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街
柳溶月被王福江飞快挟上了他家的蓝呢后档车。
论理大少爷出门,怎也要有个小厮跟着。无奈最近大少爷流连内院,一辈子见不得闲人的陈管家果断将平素伺候公子出门的小厮们打发去当小工修祠堂。于是堂堂相府公子居然破天荒独个儿让人拽出了家门。
王侍郎家的马车甩鞭声响,车轮飞转。王公子一路上打开车帘向外偷瞄,看着鬼鬼祟祟的。
就这样,柳溶月稀里糊涂地被拉到了城内某处偏僻院落门口。
王福江跳下马车,双手作揖:“羲和!这次出来承情之至!小弟不胜感激!此中缘由以后我跟你细说。”还没等柳溶月明白出了什么事,王福江已经推门入内,随手关上院门,“咣”的一声把柳溶月晾在了大街上。
柳溶月满脸发懵地回头看向车把式:“这是哪里?他去干嘛?”
车把式“呵呵”一笑:“苏相公,这是我们少爷新认识相好儿的住宅所在。我家大人管得紧,不让少爷常来玩儿。要不是仗着您的好名声,他再没机会溜出来快活。”说着车把式自顾将车寄在院后,哼着小曲儿要往阴暗小巷深处走去。
柳溶月大惊:“你又要去哪里?”
车把式赧然一笑:“小人在这附近约了个酒局儿……”
柳溶月顿时慌了:“那我怎么办?!”
车把式皱眉:“您自便啊。咱们老规矩,天黑时分在此聚齐,我指定把您送回家就是了。”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喝酒去了,把柳溶月独个儿扔在当街。
柳溶月这辈子头回自己站在人迹罕至的偏僻小巷。
朔风一吹,浑身一抖。
她心头发急:怨不得苏旭宁可在家念书考官儿也不出来飞鹰走马!他这交的这都是什么朋友啊!
正踌躇处,柳溶月忽见街道某处,凭空冒出个浑身邋遢的疯癫道士。
那道士且歌且笑朝自己走来:“日月晦明,阴阳反背。冤亲债主,因缘际会。牝鸡司晨,鸳鸟受罪。若求反正,良心不昧……”
柳溶月正在惊讶诧异之时,那道士却忽地旋到自己面前,他拍手笑道:“柳小姐,可安否?”
说罢,他扭头就走!
柳溶月被人看破真相,羞窘恐惧之余,正要细问。谁知疯道士仰天大笑,越走越快。
他飞身转过街角,从此踪迹全无。
苏府后堂
月色晦暗,后堂凄清。
苏旭乜呆呆坐在“婆婆”的厢房里坐困愁城。
下午他娘突然叫他去,刚进门就碰上笑得跟要咬人似的周姨娘,苏旭直觉这就不是什么好兆!
托儿媳妇家财万贯之福,苏夫人屋里新换了全新明瓦轩窗,虽是严冬,倒也亮堂,映着张氏脸上也多了些血色。
人居明屋,不生暗气。
这些日子,张氏对儿媳又喊又叫地督促儿子读书,很有些恚怒腹诽。可一则此事老爷点了头;二则晒着满屋子好太阳,她也不好意思马上训斥儿媳。便是今日这事,大半儿也是周姨娘撺掇出来的。
是以,苏旭一进屋,就瞧见周姨娘那粉红的手帕都要甩上天了。
苏旭头两天还给这家儿当儿子的时候,对周姨娘不怎看得上。不过他也不觉得爹爹宠爱妾室有何不妥。父亲给苏氏赚来满门荣宠,回家找个美人吃酒听曲儿,还不理所应当?
母亲是正妻、封诰命,活能当家、死入宗祠,平日里为些琐碎小事与妾室怄气,苏旭总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失了身份。
直到他本人做了这家儿媳妇,苏旭对此事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妇道人家没有上进前程,所处天地不过二门之内,那还有多大眼界心胸?可不全是鸡毛蒜皮?无论涵养多好的人,天天给圈在四面墙里,日日和丈夫的妾室大眼瞪着小眼,那不打起来才怪!养马还得分槽呢!
