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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在平阳同学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卫央长长叹了口气,“咱还是不太擅长掩饰自己啊,这么轻易就教人看穿了本质!”
他对此是颇为自得的。
至于李成廷这些个诸侯王把他当回事,卫央可不认为这些人有那个眼力价,第一眼瞧见便如平阳与老将们那样的认为他是个人物。
他们只是知道平阳的眼光,相信平阳的眼光,终尔恐惧平阳的眼光,仅此而已。
忽然之间,卫央有些心疼这个似乎高高在上教世人仰视的女郎,没有人天生就是个智者,若非经历常人不能经历的经历,她怎能有那样的一双识人的慧眼?
以己度人,卫央自觉做到他这一步已千难万难,时常他也自负能走过那空间在带给他本领与荣耀之前的磨难与煎熬,那是千千万万的人里恐怕连一个都不会有的人才能坚持并挺着胸膛走出来的脚程,她不会与自己走同样的道路,但也走到了不负平阳二字的今天的地步,这样的女郎,怎能不教感同身受的卫央尊重且怜惜?!
卫央想过这平阳二字的用意,这并不只仅仅是一个公主的封地名字,更多的用意,那是在于与不世出的须眉并肩的地方。
那须多大的勇气方略,方能成就如今的金身?
半躺在雪地里,身下是轻毡,微暖的日头洒在身上,洒在脸上,想想竟还能有这样一个同样努力着的同行者,卫央扯一扯干裂的嘴唇,嘎嘎地怪笑出几声来。
他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旁边三个苦思冥想的却教他这怪笑惊醒起来。
窦老大心中顾虑颇多,他知道,自己这上司说是狡诈,然在自己心里,这人的本领,果然真如他所说,多都在“以己度人”四个字上。当时马家坡子镇前,他以自己的处地,忖度着镇民们的心思,因而又知耻后勇的那霹雳一击,方又有如今将士侧目万众传说的名声。当初与李成廷代表的诸侯王交恶,也是他自忖得柴荣高看,呼杨青眼,这些个诸侯王必不肯于他善罢甘休,索性一刀子险险活劈了李成廷,决然将身心投入到公主府这边来,方有如今暂掌龙雀的泼天美传。
也正是这以己度人,他敢轻身北上,敢在联军百万里竟又去招惹契丹远拦子,招惹那在他自己看来都是个强大对手的契丹女郎。他必是真的以己度人,方有这般的胆略的。
窦老大觉着,自己应该在这方面学着这上司。
然而,他真心以那韩德让的位置来考虑卫央有五百军的算计,却终不能决定到底要怎样地认为。不是别的,只因再窦老大心里,两百五十个便是两百五十个,假作五百人,一来与人家百万人相较,无非不过又多了些不怕死的来送死的人而已,没甚么不同。这二来么,假的终究是假的,怎能当真?
再三考虑,窦老大想不到自己该怎样认定,索性他也知道自己的长处在于勤勉忠心,见卫央怪笑,犹豫再三还是实话实说:“率正见罪,我实在想不出这韩德让到底要怎样想。或许在这厮看来,五百与两百五没甚么差别罢?都是他的猎物而已。只是五百人之多,总能教这人多些谨慎,如此而已。”
反而徐涣简单了些,干脆利落道:“卫大哥,若我是那韩德让,五百人也好,两百人也罢,总归定下了追击的目的,但凡手里的势力大些,八百一千的精骑,只管贴身追来,左近绰着,亲眼见着,不教咱们有片刻的逃离视野,左右我人手充足,拖着累也累死你了。”
卫央赞道:“不错,最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
徐涣好不惊讶,忙问:“最一开始这样想么?如今却不这样想了么?”
卫央又不先答,转头问周快:“老周大哥,你怎样想的?”
周快不能立即决答,踟蹰着字斟句酌道:“我若是他,初先必定折道而返。大战当即,五百人能抵甚么用?与其将精力耗费在与五百人追猎中,不如多些工夫,看怎样在决战里多些谋略,岂不胜过与一支孤军虚耗?”
卫央连忙道:“这话出去可别再说了,韩德让这厮,此番是方下山出道的架势,若教他现在逃了回去蜷缩在萧绰那娘们的石榴裙下度日,只等着将来作成独一无二的契丹汉官,我将要发落在他身上的算计,找谁作个诱饵去?”
想想又郑重告诫三人:“都记住了啊,见了韩德让这厮,千万别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把他给弄死了,萧绰这娘们,只有韩德让在咱们网罗之下,她才可能会出些差错,终于教咱们实现了图谋。一旦杀死这厮,我手里可就再没有勾引萧燕燕的诱饵了,此番北上,目的也就半途夭折了。”
这就更教窦老大与周快不解了,他既口口声声将这韩德让当个人物,怎地有了时机竟不肯下手?若这人真是个人物的胚子,不趁着他尚未长成便杀了,留作后患么?
只徐涣拊掌赞道:“卫大哥,还是你志气高,这韩德让与那萧燕燕能为你忌惮成这样,可见这两人确是有本事的。他都是人物,你却自信能将他都玩弄在鼓掌之中,这可就是人物里的人物了。”
卫央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不是说读书人都是心服也不口服的么,你这样直爽,你先生知道么?”
