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突然就沉默了。
好几秒钟之后，周澜不同以往那种天真甜腻的声音传来：
“小妃，你在跟我开玩笑吧？这么大一笔钱，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现在不能说，但是很急，周澜你先借给我，我明天就能还你。”
“赵小妃，你今天不是去参加时光奖的颁奖典礼了吗？你现在在哪儿呢？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行了，你别问了！”
赵小妃厌蠢症又发作了，为什么蠢人总是在关键时候一堆废话！
那头愣了愣，语气也带上了严肃：
“不行，这么大的数目，我借不了。我的钱大部分都是我爸妈管着呢，我自己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周澜，你哪来的那么多借口啊？你不借就不借不要找借口！”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无论如何一千万都是很大的一笔钱，我不可能随随便便借给你知道吗？你不会真把我当傻子吧？”
“之前映像奖的事我没帮你吗？”
“帮我？”
周澜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赵小妃，到底是谁帮谁，我以为大家心里都有数呢。你以为我真就相信你那么好心好意吗？怎么又成了你帮我了？
“只是对我来说，拿到一个奖项，被骂几句水后，也无所谓，对我的路线影响不大罢了，不代表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帮我。”
赵小妃从来没听过周澜用这种语气和口吻说话，一时无言。
那头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给你转两万。仁至义尽了，赵小妃。”
接着电话里传来忙音。
赵小妃放下手机，感觉有点被现实打醒的割裂。
欧阳心在一边听了全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赵小妃，你现在明白了吧？你觉得所有人都是蠢货，有没有可能只有你自己在自作聪明？”
他走回天台边，毫无形象地坐在脏兮兮的地上。
“继续打，你还有两次机会。”
赵小妃一直以来都觉得，是她把欧阳心玩弄于股掌之中，现在这种被他命令被他戏耍的感觉，让她感觉无比屈辱。
可是寒芒凛凛的刀锋，就在欧阳心的手上。欧阳心这种人不能用常理去想他，情绪一激动，谁也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赵小妃认命地重新解锁手机，手指停留在“吴明”那个名字上。
手机屏幕明灭的光忽闪了一下。
电话铃声一直响到快要自动挂断。
赵小妃心中一阵释怀。
吴明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再接电话，更别提借这么大的一笔钱给她，何况他不一定拿得出来这笔钱。
赵小妃突然想起吴明的胃病——
电话接通了。
“赵小妃，你又有什么事？”
赵小妃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感到一丝轻到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羞愧。
是的，没有悔恨和自责，只是羞愧而已，或许只缘于不得不恳求自己曾经背叛过的人的那种羞耻感。
虽然羞愧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已经够重了。
“没事挂了。”
不远处那把水果刀的反光一下刺激到了赵小妃的神经，她赶紧开口：
“借我一千万好吗？”
那边几乎是立刻嘲讽地嗤笑：
“赵小妃，你打错电话了？”
“不是的，吴哥，我现在真的很急着用这笔钱，你就帮我一次——”
“帮你一次？我帮你的次数还少吗？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上次关夜的视频也是我买的，你还欠我五百万呢，知道吗？”
“吴哥，我真的——”
那头不等她说完，就决绝地挂掉了电话。
赵小妃毫不意外，只是带着点迟疑和对刀锋的恐惧，翻着自己的通讯录，寻找最后一个求助者。
欧阳心还在冷嘲热讽：
“怎么，赵小妃，你连三个能借钱的人都找不出来吗？看来你自以为的左右逢源也没那么奏效啊？”
赵小妃握着手机半天，现在只有一个希望了。
最后一个电话，赵小妃打给了星悦的艺人总监。
她和周澜之间的情谊是虚假的。
虽然她从头到尾对周澜都是虚情假意，但她之前没有意识到，其实周澜对她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这算她自己的误判。