就周姨娘这嚣张派头,苏旭跟她差了辈分,在院子里打头碰脸都烦得脑仁儿生疼。难为他娘这么多年都没动刀,已算难能可贵!
平心而论,要不是远有如何换回本尊,近有柳溶月即将上任这两件大事儿让苏旭分心着急,他没准儿已经跟周姨娘吵架拌嘴对打起来。
如今,他只是不搭理她罢了。可少奶奶不搭理周姨娘,周姨娘忘不了少奶奶啊。
譬如现在,周姨娘那笑里藏刀的卖相儿简直都要收不住了!她亲亲热热地将少奶奶挽了过来,没口地夸赞:“太太您看呐,少奶奶自入了咱家大门,越发细皮嫩肉、白白胖胖了。娶了这么个有财有貌还有本事督促丈夫上进的儿媳妇,您多省心啊!这要是传出去,谁不夸咱家出了一段瞎话!呃,呸!一段佳话?”
张氏夫人听了这话,眉毛不自觉地抖了抖,她轻咳一声:“少奶奶,你坐吧。”
苏旭谢过母亲,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他做了半个多月娘们,自己也明白:这些日子逼柳溶月念书喊打喊杀,当个妇道人家是不合规矩的。便是《列女传》中的乐羊子妻,也只是劝谏夫婿而已。
想到这里,苏旭无声叹了口气,他抬头迎上母亲指责的目光,多少有些心虚气馁。
周姨娘一挥手绢,盈盈笑道:“这些日子,少奶奶勒掯少爷念书。停机有德,世人皆知。可当人家媳妇,光停机有德也不行啊!有道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新媳妇儿入门怎也要以操持家务为主,您说是不是啊?”
苏旭心头一跳:什么?!我还得做饭?!
他正在心头发慌,就听他娘声音柔和地对他说道:“《礼记》有云,先嫁三月,教以德言容功,所以成顺妇也。总是你入门的日子还浅,家里……家里最近又乱了些,我没来得及考较你这些本领。自然,咱们这等人家,也不用少奶奶亲下庖厨,烧汤弄火。只是这针黹上的手艺,妇道人家总不能荒废了吧?可巧这里有件你公爹的袍服,针线未毕。年下事多,他急等着穿。你便拿了去细细绣好,明儿交给我来看罢!”
苏夫人一挥手,早有丫鬟捧出件做了大半的天蓝实地镶边道服出来,给少奶奶过目。
苏旭瞧着老爹这身簇新衣裳,便如瞧着圣上赐死的白绫一般阴森恐怖。
他勉强安慰自己:还好还好,拿了去做。大不了关上东苑大门,叫上诗素她们一起动手,大伙儿齐心协力给我做个枪手就好。
谁知他刚想到这里,便听那杀千刀的周姨娘阴阴笑道:“哪还要抱回东苑那么费事?太太院里的西厢不是闲着?冬日西晒,好大太阳不做活计岂不可惜?来人啊!送少奶奶独个儿去西厢给老爷缝袍子!明日一早太太要看。不做好了,不许出来!什么?东苑的丫头?打发回去就是了。探花夫人是少奶奶亲自当,针线活儿自然也得自己干。留个丫头在身边,别人定然瞎说闲话,污蔑少奶奶找丫头当替手呢!”
看着儿媳妇垮了肩膀去做针线,苏夫人叹了口气,对周姨娘道:“那袍子不过做了个大概,云纹缘边绣工艰巨,要一夜做出来,是不是难为她了?”
周姨娘刻薄哂笑:“这小娘子吃饱喝足没事儿干,大少爷那里又不行……这天长日久的,饱暖思淫欲,安逸生事端。您就不怕她闲着没事儿,跟谁做出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劳累些正好!”
苏夫人掉下脸子:“胡说八道!旭儿不过一时身子不适,过两天必然能好。怎么叫那里不行?!再说,柳氏大家闺秀,纵厉害些,咱家庭院森严,她如何能行差步错?”