“先生自然知晓,杨夫子最厌恶口是心非之人,他常说喜爱便是喜爱,不喜便是不喜,我敢跟你打赌,我阿姐来看我之时,长安衙门里去打点的必定是夫子,教阿姐故意扮丑的,定是师娘了。哼,当时打杀了那恶棍,先生寻到了家里,便在官差面前,他也赞我这‘以直报怨’很好来着。”提起自己的先生,徐涣喜形于色,只到了最后,又忿忿而惋惜地道,“只可惜,杨师兄这人不类夫子,道德文章读不好,肚子里也没几分真才实学,虽待我们这些师兄弟不错,难免教夫子十分失望了。”
言下之意,那先生的儿子便是个小混混了?
略过这个不想,卫央待那先生好不景仰,这年头,以德报德的读书人不少,敢当中挥舞着拳头喊以直报怨的可不多了,忙问徐涣:“你那先生是个怎样形象?是杜甫先生那样的,还是李白那样的?”
徐涣道:“自是杜工部那样的啊,一生功名之路甚是坎坷,却矢志不渝致君尧舜清平四海的心愿哩。”他甚维护自己的先生,说完又郑重地补了一句,“夫子不喜那些个诸侯王,纵是广有贤名的雍王,他也说这人‘心肠歹毒,是个极能隐忍的毒蛇,绝非所谓的真龙,若他当政,非国家之福’哩。故太子薨后,先生整日闷闷不乐,这世上啊,也只公主殿下是个女儿身,方教先生耿耿于怀的很。”
女儿身怎么啦?日不落能有女王,煌煌中华怎就不能出个真的女帝?
在这件事上,卫央不与徐涣理论,那是教他作难。
蓦然,周快心神俱震,诧异而真正钦服地往卫央深深打量了一个上下。
这前前后后的对话,周快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番来,卫央的目的并非教他忌惮的韩德让,也非萧绰,这两个人,只是他这个小小的轻兵营假校尉谋算联军,谋算辽军的诱饵而已。或者说,他自始至终的目的,都在京西这教联军诸国霸占着的沦陷之地,在辽人占据的北地。至于那些忌惮,这一路来的踟蹰,乃至待萧绰的深深警惕,都只是他对自己所图那长远广大的路程上艰难阻碍的估量而已。
周快不能不想起且终于明白了国书里吴王待国之上将的最模糊而又最精辟的叙述:“寻常将校,无非杀敌陷阵,就兵事而论军事而已,然国之上将,必不为应付之事。国家之战,为诡,为正,为庙堂之算,为军阵之扑,此类尽可为将为相,而不可为上将。国之上将,决胜在于彼国,是为握主动而弃被动者也,惟百折千回处,不肯行寅食卯粮者也。”
诸国未灭,天下未变,大唐与契丹,谁也不能吞灭了谁,这一点相信卫央心里很清楚。因此,他如今的目光,一是落在京西诸国的庙堂之上,二是契丹南下的这一路精骑大军。而这两者,又可以合二为一,要灭诸国,必先败这一股辽军,欲败辽军,必要行灭诸国之事。
周快不知卫央到底是先盯住了哪一个,可不论是哪一个,以寅火率区区两百五十人的人手,那都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一般的事情。可他就是这样先认定了,所以,如今的卫央,这是在朝着那个目的蹒跚进步,这路上的萧绰韩德让,联军高继嗣,都只是他心中的一段阻碍而已。他在图着谁也不敢想,谁也不会去想的图谋,而这个图谋的第一步,便是从韩德让开始,教他等目的先混乱起来。
清晰的认定,笃定的明确,周快并不能有,但他觉着,自己这样想大约是不会错的了。
无论这个隐约的教人决不能相信的想法是真是假,但最起码周快看清了卫央这个教那么多的贵人看重的质地,这个人,真是个上将的好底子。
寻常将校,果然只是个临战之时千方百计拆东墙补西墙的疲于奔命的人,卫央却不同,他认定了一个战略目标,接下来一步一步地千方百计地让大大小小的对手先动起来,局势再是艰险,他也绝不肯将自己的视野缩小,而在实现目的被到达的道路上,他也在以国之上将的战略目光来和自己的对手打区域战术上的战争。
这样一来,虽在敌人的地带里,处处看去都是敌人的帮手,然在卫央心中,那可都是说不定的事情。没有甚么是不能被改变的,也没有甚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在战区里,待敌人好的,未必真就是他的助力。
——当然,这一点周快可没有想到。
他只是觉着,这个人能为平阳青眼看中,这为将之道,诚然是最要紧的了。
平阳公主有庙堂里那诸多的掣肘,她这国之上将不得不疲于奔命,却始终未曾拆东墙去补西墙过,可卫央既无如她的表现,更始终不曾有甚么与她心心相印的建言,这样也能为她一眼瞧出这是个如她一般的人物,周快骤然觉着,回归主军与留在寅火率,这抉择比方才还在观望的时候更加艰难了。
他只想建功立业开疆拓土,这样两个上司,虽说无论跟随着谁,那都是殊途同归的结果,可那路上的精彩恐怕必有不同处,该为谁的先锋将?