她和吴明之间的情谊，也许是真的吧，但是已成过往。
坦然说，吴明的确没有存心对不起赵小妃的地方，赵小妃却把他背叛得很彻底。这算赵小妃自作自受。
但是她一直坚信，感情的链条是脆弱的，但是利益的链条一定是稳固的。
星悦的艺人总监，一千万对星悦来说根本就不算大数目，而且现在星悦和TNF合作一直很顺利，只是帮个忙暂时借一笔钱而已，放到平时也不算多麻烦，他一定会帮这个忙。
“喂？张总监？”
“喂，小妃啊，怎么了，是TNF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张总监语气挺好，这让赵小妃的信心又多了两分。
“张总监，我现在着急用点钱，你能——”
那头突然就冷了下来：
“赵小妃，你喝多了吧？借钱借到我身上了？”
赵小妃有种不妙的预感，但还是说：
“张总监，现在真的是十万火急，你不借给我的话，真的会出事的。”
“出事？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那头的声音带着两分嘲笑：
“赵小妃你也太异想天开了，空口白牙就想我借你一千万？”
“你方便方便，从公司借也行。”
张总监声音懒懒：
“从公司借可以啊。
“明天你亲自来公司签借款合同，把利息，还款日期还有抵押条件什么的都写清楚，我跟财务部商量商量，再评估评估你未来的业绩潜力，看能不能借给你。
“你总不能空手套白狼地借吧？你觉得你对公司来说值这个价吗？”
赵小妃这回甚至一时忘了自己面临的险境，对这句话有些气愤：
“张总监，就凭我这段时间没日没夜拍戏，这部剧播出之后给公司赚的钱就不止一千万了吧！”
那头似乎是觉得这个话题幼稚得有点意思，笑了。
“赵小妃，平时看你蛮聪明的，今天失心疯了？那部戏不管赚多少，都是公司赚的，和你赵小妃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以为非你不可吧？你不拍有的是人抢着去拍。”
赵小妃直接挂断电话。
看着欧阳心的脸，她一时还没太回到这个场景里，对一切没有什么实感。
欧阳心把那把刀扔地上，叮呤咣啷一阵响，他笑眯眯地走过来。
“好吧，看来我们的确是同一种人，唉，物伤其类啊！”
他解开赵小妃身上的绳子，
“滚吧。”
但赵小妃愣坐在原地，解脱了身上的束缚，却从来没有一刻感受到心理上的束缚如此沉重。
她一动不动。
“怎么？舍不得滚？”
赵小妃抬眼看了看欧阳心：
“所以你现在是在同情我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赵小妃。毕竟对你这种人来说，被同情可能比杀了你还难受。你难受我就舒服了。”
“你在这跟我玩过家家吗？打几个电话能代表什么？”
“能代表什么，你自己应该已经清楚了。”
赵小妃脸色阴沉地走到另一个角落，捡起被欧阳心随意扔过去的自己的包，正要回去捡她的手机，这时候手机来电铃声突然响了。
隔着好几米，赵小妃想着，肯定是星悦艺人总监打的电话，她真不信她在艺人总监心里TNF女主的身份连个一千万都借不到。
欧阳心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拿起她的电话点击接听，并打开了免提。
电话里传来的却不是张总监的声音，而是语气非常不善的吴明。
“……赵小妃，哪个账户？今天太晚了，明天去银行给你打。”
赵小妃愣住了。
两秒之后，她跑过去想要夺回手机，欧阳心却瞬间脸色突变，重新捡起地上的水果刀指着她，阻止她再靠近。
他对着电话说：
“岚越酒店天台，现在过来，不来或者报警我就杀了她。”
接着他迅速挂断了电话，关机。
“没想到啊赵小妃，就连你这种女人都能有人对你这么掏心掏肺。”
赵小妃完全无心去解读他此刻话里的愤怒的来源，而是只关注到他突然暴走的情绪和那句“不来我就杀了她”。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欧阳心！”
欧阳心笑了笑，把那把刀攥在手里。
“当然是开玩笑的了。不管他是不来还是报警，我都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
赵小妃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他阴恻恻的后半句：
“他要是真自己来了，我就杀了你。”
赵小妃失声惊叫：
“为什么！你精神病吧！”
欧阳心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表情狰狞：
“对啊我就是有精神病！”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这些人运气这么好？凭什么你们做什么事都能被原谅？”
