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洵完全傻眼了。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土豆是庄稼,怎么可能和树抢夺养分呢?
他没想到那些乡绅,会以这么无耻的理由阻止种植土豆。
他现在完全明白都人子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上升到改革、发展、稳定的高度,捅到京畿了。
都人子都知道,而他被蒙在了鼓里!
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众出丑!
其实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明白朱泺这篇文章在京畿刊发的目的了。
皇帝在听闻郑养性的交代后,当时就明白了。
所以此刻,听闻三子的解释,解释中还不忘耍权术手段,攻讦那个混球,他才会如此愤怒。
“丧心病狂!”
“南直隶士绅至官员,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啊!”
“杀!应该好好查一查南直隶,该杀的杀,该罢黜的罢黜!”
⋯⋯⋯⋯
朱常洵听着短暂死寂后,传出的激愤议论声,浑身不由打了一个哆嗦,连忙扑倒,五体投地,大声哽咽认错道:“父皇,儿臣被蒙蔽了,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儿臣不止这一个安排,百姓吃不上土豆,还可以吃肉,儿臣效仿皇兄在播州的做法,已经在年前就命人去女真购买牛羊等牲畜。”
“皇兄在播州是以蓟州卫加农户的合作方式,实现共赢。”
“儿臣准备在南直隶以乡绅加百姓的模式,实现共赢!”
“推广土豆的失败,让儿臣猛然惊醒,必须盯紧这些乡绅地主们,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儿臣马上去南直隶,一边督促地方推广种植土豆,一边盯着乡绅加农户的养殖模式!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话罢,朱常洵痛哭流涕,砰砰砰的磕头。
原本的计划中,他朱常洵绝对不会承认,南直隶乡绅加农户的养殖模式是效仿播州的。
他原本将两个补救措施分开来说,就是希望起到一个一波又一波的叠加效果。
一同说出来,给人的震撼,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叠加效果。
可是他推广土豆的补救措施,被南直隶那些狗东西给坑了。
并且他还在话中,有意无意的引导人们去怀疑都人子目的不纯。
他后面处处提及效仿播州,其实就是在之前的攻讦做挽救。
他要用第二个效仿,言必称播州,来让满朝廷臣意识到,他们那种阴暗的想法,都只是他们自己的猜测。
而他朱常洵是真的感激都人子。
尽管一样会有人怀疑他之前所说的话,有攻讦成分,但他已经勉强把水搅浑了。
朱常洵隐于宽大衣袖中的手,紧紧捏着。
他从未像这一刻,感到如此羞辱。
这份羞辱,很多不是都人子给他的,而是那些效忠他的人,给了都人子机会!
陈矩看着皇帝微微皱眉,再看看还在不停叩首请罪的朱常洵,不由叹了口气,这位还真是没少从文华殿学到帝王心术。
至少眼下就很成功。
别说皇帝了,就是他若是不偏向燕王朱泺,站在中间位置去听这番话,也觉得之前怀疑这位攻讦燕王,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
不过陈矩更愿意相信,朱常洵后面的那番话,不过是为前面补救罢了。
所有人隐晦的看着皇帝。
现在就等皇帝决定了。
“父皇再给你一次机会。”众人等待中,皇帝压抑肃然的声音从龙庭上传来:“管好你身边的人,如果你连身边的人都管不好的话,那你还能做得了什么大事!”
“你今天就动身,滚到南直隶,把这些事情解决了!”
话罢,皇帝转身就走。
“退朝!”
陈矩喊了一声,连忙追上去。
⋯⋯⋯⋯
“娘娘,事情就是这样……娘娘……婢子……婢子死罪,请娘娘饶命!”
延禧宫,侍女在郑氏的床榻前讲述完发生在奉天殿的始末后,看着郑氏阴冷紫红的面色,连忙慌张求饶。
延禧宫不知有多少人,就在他们主子愤怒之下,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噗!
就在侍女惊恐磕头求饶的时候,郑氏忽然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啊!
汇禀消息的侍女给猛地满脸都是鲜血,惊恐尖叫一声。
啪!
