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有牢骚，发泄发泄也可以，但不要忘记你们是军人，不要忘记约束我们的军纪！”
有温和声从帐内传来。
“王爷!”
“指挥使！”
所有人立刻站直了身子。
戚金扭头，就看到朱泺走了出来。
朱泺扫视众人，语气温吞道：“你们是军人，手中操刀，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用手中的武器，所以你们说这些话，本王不怪你们。”
“但是你们要把我们常胜军的军纪牢牢刻在骨子里！”
“另外，你们也必须明白，有些事情、问题，并不是刀子就能解决的。”
“始皇帝如何?”
“当为我们华夏史上的千古一帝吧，可大秦为什么二世而亡?就是因为在大秦大一统天下之后，冒出各种各样的矛盾，这些矛盾如同一团乱麻一般，剪不断理还乱。”
“面对这些彼此勾连在一起的矛盾，始皇帝选择了最为简单的办法。”
“用刀子。”
“可刀子并没有解决矛盾和问题，只是压制了矛盾和问题，始皇帝驾崩后，其凭借个人威势压制的矛盾，很快就浮出水面。”
“成为了摧毁大秦帝国关键性的致命因素！”
“本王决定，从今天开始，让军中的参谋们，在军中给所有的兄弟们上课。”
“你们为将者，都粗通文墨了，主要给你们讲我们历朝历代的历史，具体讲述的内容，我会与参谋们进行商议选定。”
“这不是要你们参与政事，而是要你们了解政事。”
“为什么我们总是会冲动性重蹈覆辙，追根究底，就是我们不善于总结，不善于反思，圣人告诫我们，要吾日三省吾身，古之先贤也在诗词中留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
“所以总结很重要，这种总结，不但要总结参谋们教你们的，更要在军中形成一种习惯，每一次作战之后，都要总结得失！”
“下面的将士们，主要是识字，让将士们明白道理。”
“卑职等遵命！”朱钰等人苦着脸，却也不敢反驳，齐声领命。
孙承宗、袁可立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隐约察觉到，燕王乘机提出这件事情，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不错，朱泺乘机借着由头提出此事，的确有他的深意。
骄兵悍将与天下承平后的江山社稷之间，仿佛天然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军事集团是一个极具破坏性的杀戮机器，一旦天下承平后，这个破坏性的机器就会对社稷发展产生影响。
历朝历代对这一问题，都有过各种尝试。
事实证明都是失败的。
他在军中设立参谋制度，不动声色分化将领在军中独大的格局。
是他尝试的第一步。
现在是他尝试的第二步，引导骄兵悍将们，重新塑造骄兵悍将们。
“好了，现在说正事，你们可能心中还憋着一口恶气，认为不用刀子，眼下的问题就无法解决。”
“这口恶气就无法出，那么现在我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们，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并不一定要用刀子，刀子是最不可取的手段，是没有办法后的下下策！”
“孙子兵法谋攻篇，都说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我们是军人，按说是更应该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朱泺笑着说完，面色倏然变得严肃：“海中砥！”
诸将瞬间凛然，他们明白，反击的时刻开始了！
“向城内散播消息，就说本王要在常胜军大营外，亲自表彰马六金等人！马六金等人会像状元一样，在表彰结束后，骑马战马，挂着大红花，在敲锣打鼓中回城！”
海中砥立刻领命：“遵命！”
海中砥匆匆离开后，朱泺从背后拿出几张文稿，交给孙承宗：“礼卿、稚绳，你二人的任务就是在明日本王入城之前，尽可能的用刊印这篇文稿！”
孙承宗二人下意识扫视了一眼文章题目：论如何正确看待改革，撕掉千年礼教缠在心中的一层层裹脚布。
副标题：裹小脚的拯救不了当下之大明，大明需要放足!
