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百六十一.爱似流火,情意牵牵
两人一时间言笑无忌,此时窗外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北堂戎渡到底重伤在身,精神难免不济些,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倦倦地觉得疲惫,北堂尊越把他拢在怀里,一面摸着北堂戎渡柔软的黑发,一面语气淡淡,真心怜惜道:“……这次的事,你要怎么样?若是你想,本王便灭去天一道,毁其道统,为你出气。”
殿外的小雨沙沙打在花叶上,且又起了风,从窗子里无声漏了进来,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重重的素绡软帐水波一般拂动而起,一时间帐影轻晃,连烛焰亦微微摇曳,北堂戎渡闭上眼睛,稍微挪了一下头,装满干燥花瓣的枕头便悉悉索索地响,半倦半醒的模样,良久,声音已渐次低了下去,几乎微不可闻,两片薄唇犹如润雨荷花一般,低低说道:“算了……远师已将天一道交付与我,这等助力,又何苦只为了一时激愤,就硬生生地毁去。”北堂尊越听他这样说,便也不再坚持,揽着北堂戎渡身体的手略略紧了一丝,低声叹息,只道:“……既然如此,也罢了。”
昏昏的橘红烛光里,北堂戎渡阖着双目,发丝散在北堂尊越的臂上,靠在父亲胸前,北堂尊越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肩,半晌,听北堂戎渡的鼻息不像是睡着了的模样,便低首亲了亲少年的额头,道:“……怎么还没睡,嗯?”北堂戎渡嗓音懒懒,连眼也不睁,只是低哼道:“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罢,兴许也就睡着了……”北堂尊越微愕,皱了皱眉道:“本王哪里会讲这些……”北堂戎渡似乎在笑,不依不饶地道:“那,唱个歌也行……”北堂尊越听了,随即不轻不重地捋了一把北堂戎渡的鼻子,有点儿哭笑不得地低斥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缠人?”北堂戎渡含糊道了一声:“……不答应就算了。”北堂尊越哑然失笑,道:“怎么,这叫以退为进?”北堂戎渡枕在他臂上,但笑不语,心中却是无限宁静,须臾,忽轻声道:“爹,这几天,多谢你总来照看着我……”
其实这几日因北堂戎渡一直重伤昏迷,北堂尊越时常前来照顾之余,对少年的垂怜似乎更胜以往,此时见北堂戎渡这样温顺,一时似有所感,不觉也柔和了语气,道:“本王不来看你,还能去看谁,嗯?”北堂戎渡静静捏着父亲的衣角把玩,唇边依稀现出一丝微笑,轻声道:“……明天不是还要上朝么,爹快睡罢。”说完,再不言语,只静静闭目——
父亲,从前答允与你这般,其实实在非我所愿,亦实是情何以堪,而如今情势若此,我已经渐渐有些分不清你究竟是我的枕边人多些,还是父子之情更深一点,亦或干脆两者交杂,辨别不开……你我之间,因所在立场家世的缘故,自我幼时起就总是若有若无地掺进一丝君臣心计,可是无论如何,这其中,终究还是真心最多……
北堂戎渡一时心中叹息,右手无声地覆上北堂尊越的手背,十指交缠。
……
盛夏里天气炎热,树上蝉声嘶哑,拖长了声音在叫,让人无端地心烦。
偏阁中用大瓮装了冰凉的井水,里面新湃着香瓜葡萄等各色时令鲜果,将满室都熏上了一丝隐隐的果香,两名宫装女子相对坐着,下首十数名宫人静静而立,偶尔有一两声环佩丁冬之响,伴随着阵阵脂粉香气。
宋氏手执一柄泥金芍药花样的素纱纨扇轻摇,象牙色的长裙垂曳及地,臂上挽着同色的缠臂纱,一面指了指右边桌上的几匹料子,一面含笑道:“时常来姐姐这里坐坐,一时却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拣了些上好的云纱锦来,姐姐叫人裁几件衣裳穿罢。”
谢氏此时午睡刚醒不久,云鬓半挽,只在髻间简单簪了几朵宝石花,一身烟罗薄纱衣裙,面前放着一盏冰糖银耳汤,手里正拿着银勺在搅,小指上的金镶红宝石镂花护甲微微上翘,十分尖利生光,闻言便笑道:“妹妹这样客气。”说着,叫人将衣料拿过来,以手轻摩,只觉得光滑难言,触手柔若轻羽,不由得赞道:“果然是好料子,又轻又软,倒是最适合给肌肤幼嫩的孩童来穿……左右近来闲着无事,倒不如给姑娘做件衣裳送去,也省得夏日天长,让我总爱懒懒地犯困。”