赵小妃也来气了：
“运气好？我从来就没有一件事是靠的运气！你心理变态你仇恨运气好的，你去找关夜啊，你来找我干什么！”
欧阳心却突然地笑：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
赵小妃看着他扭曲的神色，突然有些恐惧，就听见他接着说：
“只是现在轮到你了。”
“你说，你没有一件事是靠的运气？
“好啊，那就看你今天有没有运气，拥有一个被你背叛，被你狠狠地踩在泥里，被你弃如敝履，还愿意以身犯险来救你的前任经纪人了。”
欧阳心冷冷地说了最后一句：
“你最好祈祷，你没有那样的运气。”
赵小妃就这么坐在沪市岚越酒店的天台上，旁边就坐着发疯的欧阳心，欧阳心的手里拿着刀。
这段时间不长。
赵小妃一直在心里思考一个问题，她到底是希望吴明来，还是希望他不来呢？
第一秒她就对自己给出了答案：
她不希望吴明来。
别人对她的感情，别人到底对她在不在意，别人到底是不是愿意原谅她——这些东西完全就是虚无，对她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她现在重要的是活下去，跟活着比起来，其他的什么都显得那么的轻。
然后这个念头在她的心里，随着夜风，感觉就在一分一分地变薄。
不仅仅是这个念头，也许在这个难得的，站在生死边缘审视自己的时间里，甚至赵小妃长久以来心目中深信不疑的很多想法，都在随着顶层的寒风一点一点变薄，寒风就像刀刃，把她坚固无比的心绪一片一片地削落，卷走。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希望别人对她有羁绊，因为她对别人也没有羁绊。
是吗。
那刚才欧阳心让她滚的时候，她直接滚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为什么非要在那儿磨蹭？
很神奇，当她真的开始第一次直面自己内心的这种情感上的动摇，才意识到这并不会令她感觉羞耻，或者感觉自己在退化成感情用事的，更蠢或者更低等的一类人。
那种绵长的思绪不能说是一种挣扎，或者应该叫一种和自己内心的博弈。赵小妃从头到尾都非常平静，过了很久之后，她才终于得出答案。
好吧，也许她是希望吴明能来的。
她又在心里面问了自己一遍：
真的吗？吴明那个——
莫名其妙的，她嘲讽的笑了笑。
那个愚蠢的，没有眼力见的，总是坏事的，专业能力很差的，而且还是一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前经纪人。
但是第一次，想到这些她放在吴明身上的无数次的贬义词，没有感觉到那么大的反感。也许很多时候，原谅别人也就是在原谅自己，宽容别人也就是在宽容自己。所以赵小妃也第一次觉得好吧，无所谓了，其实我也聪明不到哪儿去，我也厉害不到哪儿去，我自己弄砸的事儿也不少，不然会现在被欧阳心这条疯狗绑在这儿吗？
突兀地她想起两年之前，她在一个剧组跑龙套。那个剧组连凳子都不够，所以像她这种一文不名的小透明只配蹲在角落里吃盒饭，跟叫花子似的。
然后吴明走到她面前，赵小妃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双穿着高档皮鞋的脚，然后她才抬头，仰视着这个，她第一眼就确定：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但并不怎么聪明的人。
吴明的目光审视着她，然而赵小妃明白其实是自己在审视吴明。
然后吴明问：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赵小妃！”
不是记忆里赵小妃自己刻意装出来的那种带着一点畏怯，带着一点野心，但十分清澈的声音，而是无名的声音，慌乱而突兀地在天台上响起。
赵小妃无声地，但是很真心地笑了一下，黑暗中她闭上眼，滴下了一滴眼泪。
很显然，欧阳心心里面最后的那一根弦也断了。
赵小妃感觉自己在看一个慢动作的黑白默片，看欧阳心手中灰色的刀锋高高举起，看着吴明冲过来的时候脸上惊惧的神色，看着黑色的血开始喷涌，看着穿着黑白制服的警察冲上来，看着救护车和警车上面黑白色的灯闪个不停。
她突然想起那个叫“刀锋殉道者”的故事。
她明知道那故事跟她完全无关，却一直坚信她就是最合适那个故事的女主角。
就像她永远在强求的不属于她的一切。
她可以用她的一切为她所有的角色注解。不论是抽象的“殉道”，还是具体真实的“刀锋”。
这回真殉道了。殉了她一直深信不疑，但也许不管对他人还是对她自己来说，都过分严厉，过分酷烈的“生存之道”。
好讽刺的呼应。
然后她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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