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是不是还是让袁元素来为父皇介绍更加合适,眼前的竹篾工坊规模,都是袁元素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
东林书院所在山脚下,连绵一片的竹篾工坊前面,棚子中正在编制竹篾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皇帝观察的时候,福王朱常洵走到近前请示道。
朱常洵说话之际,眼神余光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朱泺。
他终究是没有急切的劝说父皇。
朱常洵意识到,若他真的这么做了,只会让父皇警觉。。
他需要创造一个合适的时机。
父皇龙颜大悦的时候劝谏。
成功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也不会让他的行为,显得过分突兀。
朱翊钧看了眼混球长子,三子的话他听明白了,虽然三子有私心,~但也不无道理。
眼前上千人的工坊是袁崇焕一点一点亲自建立起来的,给他讲解也应该是袁崇焕,有功不赏,是会让臣-子寒心的。
朱翊钧点了点头,恩准:“那好,就由袁爱卿为朕详细的介绍一下,你们这个-竹篾工坊吧。”
“臣谢陛下!”袁崇焕到底还年轻,激动谢恩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极力的按捺着,脸色还是有些微微泛红。
“陛下请。”
袁崇焕作一请的手势,皇帝动身往前面走,他才介绍道:“陛下,臣之所以想到建立竹篾产业,说起来,还是效仿燕王。”
朱翊钧瞥了眼朱泺。
大明恨这个混球儿子的人数不胜数,但效仿他的人也有很多。
袁崇焕所说的效仿,他很清楚,即便袁崇焕不说,他也知道,这是效仿播州的。
他还知道,最初南直隶是不愿意捧长子臭脚的。
奈何南直隶的商业行为,倒逼着三子只能这么做。
若是南直隶不发展竹篾产业,南直隶的商贾就偷偷的购买从播州贩运来的竹篾。
让播州把钱赚了,三子不愿意让播州赚这个钱,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推动了南直隶的竹篾产业。
“让工坊的百姓不用跪着,让他们继续编织,朕更想看着百姓辛勤劳作的模样。”朱翊钧忽然开口吩咐道。
朱常洵听到父皇的语气轻快,判断父皇此时的心情应该不错,他不由暗暗高兴,连忙应道:“儿臣去通传父皇的意思。”
“陛下,这个工坊有一千三百个百姓,无锡大大小小的竹篾工坊还有五六个,臣在无锡任职开始到现在,这些工坊已经为官府创造了十万两银子的利润。”
“臣估算过,到年终,至少可以创造二十万两的利润。”
“即便如此,都是供不应求,臣有信心,明年单凭竹篾产业,无锡的府库收入,就可以超过本朝一个中等州府!”
⋯⋯⋯
皇帝领着众人从一个个敞开式的棚子外面走过,听着袁崇焕的介绍,不由连连点头。
王锡爵一直在暗暗打量皇帝的反应。
看到这一幕后,王锡爵扭头笑着对赵志高说道:“如迈,若是大明的县府,都能如无锡一般,不,哪怕只有无锡的一半,朝廷就再也不用为钱粮发愁了。”
“不错,不错!袁元素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
“当初袁元素没有点状元,位列探花,实在是可惜了!”
⋯⋯⋯
王锡爵一开口,福王系的人就纷纷不高不低的议论起来。
眼神还时不时的瞥一眼人群后面的熊廷弼。
熊廷弼尽管神色平静,可还是不由的握紧了拳头,他倒是不介意这些人暗藏机锋对他本人的攻讦。
只是他很清楚,他一个小人物,根本就不是这些人的目标。
他们的目标是自家王爷!
袁崇焕听着身后的议论,扭头看了眼熊廷弼,心中十分得意,他当初灰溜溜离开京畿的时候曾说过,要证明自己,状元是他的,才是名副其实!
现在他证明了!