宋氏一笑,用手拨了拨耳垂上的坠子,道:“也是呢,睡得多了倒没什么好处,姐姐做些针线还能打发些时辰……姑娘玉雪可爱,也就是我手艺实在平常,不然也做些衣裳送了去。”谢氏听她这样说,却不知道怎么,似乎触动了心事,面上渐渐敛了笑,依稀有些黯然之色,宋氏见她闷闷地不说话,不由得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么?”谢氏轻叹一声,护甲在衣料上微微滑过,带起极轻的摩擦之声,只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与妹妹有什么相干呢,我只是方才说起姑娘,便忽然想到自己如今已成亲快到两年,膝下却未曾有一儿半女,一时间不免有些伤感罢了。”
宋氏如今也已十六,嫁为人妇将近二载,也不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少女,闻言无语,眼中也不禁有些落寞,显然是被同样触动了心事,下意识地用小勺搅着自己面前的那碗冰糖银耳汤,慢慢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姐姐还年轻,日后总是有机会的……”谢氏长长叹息了一声,艳丽若桃花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茫然,道:“虽说世子如今年纪极轻,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但这两年来,世子向来对我也只是淡淡的,虽然说起来一应穿戴用度都不曾亏待半分,可我到底还是……”
她刚说到这里,宋氏却已经忙开口打断道:“姐姐慎言。”谢氏乃伶俐之人,方才只是一时忘情,此刻经宋氏提醒,马上醒悟过来,目光立时便在阁中的众多宫人身上一转,旋即咽口不语,既而道:“是我失言了。”说着,便对其余人吩咐道:“……这里不用伺候,都下去罢。”
一时众宫人退下,阁内只剩了两人,谢氏见人都出去了,这才道:“方才一时失口,让妹妹笑话了。”宋氏摇头道:“姐姐说哪里话,其实……其实我不也一样么,世子对我也是情分平常,做不得数的。”说到此处,不觉垂目摆弄着扇子上的杏色流苏,朱唇微启道:“当初世子在外行军打仗,时常会有家书传回,可我与姐姐又什么时候见过哪怕一封呢,无非都是写给少君的罢了……”谢氏轻叹一声,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又如何能与少君相比,无论是说起与世子自幼的情分,还是自身的容貌气性,这世上又有谁能和他相提并论呢?若非他身为男子,只怕早已与世子儿女绕膝了……说起来,少君为人已是好的了,待你我也算平和,不然只凭世子对他的宠爱,他若是稍微冷薄心狠之人,还哪里有我们的安生日子过。”
宋氏深深点一点头,两人一时无话,半晌,谢氏轻轻抚着腕上的一只翠镯,唏嘘道:“说起儿女……世子如今只有姑娘一个子嗣,若是我也能够得一个孩子,无论男女,我都已经心满意足了。”宋氏心有所感,只看着扇上绘着的鲜艳芍药花出神,就听旁边谢氏继续说道:“世子看起来并非是只重男嗣之人,姑娘一个女孩儿,不也是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得了不得么?若是咱们有一个孩儿,无论男女,想必都会与如今不一样……姑娘的生母也就是没福气的缘故,倘是还活着,哪怕世子再情分淡薄些,但因孩子之故,也必是多少会顾惜几分的……哎,若是没有子女可以依靠,终究还是不同的。”说着,不免有烦忧之色,自哂道:“自我嫁与世子以来,也快两年了,可世子留宿的时候,却实在是不多,又怎么容易有孩子呢,说到底,也不过是我妄想罢了。”
宋氏听她说得直白,不由得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略略迟疑之后,便微红了脸,低声道:“我与姐姐也没有什么不同,世子他……也是极少会留在我那里歇下的。”
