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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恐这韩德让狡诈回头又来,王孙教那先生一伙尽早安排人手继续巡逻,自往村中闲走,逢人问时,坦然道是先生家远亲,将这村中上下牢记在心,又问寻常有公客来时招待接应之处,至入夜不见韩德让回头,遂略略安下心来。
王孙颇担心同伴们,韩德让在村外盘桓多时而不进村,往西北去后夜不回头,无论多么想不通他是怎么瞧出来寅火率没有隐藏在这东柳林村,毕竟他笃定了。那么,卫央到底是怎样打算的,是牵着这一股辽军在北地里晃悠么?
以王孙对这位上司的了解,恐怕他不会这样想。
莫非要尽歼这一股辽军不成?
这倒也不算十分艰难不能抵达的目的,只不过,王孙知道卫央是打算将契丹精锐远征军都勾引出来的,只歼灭这一小股人马,纵他都是远拦子,恐怕也不能如愿。
那么,他到底要作甚么?以这人的性子,韩德让过村而不入的可能,他定是早料到的,尽管如此仍旧教自己藏在这里行那投药的下作勾当,其意为何?
猜测不透,王孙只好依计行事,宁可做多些,不要不去做。
翌日天明时,王孙突然之间想到,莫非自己这胆大包天的上司,他这是去攻打数十里之外的党项夏州登县么?
王孙记得图子上标注的清楚,往西北去三十余里,正是党项为应付与大唐的战事而特意新筑了一座城,城不甚大,却甚坚固,于党项作用譬如如今的战区之于原州渭州,乃是辎重转运,兵员调动的必经之处。如此要紧之地,党项焉能不守地固若金汤?区区两百余人敢图谋这等要地,岂非以卵击石自投死路?
可不要认为这是想多了,王孙很了解自己那位上司,那不但是个胆大包天的人,而且还是个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的人。似乎在他看来,所谓的不可为,只是因为旁人不能看破其中可为的要紧破绽。
卫央果真要攻打登县么?
暂时他也不知,他只知道,就在自己歇息的地方,再入前头群山之后,韩德让若敢跟来,便是他倒霉合该吃个大亏了。
左右等了半晌,看日头已西移到了西山山头,这苍茫大地上,除了偶尔经过的寒风,再没有甚么声响的物事,辨别风向未变依旧还是西北风,卫央稍喜,叫过周快手指前头由人踩马踏而出的山路道:“老周大哥,待会儿韩德让那厮若追上来,你自引五十弟兄,战马一百,在这山内左侧埋伏,谨记须如此如此,地带须寻这样的——不见韩德让自西北而返,不可轻易现形。”
周快不解,却不妨碍他执行军令,当时点起熟悉的人手,牵马百匹先往山内进去了。
卫央又教窦老大:“你也引五十弟兄,一百战马,进山去于右侧埋伏,周快出时再出,休要误事。”
窦老大也点了人马自去了。
卫央方教徐涣引十余骑,选最轻便的战马教他等骑乘着,卫央密谓一番,徐涣会意,也往山中去了。
所余一百余骑,卫央自引快马一鞭直奔山内而去,入山也不停留,这里是党项境内,距离雄城登县不远,党项如今人手不足,战时山里也未设置岗哨,一路绝无阻碍,教这一百余骑转瞬间越过山内,往西北遥遥已能见金色日光下的贺兰山脉了。
