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书院......这些,都是匠户的孩子?”
亲兵听的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画面,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匠户,身份比寻常农户还要低贱,在大明想要成为读书人,士农工商中,唯有工匠,是世世代代不允科举的。
想做官,那就做朝廷的工匠,说到底还是工匠。
但现在,就在他们眼前,一群工匠的孩子,在读书识字。
卢象升心中情绪复杂,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绝望,只有苍老嘶哑的声音不都安响起。
“读书好,读书好啊......”
他又想起了那位里长曾经告诉他们的话。
有一天这片山河上,所有孩子都能读书识字,知理明义。
他们会一起建设这片土地山川,一起屹立在文明之巅。
可这所工人书院不仅仅在教导开蒙的三百千和幼学琼林,当卢象升和亲兵走到青砖垒起的转角,听到的还有其他声响。
青衫先生领着蒙童诵读的,竟是徐光启的《农政全书》节选。
甚至还有教导数算的声音和算题,教导格物的先生正带着几个孩子在外面一点点搭建试验场。
“大人......”
亲兵惊呼被市声吞没。
卢象升的视线模糊工业区招工和红袍银号变革的朱砂告示前,掌心突然触到温热,却是个梳羊角辫的女娃递来烤地瓜。
“军爷吃。”
孩童笑容天真,只看着卢象升磨破的寒酸衣衫,歪着脑袋笑。
卢象升颤抖着剥开焦皮,金黄的瓤冒着热气。
恍惚看见前些年在真定府,饥民把观音土捏成馒头哄孩子入睡的景象。
他弯下腰的时候,两颗滚烫的水珠砸在青砖上。
原来济南城的夕照,竟和老家宜兴的稻花烟雨一样灼人眼目。
城头红袍军的瞭望哨正在换岗,街头巷尾竟有百姓放声高歌。
因为这一刻,红袍军民部官吏正带着许多人在公审缙绅,分配那些佃农被强夺的田产。
趾高气昂,耀武扬威的缙绅按照公审的结果被带走。
不曾欺压百姓的地主只被取走田产重新分配,谋财害命的缙绅则依罪状判刑。
卢象升在这里头一次看到挺直了腰杆的佃农。
这些一辈子苦哈哈在地里刨食的农户,只在山东几府之地,能堂堂正正的做个人。
卢象升眼里的泪大颗大颗滚落,落在逐渐冷却在大雪中的烤红薯上。
他很想在大明治下看到这样的场景。
可他知道,他看不到。
“回去吧。”
哭过的声音嘶哑又绝望,卢象升翻身上马,竟不如往日那般利落,连腰都佝偻了几分。
带着亲兵走的时候,冷的像石头一样的烤红薯被他揣在怀里。
“督师......”
回到军营,亲兵沉默着低头,终于开口。
“清河那边又在催了,还有监军的太监......”
卢象升疲惫声音响起,挥了挥手。
“知道了。”
亲兵欲言又止,终于转身走出,这一刻,卢象升从怀中取出那块红薯。
运动会上,他已答应过,不与红袍军兵戎相见。
魏里长说的没错,这天下,死的人太多了,可他到底是大明督师。
这一刻,卢象升缓缓提笔。
风雪中,营帐内忽然传来的高呼,让左良玉和王朴惊醒。
“督师!”
他们匆匆赶到帅帐的时候,此地已被天雄军围的水泄不通。
直到两人看清楚帅帐中的景象,如遭雷击。
卢象升自毙。
火光中,卢象升躯体已冷。
惟案头陈着一方书信,一块已冻僵的红薯。
殷红满地,触目惊心。
左良玉有些发抖,伸手拿起信笺,一字一句地诵读。
“吾平生最痛之事,非关外鞑虏刀锋。”
“昔崇祯六年山西道旁老妪,以树皮活命子孙,自食马粪。”
“今红袍军治下稚童竟能持白馍追逐嬉戏,此等世道,纵使圣贤复生,又当如何苛责?”
“郧阳剿匪,张献忠部卒饿极分食泥土,今运河两岸降卒面色红润,医帐绵延如云。”
“及梦阵亡儿郎问,督师,若早降三年,保定府爹娘能否多吃一顿饱饭?”
“吾愿以布衣覆体,左襟请缝入济南稚子所赠烤薯。”
“若他年清明有酒,半壶浇于宜兴祖坟,半壶当洒向麦田,麦苗不分畛域,青时皆向苍天。”
“麾下八千子弟并诸路兵马,家有高堂者归乡尽孝,余者自决去留。”
“且记取崇祯十年滁州城外,吾等剿杀之流民,与今日红袍军所护百姓,本是同根所生。”
“罪臣卢象升绝笔......”
亲兵哽咽,失声痛哭。
这位督师和所有总兵都不同,组建天雄军这些时日,从来都和军中将士同吃同睡。
但如今,他死了。
左良玉念到最后,竟有些念不下去,只死死攥着纸张。
他本是兵阀,攫取利益自为本性,纵然如此,也不由为这位一生操劳的督师胸怀而失语。
若厮杀鞑子,他们义不容辞,但与红袍厮杀,左良玉和王朴并未打算听从朝廷安排!
“传讯京师。”
这一刻,左良玉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
“着人就地取材,铸棺椁。”
“为督师大人,扶灵归乡!”
左良玉拱手行礼,神色郑重。
“江东左良玉,送督师!”
王朴同样拱手,难得收敛贪婪,为之动容。
“王朴,送督师!”
“黄得功,送督师!”
“刘良佐,送督师......”
一夜明军,哀哭遍野,大雪中漫天白幡!
卢象升死了,军中各路总兵群龙无首,如今不知所措。
但左良玉和王朴几人却格外平静。
至天明,监军太监面色阴沉,匆匆赶来,眼见卢象升手书,神色阴冷暴怒。
“好啊,卢象升这是要反了!”
“这等人,死了都该论罪,来人,来人啊,押送棺椁至京师!”
这不是明摆着要让麾下兵马投敌吗?
太监面色阴沉,想到之前种种,眼眸戾气弥散。
难怪清河兵马屡次催促,卢象升就是不同意厮杀。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军帐中寂静无声,左良玉,王朴,黄得功一行冷冷看着自己。
太监心底生出几分不妙,没来得及说话,左良玉腰间刀锋绽开寒芒!
“擅动督师遗体,死!”
与此同时,左良玉,王朴等人派遣投诚车队,已至东昌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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