卫央可没想到周快竟能在这时候看出这么多这么深奥的问题,他自己只就那样一个人,要做的事情确如周快所想,可哪里来那么多的大道理?
身为唐人,我要干掉不服天朝管的那几个称王称霸的家伙,你们拦不住我。
韩德让立马东柳林村外土坡之上,翘着眼往村内观望。
高空的日头,暖化了地上的积雪,马蹄下冰层上润润的水,使战马颇有不耐,烦躁踢踏着脚步,正如韩德让的心。
他不知这村里怎样的光景,尽管这里是辽国的盟友联军的地界。
或许只有身为敌人的时候,才能真切知晓汉人是多么的难以对付。这里是联军的地界不假,可这里的生民,那都是汉地儿郎,大唐子民,韩德让一心都在辽国,恨不能天生为契丹人,他自知未必人人都是他,煌煌的上邦,峨峨的天朝,千百年的教化流传,早将故地生民铸就出不能天毁地灭的风骨。
纵然只是农夫走卒,心里热爱的,那还是雄伟长安城里得了天地灵气造化的大明宫,那一泼配军到了这里,这里的生民恐怕心里便多了三分骨气,急切闯将进去,恐怕不妙。
百将在一旁好生不耐,扬鞭指着村中起落的人家叫道:“这有甚么好看?没有遮挡,没有军卒,只要一声令下,八百人冲将进去,喘息间可安定这里了。”
他很不理解韩德让的犹豫,为追那一泼贼配军,按说行程耽搁不得,若教那一泼逃入联军心腹里去,岂不教那些个勇士都算不上的村汉兵卒嗤笑大辽精骑的无能?若那一泼不在这村中逗留,管他那么多,一股脑杀将进去,岂不省事?
韩德让心里到底是看不上这些莽夫粗汉的,犹豫一下没有发作,想想多劝了一句:“战阵搏杀,我不如你。然待汉人的了解,你远不如我。此地生民虽在联军地界之内,毕竟他是汉人,若那卫央持龙雀能深入联络,不啻教这些生民得了三分力气,七分胆量,你休看他村外无遮挡,村中少兵将,一旦我贸然进入,纵然能取下这村,可那配军狡诈,恐怕最后都是他得了的便宜。”
百将不想那么多,他是每年都南下来打草谷的契丹人,刀下汉人的亡魂不知有多少,唐军面前他也不怕,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
教韩德让在这村头耽搁了这么久,这百将心中早急躁起来,当时哼道:“你说的这些我可没见过,是进是走,快些决断,休误了追敌的脚程。”
韩德让微微侧目,又一次念起教自己调教出来的那些下属的好,可惜,教萧绰都打杀了。
原来,契丹人始终不曾真的相信北地里的汉人,就算是萧绰,在他国事中,也不会全然信赖身为汉人的自己。
她曾说,汉人朝廷的规矩是很好的,想必她所图的,只是自己一身的本领,却非自己这个人了。
可惜了,李世民能重用异族人为将相,所以创出个万世流芳的大唐王朝,契丹人若心胸能开阔些,韩德让自忖中原有的是壮志难酬的人物,若这些人能效忠大辽,何愁李微澜的雄心壮志不能有对付之人?这天下,辽人也能觊觎那么一觊觎了。
只如今,可恨的是这汉人的身子!
韩德让眼光闪闪,望着这村庄,到底他起了杀心。
或许,教上头放心的唯一法子,便是用族人的血来表达自己的忠心了罢?
“不进村镇,绕过这里往前头寻踪迹再往西北追击!”杀心是起了,可现在不是时候,韩德让狠狠一抽马鞭,手中提起了马缰绳。
百将十分不满,既是联盟,我军已到门前,为何不见联军里有人来迎?纵是他不知,治下之民,怎地也敢拒门而望?
他这是纯粹的找借口了,以这人想来,那贼配军马家坡子镇前雷霆一怒,为的只是教联军捉去的几个当地妇人,这样的将领,只消在这村庄里刀出鞘火上头,不信引不出他来。
倒也不是这百将无能,他是个狡猾的人。
猎物在前头跑没了踪影,猎人追上去,可能会被困兽犹斗的猎物利用它的长处打个措手不及。而若在这里激怒对手教他回头来进攻,既有人手之利,何不扬长避短?
当然,若猎物不回头来交战,那也无妨。
这百将是河北之地与大唐累月交战的老手,他知道辽军屠杀唐人之后若唐军不来解救,长此以往总会将唐人的心冷了,那也是一种胜利,不是么?
想大辽国内,汉儿总也有十数万户了,这些人,可不就是教我军渐渐杀没了待唐军的耐心,终于一头扎入总不至于死的北地的么。
今日屠了这村,明日再屠一村,三五日下来,总能达到要么勾引那一伙贼配军回头来战,要么教这地里的唐人待他的王师没了向往的信念,算到底,都是不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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