郑氏的心腹侍女甩了尖叫侍女一个耳光,呵斥道:“马上找太医!马上去告诉陛下,娘娘……娘娘……”
郑氏吐血后,面色苍白,抓住心腹侍女的手,咬牙挣扎说道:“告诉殿下,不要管我,让他马上……马上去南直隶!做好南直隶……把都人子踩在……踩在脚底……”
话未说完,郑氏便昏死过去了。
一辈子只赢不输,骄纵惯了的女人,加之不久才服 du,虽然量轻微,不会要人命,可身体到底是处于一个十分糟糕的情况,受此屈辱,终是承受不住,急火攻心。
⋯⋯⋯
“陛下,延禧宫的宫人在外通禀,贵妃娘娘吐血昏迷。”
乾清宫,皇帝正在翻阅三国志,魏书二,文帝纪的时候,陈矩蹑手蹑脚走进来,小声汇禀道。
闻言,皇帝把书放下,连忙起身:“摆驾延禧宫!”
⋯⋯⋯
朱常洵面色映衬着,正准备出宫,听闻了延禧宫侍女送来的消息。
侍女看他要去延禧宫,连忙说道:“殿下,娘娘让殿下马上去南直隶,在南直隶做好,做出成绩,一定要把都人子踩在脚下!”
“陛下一定会去延禧宫,殿下去了,只会让陛下生气,娘娘现在需要陛下的怜悯!”
朱常洵唇角抽搐一下,看着母妃身边这个心腹侍女。
以前没看出来,倒是个聪明的女子。
竟然知晓,现在他去了,只会坏了父皇的心情,知晓现在延禧宫需要将计就计,得到父皇的怜悯。
可什么时候,他们母子,竟然需要奢求父皇的怜悯了!都人子!
“本王知道了,照顾好本王母妃!将来事成后,本王不会亏待你,这宫内有你一席之地!”
侍女听闻后,顿时心花怒放,在这宫内行走的女子,哪个不想爬上枝头变凤凰,在延禧宫,谁敢对皇帝有这种心思,只要被自家主子发现了,那么肯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可若是投机未来,则不同了,侍女激动颤抖着,微微一福:“婢子,一定会照顾好娘娘的!”
朱常洵头也不回含恨出宫。
⋯⋯⋯
坤宁宫。
哎!
皇后翻阅着三国志,听着侍女绿意讲述外廷,讲述延禧宫发生的事情,不由叹了口气。
自从陈矩通过绿意给她传话后,她便一直在翻阅三国志。
可惜,直到现在,她也看不出皇帝到底有什么深意。
至于今天外廷发生的事情,她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皇后对自己的眼睛还是很相信的,她不相信,那孩子真如外人所猜测的那样,是旗帜鲜明的为了争夺储君之位,而不择手段。
“娘娘,你有什么好惋惜的,那位就是骄纵惯了,一辈子都没有输过,这一次偏偏输的这么惨!”
“年前就堵着一口气呢,现在好了,算计咱们殿下不成,反倒是差点把自己母族,自己儿子,以及他自己全都搭进去,这种人,有什么好同情的!”
⋯⋯⋯
数日后。
南直隶。
朱常洵在南直隶的王府中。
南直隶的乡绅代表,各地主官都纷纷赶来。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眼神余光看着面色阴沉,坐在堂上主位的朱常洵。
某刻,朱常洵冷笑拱手道:“本王待诸位如同知己,而诸位却待本王如同仇寇,因为你们,本王母妃现在还卧病不起!”
“本王更是成为这新的一年春节里,最大的一个笑话!”
“本王要好好谢谢诸位!”
哗啦!
“臣等不敢,对王爷忠心耿耿!”
哼!
朱常洵不由冷哼一声,眼神森然的看着堂下众人,冷冷道:“既然对本王忠心,那么就拿出点具体的表现来。”
“推广土豆,你们加百姓的养殖模式!比照蓟州卫与播州,两头牛,产子两头,其中一头属于百姓,五只羊,产子两只属于百姓!”
堂内一片沉默。
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应答。
朱常洵的面色渐渐变黑,沉默其实就是抵触,就是一种反对的态度!
顾宪成和徐弘基看着朱常洵要控制不住情绪了,连忙开口:“殿下,不若先去后堂休息,让臣等去说服大家?”
朱常洵暗暗吐了口恶气。
他也知道,不能和这些人翻脸。
他回到南直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杀人。
可即便如此,他都按捺着心中杀意。
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人不能得罪,在他没有做到那个位置,他需要这些人的支持!