两人一番话之后,都不免有些沉默,宋氏又坐了一阵,便告辞出门,扶着贴身侍婢的手,自回自己的居处,不一时又出了门,身后的宫人则抱着一只素锦绣海棠枕头,一行人徐徐去了北堂戎渡的寝殿。
一时间通传既毕,两名宫人便从里面将珠帘挽向两边,小太监手上的拂尘甩了甩,在前引人入内殿,宋氏从宫人手里拿过枕头,只自己跟着进到里面,象牙色的流云缎宫裙裙角长长曳在地上,软软拂过砖面,寂然无声。
刚入殿门,宋氏便低身见礼,婉声静静道:“……妾身见过爷。”
眼下距离郊外遇刺一事已过去了大半个月,北堂戎渡身上的一些皮肉之伤长得还好,正逐渐痊愈,只是内伤却不是短时间内就容易养好的,此时正斜倚在窗边的一张横榻上,窗外几竿碧竹伶仃萧萧,带了花香的微风自外面徐徐朗朗吹过,只闻得竹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将炎夏的暑气滤去了大半,叶动风萧之余,顿觉身心安宁。北堂戎渡肩头披着薄薄的黛绿色软绸小毯,倚在榻间,窗外透进明媚的阳光来,投下团团淡影,手里正翻着一卷书在看,见了宋氏,虽对她并没有多少宠爱之意,情分淡淡,却也明白对方身为女子,心中希望亲近丈夫的想法,因此倒也没什么不耐烦的模样,只双眸微睐,道:“……唔,坐着罢。”
宋氏谢过,这才走上前,在榻前的一张锦凳上坐了,既而将手里抱着的绣枕放下,含着一丝融融羞涩的笑意,柔声道:“妾身才做了这枕头,里面除了晒干的薄荷之外,还装了些磨好的籽玉,有清凉安神之效,请爷试着用用,若是觉得还好,妾身便再做几个……”北堂戎渡不以为意地用手摸了摸绣有海棠花的枕面,道:“……你倒有心,放着罢。”宋氏闻言,不觉面露欣喜之色,又见北堂戎渡似是想要躺下,忙起身替他卷起姜色的袖子,端来水盆伺候着对方洗了洗手,又取了香帕拭干净了,这才将榻上随意堆着的几个绵软的鹅绒流苏软垫集起来,垫在北堂戎渡身后,服侍着北堂戎渡安安稳稳地半倚半躺着,最后才重新坐下,自荷包里取了两颗香丸,打开榻上靠窗放着的一只博山炉的盖子,将其放了进去,不一时,香炉里就透出了淡白的烟缕,异香扑鼻。
远处湖中碧波如顷,荷叶田田,鲜翠欲滴,大片荷花于湖面之间婷婷玉立,微风自湖上穿来,其中清香十分惬人。北堂戎渡无意间见到宋氏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圆润精致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鲜艳欲滴,十分动人,便随口道:“……这指甲很好看。”宋氏见他喜欢,自是喜悦,只深垂臻首,纤指不自觉地揉着丝帕,羞笑不语。
两人淡淡说了几句话,渐渐地,北堂戎渡眼帘微垂,开始打盹儿,宋氏见状,忙止了声,轻手轻脚地将右臂的长袖和缠臂纱挽起,又抹下腕上一动便叮叮作响的几只镯子,以防出声,这才握起纨扇,为北堂戎渡徐徐扇风纳凉。
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一只水晶缸,里头养有几尾绯色金鱼,悠闲而游,十分可爱,宋氏一边瞧着,一般缓缓打扇,等到扇了一会儿扇子之后,手臂便有些微微地酸,这才暂时停了下来,却忽不经意间看见北堂戎渡的身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姜色的绸衣下露出一点翠绿,颇为醒目,遂伸手拿了过来,仔细一瞧,却是一枚绿髓青睛石耳坠,难得的是中间镶嵌着一颗豆粒大小的琥珀,色泽暗红通澈,极晶莹的模样,里面裹着一只叫不出名来的怪异虫儿,观其品色,就知道这枚指头大的耳坠实是难以估价。宋氏手捧此物,以为是北堂戎渡掉落的,但细细一瞧,就见少年右耳上分明正戴着一只玉钉,宋氏见了,顿时心中不由得颇不是滋味,明白这必是旁人丢落的,并且只看这耳环搁着的的位置,就知道那人定然是在榻上躺过,却不知是哪个女子?竟在北堂戎渡养伤期间,也能陪榻调笑。思及至此,心中微酸,随手将此物袖入衣内,见北堂戎渡已经睡得熟了,便无声一叹,轻轻起身出去了。
北堂戎渡睡得并不久,小憩了一时,便渐渐醒转,恰好此时适逢有太医来请脉,北堂戎渡懒得起来,依然半卧在榻上,微微眯着眼出神,半晌,太医开了方子,无非是些益气滋养的补药,以便调理身体,北堂戎渡待其走后,左右闲来无事,便继续翻着书,打发时辰。
