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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快马,急促的马蹄惊断都城的繁华喧闹。马背上东厂探子如同死了亲爹一般,哭丧着脸策马穿过永定门,激飞一路尘土。
消息终于到了幺?
他淡然一笑,一身青衣极为朴素,却是上等质料,纤尘不染,颀长的身子落座在茶楼一角,嘴上虽然什幺也没有说,但那嘲讽的眼神却是怎幺也无法掩饰的。早就料到的结果,不是吗?与瓦剌首领也先之战,也只有那宠信奸臣的朱祁镇才会自认天恩浩荡,胜券在握。
“他奶奶的!这群丢人现眼的废物终于要回来了!老子正准备大摆宴席给他们接风呢!”身形魁梧的黑衣大汉正欲咧嘴大笑,却被青衣男子犀利的眼神及时制止了。“公子!”他莫名其妙地朝四周望了望,搔搔自己的后脑,一幅丈二和尚摸不着北的呆样:“如今阉狗王振已死,我们还需要顾忌谁?”
“非也,非也!你若真给他们大摆宴席,恐怕他们还无福消受呢!”另一旁的白袍书生摇头晃脑地笑着,那张漂亮得极过分的脸衬上狭长的凤眼,显出与性别反差极大的阴柔之美。他执起折扇在黑衣汉子的头上轻轻敲上一记。“你还是坐下吧!别辛苦了咱们公子,可莫让他出来喝杯闲茶也不得安宁,还要为你这马大哈收拾残局!”
“蔺寒川,你这倒灶的瘟生!老子可不是缱滟楼那些风sāo的妓娘,由得你用那折扇乱调笑!”黑衣大汉范恪海暴跳如雷地怒喝。他天性火暴,从不知如何收敛脾气,那天生的大嗓门更是惹得茶楼中众茶客频频侧目而视,好奇地观望。
“你……”
蔺寒川正想阻止范恪海这不知收敛的烈性子,不料,青衣男子已淡然开口:“恪海。”他黑眸深不见底,低沉的嗓音极其轻柔而缓慢,漫不经心喝着茶,看不出有任何情绪。“你回去吧。”
呃?范恪海一脸错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糟了!公子生气了!听这语气,分明是要赶他回去。范恪海暗叫一声不好,咬牙狠狠瞪了一眼已落座的蔺寒川。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这是你自找的!蔺寒川夸张地以口型回应他的瞪视,笑容依旧,眼神无辜。
公子虽然极少发怒,可一旦生气,却尤如地狱阎王一般可怖!冷汗不知不觉间开始顺着两鬓往下淌,范恪海耷拉着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良久,才喏喏地开口:“公子,属下知错了!”嗓声有别于之前的火爆,刻意压得很低,埋着头,眼角却在不安地偷觑眼前这被称为“公子”的男人。“再也不敢了,求公子原谅!”
他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径自啜茗,仿似听若未闻。他的举止轻而温缓,举手投足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优雅,不紧不慢,万事皆似成竹于胸。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似品尽了手中那杯香茗的余味,他这才悠然地自唇缝中惜言如金地挤出几个字:“办正事吧。”言简意赅,波澜不惊。
“啊?”范恪海等得冷汗都快流尽,几乎神情恍惚,一脸沮丧了,那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一时竟回不过神。好不容易回神了,象生怕他会反悔似的,可怜的范恪海立刻找根凳子落座,那紧张而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与之前的暴躁相差甚远,引得蔺寒川在一旁不住偷笑。
这呆子,也只有公子治得住他!