他若是当了皇帝,一定把这满堂坑了他,让他丢人现眼,备受屈辱的土狗杀得干干净净!
现在不能,现在一个也不能杀。
杀一个,就会让其他人认为他朱常洵残暴不仁,不利于他团结这些人,将这些人绑架在他的战车上!
朱常洵黑着脸起身离开……
回到书房后,便见脸肿的郑养性在等着。
郑养性数日都没有消散的红肿,就是他的杰作。
他不能收拾外面那些土犬,但是这个母族表亲,他可以!
“说,什么事情!”朱常洵语气不善喝问道。
郑养性自知理亏,谨小慎微回道:“殿下,京畿的消息,娘娘已无大碍,只需要将养即可。”
“娘娘让人传话,一定要处理好与绅权、官权的关系,另外……另外……”
“另外什么!说!”朱常洵有些不耐呵斥。
郑养性连忙答道:“水晶粉大受追捧,又有十万斤水晶粉运抵京畿,一日之内就被北直隶的小商业主抢购一空。”
“龙山恒在京畿开了一家火锅店后,火锅店更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他看着朱常洵的面色渐变狰狞,连忙停下来。
房间中的压抑,直到外面脚步声响起才被打破。
只见顾宪成、徐弘基匆匆走了进来。
朱常洵已经在二人进来之前,收拾好情绪了,看着二人,询问道:“那些人怎么说?”
徐弘基看了眼顾宪成。
顾宪成倒也自然,拱手回道:“禀殿下,乡绅和各地官府代表们承诺,百姓在自有桑田中种植土豆可以,不过凡是种植土豆的桑田,除了他们选定的一些旁系同族可以评上等外,其他只能统一中等。”
“其次关于养殖,他们向殿下保证,一定让那些替他们养殖的百姓不会因为吃不上饭而作乱造反。”
“并且,他们还告诉了一个好消息,因为燕王的文章,南直隶粮价增长,海商们察觉有利可图,已经答应大粮商们从西南诸国购进粮食。”
“殿下,粮食已经不成问题了。”
“六月之前,大批的粮食,一定可以通过海路抵达南直隶的。”
“另外各地主官松了口,承诺在适当放宽朝廷约束的条件下,容许百姓垦荒五分坡地,种植土豆,补充粮食不足。”
徐弘基没有说话。
其实这种结果,他早有预料,可以说,推广土豆种植根本就没有解决。
百姓们知道,种植土豆可能会被评为中等,是绝对不敢也不会在自有的耕地中种植的。
就连他徐家的佃户,那些佃户都是徐家出面,保证不会被评为中等,一律上等,才敢种植的。
唯一庆幸的或许就是各地主官放宽约束,予以百姓五分地吧。
可新开垦的五分地有什么用,根本无法解决粮食问题,而很快,这些地就会落入地主乡绅手中。
说白了,这些人敢这么做,其实就是海商对贩运粮食的态度。
他们明着看似做出让步,其实根本没有让多少,百姓依旧不敢在自有耕地中种土豆,五分地新垦荒的坡地也产不出多少,不过粮食缺口还商解决了,他们现在谋求的是用粮食,榨干百姓手中辛苦养蚕一年所得的每一个铜板!
当然,他们用这种让步,对眼前这位福王做出了隐晦的许诺。
他们会把握好这个度。
度就是让百姓勉强活下去,同时榨干百姓的每一个铜板。
养殖也是如此!
“父皇哪里我们该怎么回复!现在父皇的眼睛盯着南直隶!若是让父皇知晓南直隶的土豆推广没有成功的话。”
“本王在南直隶待不下去,他们以为,他们的利益能够保住吗!”
朱常洵愤怒咆哮质问。
可徐弘基却暗暗叹了口气,当他听到朱常洵询问如何回复皇帝的时候,他就知道,其实朱常洵已经倾向答应了。
他隐隐有些不安,这种办法,等同于把一切都寄托在海商的身上了!
种植的土豆,不过是一种补充,甚至可以说是做给朝廷看的!