周姨娘侧过身去撇了撇嘴,转过头来又是满脸堆笑:“太太说得对!是我想错了!您是最心慈不过的婆母,不过派少奶奶做点儿活计,您就心疼。可咱们怎么难为她了?有道是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凭骑来任凭打。凭她是什么大家闺秀,入了苏府,您这当婆婆的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本朝律法,只要这媳妇没给活活打死,亦或没有投河觅井寻了短见,那随夫家怎么磋磨,都是夫为妻纲、理所应当。谁家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看苏夫人还有不忍之色,周姨娘立刻添油加醋:“您没看出来么?您不难为少奶奶,少奶奶就难为大少爷!您就是为了大少爷能安静休养,也得多少给少奶奶派点儿事做!可不能饶了这母老虎闲着!”
说别的也就罢了,提起来儿子被媳妇逼迫打骂,苏夫人不由心生恼恨,她咬牙点头,决意由着周姨娘去摆布儿媳妇了。
苏旭被关押的厢房坐东朝西,夏季溽热,冬吹冷风。苏旭从小是母亲怀中珍宝,这荒僻屋子他都没进来过几次。今天被反锁在内,苏旭就更显孤寂凄凉。
那时后晌,阳光近乎平射进来,将屋子照得雪亮,苏旭心头也是雪亮:说什么做活儿?不过是母亲在惩治自己苛待她“儿子”罢了,可恨还有周姨娘在旁边架桥拨火!
唉!纵然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天下还有比婆婆支使儿媳妇劳作更天经地义的事么?
苏旭瘫坐在只铺了薄褥的冷炕上,对着他爹的锦绣袍服,一阵阵地心慌眼晕:这可怎么办啊?人家柳溶月是装不认识字儿,我可真没拿过针!今儿苏旭才体会到柳溶月这些日子的不易,这打小儿学的就不是这套手艺啊。
那日苏旭对着锦袍,相面良久,直看到日晚偏西、直看到丫鬟点灯,他也没瞧出哪里是下手之处。
可怜苏探花迎着风啊、就着灯,抱着亲爹新作的棉袍子,守着姹紫嫣红的玲珑绣线,如此这般坐困愁城!
他越坐越冷,越坐越饿,越坐越憋屈,越坐越伤心。
困龙思想长江浪,虎落平阳望山岗。
苏旭放下活计,痴痴望着前房正屋的灯火通明。这等热闹,想来是爹爹又宴会了宾客。上个月苏大少爷还会被爹爹叫出去酬酢贵人、席上联句。如今啊,苏探花忍将万字平戎策,去换一个热饽饽。
他好想大哭一场啊!
苏旭红着眼圈儿坐在炕头儿,咬牙切齿:“柳溶月!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我一救?!”
他却不知,柳溶月当时正在街角吓得要哭呢。
京城大街
柳溶月追着疯道士狂奔数条街巷,终于呼哧带喘地把人跟丢了。
隆冬腊月,柳溶月满头大汗站在街市正中,突然发现了一件大事:她不仅追丢了道士,她还迷失了方向!柳溶月当即回头去找来路,可连转了俩弯儿,她更迷糊了:京城小民的棚户宅邸,怎么看着都差不多低矮简陋?
柳溶月站在小街中央,陡然生出毛骨悚然之感!她这辈子就没自己出过门!既不认识人,也不认识路,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她这才体会到:远远看着热闹的街市,其实充满呛鼻的尘土味道;会钻火圈的猴子,原来栓在街角被人鞭打;香喷喷的饭馆后厨杀鸡宰鱼,泼出脏污血水;谁家幼小童仆,被鞭笞得哀嚎翻滚。
六道轮回,此间即苦!
更有几个路过的闲汉,见她一个锦绣衣着的美貌少年独自站在陋巷,坏笑着对她指指戳戳。
柳溶月顿时觉得自己就像孱弱无助的婴孩,被扔到了猛兽环伺的丛林之中。
柳溶月站在当地,吓得要哭。
然后,她就见那几个闲汉斜着膀子朝她走来,口中不干不净:“你是哪里的雏倌儿?敢是站在这里揽客?”
那起人步步朝前走,柳溶月步步向后退。
对着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柳溶月真切觉得:苏旭不吓人。苏旭真是丁点儿都不吓人!呜呜,苏旭,你在哪儿啊?你能不能溜出来救我一命?!我以后一定好好念书!
