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网游竞技 > 弟弟 > 第 7 章

??七.

  重要的事,是看不见的。

  ——小王子

  

  许平没有去上学。

  他先回了一趟家。拿钥匙打开门之后,他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儿害怕,两条腿软软的提不起劲儿。

  在心里鼓励了自己好一阵,才跨进门槛。

  小红桶不在桌子底下。许正一向把自己重要的玩具放在那里的,可是今天它不在房间的任何一处。

  许平站在客厅的正中央,所有房间的门都大开着,他和许正的卧室窗户漏出一道缝,风卷得米黄色的窗帘啪啪作响。

  明明知道弟弟不在家,他还是喊了一声:“小正!”

  没有人回答。

  他站了一会儿,到厨房的壁柜里取了一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

  真渴,他想。

  倒了第二杯水,只喝到一半就觉得恶心,趴到水池处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他把剩下的水倒了,杯子洗好放回原处。

  家里真安静。

  许正在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却会制造各种声音,他笨手笨脚的,有时候走路都会撞到桌子,发出老大的“哐”一声,却从来没听见他呼疼。

  许平在房间写作业,时不时就要看一眼弟弟,确保他没有闯祸。开始时还会搁下笔四处去找,到后来索性坐在椅子上喊一声,许正就会默默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管许正当时在做什么,也不管呼叫的次数多么频繁,只要哥哥叫他的名字,许正就像听到主人呼唤的小狗一样立刻出现。

  有时候许平在学校里受了气,回到家就会不停地叫许正的名字来发泄,弟弟来到自己面前,什么也不说就把对方打发回去。许正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回跑了几十趟,累得满脑门的汗,仍旧是一副傻兮兮的忠犬样,半句埋怨的话也没有。

  这样的许正却因为自己迟到这样的小事而大发脾气。

  许平想,自己大概从来都没弄懂许正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一直觉得弟弟是白痴,反应迟钝,感情缺乏,所以肆无忌惮地说话做事,不但殴打他,还对他说让他去死。

  其实一直欺负伤害着许正的就是混账的自己吧。

  许平红着眼眶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去找吧,找到许正把他带回家,这一次要好好地跟他道歉。

  即使是白痴,许正也是自己唯一的、宝贵的弟弟。

  他抓起钥匙带上门。

  

  太阳是白色的。

  许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句话。

  许正在只维持了半年的小学生涯中曾经画过一张画,美术课上老师布置的题目,大概叫什么“天空下”或者是“美好的一日”之类的,班上几乎每一个小朋友都在纸的右上角画了一颗鲜红的太阳,太阳下面有花有树有楼房有马路,草地上站着用简笔描画的手拉手的一家人。

  许正的画上只有正中一个大大的空白的圆,占据了画纸三分之二的面积,其他部分被蓝色填满了,看上去有点儿像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自己到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碰到美术老师拿着画拍桌子训斥许正:“你画的是什么鬼东西?!”

  许正回答:“太阳,白色的。”

  美术作业被老师打了零分,发下来重做,许正犯了痴性,就是不肯画,最后只好由哥哥代笔。

  许平一边画一边气急败坏地骂他:“你怎么这么笨!画棵树画座山有什么难的?我怎么摊了你这么个白痴!”

  许正想了很久,最后回答:“不要山,太阳就够了。”

  这件事被许平当做弟弟白痴的佐证,在脑海里记了很久。

  许平走在通往空地的路上,炽热的太阳晒得他的胳膊火辣辣地疼。

  自然课老师说,不要被火焰的颜色欺骗了,越是高温的火焰颜色越是淡,打开煤气炉,最上面的一点火是红色的,往下颜色会变成冷冷的蓝,还有一种火焰是看不见的——它们发出如此剧烈的光芒,以至人类无法用肉眼直视——白色的火焰,是所有火焰中温度最高的。

  太阳是什么颜色的呢?

  整个空地都空荡荡的,沙坑里还搁置着昨天忘在那里的小红桶。

  连大院的单元楼里也是静悄悄的,大家都去上班上学了。

  许平把手卷成筒状,大声地在空地上一遍一遍呼唤着弟弟的名字。

  回声从楼宇间反射回来,好像有无数个自己在对整个世界拼尽全力地叫着小正。

  弟弟当然没有回答。

  许平的汗浸透纱布,慢慢淌了下来。

  

  你有没有丢失过某样重要的东西?

  

  许平把整个院子仔仔细细地搜了三遍,还是没有找到弟弟。

  他特地跑了一趟特殊学校,那里的老师看见他还奇怪地问:“许正今天怎么没来?”

  许平想说弟弟丢了,可是那句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说许平身体不舒服。

  老师人挺好,对许平说:“那你让许正好好休息。”末了还关心许平,“你头怎么啦?包了老大一圈纱布。”

  许平答:“摔了一跤。”然后心急火燎地跑了。

  就这样一直找到下午,许平又累又饿,头上的伤口好像也开裂了,像被人敲进一根楔子,疼痛难忍。

  他打算先回家喝口水,吃点东西,再出去找人。搞不好等到他回到家,许正已经自己回来了呢?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上楼,手一推,门竟然开了。

  许平激动地大喊:“小正!”

  屋子里烟雾缭绕,张叔叔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低着头抽烟,脚下一堆烟头。

  许平吓一跳:“你怎么进来的?!”

  张瑾民看到许平出现,愣了一下,赶紧把烟掐了,道:“许正的钥匙放在我们家了,我顺手开的门。你跑哪儿去了?”