这些条件都是顾宪成与那些乡绅代表商定的。
可不等他开口,顾宪成便笑着说道:“殿下其实不必担心,我们加大推广力度,如果百姓反对,那就不是殿下你没有尽力,而是我们要顺从民意了。”
“我们可以把这些民意,转达给陛下。”
“同时我们也不是没有推广土豆种植,给百姓分地,就是我们在努力推广,可南直隶人口基数太多,无法分给百姓过多的土地。”
“加之,要让陛下知道,海商运粮回来的事情,我们可以先秘密从两广地区收购一艘海船的粮食,运回来后,大张旗鼓的展示!”
徐弘基面色变了变,立刻反对:“我不同意,这不是弄虚作假吗!万一被陛下发现怎么办?”
顾宪成瞥了眼徐弘基,笑着冲朱常洵拱手解释:“殿下,我们并不是弄虚作假,只是眼下我们需要让陛下在一个月之内安心!”
“后续会有海商陆陆续续运粮食回来的!”
“只要让陛下明白,民间民意抵制土豆,而我们也尽力了,同时海商贩运回了粮食,缺粮问题解决了,双管齐下,陛下其实对推不推广土豆就不会在意的,陛下关心的是百姓能不能吃饱,民间稳不稳定!”
“外面的乡绅还答应,今年一定帮殿下捐输,让南直隶的财税,成为名副其实的经济半壁江山!”
徐弘基知道,顾宪成抛出这条来,他这个女婿一定会答应的!
半壁江山。
这个名头太大了。
至于乡绅们宁愿把钱给朱常洵,都不愿意将一个铜板予以百姓,徐弘基一点儿都不奇怪。
给了穷鬼,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
给了眼前这位殿下,虽然是花钱,但买的是未来!投资的是未来!
从穷鬼身上刮下来的每一个铜板,左手倒右手,一文不赚,乃至赔本倒贴投资未来,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果如徐弘基所料,沉默许久,朱常洵冷冷说道:“好,这一次本王答应他们,可他们若是再让本王失望,别怪本王不客气!”
“殿下放心吧,叔时已经向他们说了,南直隶的今天,全赖殿下,没有殿下,也就没有大家的今天!”顾宪成信誓旦旦保证道。
通过此时,他正在迅速的建立与绅权、官权的纽带,那些人已经潜意识的把他当做与朱常洵沟通的桥梁了。
这就是逐渐向着官商资本领袖过渡的征兆!
他必须要为这些人谋得利益!
才能巩固他的地位!
⋯⋯
建州。
“大汗请留步。”
范永斗脸上露着谄媚的笑容,冲努尔哈赤郑重一拜。
他这种商贾,只有在努尔哈赤这里才能够成为座上宾,在大明境内,无论他多么富可敌国,别说在皇帝面前露脸了。
即便是在南直隶福王身边。
福王朱常洵倚重于他,每次朱常洵主持会议,也没有他这种人的一把椅子。
就连最靠边角的地方,都不可能有他的一个位置。。
他只能像一只狗似的,站在朱常洵的身后。
在南直隶真正有资格,有个坐位之人,无不是有功名的乡绅代表,官权代表。
他这种人能位列其中,都是人家给他脸。
是故,对努尔哈赤予以的尊重,范永斗感激涕零,何况努尔哈赤还是他范家的大金主!
努尔哈赤笑着拱手道:“本汗祝范先生一路顺风,也望范先生能为本汗在福王面前多说些好话。”
“只要能为福王争储尽力所能及之力,本汗定当仁不让。”
“福王登基之日,本汗将代表建州女真向福王朝贡,建州女真政权,世世代代与大明永世修好!永为福王手中最锋利的战刀!”
努尔哈赤这番话,不可谓姿态不低。
范永斗激动的心花怒放。
有了努尔哈赤这番承诺,回到朱常洵身边,他的地位定然增加!
他会成为福王朱常洵与努尔哈赤之间的桥梁。
将来福王登基,他与建州女真的关系,捞个正儿八经的官身或许都不是问题。
沈惟敬不就是会说几句倭语,就被当初的兵部尚书石星举荐,为皇帝任命为官的吗?
虽然没有通过正儿八经的科举,只能算是官场浊流,可那又如何,只要有了权力,他的地位,加上他的财富,这大明天下,走到哪里,都得有他范永斗一个位子。
而建州女真的势力越来越庞大,更在大明侧畔,与倭国完全不同,朝廷更需要笼络凶悍的建州女真。
彼时,他与努尔哈赤的关系,会让他的地位变得更加超然!
