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后宅
当柳溶月揣着书册匆匆自屋里出来的时候,院里已比刚才热闹了许多。
一帮人明火执仗般从二院快步走入,为首那人趾高气扬。
柳溶月定睛一看,领头儿的那个她居然认识!这个削尖脸面、两腮无肉的家伙不就是恩科榜眼齐良斋么?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齐良斋身后跟着宛平县的衙役?
齐良斋踏上两步,对着柳溶月高声吆喝:“来人啊!将这犯妇给我拿了!”
柳溶月做了快一年的知县,从没想过竟然有人敢拿自己!而且这人还是齐良斋!你凭什么啊?
就这么一闪神的功夫,柳溶月发现有个胖大女子已经冲过来揪扯自己胳膊。这女人怎么恁地眼熟?柳溶月愣怔一下儿,才想起来这是女牢禁子马吴氏,她是吴班头的亲侄女!
倘若是一年之前,柳大小姐定然会吓得哭出声儿来。可现在的柳溶月绝非昔日吴下阿蒙!没吃过猪肉,我还没看过猪走吗?
柳溶月学足苏旭的架势,她抡圆了一个大嘴巴甩了上去:“你放肆!”
马吴氏没想到娇滴滴的县令夫人还有这般泼辣脾性:“你……你这娘们儿!”
王话痨和齐肃一左一右冲了上来,双双将柳溶月护在身后。
梅娘含了热泪:“夫人!便是这个恶毒女子!她查抄内宅分外刻薄!我亲眼见她卷走了您的首饰匣子!”
马吴氏挨了嘴巴刚想冲过来撕挠,结果让齐肃一拳头推出去好远。
齐良斋怒道:“苏柳氏!你大胆!”他双手向上抱拳:“秦王爷爷已经上奏圣上,准许本官接任宛平县令!现在本官就是宛平父母!如何治不了你个小小犯妇?你丈夫已经入监,你就该跟着坐牢!来人啊!把这些人通通拿下!”
齐良斋话音未落,柳溶月满脸狐疑:“哦?秦王许你做宛平县令?请问齐大人可拿到圣旨?可拜过上官?可拿了部诏?可有上任的红谕?我相公被刑部查问不过十日,是否革职我还不知。你怎么就敢在这里作威作福?”
说到这里,柳溶月干脆不理齐良斋,她提起裙子、站上花坛。
柳溶月对着齐良斋身后的衙役大声嚷嚷:“这个人又没有登堂拜印,又没有择吉入衙,他说自己是县令就是县令了?宛平是本朝首县,朝廷派员怎能如此潦草?”
要说做官的程序,柳溶月可说烂熟于胸,就是苏旭站在这里也未必有她说得明白。
柳大小姐当时都有种齐良斋直眉瞪眼撞上自己绣花剪子的过瘾之感!
虽然她的绣花剪子让苏旭弄丢好久了吧……但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不磋磨这狗官的锐气,柳大小姐就咽不下这口腌臜!
齐良斋些微瑟缩:“圣上已经允准……”
柳溶月看也不看齐良斋,知道衙役们读书不多,柳溶月对弟兄们喊话索性用上了俗语:“弟兄们!有道是‘事凭文书官凭印’!他敢胡来咱不能轻信啊!就算是过两天圣上补授手续,准了齐大人到宛平为官,他现在也不能随意拿人!你们说是不是?”
衙役们本来就对苏大人夫妇甚有好感,前两天刑部锁拿苏县令,宛平上下都很不得劲儿。现在这位新官要抓给大伙儿看过病的县令夫人,宛平上下真是觉得难以下手。
看看身边的属下皆不上前,齐良斋顿足骂道:“陛下封官之事我敢胡说的么?你们再不听命,本官定然……”
齐良斋话没说完,已不耐烦的宫女青萍从人群之中昂然而出。
她高高举起了手中腰牌:“我乃长公主随身侍女。长公主要我将小苏夫人送回婆家,不许旁人侵扰。”眼见齐良斋还要说话,青萍冷笑一声:“你既当官,当知律法。小苏夫人是圣上亲封的正五品宜人,有封诰在身。你要抓她办她,也需奏请朝廷,褫夺名号。你还别翻白眼!今日这起人不帮你得罪诰命,便是救你性命,要不然你这祸可闯得不小。”
熊熊火把之下,青萍看了马吴氏一眼:“这婆子冲撞诰命,偷窃财物,就该掌嘴治罪!”
