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嫂察觉到花蕊娘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便关切地问道:“大娘子怎么了?”
“没事,”花蕊娘连忙扭过头,悄悄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滴。
宗家家法如何严厉,花蕊娘不得而知,贺掌柜也并未详说。不过忆起正月十五那天,宗少城前来见自己,身上仍然带着伤,便不难猜出当时情形。
什么样的伤才让他足足养了十天,而且见了面竟然半句也没有提及,就连被自己发现了,他还要装出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挨打还是其次,越是世家大族越珍视羽毛,出了这等天大的丑闻,宗柏雄能严令宗家的人守口,却无法左右当日在后院的那群夫人太太。不出两日,宗家大少爷喜好男风之事,便在高门大户之间传了个风风雨雨。
此事既被柯家太太撞了个正着,便断无再行遮掩的可能,失了柯家的亲事是小,坏了宗家的名声是大。宗柏雄和宗老夫人两相权衡之下,便决定尽快将宗少城带回府城约束,只待事过境迁,风言风语慢慢平息之后再作打算。
宗少城事先并没有和任何人商量,是以贺掌柜刚听说时,也是极为震惊。不过他一早就察觉到了宗少城对花蕊娘的情意,一联系便理出了头绪。
想到此处,花蕊娘眼神一凛,心绪渐渐涌动了起来。
贺掌柜将她请回半月居,一开口便直言不讳的提起此事。起初她还以为贺掌柜是要苦口婆心的劝说,使她意识到宗少城的难处,主动退却。谁料贺掌柜接下来的话语,竟让她大吃一惊。
许是因为宗少城的缘故,贺掌柜待她的态度急转,言语间恭谨有如家仆。除此之外,他竟提议由半月居支出一笔银子,与花蕊娘合作,另行开设一家酒楼。
花蕊娘当时还以为他是以利诱惑自己,便强忍着怒气问及缘由。谁知贺掌柜话锋一转,便与她说起了宗家的往事。
宗少城的母亲贺氏,乃是商户之女出身,本朝并无重农抑商之风,虽然比之官宦之家,商户的地位仍是相差甚远,但大商贾与官员子女联姻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宗柏雄当初才敢不告而娶,宗老夫人之所以不喜欢贺氏,也是因为定下苏氏在前,而并非贺氏的出身所致。
这些事情花蕊娘早从宗少城那儿有所耳闻,却不知贺掌柜提起来是何用意。贺掌柜见她似有不解之色,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出了一番叫花蕊娘听得心潮澎湃的话语。
“老奴说句实在话,还请花小姐勿怪。花小姐年纪虽轻,却精明能干过人,只不过以花家目前的情形,凭你一人之力,只怕甚难有所成就。若是花小姐愿意与半月居合作,由老奴相帮,三两年之内为花小姐挣下一笔产业,却并非什么不可为之事。”
花蕊娘万万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下屏住心神,询问他是否因为得了宗少城的授意。贺掌柜却是摇头,只道宗少城早已严令在先,不许他擅自做主插手任何花蕊娘的事情。因此贺掌柜思良再三,便先来征询花蕊娘的意思。
此事诱惑太大,顾虑一去,花蕊娘便心动不已。半月居在瑜棠镇上一枝独秀,这些年来已打下了颇深的根基。再加上贺掌柜在李朝延那件事上,表现出来的手段之高明、人脉之通达,若是与他合作,花蕊娘相信,三两年之内再打造一家半月居,也不是没有可能。
等到花家成了一方富户,宗少城再来提亲,也能有所依仗。到时就算两家门第依然相去甚远,宗老夫人和宗柏雄也不至于反对太过。
这比起宗少城武举从军,力求脱了宗家束缚独立作主一法,来得确实是好太多了。
没想到贺掌柜一转眼之间,不但不阻止,竟然还这般处心积虑的为她二人设法,花蕊娘激动之下不知该如何言谢,只好向着他深深行了一礼。
贺掌柜连忙侧身避开,只受了她一个半礼,苦笑着道:“老奴看着大少爷从小长大,对他的性情自然有所了解。他此举想必决心已定,老奴既劝不得,又不愿看着他重走夫人的老路,便无论如何也得帮上一帮。”
花蕊娘明白他的意思,她当然不会天真到误以为,贺掌柜是看在她的份上才做此决定。但无论如何,宗少城身边有此忠仆,她也由衷的感到高兴。
此事重大容不得马虎,其中的枝节花蕊娘还要慢慢理个清楚。她便明言自己要回去考虑,这才辞了贺掌柜离开。
骡车颠簸,花蕊娘坐得腰板有些酸疼,便微微直起身子,眼睛里的思索之色却是闪个不停。
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在半月居的时候,她就几次冲动想要立即答应,可是心里总觉得哪一处不妥帖,便生生的忍了下来。