袁崇焕的目光从熊廷弼身上一扫而过,回头之际,扫了眼朱泺。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便在此时,众人就听到皇帝自言自语的念起了李白的诗作,纷纷看向皇帝。
皇帝停下脚步,笑看着袁崇焕:“朕听闻科举张榜的时候,袁爱卿朗诵了这句诗词明志,是不是觉得科举受了委屈?事实证明,袁爱卿的确是才华出众。”
福王系听得不由激动。
袁崇焕更是连忙跪在地上,大声恳切道:“陛下,臣当时的确有些负气,不过那都是臣年轻气盛,担任无锡县令以来,臣已经明白,自己当时错的离谱了。”
朱常洵双手拢在袖中,笑看着跪在地上的袁崇焕。
福王系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这个时候,认错,承认当时是恃才傲物,年轻气盛,比说其他的都要恰当合理。
证明了自己,赢得酣畅淋漓了,故意放低姿态,只会让对手更加的无地自容,打脸打的更狠!
许多人暗暗看着朱泺,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
皇帝弯腰,亲自将袁崇焕扶起来,满意点头道:“看来你已经明白当初为什么没有点你为状元的原因了。”
“你也充分吸取了科举偏右务实的教训,你在无锡,就务实方面便做的不错。”
朱常洵等人脸上若有若无的得意之色瞬间凝滞,继而神色变得晦暗。
皇帝这哪里是夸赞袁崇焕,分明就是借着袁崇焕,肯定了朱泺提出的偏右务实举措!
袁崇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皇帝这话,不就是告诉所有人,当初给他探花的名次,朝廷是中肯的吗?
用肯定他的功绩,肯定他的才会,向天下士子进一步传达了今后科举偏右务实的转变!
因为用皇帝的话说,他现在的政绩,就是来自于偏右务实!
该死!该死!
袁崇焕心中愤怒咆哮。
而此刻,朱翊钧已经转身,看向身后的朝臣:“诸位爱卿,袁元素用自己的行动,给朝廷上了一课,证明了偏右务实政策性转变的正确性,朕希望,这项政策能够延续下去,能为朝廷选拔出更多如袁爱卿这样有才能的臣子。”
福王系的所有人面色十分精彩。
他们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
肯定了袁崇焕,间接的肯定了燕王提出的偏右务实?
这叫什么事!
好好一锅汤,就被燕王这么一块臭肉给影响了胃口!
怎么哪里都有他!
“陛下圣明!”
群臣无论高兴还是憋屈,皇帝发话了,并且向所有人表明了今后要走务实路线了,大家都只能应承下来。
还无法反驳。
朱翊钧笑了笑,指着里面正在编织竹篾的百姓,岔开话题询问道:“朕观察,百姓全都穿着统一的服饰,这是有什么用意吗?”
袁崇焕听闻后不由有些傻眼。
他总不能告诉皇帝,这是为了整洁,做给皇帝看的吧?
可除此之外,他们的确没有其他的用意了。
给工坊工匠们置办这身行头,就是为了做给皇帝看的,同时也是给这些小民百姓一点甜头,让他们感恩戴德,不要在皇帝面前乱说话罢了。
皇帝看袁崇焕支支吾吾,面色通红回答不上来,不由微微皱眉,略微有些生气道:“这些表面上的东西,你们是做给朕看的是吗?”
“父皇不是,儿臣等绝无此意,从一早的时候,就是如此。”朱常洵语速急促的解释着:“这是我们为了激励工匠们努力编织竹篾的一项举措,大户人家都会给家丁仆从置办统一的衣服,此举与大户人家给家丁仆从置办统一的衣服目的是一样的。”
皇帝点了点头,朱常洵等人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朱翊钧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朱泺,询问道:“袁爱卿已经介绍了整个工坊,你带父皇来这里的,说说你的看法。”
刚刚松了口气的朱常洵等人,不由警惕的看向朱泺。
尽管到目前为止,皇帝总体还是十分满意的,形势于他们而言也是前所未有的好。
可朱泺毕竟还没有发言。
谁都知道,朱泺带皇帝首先来这里的目的绝不简单!
