望就像全黑的夜色亮出一丝灯火一样,支撑着他不至于放弃。他的手早被冻得麻木,包在袖子里爬动,浑身全是湿泥雪,犹不自顾地在死人和半死人堆里翻找,突然觉得腿部一紧,差点吓了半死,正以为有半死不活的人拉了他的脚,回头一看,才知道是那女人。
“你怎么又出来了?”狄阿鸟回身低咽,说,“快回去,天一亮,咱各走各的!你也不能老跟着我呀?”
“你丢下我,我有地方可以去吗?”女子低声说。
狄阿鸟任她怎么说,只是在死人堆里找,都快要大哭出来。
这么多人都死了,阿爸呢?
他跟狗一样快快地爬,视线借着火光在人堆里穿梭。女人在他背后小声地叫他的名字,因受不了战场的恐怖而低声地惊叫。狄阿鸟只好又转过头给她说:“你要是听我的话,我就带你回我家!”
突然,狄阿鸟愣住了,他看到女人旁边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虽然穿的是盔甲,面目已经沾满鲜血,虽然无法辨认,但怎么看都像自己的父亲。他呜呜大哭,迅猛地扑到那尸体身侧,看也不看,搂着就又摇又叫。
他摇晃了几圈,终于失望,擦干眼泪,把女人揽他的手臂推到一边,对着彤光低沉的天空低声祈祷。
刀片一样的雪花扫过他的脸,让哭过的脸庞生疼,生疼的。
他找了死马,割去尾巴,放到那男人嘴边,叫着几句,果然听那男人似乎叹息一下。这是放地收集人灵魂的地方,他们相信人死之后的灵魂,就会因这最后一口气而附在马尾巴上。狄阿鸟作样做了出来,他把一梢马尾塞入怀中,拖起那人的一只脚,使劲地拽。女人也躬身来帮忙,两人一人拉了一条腿翻越障碍,慢慢地走。
好不容易回到原地,狄阿鸟拉出马,让马先卧倒,然后把沉重的人体扶上,这又带着那女人出发,借残存的夜色快走。
想到再也见不到可亲的父亲,他便难受,边走边哭,模糊不清地说:“阿爸,你就这样去了长生天那里,抛下我两个阿妈,抛下我和妹妹……”尸体突然从马上掉下来,爬起来,蹒跚地向一旁走去。
狄阿鸟糊里糊涂地边哭边走,哪去在意身后。那女人却又惊又怕,追上去,偎着他让他回头看。
狄阿鸟在前面用力拉着马缰,觉得想吃东西。
他摸出别人分来的一小块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锅饼,“咯嘣、咯嘣”地咬着,低哭着问旁边的女人:“你吃不吃?”
“你阿爸走啦!”女人木然接过那块小锅饼,猛推他,让他回头。
狄阿鸟又也撇嘴巴,控制不住哭意,继续在两旁倒塌的房子间大步往前走,边走边点头,说:“我阿爸走了!”
女人急了,拉又拉他不住,干脆对着他的胳膊咬上一口。
狄阿鸟甩掉他,从怀里摸出条烂马尾巴,抱住继续低语。女人不知他那儿的风俗,干脆夺了,使劲一扔,只见那马尾巴就如投镖一样,带着尾须,一个抛线,在黑暗中找不到。
狄阿鸟嚎了一声,推了她一把,在雪里乱摸。
“你阿爸真的走啦!”女人尖叫。
“我阿爸走就走啦,可你这个狠毒的女人,呜呜--”狄阿鸟抓摸了一阵子。终于因找不到,坐到一块断墙上哭。他揉了下肿眼睛。突然看到马上空空的。
“我阿爸呢?”狄阿鸟傻眼了!
两人相看无声,接着都反应过来,边往回到处乱走,边喊“阿爸,(狄阿鸟的阿爸)。在哪!”
军营中派人征调民妇做饭了,三五十人在这一代残存的民房到处喊叫,还伴随着打人抢东西的声音。两人也劳而无获,只得黑着脸,上马躲避,以免被赶入军营。两人摸路就走,到处乱奔,遭遇到兵士就回头再跑,隐隐听到好像有人在叫“狄阿鸟!”
两人不敢回头或者答应,跑得更快。穿过不知道多少条路,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狄阿鸟才在街道中找到点熟悉的感觉,他这就认出点路,往二牛家走。雪里埋的仍然有大兵的尸体,他提住心,想着昨日到处的杀人放火事,胆战心惊。恨不得一步到家。熟悉的篱笆门出现了。真的伏有人的尸体,足有十多人,有的是被刀砍死,有的是被大箭射穿,有的是死在这里,有的是被抛扔出来。雪地上还到处都是马蹄花。
狄阿鸟大惊,丢下那女人,跑进院子里溜劲大喊,从阿妈到妹妹,再到二牛,小铃阿嫂。
他看二牛家的主屋有烟气,一把拉过别在身上的短戈,想都不想,破门而冲,口里大叫着:“千刀万剐的叛军,我杀光你们!”