山外风更紧,卫央再探风向依旧不变,还是忽而弱些,忽而扑面而来骤然激烈,乃选善骑者三五十人,各自分发了捣得粉碎的辣椒面,往西北去遣出三五骑教五里之内探望联军远哨,自引本部在这里藏住身形等候。
只说徐涣那十余骑,山内也不下马,更不教战马闲着,各自寻自在,只要将战马出半身的汗水才好。
正忙碌间,山坡外耳目示意,果然韩德让引兵追了上来。
徐涣哈哈一笑,谓众人道:“不出校尉所料,这厮果然追上来了,徘徊这许久,既过了午膳时候,又不及晚膳时候,定正是饥渴难熬之际,诸位,须依计而行,万不可出纰漏。”
收束众人,只教耳目在坡上观望。
见得又一处山口,韩德让很烦。
他是知道轻骑的长短的,所谓轻骑,便是迅捷快速的骑军,最是在平原开阔地带里,视野能达十数里之外,才能最大优势地发挥自己的长处。而这山势地形,一则极限制轻骑的灵动,二来敌手极易隐藏行迹,一个不好,若轻骑陷入山中包围圈,逃也逃不掉,打也早教对手占了先机,一着不慎便要满盘皆输。
然身为追击者,韩德让又不得不沿着对手的踪迹追赶,别说这里是山,纵然是追击轻骑最不得入的树林,那也要追将上去了。
毕竟他是个谨慎的人,先不忙追将上去,只在地面教积雪掩埋只容轮廓的道路上细察痕迹,判定寅火率真是自此处入山的,这才教高明的远拦子三五人,小心翼翼策马往山口内先去探路。
三五骑方入山口不见影踪,陡然山内一声喊,韩德让忙教上下准备御敌,睁眼细看时,只在这一声喊里,不知那可恶的配军用了甚么法子,已折了远拦子一骑,只两个同伴转马自山内出,逃一般冲将回来。
有百将忙令接应,里头收束不住般冲出了十余骑来,远远望见韩德让早有准备在此等候,一声叫,拨转马头撒腿兔子似又转入山内去了。
韩德让看得明白,那十余骑人马俱有乏色,战马四条腿尚且不住落汗,当时顾不得先折了一骑远拦子的心疼,大喜急促喝问逃回的那两骑:“如何?”
两骑惊魂未定,有个回过头来想起甫入山时,迎面冲来的那十余骑卑鄙无耻的手段折了自己的同伴,破口骂道:“杀才鸟,贼配军,可恶的紧,里头掏出只他才知的路坑,安曼那一时不查坐骑先折了,又教兜头冲来那小贼汉劈头一石头砸了个正中,可怜死了。”
另一个才道:“彼战马流汗,骑者仓促,真是自山的那头回来查探咱们动静的,不会出错。山内只这十余骑,别无埋伏。”
韩德让兀不肯安心,止住那做主百将的焦躁,侧耳细听片刻,里头那马蹄声愈去愈远,山内回音荡荡,真是骤然遭遇的。
毕竟他是初次引兵,尚稚嫩的很,心中早倾向于探路三骑与这十余骑乃是骤然遭逢,再听得山中马蹄得得愈去愈远,心中便笃定了果然是骤然遭逢的念想。
方命上下:“留下一个百人队在这里等候,其余众人,一起随我追杀。”
对大唐的军制韩德让熟悉得很,他知道一个率的人马,远哨最多只能遣出五里之外,尤其在这苍茫的深冬,更在联军心腹之地,一个不慎便远哨无法与本部会合,五里远哨,这是最远的距离了。
七百骑一起杀入山中,一路追,一面左右打量,不见有埋伏痕迹时,又教快马加鞭,登时山内蹄声隆隆,数里山路,只在精骑喘息间的脚程之下。
哪里想周快是为老卒,窦老大生性仔细,两人竟能合谋出骗过匆忙里本无心细察的远拦子——百骑往选定的埋伏处行走时,竟是倒退着去的,一面走,左右有的是工夫,各人取积雪掩盖住自己的脚印,日光已照不到这里,飞快一眼扫过并不近前来察看,远拦子又不是天生鹰眼,怎能瞧出精心掩埋的痕迹?