“那儿臣就先从统一的服饰开始说。”朱泺作揖开口。
皇帝闻言不由挑了挑眉头,其他人也好奇的看向朱泺。
“你说说,你对统一的服饰,难不成有什么不同的见解?”皇帝饶有兴趣的准许。
朱泺点了点头,郑重说道:“适才常洵解释了统一服饰的目的,这种统一服饰的举动的价值和意义,或许他们自己也没有发现。”
“但儿臣认为,这种行为的出现,其实是事物发展的可观规律所导致的。”
朱常洵、袁崇焕、顾宪成等人听闻后,不由瞥了瞥唇角,心中暗暗嘲讽一笑。
这都扯到了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了?
他们做这件事情,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给皇帝一个整洁整齐的好印象,月余前才开始做,衣服也是十几天前才发下去的。
他们还担心发的早了,弄脏了或者磨损坏了。
“这也是先进生产力、生产关系发展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会出现的一种情况。”朱泺并不知道这是朱常洵等人为了装点门面的安排,他郑重其事的说道:“儿臣曾经对父皇说过,新进生产力、生产关系发展的附带产物,其中就有对民力的一场大规模组织。”
众人看着皇帝默默点头,朱常洵等人也不由收起了心中的嘲讽,凝重的看着朱泺。
“大型手工业,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发展,对人力进行了初步的组织。”
“而统一的着装服侍就是一次更深入的组织,穿着统一,看似一件很不普通的事情,可父皇不妨想一想军中为何要施行统一的服饰?”
“将领与士卒之间,为何要在服饰上有一定区别?”“儿臣没有看到这个工坊中,负责每一个工棚领头之人与其他普通匠人之间服饰的差别,但儿臣相信,在工坊不断发展中,这种差别会逐渐显现出来。”
“无论是差别的显现,还是现在统一的服饰,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这种统一,像军队一样,效率变得更加高。”
“……”
“其实在这个基础上,若是能够在工种不同,就服饰的颜色和款式做出区分,或许更加能够提高效率。”
“比如编织的匠人可以穿黑色的服饰,负责将竹子分割成竹条的匠人穿灰色的服饰……”
“如此,就可以实现更加便捷的管理,组织力度也会更加的完善,对效率的提升会更高。”
听着听着,所有的神色都变得十分凝重。
新生产力发展对民力会产生大规模的组织,统一服饰,是一种组织形式的深化等等这些观点,新奇之余,同样也十分令人震惊。
有没有道理?
对不对?
对!
燕王提及军中,所有人都知道,这番话是正确的!
许多人暗暗看着朱常洵等人。
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好处,却被燕王朱泺看到了!
朱常洵心中十分的愤怒,又给了都人子炫耀的平台!
刚开始,他们这些人还在暗中嘲笑!
事实证明,他们才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而且可以肯定,在不久后,这论述在南直隶传开后,恐怕南直隶的那些纺织工坊一定会按照朱泺所说的去做!
没有人会与效率提高,带来的利润过不去的!
尤其是商贾!
虽然给南直隶的财税带来了好处。
只是现在,朱常洵等人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若这番话是他们说出来的多好!多完美!
朱翊钧把众人的神色变化全都看在眼中,看着面色平静的长子询问道:“你在大西南就是这么做的吗?”