一屋子都是带泪的人,二牛脸色苍白地卧在地上,胸口前都是血,他躺在她媳妇的怀里,一手牵着他母亲的手。花流霜一手绰着一张弓,一手抓着箭枝,飞雪也是,连龙蓝采和风月都拿着兵器。风月肩膀上还有伤。他们本听到狄阿鸟的声音,却只看到一个满身血污,泥巴和雪的小兵撞开了门,提着短戈挥舞,都以为是又有乱兵入室,辨认好久才看出是狄阿鸟。
狄阿鸟喜极而泣,大声说:“我真吓死了!”
“你二叔带人去寻你们了!你阿爸呢?”花流霜问。
狄阿鸟说不出话,再次抽噎,将外面女人的话结合自己的意思说出来,说:“我牵着马,驮着阿爸,可他掉下来就走了,就再也找不到,连灵魂都被一个傻女给扔掉了!”
说话间,外面的女人追进来,怯生生地站在狄阿鸟后面,不忘扯住他的后衣襟子,帮他讲昨天夜里的事。
花流霜和龙蓝采都一阵头晕。
好在他自己也糊涂,到底拖的是不是他阿爸,是怎么不见了的。
天已经开始放白。
众人带着侥幸的心理找狄阿鸟的漏洞,推知狄南堂的生死,不断地问:“你看清他的脸没有!”
正说着,马声嘶叫,乱花花的脚步响在院子里。
“你二叔回来了!”花流霜说。
狄阿鸟一回头,却见到的全是兵装的人。
狄南堂解救了副督,那副督却战死了,他参见带救兵回来的秦林,正是接管兵权,这才有空回家看看。
他一回家和狄阿鸟一样,先拨看门边的尸体,这会才一身是雪的进门。狄阿鸟看到他就懵了,去摸最近的兵士,痴傻地问:“天上的兵吗?”入手冰凉有感觉,但这还打消不掉他的疑虑。他边低哭边往外,一个一个地摸着走,疑问连连。“家中都好就行!”狄南堂说,“我正带人约束军纪,路过这里!是不是老二来了?你们告诉他,让他少带人乱走,别被城中的兵马误会。”
说完,他就带人离去,扔下一句:“照顾好你阿妈。”
狄阿鸟一个惊喜,又扎屋里了,话还没说完,花流霜和龙蓝采就都为他传的糊涂话给他巴掌。
已经是清晨了。
狄阿鸟看得清楚,摸的真切,但还觉得不太真实,揉着眼辨认真实和梦幻,挨了巴掌,好像是挨醒了。他呆呆地跑到门外再看,好久才知道跑着喊。外面的雪细小了很多,却也是白面一样筛下。昏暗的天空再次起风,流雪细烟在风中扬漫低悠,竟然带出几分绚烂的凄美。
狄阿鸟回身进屋子,也不管自己阿妈问身后的女人什么,关上门就又伏在二牛身边问他是不是好了一些。
二牛的母亲已经哭干了眼泪,声嘶得又哑又低。
花流霜让下人们帮大水的媳妇做饭,自己走到狄阿鸟边敲敲他,示意有话给他说。
到了雪地,寂静到了极点。
花流霜低声教训狄阿鸟:“你救别人,谁救你?!什么烂货都往家里捡。为阿爸,阿妈想想好不?!等一会,让你二叔看看城门守的严不,要是不严,我们都去你那破庙里避避!”
狄阿鸟悄无声响,翻找自己的脑海,怎么也没找出自己错在哪里!
不一会,狄南良带数人回来,面色青峻,下来只是兴奋地拥抱了一下狄阿鸟,这就说:“城门已经封闭,听说健布将军也带了人马赶来。”
“还打仗?”男女老少都变了脸色。
“健侯爷肯定回来收拾叛军!”二牛吃力地说。
“谁是叛军?”风月呻然发言。
狄南良狞然一笑,说:“就怕他们不打!”
花流霜推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乱说。
狄南良嘿然冷看,扶着马刀,不当一回事地说:“我侄子不过教训了个黄鼠狼,乌鸦而已,差点被绑去要了性命!改天就让他们跪在我们脚下说话,看看这天下姓什么。”
众人都是没见识的人,也不明白他说什么,当是些忿忿不平的话。
狄阿鸟心中渐渐明朗,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动,感受着家中的温暖。随着身子渐渐暖和,脱换衣裳,“咯嘣、咯嘣”地吃东西,喝水,过了一会才接了话:“天下还真的有姓,以前有个姓刘的皇帝给他老子说,地都姓刘!”
狄南良笑笑,摸摸他的头说:“好志气!”
这会,外面响了一声锐利的口哨!
众人神经立刻绷紧,先是狄南良,后是狄阿鸟,绰了兵器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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