齐良斋是个最没担当的男子,他眼见事情办得不顺,立刻把属下抛出来顶缸。
齐良斋立刻咒骂:“没王法的娼妇!人家正五品的诰命也是你敢上去撕撸的?公事期间偷盗物品更是无法无天!还不快去将东西还给人家!再去诰命眼前领罪!”
马吴氏本来想着亲叔叔入狱,以后在衙门里怕不好混,正要用心卖命、投靠新主。谁知刚冲上去就撞了南墙!她浑身哆嗦着让齐肃押解去了趟女监,把抢夺柳溶月的首饰盒交了出来,这才趴在地上用力叩头:“诰命饶命。是我瞎了双眼。”
柳溶月看看匣子里没丢什么东西,这才冷冷说道:“你也不必如此做作。偷盗之事,自有县丞、司吏发落于你。”
说罢,她掸掸衣裳看向青萍:“咱们走吧,别让长公主久等。”
柳溶月怀里揣了本奇怪的书册,她觉得这东西让苏旭如此用心掩藏,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能快走就快走,免得夜长梦多让人发现她拿走了要紧的东西。
柳溶月其实并不疑心齐良斋是奉了皇帝口谕前来代理宛平县令,事出仓促手续不全她也大概明白。只是新大人半夜三更出来办案,怎么赵县丞、李司吏一个不见?再想一想,这下子后宅吵吵嚷嚷、人仰马翻,若是平常,好事的苗太太定然冲出来连帮衬再看热闹。如今苗太太也没了踪影,可见是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唉……也不知道苏旭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如今囚在刑部是怎样的苦楚……
想到这里,柳溶月眼圈儿一红,不过她抿了抿嘴,咬牙忍住了!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目送着柳溶月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出了大门,齐良斋气得猛一顿足。
大家同科进士,他比苏旭考的名次还好。去年这会儿,苏旭被皇帝扔到宛平当县令,被他好顿嘲笑。
谁知当了一年的官,齐良斋才渐渐明白过味儿来:翰林院清水衙门真能把活人淡出个鸟来!熬资历升官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反倒听说苏探花在宛平干得有声有色。且人人都说,三年知府,十万白银。如此说来,苏探花必然也没少捞。这等名利双收的好事儿,竟然让那小白脸占了去,岂不让人恼恨?!
齐良斋前些日子巴巴儿娶了苏尚书府中姨娘的侄女,一则是贪图寒香年轻貌美;二是苏尚书这一年来在朝中立得甚稳,而且人家毕竟朝中故旧无数,所以齐良斋才动了攀附的念头。
结果晦气就在这里!刚把那哭哭啼啼的小娘们儿娶到手,苏家扭头就坏了事!他投靠秦王,幸得赏识,忙着洗脱这层关系还来不及呢!齐良斋现在想起来周氏那愁眉不展的样子就心头火起,直想回家先揍她一顿再说!
所以齐良斋处置起苏旭的内眷才如此心狠手毒!他这是忙不迭地要向秦王表忠呢!
看看外面大长公主的车驾还没动地儿,齐良斋心头一动,连忙一溜小跑儿地跟了过去:既是贵人,总要巴结。
冲到大长公主的香车跟前儿,齐良斋双膝跪地:“小人恩科榜眼齐良斋,叩见大长公主殿下。恭祝大长公主万福千秋。”
听见齐良斋瞬间变做谄媚奉承的声音,柳溶月刚在车上坐稳了屁股,就差点儿恶心吐了。她想:如此前倨后恭的男子也是当世罕有。圣人啊,您门下不是东西的学子敢情大有人在!
不过现在没有柳溶月说话的份儿,她倒要看看大长公主如何应付此人?