左右埋伏点里,周快与窦老大瞧得契丹精骑纵队直冲而过未发觉这里的埋伏,均都松了口气。
周快还好些,窦老大这是头一次与名震天下的契丹轻骑作对,手心里紧张出一把的汗水。到了这时,窦老大才算勉强成了个老卒,许是跟着那上司久了,此时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个念头:“原来契丹远拦子也不过如此,果然只须用心到了,未必名震天下的,真是轻易不可敌。”
这却不是窦老大自大,他这个人,打死一只耗子也会荒唐地担心下一次遭遇的耗子更难对付,何况面对契丹精骑?只是早先总不敢想既无万人敌之横勇,又无智谋算略之能事,如今只这信心提了上来。
最关键的是,窦老大并不以这一次瞒过了粗心而骄横的契丹精骑而得意,他心中最肯定的,只是自己的用心方没有致使出了差错。
只这七百精骑冲将进山,快到北面山口时,都能瞧见山外的亮光了,韩德让隐隐担忧的埋伏并没有出现。
“莫非真是高看这贼配军了?”
想想沙坡头里那一遭教自己的首秀折戟沉沙的行事,韩德让摇了摇头,自那一事里便可知自己这一次的对手不但豪强勇猛,而且狡诈的很,绝非泛泛之辈。
这山里,或许真是他不及布置,而且雪地里也难藏埋伏,因此不曾设置而已。又或许,这人尚未料到自己竟能这么慢才追上来,一时粗心大意?
“若我是那贼配军,如今北上的目的尚未现形,那是绝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战力的。一味远遁,牵引对手搅得敌区人心惶惶,这才能得了最后的那一击。”韩德让自觉以己度人,换作是他必不会与精锐的远拦子鏖战而误了此次北上的目的,料定卫央大约也是这样想的。
这第二次交锋,他若知道自己那对手此番北上连个目的都没有在军令里得到解释,兼且这人又是个早先一月半月里还是个连战场都不愿上的没志气的人,不知又该怎样算计。
而倘若教他知道,这一次卫央一反常态不但不隐藏自己的实力,反而要行那把薪助火的勾当,又有甚么感想?
何况,卫央哪里来的实力,区区两百四十九人,还都是少经浴血的配军,有甚么好隐藏的实力?
别人将他这一率人马当作平阳亲付却以寅火率掩人耳目的大唐精锐老卒,那可就不关卫央的事了。再说,若真有数百老卒在手,何必行这冒险的把薪助火的勾当?
韩德让险险哭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世上怎能有那么不要脸的对手。
身为汉人,他很是关注族人里的佼佼者,满大唐无论文武,但凡是个人物,那都是个顶个的正大光明,就连最善用诡计的沧州大都护府大都护符彦卿,那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在韩德让看来,大唐人物风华绝代,论这修养道德,到底还是在粗通文明的胡人之上的,他并不羡慕中华上邦的富庶繁华,只感慨千百年的传承之下的人物风骨节气,到底那才是支撑中原王朝世代雄踞天下的根源。
没了人物风流雅姿风度,唐人怎能是唐人?
可就在今天,韩德让彻底推翻了自己心中的这个间接。
自南边山口追击的那十余骑眼看进入射程时,韩德让便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到底还是教那可恶的贼配军算计了,这只能教他恼怒,并不能教他耻辱。
那十余骑方出了山口,一路上大呼小叫的那个最后的少年一声叫,他等俱都刹那间勒住了缰绳,霍然转过头来,那可恶的少年笑嘻嘻地瞧着惊疑不定也忙勒马不前的韩德让,突然,他仰首往山内两侧笑道:“卫大哥,这伙挨千刀地教我赚来了,怎地还不动手?”
埋伏竟在这里?