“前方形势如何?”青衣男子唇角绽笑,看似温文,实则深不可测,而那犀利冷凝的眸子也无意间淡化了凛然笑意,全无一丝温度。
蔺寒川即刻收敛了原本夸张的笑意:“也先那瓦剌蛮首派人假意投书诈降,没想到,王振信以为真,唆使皇帝让曹将军起草求和诏书,连带地,大军防备也松懈了下来,随即,也先半夜偷袭,大军防不胜放,死伤无政。”他顿了顿,正色道:“据探子回报,混乱中,王振这阉狗被护卫将军樊忠一锤砸死,而皇帝,若不出所料,应该是被瓦剌蛮军生擒去了。”
“应该是?!”漠然重复了一遍,青衣男子脸上仍旧是高深莫测的表情,不知不觉间,笑意淡化为深沉。
“八九不离十吧!”蔺寒川的脸呈现尴尬的微红,他已听出公子话语中的不满了,略微点点头,他继续说:“东厂探子已经回来了,想必已经探明前方形势。看情形,和我们派出的探子所打听到情况很吻合。如今,京城之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流言蜚语如野火一般蔓延,如此下去,根本是不战先败。”虽不敢太夸口,但东厂那些吃闲饭的废物怎幺可能比得过他们“弑血盟”身怀绝技的好兄弟们?东厂探子刚才急报进宫的消息早在两天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
呵,算算时辰,“他们”也快得知消息了吧?不知他们会有什幺样的表情?“实在让人期待!”青衣男子玩味地微眯起狭长的凤眼,虽是喃喃自语,但那抹掩藏的锐利却是令人无法招架的。
“公子,那王振的余党又当如何处置?”
“杀。”青衣男子语气不轻不重,自唇缝中挤出的字眼却是极度嗜血的。对于危害苍生的祸患及其爪牙而言,宁杀勿纵是他的一贯作风。
他就是专杀贪官污吏,令奸臣阉狗闻风丧胆的“弑血盟”魁首——江湖上人人敬称为“十七公子”的风湛雨!
据闻,这风湛雨年少成名,一夜间便诸杀了十七名鱼肉百姓的贪官,在江湖中声名远播,为同道所景仰,故尊称其为“十七公子”!他所创立的“弑血盟”中不乏能人异士,众人皆以杀尽天下狗官阉党为己任!
“弑血盟”原本计划在英宗亲征瓦剌的途中趁乱除掉王振,谁知,派出的刺客尚未动手,瓦剌首领也先就在土木堡用计击败了大明五十万大军,混乱中,王振也被部将杀死了。
无妨,这就是阉党的下场!风湛雨峻眉紧蹙,神情却是淡然。
“公子!”久未出声的范恪海实在沉不住气了,“王振那阉狗已死,再也无人为祸朝纲,您为何依旧愁眉不展?”他范恪海的确是一介武夫,虽然蔺寒川那瘟生也经常戏谑地嘲笑他头脑简单,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心腹大患如今已经除去,为何公子仍是那般不痛不痒的表情?要是公子能够展眉而笑,那该多好?!
他自小就跟着公子,可从未见公子打心底里笑过,自打成年之后,这种情况更是有增无减。公子性情温和,待他极好,虽然从未向他和蔺瘟生提过什幺,但他那不太灵光的拙眼也仍能瞧出些端倪来。公子似乎有很多的烦恼。那些烦恼都是他这个粗人想不明白的。烦恼?这个词在他范恪海的脑子里几乎是不存在的。只要公子没有嫌弃他粗手笨脚,那就已经是极大的满足了!怎幺还可能有烦恼?
风湛雨剑眉微挑,对他的发问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恪海。”低沉的嗓音似清泉一脉,静而致远:“前日除蚁,陈总管命下人放置在藏书楼阁角的药饼还在吗?”
奇怪,公子怎幺突然关心起这等杂事来了?“在呀!前几日属下还见下人清扫出一堆蚁尸呢!”想起那密密麻麻的蚁尸,他就浑身不自在地瘙痒。可这和他们目前探讨的问题有什幺联系?范恪海困惑地眨眼,怎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哦。”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模样,风湛雨微微颔首,语带深意地继续发问:“那昨日呢?昨日还有蚁尸吗?”
“有!当然有!不比前日少!”范恪海鸡啄米般猛点头:“藏书楼地处背阳,阴暗潮湿,藏着不少蚁穴,一两日如何能杀光除净?”
“那就对了。”风湛雨转头望向窗外,人群熙熙攘攘,十里长街喧闹嘈杂,繁华依旧。那一瞬,目光倏地深邃起来。
那就对了。
什幺对了?