贺掌柜虽然明着说是合作,可是自家有什么与半月居合作的资本?说白了便是半月居出钱出力,自家做个挂名东家,什么都不用出,等着银子进账就是了。
花蕊娘也在不断的问自己,这样难道不好吗?这等借鸡生蛋的好事,分毫不费便可坐拥他人成果,不仅能缩小自家与宗少城的距离,还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振兴花家,使弟弟妹妹过上更好的日子……
不,这简直是太好了,好得差点让她忘了自己的初衷。
花家初逢大难之时,花蕊娘想的只是如何安葬父母;再后来,她想的便是如何脱离了花家大房独立谋生;分家之后,她希望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并让花玉朗读书考取功名,有朝一日能查明父亲的案情;再再后来,卖豆芽得了甜头,她的想法又更上了一层楼,希望能够通过经商,让一家人的日子从此无忧无虑……
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那便是,靠着自己努力。
不管是原来刚刚分家,一分钱掰作两半花的时候,还是后来买地修房开了铺子,花蕊娘对家人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只要咱们愿意努力,还怕这日子过不起来?
再看看花庆余一家,从前在落山村活得那般风光,一失了倚仗,便成了什么样子?且不管花庆余人品究竟如何,那时有花家二房在那里支撑着,他们不也表现得兄友弟恭,一家和睦?那般丑恶不堪的嘴脸,何时又曾露出来一点半点?
最直接“受害”的便是花广文,暂不论对错,若是花家大房自家底气十足,他怎会失掉何家那门亲事,眼睁睁看着心仪的女子嫁与旁人?
所以说,再可靠的旁人,都不如依靠自己,这的的确确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男主外女主内,妻子专职家庭,丈夫外出赚钱,这不叫依靠,叫分工合作、互相付出。可是她与宗少城并不是这样的情况,依靠宗家的力量为自己谋好处,且还是不费半点力气从天而降的好处,就算她明知道以宗少城现在待她的心意,是绝无半点异议,但是这样,她心里真能踏实吗?
“东家大娘子,到村口了。”
“啊?”花蕊娘茫然地抬起头来,眨巴了两下眼,才意识到骡车已经停了。
“到村口了,”桂花嫂先跳下车,才伸手来扶她,一边询问道:“天都黑尽了,您一个人走道不方便吧?要不我先送您到家?”
“都走熟了,没什么关系,”花蕊娘搭着她的手下了车,一边摇头道:“不早了,小元小草两个孩子在铺子里肯定害怕,你快回去吧。”
“哎,行,”桂花嫂迟疑着答道,瞥眼看见板车上的匣子,她连忙一手操起来递给花蕊娘:“大娘子,东西莫忘了。”
花蕊娘将匣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又冲着周大不好意思地道了一声:“周大叔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这半天,还得麻烦你,将桂花嫂送回铺子。”
“跟我客气啥?”周大憨厚地笑了笑,看着桂花嫂爬上板车,便一抖缰绳,向着武穆峰那边去了。
花蕊娘回到家,却发现屋子里黑灯瞎火,一个人也没有,这才想起明天便是厉三成亲的日子,商姨娘许是带着两个孩子在厉家那边帮忙。她推门进了屋,寻出火石将油灯点着,便连忙从怀里拿出宗少城的信来看。
信写得不长,不过是到了府城,一切安稳勿要挂念云云。不过宗少城特意提到,依照花蕊娘先前给的图纸,制作出来的那件玩意,诸葛总兵非常喜欢。他当时还特意嘱咐另外多制了一件,先前在这边时杂事太多忙得忘了,这会儿想起才使人送来。
花蕊娘连连摇头苦笑,什么杂事?还不是因为他自编自演的那出大戏,受了那么多苦头,竟是连哼也不哼一句。
仔细将信纸叠起放好,花蕊娘把匣子挪到油灯旁,左右端详了几眼,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于她来说,这是前世的记忆,如今化作实物摆在面前,便似恍如梦境,叫她如何不激动。
一副琉璃与梨木所制的“弹跳战车”出现在眼前,在油灯的辉映下,流光溢彩十分夺目。花蕊娘伸手触向那精雕细琢的“战车”,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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