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百六十二.错过
北堂戎渡微微扯了扯嘴角,笑道:“丢了?可惜,本来我瞧着挺好看,还想和你要来的。”北堂尊越抚弄了一下他的额发,道:“这有什么要紧,你想要,就再叫人现做一个就是了。”北堂戎渡偏过头一笑,说道:“那不一样,就算做得再怎么像,也到底不是原先的那一个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渐渐地,窗外的雨似乎比先前下得大了起来,北堂尊越看看时辰,见已是到了傍晚,天色也越发有些阴沉,便起身一面将其余的几盏宫灯点着,一面随口问道:“已经酉时了,饿了没?”北堂戎渡原本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安静地看着北堂尊越的身影,心中密密交织着一丝平和的安详之感,似乎觉得哪怕就永远这样也不是不好,或许,是因为自己比对方整整小了十几岁的缘故,彼此之间天生就被一条名为‘父子’的线牵着,所以他可以偶尔有些放肆地去讨取一些东西,无论是纵容还是溺爱,亦或妥协,而他父亲,也总是大多会满足这些要求,给他这样那样的特权,让他的地位在所有人的眼中越发尊崇,而这种安稳的幸福,对方那几分不时流露出的真心,令人实在不想让它们被逐渐遗忘或者丢失在什么地方……正微微出神间,却被北堂尊越这样一问,方才觉察到自己的失神,因此北堂戎渡便一面摸了摸肚子,一面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确实好象有些饿了。”北堂尊越看着窗外淋漓不止的雨幕,道:“这是天留人了,既然如此,本王也不急着走,陪你一起用膳罢。”北堂戎渡闻言,不觉‘嗤’地一笑,抬手理了理头上的方巾,道:“……要在这里蹭饭就直说了便是,找什么借口?”说着,唤人进来,吩咐摆膳。
不多时,两名内侍抬着一张矮桌进来,放在横榻上,身后跟着五六个年轻宫女,捧了饮食器物,一一摆设在桌上,北堂戎渡由人伺候着洗了手,随后一边用绢子擦干净,一边道:“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众人听了,遂微一欠身,皆无声退了出去。
此时外面天色沉沉,北堂尊越走过来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见样数并不甚多,大概有七八道,虽每一样都做得极精致,大多都是北堂戎渡平日里爱吃的,但却并没有多少荤腥,无非是针耳菌,笋丝,猴头菇之类的东西,并两碗胭脂米粥,其中一碟酥蒸荷香银鱼,一碗翡翠蟹黄豆腐,便已经算是油水足的了,因此不由得皱了皱眉,说道:“虽说病中适宜用些清淡吃食,但也不必这么素,多吃些补身之物,伤养得也多少能快些,这些奴才,就这么伺候你的?”
北堂戎渡此时刚刚把筷子拿在手里,闻言先是微微一愕,北堂尊越眼下这样的细腻心肠,平实简单的关切,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享受过,他的父亲对他,实在也是难得的耐心与挂怀了……北堂戎渡面上无波,心中却一时间有些五味陈杂纠错之感,随即笑了一笑,说道:“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都是我自己叫人弄些清淡菜来吃的。”
北堂戎渡说着,一面略掩了一下长长的袖子,脸上挂起一丝无奈之色,道:“我又何至于少了这口吃食,只是爹你不知道,太医院开的那些药实在叫人受不了,天天五六碗地灌下去,那味道恶心的,让我什么胃口也没有了,一见了油水大些的饭菜,几乎马上就一口也不想吃了,这才叫人整治些素淡的菜,还能好些,也吃得香甜一点儿。”
北堂尊越笑了笑,亲手执了筷子夹起一些夏天吃着十分爽口的嫩笋,放进北堂戎渡的碗里,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忍着点儿也就是了。”北堂戎渡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慢慢喝着,又扒了两口饭,这才自哂道:“……没办法,我从小就烦喝药,这毛病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说罢,夹了一个素煎的小饺儿给了北堂尊越,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一旦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尝一尝,莼菜馅儿的,味道真的还挺不错。”
