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罗绮半夜从被窝中起来,只瞧见满院中灯火通明,慌忙的起身披了衣服,扭过头去问南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到南乔连话都说不清楚,只让人快些过去。知道大概是出了大事,也不愿意再等披上衣服,便忙不迭地走出门去,嘱咐了北栀留下,轿子已经在门口等着。看见人出来,立马有人帮忙掀开轿帘,让人坐上轿子,一路抬着往四房那边走去。
一路上过去的时候,还碰到不少匆匆忙忙过去的轿子,纪罗绮心中的不安,几乎掩饰不住。四房那边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大概不是四房的其他人,唯一自己能想到的,便也就剩下纪罗绾。可是纪罗绾能出什么事呢?自己前些日子还去看过,只是静静的躺在床上,自己过去还点了点头,与自己说了两句话,飞仙和百合虽然看上去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可是自己问却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究竟是什么大事?值得家里半夜所有人都起来匆匆忙忙的往四房那边赶。
纪罗绮心中闪过一个又一个不好的念头,最后想起了温舒宁。那个读过书,留过洋,最后被家里强制性定了亲,在万般不愿之下,选择跳湖自杀的温舒宁。
纪罗绮几乎是顷刻之间脱离似的靠坐在了轿子上。自己几乎猜不到别的可能了。自己又眼睁睁的见了一个女人的陨落,见证了一个充满理想,充满信念的女性,在反抗无果之后被迫选择一条极端路径,自认为逃脱了这个世界的束缚,实际上在世界的束缚下终于失去生命的过程。自己没有办法说什么,自己也没有能力去说什么,自己想说什么,自己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自己能说什么呢?自己无话可说。
这是这个时代对于千千万万女性的压迫,这是自己见到的千千万万女性中的一个两个,这只是千万女性中自己所见到的两个,而在这背后,还有千千万万女性被这个世道所压迫,被逼着走向一条自己所不愿意的死路。自认为是逃出了这个世界的束缚,实际上却是迎合了世界的束缚,自认为是反抗命运,可实际上却是接近了命运。
那么究竟怎样才能逃出既定的命运?那么究竟怎样才能救那千千万万人的命?
纪罗绮几乎绝望。自己现在所做的努力究竟是什么?自己究竟能为女性做些什么?自己究竟能为摇摇欲坠的中国做些什么?一个个在自己眼前逝去的鲜活的生命,一个个被封建礼教摧残掉的灵魂,这便是人人都称赞的世道吗?这便是人人都不去反抗的世道吗?这便是人人都说对的世道吗?可是从来如此,难道就是对的吗?
她几乎不想去问,也没办法去问任何的话。所有的情况几乎已经被自己猜见。自己甚至想到了自己所要见到的,无非是一具尸体,无非是一句早就已经死去的尸体。或许从出生那一刻,或许从轻视定下来的时候,或许更久一些,到孩子怀上,或者是孩子出生的那一刻。纪罗绾早就在那些时刻被一点点的扒皮抽骨,直到今天,所剩无几的生命彻底被消耗怠尽,于是变成一个冰冷的尸体,就那样子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纪罗绮觉得自己的嗓子发紧,明明是初秋的时候,两只手却又不得不挨在一起,不停的揉搓,以获得些许的温暖。自己甚至感觉到了湿露露的汗水。
究竟是什么呢?是汗水吗?还是无数女性的鲜血呢?她没有办法说个分明。
轿子在不知不觉中停下来,南乔走过去帮忙掀开轿帘,看到了脱力一般靠在轿子上满脸汗水的纪罗绮。南乔吓了一大跳,连忙拿出手帕帮忙擦拭汗水,与此同时姜阮涟的轿子也在边上停了下来。
紫嫣扶着姜阮涟从轿子里头出来,姜阮涟过来的时候心里也有些不好的预感。人自己是早就见过的,只不过每次见都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永远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双目无神的望着天花板,静静的看着远处。或许哪里也没有看,或许仅仅是盯着某一处的雕花发呆。自己说几句话,贱人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是嘱咐几句又宽慰几句便起身离开。事情到了那般田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说什么。
只是千算万算,没有想到纪罗绾是个如此烈心的,明明看着是那般柔弱的人,却能做出这样决绝的事情。
她望向旁边的轿子,知晓那是纪罗绮。由紫嫣扶着两三步走到那边轿子,纪罗绮几乎是在看见姜阮涟的一瞬间就活了过来。反应快的让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姜阮涟被拉住袖子口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察觉。
“怎么了?”姜阮涟让人提着一盏琉璃灯,灯靠近轿子,映衬出纪罗绮坐在轿子里,苍白的一张脸。
纪罗绮突然回过神似的,连连摆手摇了摇头,抓着姜阮涟的袖子从轿子里头出来。
“没什么,咱们快进去。”姜阮涟以及周围的众人都有些发蒙,不知道这没理头的行为究竟是为何。南乔本来打算过来扶着却被姜阮涟抢了先,在进门槛的时候纪罗绮被那门槛轻轻的绊了一跤。
家里已经有不少人都聚集在四房的院子里。
周玉仪坐在里间,旁边站着珍珠和翡翠,一个在帮着登记东西,另一个正在派人出去告知。周玉仪看着尤青,尤青已经没了什么反应的能力,手里拿着一张帕子,旁边站着熏儿帮忙擦泪。熏儿一边拍着自家主子的脊背温言安慰着,一边手里拿着一张手帕子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泪水。这个小姐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一朝上吊,自己又如何说不心疼?