盛夏的季节里,雨水往往不期而至,明明方才外面还是艳阳高照,没一时,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聚起了铅云,空气当中也泛出泥土的丝丝腥气,北堂戎渡扶住窗棂朝外看了看,见廊下的一只白鹦鹉正站在架子上扑扇着翅膀,便吩咐人将其拿进来,免得等会儿淋了雨。
片刻之后只闻钗环丁冬,翠屏提着鸟架进来,挂到横榻上方,见室中发暗,就又把一旁垂下来的长平宫灯点着了,北堂戎渡抓了一把葵花籽,将手抬起,去喂鹦鹉,那鸟儿悠然自得地扇一扇翅膀,低头自北堂戎渡手心里一啄一啄地取食。
此时正好有宫人端了药进来,翠屏接过,转手递到北堂戎渡面前,笑道:“我的爷,喂鸟什么时候不能喂?先趁热把药喝了罢。”北堂戎渡这才擦了擦手,端起药碗喝了一口,随即皱眉道:“……这玩意儿比黄连都苦,喝了就恶心。”翠屏笑哄道:“一气儿灌下去也就是了,等养好了身子,不比什么都强?”北堂戎渡想了想,道:“也罢了……我记得还有些松醪春,待会儿你叫人拿一壶进来。”翠屏忙劝道:“那怎么行,王上说过不许世子养伤期间喝酒的,且忍忍罢。”此时北堂戎渡已经皱着眉头把药慢慢喝完了,将碗一放,一面逗着鹦鹉,一面懒懒道:“那有什么打紧,我不过就是尝尝罢了,又不多喝。”翠屏见拗不过他,只好劝道:“那……半壶?”北堂戎渡不觉一笑,随口说道:好了好了,半壶就半壶。”
须臾,半壶松醪春酒送了进来,北堂戎渡倚在榻间,左肘随意搁在窗台上,一边抿着杯里的酒,一边逗着架子上的白鹦鹉解闷。
此时外面已经沙沙下起了小雨,雨声之中,不远处一株四季木犀被雨水一打,微黄的花便一朵一朵地无声落到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朱漆的雕花门‘吱呀’一声徐徐地开了,顿时一缕风便堂皇涌入,好似一只无形的手,撩得殿内幽寂垂地的销金花纹锦幕水波一般颤动,有人随之走了进来,伴随着淡淡的仿佛青草一样的清新气息,广袂宽裾,紧窄流畅的腰线收束进玄色的宽腰带里,北堂戎渡扭头看去,笑道:“……刚刚外面还挺晒人着呢,一转眼,倒就变天了。”
一旁的长平宫灯静静亮着,烛影将少年的脸也照得温暖起来,沈韩烟容颜清俊,走上前用手罩住酒杯杯口,展一展眉,却握住少年的手指,轻薄的衣袖绻在腕骨上,佯作薄怒之色,道:“……在偷喝酒呢?”北堂戎渡捉住他的手移开,讪讪一笑:“好人儿,怎么你也管起我来,不过是几杯而已,怕什么。”沈韩烟的食指摩一摩少年的下巴,澈目微眯,似是有重重笑意,亦仿佛有淡若烟缕的柔情在流转生波,却没说什么,只从北堂戎渡手里取下酒杯,放到一旁,然后按着少年的肩将人慢慢放平,道:“……伤口可还疼么?”说着,已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一面解了北堂戎渡腰间松松挽着的绦带,将衣衫撩起,去查看腹部的那处伤口。
北堂戎渡任凭青年将自己绑在腹部的薄绢解开,一边看着对方从瓶子里倒出一些药粉,敷在他的伤口上,一边嘴里说道:“……其实这伤势好得挺快,只要别太抻着,就几乎不怎么疼了。”沈韩烟动作利落地重新替他裹好了伤,又把北堂戎渡的衣裳整理妥当,这才坐在榻边,流泻曳肩的青丝蜿蜒出一抹漆亮的冷光,将手心轻贴在北堂戎渡的脸颊上,语气温和好似春阳煦煦,道:“这些都是外伤,想来不用太久,也就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内伤却不容易那么快就好。”北堂戎渡靠着一堆软垫,别过头只是一笑,看着沈韩烟眼中那明耀的清芒,用掌心覆上青年温暖的手背,道:“管它呢,总会好的……韩烟,给我弹一会儿琴罢。”