两人对坐着开始用饭,偶尔说上一二句闲话,北堂戎渡吃了几口菜之后,又热热地喝了半盏汤,无意间抬起头去看对面的北堂尊越时,却见男人不过是略动了几样离自己近一些的菜色,稍微尝了尝味道而已,并没有怎么吃,便暂时停下了筷子,问道:“怎么了,不合你的胃口么?要不,我就叫人再做些送来。”北堂尊越慢慢喝了两口粥,打量了少年一眼,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本王刚才过来之前用了些点心,眼下倒不饿,随便陪你用些就是了。”北堂戎渡‘哦’了一声,没说话,北堂尊越却已经夹了一枚丸子递过来喂他,北堂戎渡如今早已经习惯了两人之间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小亲密,因此也不以为怪,径直张嘴接了,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慢慢吃粥,北堂尊越在旁有一口没一口地随意拣些菜蔬用了,更多的倒是看他吃饭,殿外雨声潺潺,一片宁和。
一时父子二人用过了晚膳,宫人进来收拾了碗碟,撤下桌子,又服侍着两人盥手漱口,奉上茶来,待众人都退下之后,北堂戎渡在窗台前探首往外看了看,见窗外雨仍未住,豆大的雨珠打在汉白玉台阶下的阔叶芭蕉间,噼啪作响,激起点点清凉的水花,不觉回过头看向北堂尊越,面上澹澹而笑,口中道:“这雨当真是留人了,让你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因是下雨,殿内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北堂尊越低低笑了一下,走过去伸手夹一夹北堂戎渡的鼻子,不以为然地轻笑道:“……怎么,即便是此时雨停了,莫非你还想赶本王走么。”一面说着,已弯腰将北堂戎渡横抱了起来,走到不远处的大床上,这才把人放下,又亲手给他除了外衣。
北堂戎渡靠坐在床头,扯过一条薄毯盖在腿上,抬手解开头上的方巾,将头发散放了下来,笑道:“这话说的,谁敢赶你走?”北堂尊越见他黑发如漆,光可鉴人,不禁低头含住了北堂戎渡雪白的右耳垂轻咬,一边拨弄那光滑的鬓发,一边轻语道:“……你胆子这么大,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北堂戎渡只觉耳朵痒痒的,忙一缩脖子,抱怨道:“你明知道我右面耳朵容易痒……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老跟儿子过不去。”说着,就想避开,却被北堂尊越一手温柔之极地按住,用舌尖在他耳朵上故意打着旋儿轻舐不休,北堂戎渡实在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左手推着男人的肩,微微喘息道:“爹你饶了我,我错了,我错了……哈……我再不敢说你了……痒……我真的错了……”
两人戏闹了一会儿,半晌,北堂尊越才放开了怀里的少年,在他身边半躺半倚着,就见北堂戎渡鬓发微乱,口中尚自喘着气,大半个身子懒洋洋地陷在一堆软枕里,一手捂住耳朵,闭着眼睛道:“你这明明是欺负病人……以大欺小,趁人之危。”北堂尊越扭头用手撩起北堂戎渡的一绺头发,去挽在指间,那发丝顺滑之极,一缕一缕地从指缝中悄无声息地滑脱开来,甚至留下一抹馥郁的残香,叫人舍不得松开,北堂尊越轻笑一下,拥北堂戎渡入怀,清浅的呼吸丝丝缕缕地拂在少年的耳廓间,吹起几丝鬓发,道:“横竖你也翻不过天去……你只要万事且听本王的话,谁还欺负你?”北堂戎渡别过身去,‘扑哧’一下笑道:“万事都听你的话……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了。”
渐渐地,窗外雨势渐小,有止住的趋向,到得后来,果然就已停了,只不时听见积存在芭蕉叶上的雨水‘哗’地一下倾落下来,整个王宫都被雨水洗得通通透透,地上汪着一片水泽。两人说话间,北堂戎渡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身旁北堂尊越见状,便轻轻吻上少年的额头,道:“……困了?”
