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慈恩寺
夜半、三更,柳溶月紧紧抱着包袱坐在禅房之内,静待天交子时她就拔腿回家!那包袱里是她给苏旭精心缝制的新袍子。苏旭做女子的时候曾羡慕过她的狐嗉小袄,柳溶月早想着给苏旭也做身儿值钱的衣裳!她都等不及想把新衣服拿给苏旭看了!她笃定他必然喜欢的!
可柳大小姐没想到诗素这回居然跟自己不是一条心。
诗素姑娘揉着脑门子打哈欠:“小姐,咱多少睡会儿行不行?不是我说,天亮再走佛爷也不好意思把您扣下。就算姑爷做女人的时候穿白挂素给大伙儿看过病,您也不能把自个儿当许仙了啊!”
柳溶月六亲不认地抱着包袱,她任性摇头:“我不!到了三十三天头儿上我立刻就走!诗素你不知道,我这两天心里慌得很!只怕外面会出什么事儿。”
诗素以手刮脸,笑着揶揄:“小姐呀,哪里会出事儿?能出什么事儿?我看你就是想姑爷了……不害臊啊,不害臊!”
柳溶月就是老实,听了这话也害羞。
她举着包袱冲过来拍打:“诗素!你这丫头坏得很!怎也学得贫嘴贱舌了?”
诗素边跑边躲,嘴里不停:“哎哟哟!了不得了。三十三天没挨打,小姐要揭房上瓦!我说小姐啊,姑爷做女人的时候是厉害老婆,如今做回爷们儿是不是也……咦?院子里怎么来人了?这还没到子时呢,车把式就来接咱们么?”
柳溶月登时开心:“这车把式真会办事儿!诗素,开门儿!咱早走一会儿谁知道?!”
诗素翻个大白眼:“我说小姐,您怎说也是来替大长公主祈福的,不能太混事儿了吧!”
柳溶月才不管那个,她欢快地打开了房门:“她不混事儿她自己来……呃?!”
柳溶月完全没想到禅房门口竟站着满脸肃容的大长公主本人。
柳溶月瞬间如遇债主,她飞快地把手里的小包袱藏到了背后。
大长公主才懒得理小苏夫人在庙里是不是念经偷懒、虚应故事,她一把拽住小苏夫人的胳膊:“快!跟我回去!出大事了!”
惶然坐在长公主的车上,柳溶月忐忑地看着眼前贵人:大长公主为什么说出大事了?能出什么事呢?难道是她旧疾复发要我治病?我不会啊!大长公主看着气色还行!也许她能容我回家找苏旭打个小抄?
柳溶月就见不但大长公主沉沉地看着自己,就连她身边的宫女看自己的神色都满是同情。
长公主叹了口气:“夫人还不知道吧?你丈夫和你公公都给抓进了刑部大牢了!”
柳溶月愣在当场!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才多少日子啊?怎么就成这个局面了呢?
柳溶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当了大半年的县太爷,她现在遇事很有头绪:天塌下来也得先明白为什么!苏家两代为官,她公公还做过帝师,三十三天前苏氏还无大错,怎么说抓就抓了呢?
柳溶月压下心慌,深深吸气:“长公主,请问我公公、我相公到底为何触怒龙颜?我公公久历宦海,眼下朝廷并无大事,他……怎么也不至于出什么大错吧?”
大长公主有些惊诧:“不亏我保举娘子做了五品宜人,你这话问得有些见识。你丈夫有罪无罪……本宫倒不好说。你那公公啊……完全是让宝贝儿子给坑了!”说到这里,大长公主再叹口气:“要说小苏相公的罪过么,要说这小苏相公罪过啊……唉,唉,唉……”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柳溶月分明听到大长公主对自己说:“你家小苏相公半个月前审结了官司,上报顺天府并刑部了一桩惊天大案!”
柳溶月心中一动:“敢问大长公主,他审出什么了?”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他审出宛平上任单知县胡乱判案,冤死民妇;他审出宛平商人查渊瑜是被活活打死,凶手另有其人;他查出宛平左近有人胡乱开采铁矿,硫磺入水毒死了不少百姓;他说这回宛平发水是有人私开矿洞坏了山体,导致洪水泛滥;他还查到宛平县内有人豢养死士、劫掠百官呢!”
柳溶月懵懵懂懂地冒出了句话:“这有什么不对么?”
然后柳溶月就见大长公主满脸惊骇地打量着自己:“你夫婿还在文牍之后明明白白写着!这些天理难容的坏事,幕后主使之人是皇帝和本宫的亲生兄弟!对!你相公挑明说了,这都是秦王干的!”
柳溶月没想到,在大长公主的气势威压之下,她竟然还能出声:“可是现有明证,秦王就是牵涉其中啊。”
大长公主不由气结:“你俩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她罕见地对外官女眷说起朝中局势:“秦王也是你相公动得的么?那是我父皇最宠爱的幼子,是朝野上下公认的贤王!他母亲丽太妃宠冠后宫十余年,内庭之中被丽太妃提拔起来的女官、内监十占五六,太后娘娘都要看她脸色。更别提秦王的舅舅、丽太妃的兄弟还在辽东锁钥之地身兼武职!我说你相公懂不懂事?他怎么能为个已经死的民妇在朝上闹出这么大动静?”