“范永斗谢大汗!”
激动之下,范永斗直接行跪拜大礼感谢。
努尔哈赤岂能不知,范永斗这番举动背后的暗示。
这就是投桃报李,告诉他,他范永斗虽然是明人,是福王朱常洵的臂膀,可其同样是他努尔哈赤的人。
同样忠心于他努尔哈赤!
一定会维护建州女真的利益!
努尔哈赤亲自扶起范永斗,郑重其事许诺道:“建州女真十数万精锐悍勇巴图鲁,就是范先生坚实的后盾!”
“谢大汗,谢大汗……”
相互寒暄后,范永斗在女真人和伙计的配合下,赶着大批的牛羊,浩浩荡荡离开辉发城,南下九连城登船。
代善有些不解道:“阿玛,这个范永斗奸诈狡猾,分明就是想要两面做人,两面渔翁得利,何须给他这么大的礼遇!”
努尔哈赤听闻后,眼底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褚英凭空蒸发后,代善就成了他诸多儿子中最年长的第一继承人了。
可是代善武勇有余,政zhi权术手段却差太远了。
令努尔哈赤十分失望。
此刻,努尔哈赤眼神余光正看着胞弟舒尔哈齐。
舒尔哈齐尽管隐藏的十分好,可努尔哈赤还是注意到,舒尔哈齐在听闻代善的话后,唇角微不可察上扬,脸上一闪而逝的讥讽。
“皇太极,你说说,阿玛这么做的原因?”努尔哈赤没有回答代善的话,忽然询问站在一边,手中还握着一本汉人史书的皇太极。
皇太极一身白色儒衫,配以俊朗儒雅的面态,若非光溜溜的脑袋,配上那根小辫,有些不和谐。
绝大多数人都会将其当做一名大明儒生的。
皇太极听闻其阿玛征询,在众人的注视下,学着大明文人的做派,作揖后,才郑重说道:“孩儿以为阿玛英明神武。”
“范永斗虽说是两面人,他想要做的是两边得利,出让给一名奸诈商人的利益算什么,不过是一点点钱财罢了。”
“可我们加强范永斗,让范永斗在大明福王身边的位置越高,范永斗能够回馈我们的政 zhi利益就越大!”
“我们是一个政 quan,政 quan面前,政 zhi利益,永远超过金钱利益。”
“何况我们支持福王朱常洵,对我们女真也是一件十分有利的事情。”
“综合各方面的情报,福王其人,不过是志大才疏罢了,做事喜欢高喊口号,喜欢到处宣扬,这种人,不是在真正做事。”
“用中原人的话说,他这是在乱头养望!”
“凡此类人,勾心斗角的阴谋权术手段不差,可没有做事的能力。”
“反观那位燕王,则是我女真人的劲敌,他对我们女真始终存有强烈的敌意。”
“否则也不会从朝 xian回师的途中,想要假道伐虢!”
“而此王肯俯身做事,并且能做成事情,无论是他主持的卫所私有化,亦或是天津卫开海,乃至播州战后重建,力道的掌握,时机的选择,无疑不让人感到可怖。”
“据闻其人比孩儿大不了几岁!”
话罢,皇太极眼神熠熠的盯着努尔哈市。
努尔哈赤从这个儿子的眼神中,看出了强烈想要挑战朱泺的野心。
“皇太极,以后还是不要尽学大明酸儒那一套,大明那些之乎者也的书,若是真的有用,大明也不会像现在一般,只能蜷缩在长城之内了!”
舒尔哈齐伸手摸了摸侄子的脑袋,笑着大声说道:“这打天下靠的还是我们女真人的弓马骑射!”
“明人那些之乎者也,是给我们女真人打不下一片辽阔的生存空间的!”
哈哈……
“对,八贝子,以后少看点这些明人酸儒们胡编乱造的之乎者也。”
“八贝子应该学的是弓马骑射!”