陈喜儿站在尤青的后头,她脸上并没有泪水,一双牙咬得紧紧的,看向尤青的眼神中,甚至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恨意。只是众人此刻都没有闲心管这些,孩子还没有到满月就没了母亲,人人心中都有些心疼。
周玉仪一边安慰着尤青一边让下人们准备后事,纪和悯今日有事不回家中,此刻正派了人出去匆忙通告。
家里其他来了的人各自在两边偏厅坐下,底下吓人走动的声音以及屋内众人交谈的声音在纪罗绮耳朵中混杂一片,眼前的场景都有些模糊,纪罗绮一时片刻不知该作何反应。
自己所担心的一切,终于这样真实的发生在了自己的面前,自己那个曾经温柔腼腆的妹妹终于走上了一条绝路。
纪罗绾的尸体此刻还停在院子里,出去订棺材的人尚且还没有回来。院子里负责招待的人一看到纪罗绮进门就打算过来,纪罗绮强撑着升起手制止了人要过来的动作,两三步走到众人围着的周围,让众人让开了一条路,看到了那躺在白布上面色苍白露着一截舌头的纪罗绾。
比出嫁的时候瘦的多了。记得以前自己总觉得这个妹妹瘦瘦弱弱的,却也觉不出其他的什么,如今看着却只觉得心疼。那时候虽然瘦弱,却也还算是正常,如今看着却是真切的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外面包着一层皮罢了。整个脸色泛着青白,整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张嘴早就没了血色,中间吐出来的一条舌头也布满了裂口。
纪罗绮几乎不忍心再看。白布盖到身体的一半,身体的骨头尖锐的突出来,在白布上面都能略微的看出。大概自己这个妹妹真的受了许多的苦难,于是整个身体消瘦成了这般样子。她看着趴在尸体上痛哭的飞仙跟百合,走过去,微微蹲下身,帮忙将那白布的最后一节盖上。
姜阮涟看着这副样子,也不免动容,偏过头去,一边用手帕擦拭着眼泪,一边又轻轻伸出手去抚摸纪罗绮的后背。
纪罗绮声音轻轻的,有些发紧,几乎听不出本来的声音。她伸手摸上飞仙和百合,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轻声说道:“不要哭,让你们小姐安安心心的走吧。你们小姐这辈子过的有些太过于苦闷,不要让你们小姐临终前听到的最后一声是哭声。”
飞仙跟百合闻言都站了起来,飞仙毕竟年纪大一些,率先反应过来,胡乱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却只让脸上的粉掉了许多。
屋内众人都在忙着,飞仙知道,若是非要说心疼纪罗绾,纪罗绮必然是排的上号的一个。她一只手拉住纪罗绮的手,低低的啜泣到:“实在是我跟百合的错,我们两个只不过是出去了一趟,说着让小姐自己在房中呆着,不曾想小姐便这样子上了吊了。也怪我们,前些日子不知是谁送来的绸缎,我们没来得及放过去,不曾想那样的绸缎,竟然成了断送小姐命的东西。”
纪罗绮听着这番话,眼泪并没有掉下来,甚至没有扭头去看纪罗绾,她只叹了一口气,伸手为飞仙抹去掉下来的眼泪。“你不用自责,你并不算害了你们家小姐。就算没有这件事情,你小姐迟早要想办法,你家小姐早就不想活了。或许是从你们孙少爷生出来的那一刻,或许是其他的时候,总之你们小姐的命早就是注定了的,我早就已经看出来。这都是个人的命数,怨不得你。”
飞仙听到这话之后哭的更加的大声,一开始还用手帕子擦拭着眼泪,后来索性将手帕放到一边,不再管这眼泪究竟是否会打湿自己的妆容,也不再管哭过之后的脸被风一吹是否会开裂。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够名正言顺的为这个自己曾经服侍过许多年的小姐哭丧的时候了。
纪罗绮站在门口,周围人的哭声不停的传入耳中,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情终于朝着自己所预料的方向发展,哪怕并非自己所愿,可是事情还是朝着这个方向飞奔而去。温舒宁,纪罗绾,下一个会是谁呢?下一个会是姜阮涟吗?又或者是自己呢?自己不知道。或许每一秒都会有人死去,可是自己一个都救不了自己,也没有办法去拯救。自己很难说,现在究竟是什么出了问题?或许是中国的制度,或许是这个世道,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可是一条条逝去的生命已经在告诉她,这个世界,这个制度已然病入膏荒。