柳溶月喃喃低声:“可那个民妇就是冤枉啊……”
大长公主气得都要咬牙了:“娘子啊!你怎么就认识个‘冤’字呢?!你丈夫入狱了你知不知道?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他觉得已经证据确凿,结果一到刑部大堂,他审结问明的那些犯人就统统翻供了!为首的就是宛平衙门里的那个吴班头!他在刑部堂上口口声声说,什么豢养死士,什么偷窃百官,都是你丈夫苏县令在幕后指使!苏县令如此做作,污蔑秦王,不过是因为自己东窗事发,这才反咬一口!秦王不过在殷山建了座观景别墅、未曾上报有些逾制。苏县令得了这个把柄,索性把什么脏事儿都扣到了王爷身上。秦王这些日子足不出户,说静待朝廷还他个清白。丽太妃娘娘在后宫都哭晕过去好几回了!把太后急得没法儿,亲口吩咐皇帝要‘严查作恶的狗官!’”说到这里,大长公主冷冷地看向柳溶月:“听见了吗?‘作恶的狗官’!我看啊,小苏相公这回可是凶多吉少了!”
长公主这番话说得声音不高,可落在柳溶月耳中字字都如炸雷一般。
她简直不敢相信!放着那么多物证不看,也不问这环环相扣的案情,就听人犯几句话就能天翻地覆?敢问这朝廷还是以法立国么?
见对方少妇仿佛吓傻了的样子,长公主心下略软:“不管怎样说,你总是救过本宫一命的恩人。娘子放心,我定然能保你平安就是了。”
柳溶月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理车厢狭窄,也不管道路颠簸。
柳溶月跪倒在长公主面前:“长公主!小女子平不平安无所谓。可我相公是冤屈的啊!他如何做过这样没有王法的事情?审案凭证据,说我相公胡作非为,总不能听吴班头几句出尔反尔吧?说什么小苏相公豢养死士,偷窃百官?我丈夫真有纵着人偷东西的本事,他家还能穷成那样儿呢?”
大长公主嘿然冷笑:“刑部衙门已经抄了宛平县的家,说是从宛平后宅里搜出来好几口大箱子,里面装的都是金银财宝呢。”
柳溶月都傻了:“哪有此事?!他家有钱,我能不知?就是有点儿金银珠宝,那也是我的陪嫁啊。”
大长公主脸上现出鄙夷神色:“事到如今,娘子怎说都行。有也罢,无也好。那沉甸甸带锁头的大箱子总不是从我家里抄出来的吧?”
柳溶月听了长公主这话,忽然想起了桩事,她抓着大长公主的胳膊辩解:“长公主!那带锁的箱子不是我家的!那是我妹妹朝颜寄在我这里的!她说那是王爷背着王妃给她的赏赐!这等深闺内帷之事我不曾说与苏旭。苏旭真的冤枉啊!再说秦王赏了朝颜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么?怎能就说是苏旭偷盗?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身为亲王不能下作诬陷啊!”
大长公主刚想笑话眼前这小娘子迂腐,可仔细品品此间利害,她又把奚落咽回去了。
随手将柳溶月揪扯起来,大长公主说:“娘子啊!你还不明白么?只怕当初你那妹妹把这些东西藏到你这里,就是没安好心!如今你妹妹……你妹妹……嗨……她这是害人害己!”
柳溶月的心都揪起来了:“长公主,我妹妹又怎么了?”
大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说话儿,忽觉拉车的骏马慢慢驻足,香车稳稳地停在了当地。
大长公主说:“娘子,我本来打算将你送回苏尚书府邸。不过想想你在宛平县衙定然还有行李要取。也罢,我在这里等你。娘子快去收拾。拿了东西我再送你回家。”看柳溶月满脸急切似乎还要对自己哀求,大长公主真心嘱咐:“犯官内眷受人欺负。娘子今天不去,只怕什么都没了。”
这半天都没敢说话的诗素极有眼色,她连忙搀着柳溶月下车。
长公主挥了挥手:“你且去罢。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本宫今日送佛送到西。”她吩咐身边的青萍:“你拿了咱们的腰牌跟着吧,倘若有人为难小苏夫人,你可呵斥两句。”
青萍对小苏夫人印象极好,她向公主福了一福,便下车去了。
柳溶月拉着诗素踏入后宅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纵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可迎着北风、踏着晦月,走在后宅还是破题头一遭儿。
青萍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照得地上青砖惨白惨白的。
柳溶月瑟缩了一下儿,她觉得诗素轻轻托了一把自己。
她忍不住回眸看看这个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丫头,诗素没多说话,她只是更紧密地握住了大小姐的手指。
然后,她们就看到了自己住了将近一年的后宅。
柳溶月怎么也想不到,明明自己只离开了三十三天,宛平后宅居然变成了这样!