方才青萍已经跟大长公主嘀咕过了:“这齐大人不过是宛平候补知县,已经威风八面多时了。刚才他差点儿纵着个偷东西的婆子将五品诰命抓进大牢。也不顾王法,也不懂规矩,也不知好歹。真不知道圣上怎么琢磨的?竟将这么个不上台盘的东西架弄出来丢人!”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青萍素来不这么说人,从她嘴里讲出这等话来,可见齐大人德行欠佳。
听车窗之外,齐良斋还在絮絮叨叨些什么公主万福、公主金安、公主垂范天下妇女,必要保重身体的废话。大长公主不由好奇,这得是个怎样的活宝?
柳溶月真没想到,大长公主居然毫不避讳自己寡居的身份。她轻轻地掀起车帘,直面外头的下官:“你就是齐良斋齐相公么?”
齐良斋没想到大长公主居然肯露脸和自己对视,他连忙堆笑叩首:“不错。正是下官。”
大长公主笑道:“本宫早听皇上说,齐相公的学问是好的。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才子究竟是何模样?”
齐良斋听了此话如闻纶音,他忙不迭抬起头来,腆着大脸让公主细看。
大长公主懒洋洋地端详了下儿齐良斋,齐良斋奓着胆子也看向大长公主。
他就见:明亮火把之下,大长公主方额广颐、雍容华贵。而且此女美目流眄、含笑不言,其中风情更胜凡俗。
齐良斋不由瞬间心动!人说大长公主少年守寡、枕畔寂寞,颇有几个相好儿。这些日子在秦王宅里流连,他恍惚听闻她并非贞洁妇人。倘若我能得她青眼,有幸做了入幕之宾……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想到这里,齐良斋不由膝行两步,声音愈软愈赖:“公主,小人久闻公主十全人才、女中鸾凤。今日有缘一见,果然风采更胜闻名。不知小的有没有福分去您府上拜望?再与公主倾心叙谈胸中块垒?”
柳溶月听了这话,眼睛瞪圆!她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看向大长公主,寻思:您还不把这登徒子屁股打肿?
谁知大长公主捂嘴娇笑:“哦?本宫不知道齐大人还有这等孝心。唉,只恨您新进娶了如花似玉的填房夫人。没事儿来踏本宫这孀居妇人的府门太不合适,没的讨你夫人厌弃罢。”说着,她低声吩咐车把式:“咱们走吧。”
临去之时,大长公主秋波曼转,又瞧了齐良斋一眼。
这一眼风情万种、这一瞥媚眼如丝。
齐良斋色授魂与,酥在当街。
这惊骇一幕落在柳溶月眼里,她不禁生出很多狐疑!大长公主怎能如此言辞轻佻?庙里那姑子的胡说八道难道是真的?怪不得苏旭从来不和我细说她生了什么病症……
正在变颜变色地胡思乱想,柳溶月忽然觉得大长公主瞥了自己一眼,她瞬间挺直坐好、低垂下眼眸,努力想压下心中的惶恐。
柳溶月就听大长公主哂笑一声:“你不错是救了本宫一命,可喜娘子嘴巴也够严谨。我本想收揽你做个能看病的心腹,哪怕成全你……谁知道你竟让陛……唉,谁知你丈夫竟然惹了如此滔天大祸。也罢了,今夜本宫把你从那狗官手里救回婆家,怎都算报得大恩。我跟你说,你丈夫、你公公的事情,你不必求我,我也没有办法解救。这些日子么,咱们还是免参免见,互避嫌疑吧。”说完了这句话,大长公主双目一闭,竟然假寐养神了起来。
柳溶月心下一片冰冷,她虽然没有苏旭和长公主那么熟,可也明白没了这个大靠山,她毫无为苏旭翻案的把握!