⋯⋯
舒尔哈齐看着周围将领纷纷大笑,言语中不乏嘲讽,心中不由大定。
皇太极的一番话,让舒尔哈齐心中产生了警觉。
他没想到连代善都看不懂的事情,却为皇太极看透了。
他诋毁嘲讽中原文化,就是要让努尔哈赤身边的将领对皇太极专注修习中原文化产生轻视。
继而轻视抵触皇太极这个女真人的异类。
效果嘛,十分的好。
女真人马背上打下现在的偌大疆土,向来就看不上中原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
皇太极要做女真人的异类,努尔哈赤身边的将领是不会支持这样一个人的。
努尔哈赤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没有开口,看着面色平静,并未因此而生气的皇太子,心中很满意,想看看他如何面对这种嘲讽和轻视。
便见皇太极又以儒生礼节,对舒尔哈齐一拜,平静说道:“叔父,女真人弓马娴熟者比比皆是,有叔父以及诸位将军辅佐阿玛,皇太极还是学些明人酸儒的之乎者也。”
“如此我们才能更好的了解明人,若是将来我们进攻大明,皇太极能以所学,对我女真稍有贡献,皇太极也心满意足了,皇太极实在是很喜欢中原人的儒家文化!”
“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拜一位儒家的大贤,研读儒家文化,若能从儒家文化,为我女真人汲取一点点有用的东西,我便十分高兴了。”
努尔哈赤看着舒尔哈齐眼中闪过一抹不屑轻视,看着他麾下女真高层们,默默摇头,表露出失望之色。
其心中则十分满意高兴!
这个儿子,懂得藏拙,并且聪慧的很,儒家文化真的若是如舒尔哈齐所言,毫无可取之处,又岂能存在数千年,成为中原历代王朝的立国之本。
今日皇太极的表现,让他十分满意。
也让努尔哈赤觉得,这个儿子,比代善更值得培养!
就连舒尔哈齐,不一样上了他儿子的当了吗?
嗯……
努尔哈赤配合着,沉吟说道:“你若想研读深究儒家学说,阿玛支持你,阿玛会给你请最好的先生!”
“孩儿谢阿玛!”
⋯⋯⋯⋯
元宵节临近。
乾清宫。
“陛下,北方数省锦衣卫线报传回消息。”
骆思恭看着正斜靠在软塌上,捧着一本魏书翻阅的皇帝,小心翼翼汇禀道:“随着燕王的文章发表后,虽然讨论声逐渐消减,不过余波并未散去。”
“正如陛下所料的一般,百姓将手中的余粮捂得死死的。”
“各地粮商在年后很难收到粮食,有粮商已经开始串联,准备短期内造成粮食降价,然后再提升粮价,以此反复波动来让百姓心生犹豫,出售手中余粮,好方便他们囤积。”
“不用你来给朕拍马屁,这些都是你分析出来的。”皇帝看也没看骆思恭,平静说道。
骆思恭低着头谨慎讪讪一笑。
“继续说。”
“是!”
“不过百姓还处于观望中,并且许多百姓已经趁着这个闲暇时间,尽一切可能的在囤积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北直隶建立起了天津卫民间组织模式,青壮们组队出去打猎,妇女组织则尽可能的来城内,与那些小商业主、工坊主们寻找活计做。”
“顽童们都被组织起来了,在地里面挖甘草之类可以食用的草根。”
“瑞王在年后已经在北直隶的城池中,以弄坊为单位,效仿天津卫城池的组织模式,组织百姓了,北直隶应该无虞。”
“北方数省,虽然民间组织模式推进的十分缓慢,可百姓也在老兵报的分析传开后,纷纷开始想办法自救。”
“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臣以为,眼下的形势还是很乐观的。”
皇帝听到这里的时候,把手中的书放下,这才抬头看向骆思恭。
“南直隶呢?南直隶的各级锦衣卫,你骆思恭这个大都督,还能不能控制的住?若是你没有这个能力,朕就换个人来坐你的位置。”
噗通!
骆思恭听闻后,连忙慌张跪倒,他知道,皇帝这是敲打他,对他之前将南直隶锦衣卫权利全都交给郑养性,差点闹出不可收拾之事的警告!
