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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落而无声地跃上屋顶。星点稀疏,浓厚而灰黑的云层半遮着韵亮的月色,空气中带有些许湿润的味道,徐徐微风轻摇着树影,如重重伸展的鬼手,衬着此刻的气氛,让人倍觉诡异。放眼四周,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
尹素衣略微凝神静气,僻静之中,只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往东南方向而去。
身形倏忽若风,隐潜去留如此自如,来者必然是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高手。此人有什么身份来历?并没有任何偷袭的举动便离开,难道用意并非是想轻举妄动?仅只是来窥伺打探的?
她望了一眼隔壁紧闭的窗棂,那是晁天阕和其他几人的房间,昏黄的烛火映在窗纸上,朦朦胧胧。
她迟疑了一瞬间,下一刻,快速尾随那已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而去。
东南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暗生的枝桠与断藤野蔓交叉错落,微风抚过树叶而响起的轻微的声音,极淡的月色自叶片投下点滴光亮,一股怪异的寒气笼罩其间,使本来阴翳的空间变得更加阴暗,透着难以捉摸的诡谲。尹素衣悄悄藏身于树影之中。不远处,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仔细辨认,其中一个应该是个男人,另一个人正好被树木挡住,看不太真切。她正欲悄悄上前看个明白,突然,那两个人似乎是发现了她的不请自来,不过一瞬间,其中一人便已经不知去向,如清烟飞升一般遍寻不见踪影。那个男子也立即施展轻功,身形往树林深处隐匿而去。
这两个人见人便躲,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莫非,就是他们自汾州一路尾随到这里?!
尹素衣微微锁眉,晶亮透彻的双眸瞬间变得深沉深沉,立刻纵身追了上去。令她略微讶异的是,烟萝谷的轻功已属上乘,而这个男子的轻功很明显更是技高一筹,虽然看不出他的身行步伐,但,很明显必是师出高人。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过,只能紧跟其后。
这样追下去恐怕只会劳心劳力,最终无果。万一追得太远,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大为不妙了。
与其追,不如困!
尹素衣咬破手指,弹出血珠。血滴入土,散飞赫奕,灵咒一出,撼山集云,不过瞬息便唤醒了林间沉睡的魍魉之灵,借阴暗之气息施展“御魑咒”,以五行缺失作为号令,将周遭树木藤蔓形成天然的巨大屏障,将那个轻功不菲的男子便围困其中。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那名男子发现自己被“御魑五行阵“围困之后,却并不急着强行破阵而出,相反,竟然翩然落地,安安静静地背对而立,看起来悠然闲适,似乎成竹在胸。
尹素衣在离他不过三丈之处停下来,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先生这么仓促便尾随我而来,是刻意跟踪我吗?”不过咫尺的距离,他的影子在树影与月光下却显得很不真实,低沉的声音极尽内敛,传入她耳中却似带着道尽繁华散尽,韶花逝去的恬淡苍凉:“又或者,你是来赴我重阳之约的?”
“你是——”他的声音尽管低沉,却让尹素衣如同被一道霹雳自头顶划过,惊愕得脑中一片空白,眼角微颤。
“原来先生已经不认识我了。”男子不由轻笑,笑声中带着凄然:“本以为先生以御魑五行阵将我困住是为了留住我,没想到——”他缓缓转过身,嘴里低吟着:“清雨疏影夜微寒,心醉未醒抱愁眠。”
“静待花韵溶月色,思牵红叶入旧园。”素衣不由自主地接下他的诗,心弦颤动如风中落叶,无法自持。
是他!竟然是他!
那一刻,心底的酸涩潮水般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疼得连视线也有些微模糊了。不会错的。是他!一定是他!
清雨疏影夜微寒,
心醉未醒抱愁眠。
静待花韵溶月色,
思牵红叶入旧园。
这是他送给她的相思笺!
“风……”她捣着唇,颤巍巍地只能叫出一个字,澎湃的心让她再也无法完整地叫出那日思夜想整整六年不曾淡忘的名字。
风湛雨依旧戴着面具,身影在树的阴影中,仿佛顶天立地一般,夜风拂起他的衣衫,衣袂飘飘似要随风飞去,只有那双眸子亮若晨星。
“先生还记得当年重阳之约吗?风湛雨在草芯阁未能见到先生现身,莫非,先生是嫌我请人送来的相思笺太过唐突,所以要考验我的诚意?”男子平静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忧伤,那般温文似水的声音,泛漾起无边的优雅和清贵,一丝丝地渗透到她的心中来:“只是不知,六年的考验是否足够?”
她该怎样回答?她能用短短的言辞尽诉这六年的相思之苦吗?她能够告诉他,这六年的等待不是她的考验,而是上天的考验,是红尘世事的阴差阳错吗?
这六年来,殷殷切切的又岂止是思念?