姜阮涟不忍心再看,瞧着纪罗绮一副呆愣的样子,更觉内心痛苦,她伸手扯了扯纪罗绮的袖子,偏过头去,低声的说:“跟我进偏厅去吧,外头凉。不要再着了风了。最近家里事情多,你也别再添乱,你要是出了事儿,家里还得分出心去照顾你。”
纪罗绮收回眼神,慢慢的转过身来,她望着姜阮涟,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出来,最后却都停在了喉头,又被压下去。至于究竟想说些什么呢?想说我会一辈子保护你,所以你千万不要死,想说你一定不要像她们一样,想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她想要伸手抱住姜阮涟,确认这个人是鲜活的,确认这个人是好好站在自己身边的,确认这个人是不会离开自己的,可是她最后只是动了动手指。
这里的人太多了,这里的人多到自己不敢去想。自己根本不敢想自己若是真的做出这样的举动,明天面临的是怎样大的麻烦。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也仅仅是点了点头。
姜阮涟带着纪罗绮进了偏厅坐下,屋内的纪罗缊正在叽叽喳喳的说话。
原本就是脾气大的人,半夜睡得真香,却突然被叫醒,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人胡乱的套了衣服,连头发都还没大梳明白,就被拖到这边来,一路上在轿子里还不停的喋喋不休。伺候的丫头都劝说小声些,纪罗缊却丝毫不在乎,一路进了偏厅,没有管到众人都有些不对劲的神色,从进来开始便在一直抱怨着。
纪安沁自然已经来了,只不过因为去了正厅那边帮忙,于是便顾不上偏厅这边。纪罗絪原本已经正要出门,奈何最近纪幼蓁身体上有些不大舒服,好不容易哄着女儿睡下,又守了半天,听到消息的时候纪幼蓁又醒过来,她刚刚才又把人哄睡,此刻一时片刻还过不来。
其他人也都在睡意中,虽然是突然被叫醒的,过这边的时候却也清醒了大半。此刻人人心中都坠坠不安,自然没有人有空去抱怨这些,也没有人顾得上去管教纪罗缊。
“要我说也真是的,有什么事儿不能早上了再说,大半夜的把整个家里头都叫起来,这屋里一下子看上去亮堂堂的,一个个的点灯遨游跑来跑去的,真不知道是多大的事情。这世上哪一句不死人,怎么偏偏咱们家死了人就是这样大的排场?”纪罗缊自然不敢高声说,只好低声的抱怨着,一旁的丫头不停的皱眉,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纪罗缊暂且闭嘴。
“八小姐,您可别说了,一会儿二姑小姐来了,又不满意,到时候免不了又是您一顿骂。二姑姥爷别的事情能护着您,可是这涉及到生死的事儿,却也不一定是能护着您的。”
纪罗缊对于丫头的话,满不在意,斜着眼瞪了丫头一眼,冷哼一声,靠在椅子上。
纪罗绮进门的时候纪罗缊才刚刚结束抱怨。
位置只剩下了纪罗缊边上的,姜阮涟进门之后看了一眼两人的神色,打算自己坐到纪罗缊边上,把纪罗绮与纪罗缊隔离开,省的一会儿再生事端。偏偏纪罗缊是个不领情的,眼看着姜阮涟要在自己身边坐下,立马伸手拉了一把椅子。姜阮涟有些无所适从,看向纪罗缊,却得到小姑娘一个不屑的白眼。
“当真是什么东西都能往我旁边坐的吗?我可不像六姐跟四姐喜欢没事干跟姨娘混在一起。”
纪罗绮进来的时候便心生不满,见姜阮涟打算坐在两人中间,自然知道人是一片苦心,于是哪怕心中不满意也强压下去,此刻纪罗缊这一番话她却是再不愿意听,两三步绕过姜阮涟,将椅子往前拉了拉,一下子坐了下去。姜阮涟见状不好,立马伸手打算拉纪罗绮一把,纪罗绮却轻轻拨开姜阮涟的手,扭头冲着姜阮涟轻轻的摇了摇头。
接下来,纪罗缊一声尖叫打破了众人的谈话。
纪罗绮将空了的茶杯重重的放在桌子上,杯中已经没了剩下的茶水,一旁的丫头看着空了的茶杯跟纪罗缊通红一片的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纪罗绮瞧着那丫头犹豫不前,一双眼睛轻眯,下三白的眼睛在此刻显得无比瘆人。
“看什么?还不去再倒一杯茶来,难不成等着我自己动手吗?”
那丫头听到这话连连点头,忙不迭的拿了茶杯跑出去,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再多待一秒钟。她只是个丫头,这里的任何人她都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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