范恪海被这四个没头没脑的字给噎住了。他一脸茫然地想了又想,仍是毫无头绪。实在汗颜呀!“公子!”他那原本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您说得太高深了,恪海愚笨,实在不明白其中寓意。”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可是公子教他的。刚毕恭毕敬地请教完,突然发现蔺寒川在一旁偷笑,他气恼地以眼神作为警告:若是平日,看我不把你这倒灶瘟生大卸八块!
风湛雨失笑不已,倒是不怕死的蔺寒川接去了话尾。“我说傻大个呀,你也真是呆得够可爱!”他夸张地以衣袖拭汗。“让我告诉你吧!公子的意思是说,大明的天下就犹如那块药饼,香甜却有剧毒,引得一批又一批蚂蚁争先恐后前来分食,死了一个王振,还会出现其它为祸朝纲的奸臣妄人,又岂是一时半会儿杀得完的?”
天!如此深奥的道理,也难怪他范恪海不懂了,他只是个粗人嘛,哪里能思考如此深沉的内涵?要是他也能想到了,那他就不是范恪海了!哎!还是公子厉害!他一脸崇拜地看着青衣男子,心里暗暗佩服得五体投地!
风湛雨看似不经心地随意笑笑,眉宇间却沾染着睥睨寰宇的傲然。
没由来的,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如同山雨欲降之前的宁静,充满了压迫感。以后应该还会有更多的事情需要他思索吧!不觉抬起头,夕阳晚照,如同一道溃烂的伤口,缓缓淌出殷艳的鲜血,染红了大明半壁河山。
微微叹口气。“走吧!”风湛雨起身,其它两人紧随其后,也悄悄离开了那方小茶楼。三人分两路,各走阳关道,留在桌上的除了一锭银两,还有三杯已无余温的淡茶。
或许,谁也猜不到,前方等待的是如何崎蜿而不可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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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景泰六年
烁烁月华萦绕指缝,若隐若现的是浓眉间解不开的郁结,目光灼灼熠熠,恍惚间,微风骤至,琼光散落碎为一地清幽,半盏琉璃衬着摇红烛影,轻拂深邃的五官,投下恬淡的光晕。冷月西移,破晓在即,夜已残,天将明,深宫埋首览书卷,不觉又换人间。扔下手中的朱砂笔,摒退了身边随侍的宫娥太监,兀自端起一旁的酒杯,那如山一般高摞的奏折,在深幽的眸底化作一抹讪笑。
云杯美酒琥珀光,既是美酒,却往往独酌浅尝。昂首一饮而尽,酒入愁肠拭尽英雄泪,却拭不尽满溢心尖的蒙蒙烟雨。
呵,英雄易做,君王难为!
谁又知道这皇权极致的背后,竟潜藏着诸多孤寂与无奈。
他,当今大明天子——朱祁钰。
七年前,他的兄长朱祁镇在宦官王振的唆使下带领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瓦剌。平素喜近小人的不仅朱祁镇毫无作战经验,甚至从未离开过京城。而匆匆上路的五十万大军,还没看到敌人,便已将粮食吃完了。再加上连日刮风下雨,使得军队士气低落;更糟的是,在出发的前一天,阳和就已经沦陷,大同也岌岌可危。朱祁镇、王振与大队人马又饥又渴地走了十五天后,好不容易到达大同,却不敢与瓦剌首领也先交战,只住了两天又急急忙忙地班师回朝。离开大同后,王振主张向蔚州方向撤退,原因竟是想带朱祁镇回自己的故乡,在自己的亲友面前摆摆威风。当大队人马行至土木堡,王振想停下来等他自己私人的一千辆车马行李,不肯再走。谁料,也先率军队追来。在混乱中,王振被护卫将军樊忠杀死,而朱祁镇也被瓦剌生擒了。
还记得亲征那日,从小锦衣玉食龙袍加身的兄长骑着马,授意旌旗半卷的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北京城,那威风凛凛的模样竟如跳梁小丑一般拙劣。他默默站在城楼上,虽一言不发,可心里着实好笑,他那皇帝兄长虽贵为天子,却是头脑简单,宠信奸臣!受点教训也好,或许,还有得救。谁料,这一去竟是有去无回!尔后军情告急,有消息说王振被杀,而天子被瓦剌生擒了!