韩德让骇然,慌忙转目瞧出,这里确是个能埋伏的地带。两面都是陡坡,坡上有滚石木块,更有冻成堆的雪块,那可都是居高临下能砸死人马地物什儿哪。
迎着风,韩德让瞧到了那笑嘻嘻少年挤眉弄眼的神态。
那厮跳下马来,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身边十余骑有样学样,甚是悠闲自在地依着马往这边观看。
半晌慌乱的辽骑等不到山坡上埋伏杀下,韩德让惊疑不定,又回头盯住那十余骑仔细瞧了起来。
那少年喘息均匀了,安闲自在地翻身上马,看同伴都坐定了,这才又冲韩德让拱拱手,顺着风高声叫道:“韩德让是谁?我卫大哥留给你的话,都看到了么?”
韩德让闷哼一声,身边百夫长弯弓搭箭要射杀那人,韩德让摆摆手低声道:“逆风不能射杀他,我看这所谓埋伏也是不真的,且看他耍甚么诡计。”
那少年等不到韩德让的答话,过了片刻方又叫道:“不答我么?那定是瞧得见,瞧得清楚了,是不是?韩德让哪,不是我说你,好歹你也是诗书礼仪教出去的人,与你家逆渠魁首抢女郎的勾当,既不忠,又胆大无耻,这样的事情你也能做,不怕丢了读书人的颜面么?”
身后他同伴高声肆无忌惮笑道:“小徐子,恐怕你是好心骂在狗身上了,这胡虏异族,据说人伦不通与兽类般,寡廉鲜耻么,那是祖传的本领,你这好心,倒不如胜些下来,回头撞见咱们唐人里尚有些荣辱感的人训导于他,不定能成就你不小的名声。我跟你说,无论匈奴人,突厥人,还是这契丹人,甚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是不论的,比如这女郎,只看谁下手快,那便是谁的,长幼尊卑,在他那里是行不通的一套。”
“是么?”小徐子好不惊奇,正容冲韩德让拱拱手,正色问道,“韩德让,我叫徐涣,至今尚没有去过契丹,这些情况都不了解,来,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读书少,你可不能哄我!”
韩德让怒火中烧,强自按住,左右打量果不见有埋伏,再细看那一伙对手,方才一路上他人马俱大汗,如今背对着烈风,竟渐渐喘息定了,说话的声音也平稳了很多。
“糟糕,这是缓兵之计!”韩德让仔细一想,这一路上那一伙飞马疾驰不是作假,却终于教七百精骑追击这半天,都露出了疲态来,想必这一番略略恢复些精力,那是为接下来的继续逃命,或者为拼命做的准备。
看到那小徐子年岁甚浅,偏他自回头勒马那一刹那,分明已有了得兵法里缓兵之计精髓的架势——先仰首叫嚷伏兵杀出,是为止辽骑追击步伐,而后与韩德让这一番扯皮,只为缓得喘息之机,而接下来若是逃走那倒无妨,若与辽骑拼命,这少年便是个既有些智谋,又颇具勇气的人——这样的有可能会在将来成长为大辽对手的资质,韩德让焉能放过毁灭的机会?
乃暗使人准备陡然冲杀,韩德让心中恼火于这少年出口的损,杀机当时更甚,面上却挤出一团笑容,假意表现出惊疑的口吻,问道:“兀那少年,你这里果真有埋伏么?可是你跑地疲乏累了,要借着这时机容喘息的工夫?你实话说,我答允你全尸之事。”
“果然是个小气的人,我还当你要说‘你实话告诉我,我保证不打死你哩’!”徐涣撇撇嘴,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腰,从马鞍上解下刀来,出鞘直指前方的辽骑,蓦然高声叫道,“咱们的任务已完成,是到冲锋杀敌的时候啦!”
“果然是缓兵之计!”韩德让不由懊恼,挥手示意处,辽骑折回了弯弓,腰里拔出了刀子来。
却不想正在此时,便在最前头的精骑作势已催开战马碎步冲将起来的时候,山口两侧突然冒出百余人马来,韩德让方生中计之心,只看那百余人里最前头的数十人抖手一扬,红彤彤的一团沫子,在迎面而来的风里夹着直扑往面目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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