院子里杂乱地扔着脏污的纸张和砸碎的碗碟,她和苏旭用心修剪的花木被踢踹得东倒西歪,内宅的门上贴了封条,就连糊窗户的纸上都破了大小不一的窟窿。
灯笼光下,大门上雪白的封条盖了血红的刑部大印。
宫女青萍在大长公主身边侍多年、横行惯了,她素来不把这些下面衙门的繁琐手续看在眼里。青萍扭头看向柳溶月,那意思您点点头我就将它撕下来。
柳溶月做过官,知道其中厉害,她自然不敢如此孟浪。
柳溶月摇了摇头,她带着青萍和诗素绕到后宅厢房侧门。这个侧门极窄,而且位置偏僻,原本是给丫鬟、老妈伺候主子走的。
她试探着用手推了推,“吱呀”一声侧门应声而开。
青萍提着灯笼往乌漆么黑的屋里照了一照,细微烛火照处,柳溶月就见里面家具翻倒、乱七八糟,显然是被查抄过的……
眼见家中竟然零落至此,诗素单手捂口,呜咽着哭了出来。
正在这么个当儿,她们就听屋里传出个极低微的男子声音:“谁……谁呀?梅娘是你吗?”
柳溶月试探着问:“里面说话的是王话痨么?你怎么在里头?”
她话音未落,就听屋里“嗷”地一声,一人二畜三条黑影儿齐刷刷地冲了出来。
青萍吓得差点儿把灯笼杵那人鼻子上。
内宅之中,烛火摇摇。
昔日温馨可爱的三间房舍,如今已经面目全非。
柳溶月左手搂着花猫元宝,右手摸着小狗八斗,一猫一狗瑟瑟发抖地缩在主人怀里“喵喵”“呜呜”似是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柳溶月茫然地看着砸坏的桌子,推倒的床铺,打结的帐子古怪地垂着,柜里东西乱七八糟扔在地上,被褥上满是泥污脚印,值钱些的衣裳不见了踪影,她的梳妆匣子干脆原地消失。这也算了,就连她和苏旭出去闲逛时精心挑选的泥娃娃、小瓷兔,都让人砸碎了给扔到了墙角。
看了卧室的惨相儿,柳溶月才明白为何官宦人家那样害怕查抄家产。
冲进陌生人的内宅,大概会无限释放人心之恶。
柳溶月仿佛亲眼看到,那起公门中人发着狠儿地要砸烂她生活中的所有美好。譬如那个漂亮可爱的大阿福又和执行公务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就是存心要灭了别人最后一点儿温存念想儿!还好八斗还在!还好元宝还好!
柳溶月感激涕零地抬头看向王话痨:“话痨哥,这些日子为难你了。”
王话痨破天荒地没如滔滔洪水般跟少奶奶吐露这些日子的艰险。
他只是抹了把脸,陪着诗素归拢还能要的东西。
闻讯赶来的梅娘和齐肃双双给柳溶月行了大礼。
梅娘见着柳溶月就掉眼泪了:“十日之前,刑部来人不由分说地逮走了大人,还把家里糟害成这样儿。少奶奶,您的箱笼嫁妆让他们抢去了不少。是我没看好家,我对不住您……”
青萍蹙眉拦着梅娘哭诉:“要说你们回家去慢慢儿说。大长公主还在外面等着,赶紧归置归置东西,我好送你们回去。这位娘子,你是小苏夫人的丫鬟吗?可要跟着回尚书府去?”
梅娘用力点头:“是的。是的。我夫妇都是少奶奶的奴婢。我们上哪儿都随着少夫人的。”梅娘擦了把眼泪,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柳溶月,终于还是决定先去收拾东西再说。
齐肃其实早就预备好了,只待少奶奶回来就离了宛平衙门,也免得被衙门中人看贼似的监视。宛平县内人人都知齐肃和话痨是苏大人的亲信,如今苏大人获罪,即有人出主意要将话痨和齐肃一起收监待审。
危急关头,竟是李司吏说了句依律的人话:“朝廷并无逮捕这二位的旨意,两位小哥儿又没坐实的罪过。将他们拘押,并无名目。我看还是将他们逐出衙门算了。”
赵县丞厚道:“堂尊太太是五品诰命,又没褫夺封号。宜人还在奉旨为太后祈福,我看且把他们拘在后宅不许出来。等堂尊太太回来了,再带他们回苏府也就是了。”
如此,齐肃和王话痨才能在这儿等了柳溶月十天。
这十天之内,刑部来查抄过几次,眼见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给端走,这俩人真是干着急、没办法。说是归置东西,可架不住长公主的小厮催促启程,柳溶月也没收拾出什么,这趟走得可说万分仓皇。
柳溶月慢慢地走到门口,她不禁伤感回眸。
再看一眼苏旭和自己如燕子衔泥般慢慢收拾出来的简陋小室,柳溶月的泪水终于汩汩而出,她真没想到事情竟然败落至此!
婆娑泪眼之中,柳溶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快步走向半倒的床铺,她侧头看看歪歪斜斜的床帷,她陡然伸手从床帐顶部的皱褶里掏出一本书册。柳溶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就记得很久以前她曾经对苏旭说过:女孩子藏东西,一般是放在这里。
苏旭……竟然记着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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