北堂戎渡任凭自己半倚在父亲的胸前,感受对方温暖而令人心生安定的气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这样温暖的怀抱,隔着薄薄的衣衫,叫北堂戎渡感觉得到那种真切与踏实,遂含笑道:“下午都睡过觉了,哪里这么容易又困了……”北堂尊越半搂着他,静了一会儿之后,忽然低声笑问道:“渡儿,你说,本王在你眼里……可还好?”北堂戎渡乍闻之下,有些莫名其妙,但随即就有些明白了——溺于情海当中的人,无论男女,只怕在一起时都是时常爱说些在旁人眼里完全无用的废话、做些可笑无聊的事情,哪怕是像北堂尊越这样的人,如今看起来也是难免,不过与大多数人相比,他此时只是偶尔问一两句毫无意义的问题,已经算是不错了……想到这里,北堂戎渡扭过头,似乎是在认真打量着北堂尊越的面容,然后又用手在对方的鼻梁,下巴和两颧上比画了一下,这才点了一下头,嘿嘿笑道:“唔,当然好了,这可是真正的美男子,大美人……”北堂尊越挑了挑眉,弯起食指在北堂戎渡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笑骂道:“混帐……就这个?”
北堂戎渡将后脑勺重新倚住男人的肩井,半眯着眼睛笑语道:“那么,让我想想……嗯,你武功很高,有权有势,身段儿也好……啧,当真是多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呐,跟我比起来,也就差一点点了。”北堂尊越一时哑然,既而气笑不得地道:“……谁问你这些!”北堂戎渡但笑不语,只是拿起北堂尊越的一只手,把玩着上面五根修长的指头,半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逐渐淡去了笑容,回首间,往事如烟,一瞬间转过,只轻声道:“……爹,你想知道,我对韩烟为什么与众不同么……为什么哪怕你不喜欢,我也从来都没有疏远冷淡过他?”
此言一出,北堂尊越明显顿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出声,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确实需要一个解释……两人一时间谁都不说话,直到北堂戎渡再次开口,才终于打破了这一片平静:“没错,他容貌难得,人物出众,性情也很和我的意,六艺精通,武功也还不错,对我更是极好,但这些,也并非是所有的原因……”
北堂戎渡轻轻捏着男人的手指,似是正在回忆,徐徐道:“当初我出堡那年,还有几个月,才会满八岁……出堡之后,我开始在江湖上打拼,那时我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谁会真正把我当成一回事呢,一些分舵、分坛里的人,都在暗地里偷着看我的笑话,最初我有时候下达的命令,也有人阳奉阴违,后来,我开始努力把自己的本事都展现出来,让他们都亲眼看见我雷厉风行的手段,叫人再没有敢丝毫小瞧我的,在江湖上,也是心狠手辣,行事狠绝,渐渐地,所有人都开始敬畏我,我也在外面替无遮堡,做了很多事……”
北堂戎渡轻叹一声,将曾经的往事一一说出,一路经历颠沛而来,神情寂寂,看不出什么波澜,北堂尊越不出声,只静静听着,感觉着北堂戎渡那语气当中的沉稳与从容,竟忽然有些不知道应该感慨还是遗憾,或者是别的什么滋味,以他的经历,当然能够明白一个年幼的男孩要做到这些究竟会是何等的不易,而那时,北堂戎渡只有完全依靠自身而已……窗外檐下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落着水珠,让人的心神也是几乎有点儿恍惚了。
“……数年之间,恍如隔世,而在这期间,韩烟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北堂戎渡轻声说着,明显感觉到北堂尊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似是有所震动:“从我出生到六岁之前的这段时间里面,根本没有他,而我将近八岁到之后的六年时间里,几乎没有你……爹,都是六年,前面的,他不在,后面的,你不在。”北堂戎渡说着,淡淡垂下眼帘,悠然叹笑道:“在那段时期,他从来都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经过的所有事情,不管是挫折还是其他的什么,他都陪着我……爹,你知道的罢,对一个男人来说,在这么一段时间里,始终陪在身边的那个人,永远都是不同的。”——