“臣绝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给朕说说南直隶的情况。”
闻言,骆思恭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关总算是过了,于是连忙说道:“福王已经深入田间地头,劝说百姓种植土豆。”
“只是现在绝大多数百姓都不愿意种植土豆,原因就是担心今年的生丝被评为中等,或者是下等。”
“为此,福王给南直隶乡绅施加压力,同时也给南直隶各地官府施加压力,官府做出妥协,放宽了朝廷的政令约束,容许百姓每家垦荒五分地,用来种植土豆。”
“另,根据锦衣卫消息,元宵节当天,会有从建州女真购进的牛羊等牲畜,以及从西南诸国购进的第一艘海船的粮食抵达秦淮河。”
“福王对此十分重视。”
皇帝听闻百姓抵制土豆种植紧皱的眉头听到这里的时候,渐渐舒展了几分。
“海商愿意贩运粮食回大明,看来是那混球那篇文章,引发粮价上涨的结果。”皇帝自言自语说道。
骆思恭不动声色默默点了点头。
现在他们也意识到,那位王爷的资本运作,恐怕不至于让百姓捂紧手中余粮。
他推动粮价上涨,恐怕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吸引海商从西南诸国贩运粮食回来。
这一招十分高明!
“还有吗?”
骆思恭有些犹豫,又连忙说道:“还有一个不确切的消息,南直隶都在盛传,今年要让南直隶的财税比肩大明半壁江山。”
其实他想要把这个消息替朱泺遮掩的。
不过终究他是不敢背着皇帝。
便见皇帝面露一丝笑容,很显然,对南直隶这个口号十分满意。
要知道,比肩大明半壁江山,财税至少要达到一千万两!
半壁江山可不单单只上缴太仓库那么简单,大明的财赋收入,除了纾解国库的,还有更大部分留在地方官府的。
南直隶如果真的能够给国库纾解一千万两钱货,那对于朝廷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朝廷抓襟见肘的情况都会被彻底扭转!
燕王之前所做的所有事情,一切功劳,都会被这半壁江山的财税给比下去。
“盯紧南直隶,另外传旨于慎行赶在元宵节去南直隶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海船运粮回来!”
“你锦衣卫同时要在民间散播缺粮言论,决不能让百姓把手中余粮,在那些饕餮的鼓动之下售卖出去!”
“臣遵旨!”
陈矩和骆思恭连忙领旨。
“播州呢?播州什么情况?”
“四川布政使潘允端、贵州布政使朱家民在年节时悄悄去了遵义府。”
“因锦衣卫始终无法在燕王身边发展线人,具体谈了什么,臣并未查出,不过两位大人回去后,就率先开始效仿天津卫模式组织百姓。”
“燕王正在集中全力,修通通往贵州与四川的官道,为此,甚至停下了修建通往云南、湖广的工程。”
“根据可靠消息,通往贵州的道路已经接近尾声。”
“另,因水晶粉受到追捧,播州一地不能满足,四川、贵州已经官方出面推广百姓种植土豆。”
“燕王还命人以金钱诱导云南、湖广百姓种植土豆。”
话落,骆思恭、陈矩二人都悄悄审视打量着皇帝的神色。
只是皇帝此刻十分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唔……
皇帝略作沉吟,紧接着吩咐道:“领旨去做事吧。”
二人领命后,满腹思绪的走出乾清宫。
骆思恭停下脚步,看着陈矩,询问道:“陈大监,陛下到底是什么态度?”
陈矩笑了笑道:“骆都督,我们都是陛下的忠狗,只要我们对陛下掏心掏肺就对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咱家还要去给于阁老传旨,就不与都督闲话耽搁了。”
骆思恭瞧着陈矩的背影,气的忍不住暗骂一句:“该死的老阉货!”
他觉得,自己迟早一天,被这个该死老阉货给害死!
⋯⋯⋯
元宵当天。
播州与贵州交界处。
锣鼓喧天。
朱家民和朱泺在百姓的注视下,在连接贵州和播州的官道旁,一人各站一边,拿着铁锹象征性的挖了几铲子。
啪啪啪……
砰砰砰……
掌声,爆竹声在两人停下来的时候,热烈的响起。
朱家民看着播州百姓衣衫褴褛却奋力笑着鼓掌,眼中的光芒,明亮的慑人。
朱家民很清楚,这种光芒是希望的光芒。
相较于站在贵州一面,他身后,冷漠麻木看着的百姓,对比十分的强烈!