朱泺摇了摇头,答道:“大西南做不到,至少儿臣当初即便想做也做不到,儿臣只能给各个工种的百姓,佩戴不同颜色的袖章,但儿臣认为,一旦条件合适了,必然是要走这一步的。”
“你摸索认识的十分细致入微。”皇帝赞赏一句,不管周围变了的神色,继续说道:“现在你仔细说说,眼下的这处工坊还有什么缺点。”
朱泺点了点头,看了眼袁崇焕等人。
这些人浑身都绷紧了。
“适才袁大人介绍了此举为朝廷创造了多少的财富,儿臣对此不敢苟同。”
“儿臣查看过这处工坊生产、售卖等一系列账目。”
“无锡竹篾售卖是三文两个,播州的竹篾三文钱就能购买三个,播州的竹篾,即便是用船运输到南直隶,依旧是一文钱一个。”
“无锡在竞争力上,首先便没有优势,说到底,无锡的竹篾能够卖出去,很大程度依赖于官方背景。”
“售卖的价格高出很多,竞争力十分弱小,可儿臣查过了,脱产的匠人们,编织八个竹篾才能挣四文钱。”
“据儿臣所知,播州的百姓,不脱产的情况下,编织八个也能够挣到四文钱。”
“官府对百姓的压榨太过于严苛了,百姓心中是否有不满怨恨?一旦有,这种怨恨就是冲着朝廷的。”
“不能为了朝廷的财税,而损害百姓的利益,其实百姓富裕了,就会购买更多的东西,民间就会更加繁荣,朝廷能够从中收取更多的商税,钱最终大部分还会流向朝廷。”
朱常洵冷笑道:“皇兄,我记得当初朝中臣工弹劾你在天津卫开海,压榨太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无锡也不过是效仿皇兄罢了,为什么天津卫就不是压榨,到了无锡就是压榨,皇兄做事情也太双标了吧。”
王锡爵等人紧盯着朱泺,想看朱泺怎么解释。
“三哥你怕是还没有搞清楚天津卫的运作模式吧!”不等朱泺开口,一直保持沉默的朱常浩就开口了:“天津卫利益分配的双方是官方与商贾,而无锡是官方与百姓!”
“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是天津卫,利益的分配也是五五分成的,三哥你可以算一算,无锡官府与百姓的利益分配是多少?”
“其实本王到更想问一问诸位臣工,为何在天津卫的时候,诸位反对的如此激烈,大商业主、工坊主抵制的如此激烈,而到了无锡的时候,各位就无动于衷了?”
“是不是因为这其中,并没有损害诸位的利益呢?”
诛心!
这番言论太诛心了!
简直把大家剥的赤 tiaotiao!
“而天津卫当初组织货物的时候,皇兄以官方的形式,插手了商贾雇佣民间百姓的酬劳分配,在商贾接受的范围内,保护了处于弱势一方百姓的利益。”
“皇兄几次三番的说过,在改革的过程中,要尽可能平衡多方利益的前提下,朝廷有义务站在弱势的百姓阶层,为他们争取更多的利益,三哥你们去做了吗?”
郑氏看着朱常浩咄咄逼问,气的咬牙切齿。
这个 jian种,现在变得就像一条疯狗一样,只要抓住机会,就替都人子穷追猛打,咬着不放!
皇帝的面色渐渐变黑,冷冷询问道:“朱泺,那你说,若是要你来做,你会怎么做这件事情!”
他听了这番话,也意识到,眼前的大好局面似乎并未如他所看到的一般。
八个竹篾才能赚四文钱,一天赚八文钱恐怕是极限了!
八文钱,在脱产的情况下,一个三口之家恐怕仅仅只能果腹,一个五口之家,若是家中没有其他收入,怕是就要饿肚子!
粮价稍微有所波动,日子都会难以支撑。
这种生活,官方背景的工坊,百姓怎么可能不怨恨朝廷!
“儿臣以为首先是让利于民,尤其是这种大规模脱产,劳动密集型的工坊,百姓的权益一定要得到保护!”
“这不光是眼前的竹篾工坊,其他的铁匠工坊、纺织工坊都是如此。”
“新生产力的发展,必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密集型工坊出现,越来越多的百姓脱产,朝廷需要与各方协商,制定一个最低生活保障的标准,确定脱产百姓的生活保障,对于敢于低于设定标准的工坊,朝廷要严厉打击,法不容情!”
“另外,就眼下的竹篾产业,儿臣并不认同这种完全脱产的形式。”
“竹篾产业本身的利润就极低,更高等级,更大规模的密集产业形式,并不能创造更大的利润,反而不如先组织民间百姓,然后将生产原材料以及生产任务,外包给百姓。”
“百姓在不脱产的情况下,借助闲暇时间进行生产,所获取的利润,就会成为一种补充,可以让百姓通过劳动,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这种生产原料与生产任务外包的形式。
即便是他所在后世生产力极为发达的时期也没有被抛弃。
一些利润率极低的产业,就是靠这种原材料和任务外包的形式,牢牢的扎根,为国家创造利益,同时也增加了百姓的收入。
而这种外包的形式,在后世互联网极为发达的时期,反而更是得到了充分发展。
从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的兼职,其实就是一种生产原材料以及生产任务的外包形式。
事实证明了,这种生产外包,不是一种落后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
相反十分的先进。
是密集型,高等级规模产业所代表的先进生产力,生产关系之外,一个重要的生产方式补充!