  许平没说话。

  张瑾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地上的烟头,尴尬地说:“叔叔一时没注意,把你们家弄乱了。”一边打开窗户通风,一边去找笤帚簸箕。

  扫干净了烟灰,许平还是站在客厅不说话。

  张瑾民也觉得尴尬,不过他毕竟是大人了。

  “你刚缝合了伤口,不要乱跑。”

  许平倔强地低着头。

  “对不起啊,叔叔没把你弟弟看好。”

  许平的心里像跑火车一样闪过许多念头。他一直尊敬他的张叔叔,觉得他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也有很多很多的无奈。

  他最后还是开口了:“没什么,您先回去吧。”

  张瑾民第一次在一个孩子面前难受起来。

  这一个上午,他跟妻子何梅吵完架,心头烦躁得要命。何梅在卧室呜呜地哭,他打开门出来,许平已经不见了。

  妻子疯起来,说了许多乱七八糟伤人的话,有的连他这个大人都受不了,也不知道被许平听去多少。

  “那个……许平啊,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你阿姨她就是个刀子嘴,其实她没什么坏心……”

  “我都明白。”许平打断他,“我妈死了,许正是个傻子,我爸他老出差,这么多年,一直麻烦您和阿姨,我心里只有感激。我现在年纪小,以后长大了,一定会报答您和阿姨的。”

  这句话刺得张瑾民浑身都颤抖起来,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我要你报答了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许平,你有没有良心?!”

  许平茫然地想,我说错了什么?

  他毕竟才12岁,不懂得大人们那些隐晦的心思。

  何阿姨的那些话,虽然都是在骂张叔叔,但是字字句句都剜在他的心上。

  他也想跳起来大哭大骂、撒泼耍赖,可是四顾之下,突然发现那里不是自己的家。

  张叔叔对他再好,他也不是他爸爸。

  许平大彻大悟。

  许川打他骂他养他喂他,不管做了什么他都能心安理得地受着,那是他亲生的爹,他对他好是天经地义,剩下的人,都是不相干的,哪怕给你一分的好,都是多得的,活着一天都要小心翼翼地还。

  许平说要报答他的张叔叔,那是字字真心,毫无虚假。

  他想不明白张叔叔为什么生气,索性低下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张瑾民烦躁地伸手到怀里去摸烟,摸来摸去只有一个扁扁的烟盒。

  他苦笑一声,自己这是怎么了,许平就是表现得再老成,也不过十二岁,他还什么都不懂。

  他待许平许正的好,有一半是为了心中那个隐秘的原因,另一半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不管是哪个理由,他都不能接受许平把他付出的关心当成买卖一样的关系。

  他努力把心头的烦躁压下去,问:“找到你弟弟了吗?”

  许平摇头,眼眶一下子红了,只是死死忍着,脸颊上的肌肉紧绷得像一扯即断的弦。

  张瑾民看到这样的许平,再大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了。他站起来说:“你还没吃饭吧,叔叔给你下碗面,吃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找许正。”

  

  那个漫长的一天结束的时候,许正还是没有回来。

  许平一直以为弟弟是个傻子,这个傻子却做了一件他想象不到的事。

  他找遍了附近所有许正可能躲藏的地方,垃圾场、锅炉房、茂密的灌木丛后面、空心水泥管内部,他叫着弟弟的名字,可是许正不在任何一处。

  他最后找去的地方是情报研究所的废楼。

  又到了夕阳满天的时候,大街小巷又响起了叮铃铃的各种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车铃。

  天空还亮着,只有接近地平线的天空被逼成了血一样的红。

  这一日一夜,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许平再次站在满地碎玻璃的月季花坛前,竟然有种昨是今非的荒唐感。

  他以为自己在这里承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转一圈回来,却发现人生真正的苦难不过才刚刚开头。

  他在院子里绕了两圈,沿着楼梯走上去,打开每一扇门,每次都只找到失望。

  最后的一个房间在五层的楼梯角落,阴影中一个小小的白漆木门,落了很多灰,连颜色都变得暗蒙蒙的。

  这是许平最后的希望。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握门把虔诚地许了一个愿——如果许正在里面,如果弟弟愿意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每天被卢嘉揍一顿,他也会甘之如饴。

  许完这个愿,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门。

  屋子里非常昏暗,只有一面墙上开了一扇作文本大小的窗,被灰尘蒙了,光线照不进来。

  地上堆了各种杂物,坏掉的桌椅、旧报纸、废弃的纸箱毫无秩序地叠在一起。

  一面墙上还挂着半张歪掉的大字报,上面写着“打倒???(被撕掉),无产阶级j□j万岁!”。

  许正不在里面。

  许平关上门,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重复着,不见了,弟弟不见了……

  楼梯背后有一架钢梯直直往上通向屋顶天台,许平爬上去推开铁门。

  傍晚的风吹过他的脸颊,整个城市都沐浴在橙红色的夕阳之下,他可以看到很远很远,越过自己的家,有长长的铁路,有高耸的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青砖砌成的古旧老式门楼,无数的电线杆像蛛网一样遍布着城市的每个角落。

  许许多多的人像蚂蚁一样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上学、上班、工作、结婚、生子、变老……

  他们的悲欢离合在这里,爱恨痴嗔在这里,活着在这里,死也在这里。

  弟弟大概也在他脚下的某一处,只是许平找不到他了。

  他对着夕阳下的城市大喊:“许正,王八蛋!你出来!”

  只有风呜呜地吹过天台的栏杆。

  许平从来没有这么害怕绝望过。

  他把弟弟弄丢了。

  他终于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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