看来,自诩为忠臣的老家伙们不用再担心王振为祸朝纲了!不过,他们也不会觉得太轻松,因为,还有其它事让他们继续操心!
因为,天子被敌方生擒了!
笑话,天大的笑话!
这笑话也只有他那没脑子的兄长才能闹出来!呵!也罢!天下之事自有好事者分忧,这一切,均与他无关!
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郕王罢了。
可,偏偏世事难料。
就在也先挟持英宗北上进逼之时,孙太后一道懿旨居然让他这个有名无实的郕王一跃成为了大明的“监国”,随即又得以登基,不仅代兄长主持朝政,还掌握了大明朝半政兵权。甚至在迎回英宗之后,也仍是由他稳坐江山。
应该受宠若惊吗?
可谁又明了,这重銮迭阙的紫微宫中,那傲视群伦,君临天下的昂藏男子挥斥江山社稷时心中的酸楚?
他轻轻扯动嘴角,唇边是冷摸的嘲讽。对皇太后孙氏一伙人而言,以为让他这个低贱的庶出皇子坐拥江山,就是大于天地的恩情了吗?以为这样就可以像摆弄傀儡一样随意控制他了吗?以为这样就算找到靠山,可以继续一手遮天了吗?
这梦,也未免做得太早了吧?!
朱祁钰能让这些鼠辈随意亵玩于股掌之间吗?
难呐!
长臂一挥,银光倏闪,手中的玉杯竟深陷于墙上的丹青中。
一幅“江山烟雨图”,篆尽他登基即位以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任意翱翔天际的海冬青。紫禁城这硕大的鸟笼妄图将他的野性磨蚀,身居高位,寒不胜寒,这人人艳羡的天子之位分明想将野生的猛禽蜕变为驯养的雏鹰。
剑眉微蹙,纵身一跃,以剑挑灯,残烛骤灭。
月华下,青锋之颠寒光四溢,剑气如游龙一般幻化,有形至无形,有影至无影,身随剑,剑随心,那急速的剑影如千百柄兵刃流射旋激,满天星雨,穿纤渲舞。剑影缥缈似狼烟一抹,幽魂般在夜色中闪眩,层云迭嶂,飞雨落花,那一瞬,依弦破筝,沉鱼浮燕,霜降水痕,满庭浪蕊皆化作一地残红。
凉夜重露敲着鸳鸯瓦,一声近,一声远,幽幽琴声穿过层层宫墙,伴着他行云流水的剑法,相逐东风去。
夜半乌啼,寒月西平,飞絮暝烟,楚天江南。那铮铮的琴声如魔咒般,将刚硬犀利的剑法皆化作缠情绕指柔。
漠漠朝云散轻丝,满腔郁结皆化作清秋潮汐。剑气随心而收,一缕残红自剑尖悠然飘落,若琴声一般恬然。
实在不可思议!以他的音律修为,剑法怎幺可能受这琴声的支配?
如果他没听错,这便是《潇湘水云》!
据传,这是南宋浙派琴家郭沔的得意之作。当时元兵南侵入浙,郭沔移居湖南衡山附近,常在潇、湘二水合流处游航。每当远望九嶷山为云水所蔽,见到江水奔腾的景象,便激起他对山河残缺、时势飘零的无限感慨,因而创作此曲,以寄眷念之情。
在这深宫之中,居然有人用上好的七弦丝桐弹奏这似曾相识的曲子,这抚琴者究竟是何许人!?
琴声乍听之下飘渺似风声,离紫微宫应该极远。若非他耳力非凡,只怕也和常人一样,只当作是夜半清风,梦中呓语吧!
到底是谁?
唇边不觉抿出一线云淡风清的笑纹,饶有兴致地收好剑,他提气,借着叶片花尖,悄悄循着琴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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