是可以创造极大财富,对百姓致富,有着极强补充作用的生产方式。
大明现有的客观条件,当然无法实现互联网时代生产原材料、生产任务的迅速反应。
但没有互联网,也不是不能实现这一生产方式。
朱泺已经在天津卫,在北直隶、在播州证明了,只要民间组织起来,一样可以推动这种生产方式!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组织民间!
所有人都听明白燕王这番话背后所要阐述的理念了!
阻止民间!
皇帝默默往前走去,众人想要跟上,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众人看着皇帝的背影,余光同时盯着朱泺。
结合朱泺到了南直隶后所说的,所阐述的理念,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或许将南直隶交给此王来主导才是最合适的!
而皇帝沉默自顾自的踱步往前走的行为,意味着什么?是不是皇帝也在反思!
也在琢磨,要不要把南直隶交给燕王朱泺!
要知道,皇帝适才可是说了一句:若是让你来做,你要怎么做!
这是不是就是某种征召!
王锡爵等人有些慌了。
朱常洵更是心急如焚,咬牙握拳,难不成他所做的一切,要给都人子做嫁衣不成!
悔!朱常洵肠子都快悔青了!
早知如此,他绝对不会邀请都人子南下!反而定会极力的阻止!
⋯⋯⋯
皇帝在前面默默踱步。
群臣在后面静静站着。
这会儿能靠近皇帝的,陪着皇帝的也只有陈矩这个老阉货了。
无论是赵志高等人,亦或是朱常洵为首的福王系,所有人都急思转念的思考皇帝种种反常举动背后,到底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这是一个真正合格的皇帝!
十年国本之争,皇帝利用高超的权术,操权弄术,即便朝堂的吏治再败坏,原有的制 du遭受毁灭性的伤害,皇帝都牢牢攥着权柄,控制着天下。。
但那个时候的皇帝,绝没有近些年给人的压力沉重。
而这一刻,这种沉重感更进一步的加深了。
王锡爵眼神游走,最先看向郑氏,不过很快就被他给否决了。
郑氏现在靠近皇帝,绝非一个好的人选。
他又看向皇后,皇后的身份合适。
不过此刻皇后抱着明月公主,看也不看周围,专注的哄着公主,很明显,皇后是绝对不会插手此事的。
陈矩!
可他暗中已经给这个老阉货使了好些次眼神,陈矩始终假装看不到。
他注意到,于慎行也做了同样的举动。
陈矩也没有动静。
朱常洵心中急切难安,他绝对不会让自己一手打造的南直隶,最终给都人子做了嫁衣。
“父皇,接下来还要去巡视无锡的纺织工坊,明日还要去东林书院,不若父皇先歇息,午后再去巡视无锡的纺织工坊。”朱常洵终是按捺不住说道。
所有人瞬间盯紧了皇帝。
皇帝停了下来,转身说道:“不用了,今日在无锡休整一日,明日动身回去。”
“南直隶的整体情况父皇很满意,不过其中一些小毛病也不多,你皇兄说的这些,你们没有考虑详细,倒也不能怨你们,毕竟你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听到这番话,朱常洵等人喜半参忧。
“四四三”皇帝不看了,这是忧。
可皇帝同时也肯定了南直隶改革的成果。
并且对其中的一些缺点也予以了包容。
可皇帝的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
“臣等遵旨!”众人心中反复思量中,不敢再多言。
是夜。
皇帝下榻无锡府衙。
东林书院。
山长顾宪成的书房。
从午后城内的事情安排妥当后,朱常洵等人便寻找借口,相继从城中离开,来到东林书院。
现在整个无锡城内,估计已经到处是锦衣卫探子的监视中。
任何地方密议事情,都比不上东林书院更加安全。
可朱常洵等人从临近傍晚来到书院一直到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数个时辰的安静,书房变得格外沉闷压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都不敢妄自开口。
担心因为自己的言论,导致判断的错误。
皇帝的异常举动,让他们心中沉甸甸的。
笃笃笃……
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响起,顺着声音看去。
朱常洵面色极为阴沉,面孔略微有些狰狞:“本王给诸位数个时辰思考,现在都说说大家的想法吧。”
“父皇今日之举动,到底是什么目的?”