是的,往事已去,浮光倒影如潮,总还记得当初还是少年的那个人唇畔的一抹从容平淡的微笑,于某次遭遇埋伏后,在一间破庙里替他静静裹扎伤口,或者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春风得意中,温润如玉的少年策马伴在他身后,每一点每一滴,都是两个人所共同经历过的,那个清风般的男子,目睹了他绝大部分的喜怒哀乐,无论是人前人后的风光,亦或是浮华背后的阴翳……他或许是冷静自私的,又凉薄,很难真正被什么人或事所打动,但在不知不觉之间,一颗心却到底还是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一道缝隙,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让时间在两人之中,留下了让彼此都割舍不下的东西……
北堂尊越这一次没有说话,他揽着北堂戎渡的身体,抱着少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暖意,但心中却闪过了一丝惘然,忽然觉得怀里的这个人离他有些远,他向来是一个自负的人,从来不会为某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而感到有丝毫地后悔,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终于还是被触动了——即便是非不问,然而在北堂戎渡从男孩过渡到少年的这个过程当中,他毕竟已经永远失去了在此烙上印记的机会,并且是在北堂戎渡离开无遮堡的那一日,就已经永远失去了,就这样跨越过去,情怀已非从前,在那段时间里,他没有在对方的身边,没有眼看着北堂戎渡显现锋芒,逐渐成长,没有与北堂戎渡分享这对一个男人的一生都十分重要的时光,没有陪着北堂戎渡走向逐渐蜕变的那一段光阴……造化弄人,不过如此,过去的,就已经永远过去了,直到此时此刻,北堂尊越才真正知道在不经意之间,自己到底已经错过了一件多么宝贵的东西,他开始后悔让北堂戎渡一人在那里,短短的数年时光,却造就了一段永远的淡淡遗憾……——
而另外的那一个人,却已经有幸与北堂戎渡在成长的时期中分享了许多东西,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情,因此那人在北堂戎渡心里所占据的一处位置,只怕已是不会再磨灭的了……
种种之事,好象实在是作茧自缚……北堂尊越突然再也无法克制住胸腔中那股强烈的嫉妒和不甘,他知道无论他怎么做,除非时光倒流,否则自己和怀里的这个人之间的某些东西,都已经永远不会再圆满了,而填补了这段空隙的,会是另一个人……无论承认与否,事实就是事实,纵使他北堂尊越日后有再多的权力和力量,哪怕是掌握了天下间万万人的生死,也仍是徒然。
想到这里,北堂尊越突然收拢手臂,抱紧了北堂戎渡,握住对方的手,虽然力度不算大,但北堂戎渡却仍然很敏锐地从中感觉到了什么,遂转过头去看,正对上一双狭长幽深的凤目。
北堂尊越此刻的眼神太深沉难懂,让北堂戎渡微微有些动容,再仔细看去时,那眼神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转瞬已经不见,近似于落寞,令北堂戎渡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神情,不应该出现在他父亲的眼睛里……正迷惑间,北堂尊越握在北堂戎渡掌上的右手已经渐渐加力,攥紧,低声一字一字地道:“……在本王面前,不准想着别人,谁都不准,片刻也不行。”北堂戎渡听着他这样霸道得甚至算得上是蛮横的言语,心中不知怎的,却突然浮现出一片淡淡的温情,此刻这样的北堂尊越,是他所未曾见过的,遂不知不觉之间,已反握住了北堂尊越的手,凝望着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只觉得北堂尊越那原本犀利的眉目在灯光中被磨平了些许棱角,无端添上几分温暖与期待之意,遂下意识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蓝眸中依稀有柔和之色,道:“……好。”
北堂尊越闻言,这才重新静静搂了北堂戎渡在怀,唇边的一丝淡漠,逐渐模糊在了灯光的阴影之中——
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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