孙承宗、袁可立哪怕仅仅只是扫视了文章的正副标题，就觉得心脏都在颤抖。
他们从副标题上，就已经看出了这篇文章的分量，以及他吹起反击号角的犀利和洪亮。
改革！千年礼教！裹小脚！
以他们的才能，很快从文章的标题抓住了这篇文章的核心。
直接将改革的矛头，对准了千年礼教和裹小脚的！
而裹小脚的分明就是指朝中保守顽固的沈叶之流！
更狠更犀利！
这是要在天下人面前，戳穿沈叶之流的伪善！
若是他们不宣扬自己如何如何忠良还好！
“卑职遵命！”
二人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激动和彷徨，抬头挺胸大声领命。
在朱泺一声令下，整个常胜军大营迅速运转起来。
军中将士出营搭建一个比天津卫更高更恢弘的表彰台。
孙承宗二人则领着参谋们，抓紧时间，刊印朱泺这篇反击文章。
⋯⋯
一处街边茶摊。
李如桢陪着朱常洵坐在一个清净的角落，听着百姓议论沈叶二人如何如何忠良，为其二人为小人所利用感到惋惜。
以及议论卫所私有化的利弊等等。
李如桢看着朱常洵面色有些不好看，对原因心知肚明。
燕王又赢了！
这位三皇子能好受才怪！
李如桢开口宽慰道：“三公子，其实这个结果最好，如果真的发生了夺门之变，家父、支持三公子的辽东精锐，远在辽东。”
“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家父力挺三公子，定国公等人也未必真的会认真对待我们支持三公子的声音！”
他虽然没有提沈一贯等人，只是把脏水泼到了徐文璧身上，但他相信，这几句话，一定能够加深他们李氏父子在这位皇子心中的分量。
减轻沈一贯、叶向高等人的分量！
果不其然，便见朱常洵点了点头，冷笑嘲讽道：“大明文人对渔论导向的把控可真是可怕，刚刚卖了徐文璧，现在就成了百姓口中的忠臣良相了！”
“纵使我那位兄长再有能力，面对眼下的情况，恐怕他也只能咽下一口气，入宫了吧！”
“如今某些人不但臭不了，而且还芬芳满天下，成了大大的忠臣！”
朱常洵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
沈一贯等人有夺门之变倾向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没有联系他们母子。
在朱常洵看来，至少当时在沈一贯等人眼中，他朱常洵并不是唯一的人选。
对此，朱常洵十分愤怒。
是故，才会对沈一贯等人，操控京师渔轮，充满了嘲讽。
同时他还有一丝窃喜。
就算朱泺这一次杀了定国公等勋贵，可都人子却也让沈一贯等人忠臣之名，名扬天下。
为愚民口口称道。
他真想知道，此刻那他为兄长知道此消息的脸色，有多么的不甘！
咚咚咚……
朱常洵出神之际，前面街面上忽然有敲锣声响起：“诸位父老乡亲，王爷要在常胜军大营表彰通过自己努力，致富的百姓！”
“欢迎各位父老乡亲们出城观看，受表彰的百姓，都是这次倒腾老兵特别刊赚取一百两以上的百姓，是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百姓！”
“表彰结束后，他们会如同中举的状元一样，骑着高头大马，挂着大红花入城！”
咚咚咚……
朱常洵错愕的看着几名常胜军将士，敲着锣，呼喊着从茶摊经过。
“燕王要表彰之前被顺天府衙缉拿的人，走走走，快去看看!”
“我敢肯定，绝对打不起来了，出去看看！”
“谁不知道，马后炮！”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一群卑贱愚民，凭什么能受到状元一样的待遇！”
⋯⋯⋯
茶摊周围的百姓一涌往城外跑去，读书人则愤怒的表达不满。
在他们看来，诸如马六金之辈，没有资格与他们享受同等的待遇！
这简直就是对此辈读书人最大的羞辱！
朱常洵回神后，下意识询问李如桢：“他想要干什么?”
“三公子，虽然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这是他的反击！一定是他反击的开始！”李如桢面色严肃说道。
朱常洵坐不住了，蹭一下起身：“走，出去看看！”
⋯⋯⋯
奉天殿。
朱翊钧忽然下诏开午朝。
君臣礼毕后。
朱翊钧看着殿内明显眼神游弋，惶惶不安的沈一贯等人，唇角微微上扬，而后拿起一道折子，轻轻的摆了摆：“诸位臣工，这是燕王朱泺弹劾定国公的折子。”
“对于定国公为首的五军都督府勋贵们，在没有朝廷明旨情况下，调动三大营，围攻常胜军，诸位臣工有什么意见?”