不过他身后的贵州百姓,此刻眼神中的羡慕,给了他十分大的自信心,有羡慕就好,他照搬播州模式,就能够得到民意支持。
朱家民心中不由感慨,眼神余光看向对面,正一脸倦色,却笑看着百姓的朱泺。
播州百姓强烈有别于贵州百姓的精神状态,就是这位王爷一点点务实打造的。
经历了严重战火洗礼的播州,若论对大明的忠诚,恐怕贵州都比之不及!
当然播州百姓忠心的,恐怕更多是这位王爷。
一旦朝廷与这位王爷发生严重分歧对立。
播州百姓选边站的时候,一定会站在这位王爷身边。
那么完全照搬播州模式的贵州呢?
这位王爷是没有插手插手贵州人事。
但百姓也不是傻子,任何把百姓当做傻子的掌权者,才是真正的傻子。
心中有自己一杆秤的百姓,难道会不清楚,贵州即将发生的变化,是得益于播州,得益于这位王爷吗?
真的能够不把贵州绑在希望战车上?
看在播州百姓虔诚信服的一幕,朱家民心中很清楚,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究不会以他们的意志而转移。
他们能在权利层与这位王爷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平等合作关系。
但不能阻止百姓心向!
‘算了,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朱家民心中暗暗的叹了口气,他不准备干涉百姓人心的转变。
这难道不应该是人家燕王朱泺付出应得的回报吗?
热闹结束后。
朱泺与朱家民在一群人的陪同下,登上了附近一座山。
二人边走边谈。
“朱大人,播州段的道路我们已经修通了,接下来就看贵州方面的了,如果有需要的话,朱大人尽管提出来。”
闻言,落后半步的朱家民微微作揖,郑重说道:“多谢王爷,到时候,少不了要麻烦王爷,臣已经做好了准备,贵州正在一边进行土豆种植,一边进行天津卫民间组织模式的推广。”
“一旦抢种完成后,我们就立刻休整拓宽道路,比播州的四马车道路或许有些困难,不过在六月之前,在原有基础上,修出一条双马车并行的道路,臣还是有信心的。”
“那就……”
“指挥使。”就在此时,跟在后面的海中砥拿着一封信匆匆走来:“刚刚兄弟们送来的,是熊秀才从京畿送来的书信。”
在朱泺打开查看之际。
朱家民好奇的看着。
他倒是想问,可又觉得不妥。
他并不算这位王爷的心腹。
便见朱泺的眉头渐渐皱紧,片刻后,朱泺放下信对朱家民说道:“是有关南直隶的消息。”
“南直隶推广土豆种植,遭到了百姓的抵制,百姓担心因为种植土豆,让生丝品级下降……”
“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就是海商贩运粮食回来之事了。”
“不过,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海商身上……”
“王爷!”朱家民忽然郑重一拜,打断朱泺的话,严肃说道:“臣以为,王爷做的已经够多了,不能再管这件事情了。”
“何况我们这边已经在做准备,即便南直隶百姓不敢种植土豆,担心生丝评不上一个好的等级,只要我们这边准备充分,南直隶就不会有事。”
他作为布政使,虽然贵州布政使有些尴尬。
但他对朝中的消息也很清楚。
年后的那篇文章,就有人议论这位是打着为公的旗帜,针对福王。
南直隶要冲财税半壁江山的目标,同时也不是没有未雨绸缪做准备,皇帝、绝大多数的廷臣们对南直隶满怀期望。
同时也不觉得南直隶的准备有问题。
现在再唱反调,只会让攻讦这位王爷的诋毁声音尘嚣喧上。
甚至天下人都误会!
可他朱家民知道,这位是的确担心,否则也不会在播州,在贵州,在四川做什么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出于心中的公义,他没忍住。
戚金等人看了眼作揖鞠躬的朱家民,相互对视一眼,唇角露出会心的笑容。
他们很清楚,这位朱布政使,在这个时间点,会站住来提醒自家王爷,其实已经就是一种十分明显的倾向了。
戚金当即作揖劝说道:“殿下,臣认为朱大人说的很有理,而且福王不傻,海商运粮,他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么敢冒险?”
“他冒险,一旦发生变故,受重创的是他,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指挥使,卑职也不赞同再对此事发表任何言论!”“王爷,卑职以为不能再管此事了,王爷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福王若是还不警觉,那就是他自己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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