“他是不是想要换掉本王,把本王打拼出来的政绩送给都人子?让本王给都人子做嫁衣?”
王锡爵与徐弘基相互对视一眼。
先生学生的学生!
二人都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对方心中所想。
顾宪成注意到二人的异常,微微拧眉,继而委婉询问:“老大人、国公,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
“国公,还是你来说吧。”
徐弘基气的暗骂王锡爵一句,还是开口说道:“其实有件事情,因为担心福王分心,所以一直被我们压着,没有告诉殿下……”
随即,徐弘基把有关先生学生的学生之事详细阐述。
咔咔……
关节响动的声音响起。
“好啊!好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竟然瞒着本王!本王希望,有一天两位去投靠都人子的时候,不要瞒着本王!”朱常洵咬牙一字一顿愤怒阴冷的声音响起。
其实朱常洵很清楚,这句话母亲郑氏也一定知道。
京畿方面集体瞒着他的目的,也就如徐弘基所说,是担心他因此而不理智,影响南直隶的改革。
只是在眼下这种诡异处境中,朱常洵听闻此消息,心中的燥火实在难以压制。
父皇白天的举动以及先生学生的学生,让朱常洵心中慌了,他忽然意识到,都人子并非没有优势!
都人子在父皇的心中,恐怕并非他们所猜测的,只是父皇的一颗棋子!
“臣等不敢!”王锡爵二人连忙惶恐起身。
顾宪成安抚分析道:“殿下,情况未必如我们所预料的这般糟糕,陛下虽然批评了南直隶的缺点,但也对我们政绩进行了肯定,就连陛下都说了,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犯点错是难免的。”
“叔时以为,只要我们不犯太大的错误,陛下绝对不会轻易换殿下的。”
“殿下只要态度诚恳一点,向陛下表明,对于燕王指出的弊端一定会积极纠正,陛下应该不会撤换殿下。”
“叔时猜测,恐怕是陛下察觉了我们想要利用南直隶对付燕王的计划,无论是盘子上,小题大做,惩处南直隶官员,还是今天的表态,更多是给我们的一种警告。”
闻言,在座的面色轻松之余,眉头又渐渐拧紧。
顾宪成的解释,分析证明了换人可能性极小,又引出了新的问题。
对付都人子!
哗啦!
朱常洵急躁起身,大声怒道:“我们准备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放弃吗!”
咆哮声落下,只有倒地的椅子左右摇晃碰撞地面发出的轻微响动,房间内再次陷入死寂。
王锡爵眼神余光审视着顾宪成,心中急思转念。
某刻,眉头不由挑了挑。
顾宪成注意到后,唇角微不可查泛起一丝笑意,冲王锡爵点了点头。
哎!
王锡爵深深的叹了口气。
“你们在搞什么,说!”朱常洵察觉二人的私下小动作,怒而呵叱。
王锡爵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冲朱常洵抱拳道:“殿下,臣知道陛下的意思了。”
略微停顿,王锡爵满嘴苦涩,艰涩道:“殿下不妨仔细想一想,陛下今天所说的话,陛下肯定了燕王提出来的各种建议。”
“这是肯定燕王的改革路 xian。”
“可燕王与燕王的改革路 xian,虽然是一体的,但也绝非一体。”
“便如商鞅与商鞅的变法。”
“我们该准备的,要做的还是要做,也还能够做,但陛下先是在途中肯定了燕王关于朝廷制定标准的建议。”
“接着又挡着所有人肯定了燕王主导科举偏右务实的举措。”
“然后又肯定了燕王对竹篾工坊的分析,以及制定为适应新生产力发展,所提出的,制定脱产百姓最低生活保障的建议。”
“陛下肯定的是朱泺式改革路 xian。”
即便是最愚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了。
王锡爵所表达的意思已经十分明了了。
皇帝早看穿了他们的计划。
皇帝容许他们对朱泺本身发起挑战和进攻。
但皇帝用数次肯定朱泺建议,暗示他们,朱泺式改革路 xian决不能动摇!