闻言，沈一贯、叶向高等人率先变色。
好狠毒的帝王心术！
他们瞬间就明白皇帝开午朝的原因了！
这是要借他们的手，来杀徐文璧等人！
替朝廷分担压力，替皇帝分担压力！
他们可以肯定，徐文璧等人若是真的在今天朝堂之上被议定问斩，他们一定会成为大明勋贵最为痛恨的一群人。
即便燕王朱泺这个请杀之人，都比不上他们！
因为他们不但出卖了徐文璧，现在皇帝还要他们主动请杀徐文璧！
可他们能反对吗?
敢不表态吗?
“叶爱卿，你的意见呢?”
就当沈一贯等人缩着头，希望皇帝能够不注意到他们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响起。
叶向高面色倏然变白。
完了！
叶向高哆哆嗦嗦的走到殿中央，声音颤抖道：“定国公徐文璧，包藏祸心，利用臣等一片忠心，妄图火中取栗，以武乱国，臣……臣……”
叶向高越说越是结巴，颤音也越来越明显：“臣请杀徐文璧等二臣贼子！”咬牙说完后，叶向高差点跌倒。
“次辅你呢?”
沈一贯身体猛地晃悠一下，颤颤巍巍走出，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咽：“臣……臣……请杀此等二臣贼子！”
这时张位站出来，大声说道：“陛下，定国公该杀，臣也有罪，若非内阁先乱……”
说到此处时，张位不由的看了眼沈叶二人，他知道，此二人现在敢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徐文璧，他们暗中联合徐文璧的痕迹，就肯定收拾干净了…
而且以二人的奸诈老滑，恐从开始之初，就没有给徐文璧留下什么切实的把柄。
现在弹劾这两个有辱圣人的无耻之辈，也只是惹一身骚。
于是张位咽下到了嘴边的话，转而拜倒请罪：“正是由于臣太想要解除燕王兵权，所以才让徐文璧有机可乘，臣请陛下降罪！”
“臣请陛下降罪！”
“臣请陛下降罪！”
⋯⋯⋯
一时间，哗啦一下，数十个朝臣跪倒请罪。
叶向高等人怨毒的看着张位等人。
张位的坦荡磊落，仿佛就是专为反衬他们的肮脏恶臭一般。
跪着请罪这些人，让他们这些站着的，有种浑身被剥光了感觉。
仿佛一切的阴暗龌龊，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一般。
哎！
皇帝的叹息声在殿内清晰响起。
朱翊钧看着跪着的这些人。
心中十分无奈。
这些人虽然总是好心办坏事，有时候，他都会恨不得把这些迂腐之辈全都杀了，一了百了。
可真想动手的时候。
他屡屡都舍不得。
因为这是大明朝唯一有担当的人了！
朝堂内，对抗那些恶臭腐朽唯一的一股，真正的清流了。
杀了这些迂腐，却有担当的臣子。
放眼望去，满朝除了于慎行、赵志皋这些人外，就只剩下一群蝇营狗苟，满腹龌龊的土犬了！
“你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你们的行为是错误的，罚俸一年，以作惩戒！”朱翊钧严厉说道。
张位等人痛哭流涕，额头重重叩击地面，哽咽道：“臣谢陛下隆恩！”
朱翊钧目光严厉的扫视众人：“今后，燕王朱泺两卫兵马之事，任何人不得再提！”
“这是他应得的，试问我大明朝，除他之外，谁还能够控制常胜军的骄兵悍将！”
“这也是朕对他的补偿！”
“谁再提此事，就是离间天家父子之情！”
群臣听的寒蝉若惊，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应得的可以理解。
补偿则有很多中解释。
可以认为皇帝对燕王朱泺过去十数年的补偿。
也可以认为，皇帝册封燕王为王，而培养三皇子的补偿。
两种解释，差别可就大太多了！
赵志皋认为是第一种。
可沈一贯、叶向高等人却希望是第二种。
不过朱翊钧没有给他们琢磨的时间，紧接着询问道：“沈、叶两位爱卿已经表态，认为定国公徐文璧等人为二臣贼子，诸位爱卿，你们的意见呢?不妨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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