回到京城,天色微明。
若非大长公主的面子,他们简直连城门都进不去。
这一道儿上,马蹄嘚嘚,车内寂寂,各人默默想着各人的心思。
许是因为眼前头绪太多,柳溶月反而觉得胸中迷茫一片。仔细回味着大长公主刚才的话,柳溶月体会出了诸多蹊跷之处,她正要再问两句,马车却倏地一停。
大长公主睁开双眼,巧笑倩兮地下令逐客:“你走吧。”
晨光熹微之中,柳溶月、诗素、王话痨、齐肃和梅娘被从不同的马车之中轰了下来。
众人都是一宿没睡,他们背着行李、抱着箱子,浑浑噩噩如同败兵。
柳溶月站在门口,仰望这间门房三间五架的巍峨宅邸。
她对这里有些熟悉,她对这里十足陌生!
她还不曾作大少奶奶在这里过过日子!
她依稀记得苏旭替她当儿媳妇时,顺道替她把家里所有女眷都得罪完了。
现在她回来了,他却给押到了牢里。柳溶月深深呼吸,也挡不住心乱如麻!
她缓缓上前,轻轻地击打门环:“开门啊。开门啊。”
苏家的广亮大门,平素门房极其惊醒。
今日柳溶月是拍击了好久,院内才渐渐传出疲沓的脚步声音。
有个些微耳熟的男声问犹疑着问:“如此清晨,是谁拍门啊?”
柳溶月还没开口,王话痨已经替她嚷嚷了起来:“大少奶奶回家了!”
大门“哗啦”一响,开门的陈管家看着柳溶月老泪纵横:“大少奶奶……您回来了……这家里已经不像样儿了……我们还当您不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柳溶月当时还不明白,规矩严肃的苏尚书府能有多不像样儿?
后来,她就清楚了!
苏府内宅
病倒在床的苏夫人抱着儿媳放声大哭:“儿啊,你说咱娘儿俩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柳溶月并没有陪着哭泣,她一边儿给婆婆拭泪,一边儿细细地端详婆婆的模样儿:苏夫人脸颊消瘦、毫无血色。这才几月不见,婆婆乌黑长发竟已染了霜色,憔悴得让人不忍淬睹。
柳溶月慢慢劝解:“娘啊,莫哭,莫哭了。咱们终究要想个法子,将爹爹和旭郎营救出来才是。”
苏夫人听了这话心头一惊:“你公公与丈夫皆是获罪于朝廷。你一介青年妇人,能有什么法子营救他们?”
在苏夫人身边伺候的刘嬷嬷连忙劝道:“夫人,少奶奶有志气是好事,您当婆婆的可别泼晚辈凉水。”
苏夫人还待再说,柳溶月忽然听到隔壁院里传来琵琶声声。更有甚者,她依稀听到还有甜腻风情的小曲儿唱起。苏夫人听到这个动静儿,立刻气到狂咳不止,几乎当场呕出血来!
虽然当初在苏家做大少爷时,柳溶月就听过这等靡靡之音。可这么没心没肺的歌声竟在如此愁云惨雾的时候响起,还是让柳溶月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扭头询问刘嬷嬷:“这是周姨娘在唱曲儿?!她失心疯了不成?!”
刘嬷嬷长叹一声:“少奶奶!您有所不知啊。周姨娘这些年做小伏低,心里都恨透膛了!如今家中没了主人,周姨娘干脆撕破脸面。她不过仗着侄女嫁了个六品官儿,便充起官宦人家的老封君来了。她……她不但妖妖乔乔地日夜吟唱,立意要把夫人气死,她还偷偷儿倒卖家里东西呢!如今太太的东西,不明不白在她屋里的无数啊!”
柳溶月怒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竟然不去拦着?”
刘嬷嬷抹了把泪:“夫人病着,老爷不在,周姨娘终究是家中半主……我们拦不住她……”
柳溶月闻听此言,气得变色:“没有王法了么?!”
苏夫人浑身颤抖地拉着儿媳:“儿啊……你骂不过她的……钱财身外物……算了吧……”
柳溶月安抚地拍着婆婆的肩头:“娘!您放心,我才不要骂她。”她对外断喝一声:“话痨!齐肃!你俩可在?”
王话痨的声音立刻在窗外响起:“少奶奶有何吩咐?!”
柳溶月气势汹汹地站起身来:“走!跟我逮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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