便如于大秦而言,商鞅可死!
但于大秦而言,商君之法不可废!
“陛下是不是有些太理想化了?”袁崇焕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这怎么可能!本朝不是秦朝,现在的客观环境,朱泺式改革也不是商君变法已经在大秦根深蒂固!”
无论是燕王朱泺,亦或是福王朱常洵。
无论是朱泺式改革路 xian,还是其他什么路线。
背后代表的都是两股互不相容的势力。
只有一方踩着另一方,让他们接受朱泺式改革?
这怎么可能!
袁崇焕同时也是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质疑这种分析是错误的。
“不,这不是理想化,陛下绝非一个理想主义者!”徐弘基十分肯定的说道:“相反,陛下是一个极端现实的人。”
“陛下敢于这么做,是因为他对自己极度的自信!”“元素博览群书,应该知晓赵武灵王赵雍的事迹吧。”
袁崇焕听得不由紧紧皱眉。
王锡爵点了点头。
顾宪成则诧异的看了眼徐弘基,心中暗道一句:怪不得南直隶徐家能够两百年屹立不倒!
徐弘基继续说道:“赵雍封十岁的幼子为王,而赵国的代地与邯郸之间素有矛盾,所以想要封嫡长子赵章往代地,自称主父,以主父身份号令两个赵王,以此解决赵国国内的分裂,让他能够集中赵国的兵力,从北部阴晋之地,南下灭掉秦国。”
“奠定赵国一统天下的根基。”
“若非赵雍对自己太自信了,对人心太理想化了,尚未将公子章扶持起来,就急匆匆离开邯郸,前往代地与邯郸之间的沙丘宫,脱离了政 zhi中心,或许赵雍真的能够成功。”
“以太上主父之姿,统领赵国双王,弥合赵国邯郸与代地相互敌视的分裂离心倾向,二元制度的涉及一旦成功,他便可以毫无顾忌的率军从北部长驱直入,一路南下,打到咸阳!”
“陛下充分吸取了赵武灵王失败的原因。”
“陛下要用的是燕王的改革路 xian,而非燕王,至于殿下……”
徐弘基停了下来,看向朱常洵。
朱常洵自言自语道:“父皇对史书的了解,超远了历代君王,父皇欲效仿赵武灵王也是十分有可能的,本王在父皇眼中,就是年幼的太子何。”
“十年国本之争,都人子受了很多的委屈苦难,所以父皇从始终或许都不敢完全信任都人子。”
“所以都人子被父皇明升暗降留在了京畿。”
“想要判断我们的猜测到底对不对,就看明日本王诚恳向父皇表态,本王愿意一丝不苟按照都人子所提出的建议去完善,父皇的态度了。”
“父皇若是高兴答应,那么便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
王锡爵点了点头,却满嘴的苦涩……
不推翻朱泺式改革,他忙前忙后为了什么?
难不成真的就是为了扶持朱常洵吗?
他是为了自己能够主导大明变革中兴,名垂青史,才选择与朱常洵合作的!
徐弘基看了眼朱常洵、王锡爵,低声提醒道:“殿下,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至于是否接受一个改革路 xian,相比最后的胜利,都算不得什么。”
“赢家才有资格决定未来!”
王锡爵看了眼徐弘基。
他感觉这话更多是在提醒他。
朱常洵心领神会,立刻对王锡爵承诺道:“老大人,将来赢了,本王一定让老大人伸张!”