正当她浑身颤抖地退到墙角,眼看就要避无可避的时候,忽听身后“嗷唠”一声蹿起个人来。
这柳小姐还能示弱?她“嗷”地也是一声尖叫,自己把自己吓得原地蹦起来比那人更高!她这一嗓子太尖,竟把那几个街角闲汉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好容易双脚落地,柳溶月惊魂未定地扭头细看:原来自己刚才踩到了个蹲在墙角打盹儿的叫花子。
她脱口而出:“对不住!我没踩着您吧?”
那叫花子当时一愣,已经有好些日子没人跟他这样好声好气地聊天了。
柳溶月就见这叫花子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好久,突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颤声问道:“苏探花?!您是苏尚书家的苏公子么?”
柳溶月认真回看了这满身脏污的小伙子好久。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当然,除了家里人,她谁也不认识。可她不知道苏旭本尊认不认识人家,只好愣愣看着对方。
谁知那个乞丐十分激动:“苏探花!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府邸街角儿茶馆的小二啊!我是王话痨!”说着,他将一个破碗戳到柳溶月鼻子前:“您看,这是您爹赏给我要饭用的破碗!您不认识我,您还不认识碗么?”
那几个闲汉听到柳溶月是什么尚书公子,再看看她身上穿戴果然不俗,料想硬惹有麻烦,便讪讪地退了几步,抱着肩膀冷眼旁观。
柳溶月更添疑惑:“你既是茶馆小二,怎么躺在这里?我爹为什么给你个破碗要饭?”
王话痨垂头苦笑:“只因小的我聚众押宝,赌您第四回娶亲也不能成了好事儿,结果输得裤子都没了。茶客们恨我连累他们输钱,掌柜的怕我得罪了您的老爹,所以干脆将我轰了出来。您爹苏大人忠厚长者,觉得不能让人说出来他不管我,所以特地赏了我个破碗要饭……”
柳溶月顿时觉得王话痨实在够倒霉的。说实话他这赌打得也不能叫输,自己和苏旭确实没能成其好事,只不过她没法说出实情罢了。
柳溶月好心劝说:“你别听我爹的,他让你要饭你就要饭了么?你再去别的馆子找个活儿不好么?”
王话痨满脸背运,自怨自艾:“倘是为别的错处让东家打发了,再找个活儿干原本不难。现在京城哪个茶馆儿不知我得罪了贵人?当朝尚书打发我出来要饭,还有哪个买卖敢雇我当伙计?”
王话痨长叹一声,颓然躺在地上:“眼看着隆冬寒冷,许是我就要冻饿而死也未可知。大少爷啊,我胡说八道,拿您开心,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可算现在您眼里了。您快走吧。我也没那福气让您瞧着咽气。”
柳溶月听了这话,满心不是味道。她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了二两碎银,蹲下身子递给王话痨:“年纪轻轻的,休说这等丧气话。这点银子不多,你且拿着。京城的活儿不好找,你去远些地方寻口饭吃,不强似在这里做叫花子?”
王话痨万没想到,苏公子居然恁地心好!
他一骨碌爬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大少爷!这些年,我编排您的闲话,拿您取乐挣钱!您还给我银子,指点我活路!您不怪我么?难道苏尚书也乐意放我一马?”
柳溶月久在深闺,自然不知王话痨平素有多言语可恶!更兼自从这人和她搭讪闲话,那些街角的闲汉都不再哂笑靠前了,这让她对王话痨多少有点儿好感。
柳溶月把银子递得更靠前了些:“我不怪你了。我爹爹好忙的,他也不会记恨这些小事。前些日子他给你破碗,多半是寻你开心。你既觉得自己从前口舌刻薄,以后就改了吧,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王话痨感激涕零,当场要给柳溶月双膝下跪:“大少爷!我的大少爷哎!您简直是菩萨心肠!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哎!这么说吧!您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小的甘心情愿为您当牛做马!”
柳溶月连忙将王话痨搀扶起来,她怯生生地问:“那……你能送我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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