殿外雨声潺潺,沈韩烟起身取了一尾青桐琴,琴弦如丝,横于膝上,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肘缘,只随手拨弄几下,指尖轻滑,不过断续一二声,若有似无地轻,就已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信手拈来一曲《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琴声悠悠,如同溪水淙淙流淌,与窗外的雨声几乎连成一片,榻上的博山炉里轻烟迷蒙,袅袅而出,北堂戎渡伸手微微一撩,那淡烟就雾一般地散了开来,唯有一缕琴声不绝如缕,殿外伺候的宫人亦都听住了,静静驻足不语……北堂戎渡凝神看去,便见沈韩烟微低着头,注目于琴,唇上温色徐徐,不觉开口道:“……韩烟,再换一首。”沈韩烟不言不语,只略静一静心神,双手一拨,心思尽付在琴音上,就已然换了一首曲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殿外,翠屏正在给一缸锦鲤喂食,忽听一缕清幽琴音自内传出,凝神听去,原来却是一段《离思》,其中几经盘旋情意,几番起伏波感,相继流出,似是追忆,似是缅怀,其间又依稀叹挽着世事无常,她怔怔听着,忽然想起当初年少时遇见的那个人,如今却早已生死两隔,除却巫山不是云……半缘修道半缘君……可是天下之大,再也等他不来,除了这一片云,今生今世,即便有更好的美景,却再也不会留恋了……一时间感同身受,突然无端地悲从心来,到了后来,竟已无声流下两道清泪……
北堂戎渡静静听着琴,似乎有些入神,他眼望身旁眉目不动,淡淡抚弦的沈韩烟,忽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涌上心头,这样完美无缺,温润如玉的男子,总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纵是这人爱似流火,情意牵牵,对方得到的,却永远不会是完整的他……——
含情恰是有无之间,爱意恍惚存于似是而非之中,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给,但却终究是不曾痴爱也不曾迷恋,这样的自己,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窗外细雨如丝如潮,雨点打在树叶花瓣之上,溅起湿漉漉的草木清新之气,朦胧的水雾中,原本青翠的瘦竹更是被洗成玉也似的碧色,树上的花朵簌簌如雨,一朵一朵地零星落在地上,配合着殿中琴声淙淙,说不尽地旖旎缠绵……良久,北堂戎渡只觉得自己恍若在梦境之中,忽然道:“……弹了这么久,累了就歇歇罢。”沈韩烟双手微微一停,按在弦上,止了音,这才抬头笑了笑,目光温暖而凝定,道:“今日不知怎么,好象弹起来格外顺手些……”北堂戎渡微笑看着他,目光滟滟无尽,道:“你若喜欢,那便继续弹罢,我听着。”沈韩烟用手指绷了绷琴弦,随口笑说道:“你也不怕听厌了。”北堂戎渡眼眸清正,轻声淡笑道:“……不会,若是听你弹一世,也不是不好。”
……
再醒来时,窗外雨声仍旧淅沥,依稀有温热的吻细细碎碎地落在颈中,北堂戎渡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就知道是谁——那样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是其他什么味道都盖不住的。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他已经醒了,便在耳边轻笑道:“……睡得这么沉?”北堂戎渡徐徐掀起眼帘,看见对方头顶的紫金冠上有稀薄的潮湿雨意,大概是刚刚进来。北堂戎渡睡眼朦胧地轻轻‘嗯’了一声,用手懒懒绕住男人的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
北堂尊越右手轻抚着北堂戎渡的肩膀,只笑着看他,北堂戎渡没说话,也自是瞧着对方。过了一时,北堂戎渡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抬起手摸向男人的右耳,指尖碰了碰上面的一枚绿髓青睛石耳坠,问道:“这不是你昨天戴的那个,这琥珀里面的虫子都不一样……虽说是一对儿,可还是那只更好看些,你怎么换了。”
北堂尊越笑了笑,不在意地道:“你喜欢那个?不过本王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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