是寂寞,是孤苦,是独揽明月静守窗的凄然情殇!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望着他,唇不住颤抖,连牙齿都似乎打了结,发声变得格外艰难,情思万缕在心尖缠绕,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
风湛雨的声音一如当年淡定而清冷:“听寒川说曾在大内与你相遇,我本打算处理完盟里的事便找机会潜入宫中找你,没想到,前几日盟里的探子在汾州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投栈之后突然乔装易容,绕道从偏僻小路望河南方向前行,我还以为是东厂或锦衣卫又玩什么花样,今晚特来探个虚实,没想到却意外遇到先生……”
“我并非故意失约,实在是……”那一刻,酝酿了无数个日夜的话语却是堵在唇边,怎么也无法顺利说出口。流逝的时光潮水一般从身旁溜走,如今回首,多年前的细节依旧历历在目,仿似前一秒才发生,清晰得不象是曾经的记忆。
风湛雨静静上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温暖的手掌第一次真真切切与她肌肤相亲。“什么都不用说。我相信你当年既然允了约就一定会来,即便没有来,也定然是因重要的事耽搁了,等有何妨?姑且就当作是考验我的诚意吧。士为知己者死尚且无怨无悔,不过六年,并不算太长,为了你,即使是六十年,我也会一直等下去。”
轻触着指尖刚被她咬破的伤口,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深沉如渊,放任爱怜和宠溺在其间泛滥:“若早知是你,我便不用藏匿了。你气血虚弱,还以血咒御五行,真是胡来。”语气温柔的指责,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紧到让她微微觉得疼痛,然而这疼痛比起她听到他的话时心中的感觉而言,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掌中的薄茧滑过她的手心,温和儒雅的声音似烙铁一般烧热了她的双眼。
一颗水珠痒痒地划过心扉,婉转而冰凉,似冬日的冰晶,还未陨落便已融化殆尽,明明是无形无色,却狠狠地刺入胸口最柔软的地方,磨蚀一般带来浅浅的痛楚。她还记得那夜船上所听闻的箫声,没有琴音相和之前,那么哀怨清幽,如同在将层层叠叠的心事向广袤苍穹尽情倾诉,百转千回,孤独的泣诉动人心弦。岁月洗去了曾经美好的夙愿,余下的除了旧得不能再旧的沧桑空白,还有他的影子,从未淡忘。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坚强的,可以淡然地承受擅改天命的惩罚,可以义无返顾地面对脱轨的命盘,可以视而不见地将所有心魔摈弃在心墙之外,可是,风湛雨的影子却总能在那些独自抚琴的夜深人静时击溃她所有的防线,如同永生也除不去的疼痛,丝丝点点缠绕心尖。
她忘不了他,也从没让自己忘。她记得——没有在秦淮河上遇到他之前,她是孤独的,并不曾惧怕孤独的陪伴,遇到他之后,她仍旧孤独,却已深谙孤独的滋味有多么苦不堪言。
离得近了,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眸子,极深邃的黑,其间的温柔仿佛静止在亘古之前,爱意与深沉交织缠绕,将她所有隐藏的情绪全部催逼了出来。
她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他,用一种狠绝的姿势撞ru他的怀抱。记忆中所有的琴声、箫声、歌声、风声、雨声、流水声,甚至虫鸣声,阴阴暗暗,深深浅浅,形形色色,全都混杂在一起,悲凉一涌而出,不可抗拒地纠结,变成他胸膛中沉稳的心跳。
“先生……”风湛雨明显被她的举动给惊呆了,身子一震,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有这么突如其来的动作。
“素衣。”她的声音自他的怀中传来,闷闷的。微烫的脸颊隔着半湿的发丝,紧挨着他的胸膛,两心之间那细微的距离已经变得无形。“叫我素衣”
他的手略微迟疑,最后,终是落在她的腰际,紧紧将她揽住,不肯放开。“素衣。六年了,你终于来赴约了……”他低低唤着她的名字,略带嘶哑:“说来惭愧,当年情急而去,竟忘记询问你的闺名。”沉沉的声音如同最温柔的魅惑,浅淡的愁,那么凄婉,那么忧伤,似寒夜漆黑的梦中曾经一闪而逝的光亮。
“我知你记挂着我就够了,再无所求。”她静静的靠在他的怀中,安静地聆听他的心跳,心底那团火苗不断地燃烧,她无法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既好像是甜蜜,又仿佛是忧伤。
“那易容乔装与你一道的男子便是当今大明天子朱祁钰吗?”半晌之后,他询问起她与朱祁钰的目的:“你们循着河南方向而去,可是为了河南旱灾一事?”