王锡爵想要什么,朱常洵很明白。
他现在需要牢牢的笼络此老。
王锡爵连忙作揖拜道:“臣谢殿下!”
“顾先生,你明日持本王令牌,一旦父皇明日动身的路线确定后,你要马上赶到前面去稳定沿途,决不能出现任何的差错!”
朱常洵拿出令牌,严肃说道。
虽然他要忍气吞声的接受都人子的改革路 xian。
尽管猜测还不确定。
但若是接下来的行程,让那些没有任何财产的纯佃户搞砸了,就会连他们最后推断的机会都要葬送掉!
顾宪成结果令牌,郑重道:“请殿下放心,臣一定办好此时!”
顾宪成指挥调度的能力,在场的人还是相信的。
南直隶的改革,背后真正的主导者就是顾宪成。
顾宪成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随后,顾宪成先生学生二人留在了东林书院,朱常洵等人连夜下山。
顾宪成站在书院门口,目视着前面摇曳的烛火渐渐消失,久久没有转身,面色反而渐变凝重。
“先生,是学生无能,若不是学生无能,按照行程安排,陛下是要来咱们东林书院巡视的。”袁崇焕一脸自责的说道。
顾宪成摇了摇头:“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先生现在十分不安,可以用心惊胆战来形容也不为过。”
闻言,袁崇焕拧眉,不解询问:“适才的分析,对我们还是很有利的,先生在担忧什么。”
“我们的官商资本很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轰隆!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袁崇焕的面色瞬间变白,呼吸急促,声音颤抖道:“先生是怎么判断我们的官商资本暴露了,皇帝已经看到了?”
顾宪成摇头道:“皇帝或许没有看出,可我总觉得,燕王朱泺看出一些端倪了。”
“你仔细想一想,他连续提出的建议,看似在保障百姓的利益,反过来想,是不是处处在针对官商资本?”
“他的这些零散谏言,处处都在约束官商资本的发展,限制官商资本的发展。”
袁崇焕的嘴唇哆嗦着再问:“他若是看穿了,在这种不利的形式下,他为什么没有提出来,只要把官商资本宣扬出来,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翻盘!”
“或许他还没有成熟的官商资本理念,但他已经从南直隶看到了一些我们隐藏在暗中,所运行的官商资本的危害性!”
“又或许他不敢提!他不敢宣扬官商资本!”
“一旦他提官商资本,那么官商资本的理念势必瞒不住,天下皆知,他是能够解决掉我们,但是没有了我们,这种理念会被权贵官绅们所迅速接受!他害怕!”
“他害怕放出一只魔鬼!”
“可是若是他的处境不利,若如我们推断,皇帝选他的改革路 xian,而准备舍弃他的时候,我不敢保证,绝境反击,他会不会破釜沉舟。”
“一旦如此,我们师徒就会成为第二个叶向高!”
“福王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我们身上!”
顾宪成说着,转身看着袁元素,伸手拍了拍其肩膀,语重心长说道:“所以我们要做两手准备,按照我之前所说的,你要准备好!”
袁崇焕浑身手足冰凉,身体僵硬的作揖:“学生明白!”府衙。
郑氏在侍女的陪同下,来到府衙书房。
现在已经是皇帝的书房了。
走到门口,郑氏便被陈矩拦下:“娘娘,陛下吩咐了,不见任何人。”
郑氏厌恶的看了眼陈矩,同时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本是心中不宁,准备来吹吹耳边风,顺便探一探皇帝的心思的。
哼!
郑氏微微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陈矩在郑氏走远后,才轻拿轻放,蹑手蹑脚的走进去,来到书案旁边,汇禀道:“陛下,贵妃娘娘刚刚来过了,被老奴挡回去了。”
口中汇禀着,他的眼神余光悄悄看了眼皇帝挥毫泼墨写下的字。
杀!
他的瞳孔都不由颤抖,一个个杀字,锋芒毕露,仿佛杀意跃然纸上一般!
皇帝对谁动了杀心?
陈矩心中极为不安,急思转念的思考着。
字反应的便是皇帝内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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