“没错”她淡淡回应,并不打算将与朱祁钰有关的事告知他。
“河南是个是非之地,不仅天灾猖獗,恐怕人祸也不远了。”他摇摇头,似乎对这样的行程并不看好,但言辞间却毫不隐藏对朱祁钰的钦佩:“不过,这个男人倒也颇有几分胆量,竟可以如此无谓的抛下尊贵的身份微服前往河南,也算难得。”
“他这根本就是在胡闹。”说到朱祁钰,尹素衣有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虽然只能无奈随行,但,她仍旧对朱祁钰私自前往河南的行为甚为不满。
风湛雨并未太过在意她提及朱群钰时的无奈,只是静静告诉她另一些消息:“江湖传言他身边揽有奇人,得之可得天下,只是没料传言中的人会是你。你倒不要如此恼怒他,若没有他私出大内,我与你或许又不知要再等多少个六年了。”
“你为何就不肯寻觅其他的红颜知己?”听了他的倾诉,心底兀地有一丝酸涩,不是试探,而是不敢置信,自己怎么就博得了如玉般的他如此深情不悔的等待?
“风湛雨自认并非凉薄之人,有你也就够了,再难消受美人恩。”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磐石一般沉沉压向她紊乱的心绪。
“素衣并非美人,只怕会让你失望。”她的心又是一颤:“我们并不曾直面而视,你竟也愿意以六年光阴等待。”该说是执念吗?这个深得她青睐的男子,温柔内敛的表象下有着如她同样倔强的执念之心。她知道,刚才匆忙出来,她不仅没有戴上易容的人皮面具,就连面纱也忘记了。如今,她的面容没有一丝遮掩,残缺的容颜,可否入得他的眼?
“未曾见面,却早已交心!相交百年未必相知。这世上美人甚多,有几人能和我的箫声?有几人能知我心思?我要的是真正懂得我心之人。听素衣这么说,难道是担心我面具下的长相丑陋骇人……”他幽幽叹气,听不出话语中真正的含义。
“没有!”他的揣测令她立刻仰起脸,表情极为严肃,快速打断他的话:“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既然如此,素衣又何必在意皮相之说呢?”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那些蜿蜒的淡色疤痕如同早已被得知,并没有激起他的一丝好奇或是惊讶。那对看似平静安逸的黑眸底,藏着内敛的风采:“不是我不肯摘下面具,只是——自我懂事开始,便曾向师父发过誓,未经允许,绝对不能私自摘下这面具。待我请示了师父,经得同意,一定摘下面具,与你直面而视。”
“我如果是在乎你的模样,那又何必……”她似乎是欲言又止,最终仍旧坚定的道:“那又何必一直将你放在心上,认定你便是唯一的良伴佳侣?”
“真的吗?”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仍旧能从他的眼眸中能看出他无法抑制的狂喜之色。“素衣——”他紧拥她的力道突然加大,如同一个蚕茧,将她整个人包裹其间,排拒了外界所有的纷繁喧闹。这是只属于他们的世界,没有奢华,只有静谧下的心意相通。
夜露润湿了衣角,她却没有半丝寒意,他的拥抱把温暖从集体延伸到了心底。
“素衣,夜寒料峭,凉露似冰,你刚沐浴不久,信期又刚至,不该在这阴寒之地呆太久。”他语意淡然地提醒,那暗哑低沉的声线,缓慢温柔如水,淌过她的心田。
“你怎么……”她惊然失色,有些窘迫。他方才拉过她的手,从脉象上便可轻易得知她血气不足,这并没有什么希奇,只是,他怎么会知道她刚沐浴过?难道是因为她那尚未干透的湿发?她的心里顿时浮起丝丝疑惑。
“月色不若烛火,依旧春光无垠。”他没有直接说出答案,只是微带戏谑望着她的眼。
原来,他看到她沐浴……
她的脸一下就烧热了,白皙脸迅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比方才朱祁钰戏弄她时更感到羞窘不安,呐呐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走吧。”他重新握住她的手,眸光在微笑,径自拉着她穿过茂密的树林,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一切的心灵交流都通过那紧紧交握的手悄悄传达。
那一刻,尹素衣竟恨不得这段路可以长得没有尽头,哪怕是走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出了树林,他停下脚步:“忘了要提醒你,刚才有探子上报,江湖上有居心叵测者四处散布关于你的谣言,引得一大帮江湖人士蠢蠢欲动。你一定要加倍小心才好。”他深深凝望她:“一路上会有弑血盟的高手暗地里保护你们,你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便成。我会先一步前往河南府等你。”
“十七!”她叫他的名,亲昵而温情。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只是将所有的牵挂化作两个字:“保重!”
“我会的。”风湛雨眸光柔情似水,黝黑如夜的瞳中倒映着她的影子:“有你这句话,我即使再欲轻贱自己,也必然会记得下手轻些。”
他粗糙的掌中是她纤细的手,缠绵契合,难分难舍。终于,她的手自他掌中滑落,指尖与冰凉的空气相触,格外寒意逼人。她转身走向来时的方向,步履沉重,已不若来时的急切。
不敢回头,生怕再看一眼,她便无法挪动离去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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