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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凤威一口气跑到了寨老家,寨里的大人小孩早已把寨老家院子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但碍于寨老在寨子里的地位,他没发话没人敢进去仔细瞧那位汉人先生。
人们见凤威回来了自动闪开了路,而我也乘机占到一个沙发。可令我失望的是汉人先生不是个穿牛仔裤的现代人,只是个地地道道黑黑瘦瘦没有半点风雅才情的古代后生,看样貌才十八九岁年纪,却一副教育界混了几十年的老朽样儿,只有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还透着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可爱。
他那一身宽袖长袍让我再次确信自己是百分之一千的生活在古代,而且是相当古的古代,唐宋估计是连影儿都还没有呢。但对我来说寨里来了个汉人总是聊胜于无,爹不亲,娘不亲,民族还亲哪。
我转念开始盘算怎么和书生混熟打听打听外面情形的事,正想着寨老就把先生请到了院子里正式向寨里人介绍,同时还宣布只要愿意,从明天开始就可以让寨里孩子去祠堂读书。
孩子们虽然多数不知读书识字为何物,但从小便随父母敬畏寨老,相信寨老如此推崇的事定然是好事,便都高兴地欢呼起来。大人们想到自家孩子可以同寨老的宝贝儿子一起读书知理也都很兴奋,一时间院内院外都热闹非凡。
眼见自己被家长们如此看重,学生们学习热情也如此高涨,面庞黑瘦的书生脸上竟显出微红,再瞧见院外那几个含羞带笑的姑娘后脸更加红了。
然后,书生开始向孩子和家长们讲读书识字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好处,孩子们识字该准备些什么,我站在前面也认真听着记在心里,待他说完才要转身回家找凤嬷嬷准备,寨老便把我喊住了。
“凤梧,你不可以进祠堂。”寨老寒霜似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咧,老头你在说什么?我可找到些生活乐趣,你居然跑出来阻止?!!我扭回头,恶狠狠盯着他道:“为什么?”
寨老大概是从没让谁这么瞪过,质问过,立时火冒三丈,对我劈头一句:“你个孽种娃还想识字?”
“我就想识字怎样?”我不客气地用苗语把他顶了回去,又偏头看向一旁的书生用汉语道:“我大成至圣先师可有说过有教无类?我有心研习圣人之言听取教化,先生可有拒之门外之理?”
“这这……”我话音落地书生脸上神色愕然,不知道该怎么回我,寨老更是一头雾水,他只会苗语听不懂汉话,我的两句汉话他全当是天书一般,才要骂我,就瞧见旁边苗汉皆通窘住了的书生,不知该怎么说才是。
书生把我那两句给寨老解释了一下,寨老脸上又是一层霜,对书生耳语了几句,八成是诋毁我的。
书生立时趾高气扬起来,一副不肖神色地用汉话斥责我:“你本就是母亲德行败坏不该生下的孽种,平日不但不思安分克己,行为还日益乖张疯傻,不服训教,目无尊长。纵你入祠堂听教对上恐辱没了圣人教化祖宗清名,为下恐使众子弟效汝不羁怪诞行径,长恣意狂悖之风,实为无一利而有百弊也。汝还是断此妄念为好。”
书生小朋友,姐姐有心听你讲古文解闷是给你面子夜嘢,居然给我拽出这么一堆有的没的来。现在这书读不读还在其次,面子不能让你白白当扫帚扫了地,我那要命的别扭劲上来了,头一扬道:“请问先生,可知昔日圣人坐前子路,冉雍?”
“自然知道。”熟读《论语》的哪个不知这两个孔子学生。书生对我的问题简直不屑回答。
“冉雍其父贱而恶,冉雍却甚有德行,圣人以为,冉雍神明尚不放弃,应受教化。而子路以桀骜不驯闻名,后折服于圣人,收为弟子。今时,先生远涉荒蛮化外之地,代圣人导蒙昧于正途,教蛮夷以仁爱,何以言行悖逆?有教有类?”
“你你你……”书生气得指着我的鼻子结巴,不太有看头的脸气得皱成了一团,青一阵白一阵越发难看。
“我我我怎样?先生若还觉我疯傻,大可在相谈相谈看我是不是已愚不可及,无可救药了。”我挑衅道。
书生喘着粗气,摆摆手转头对寨老道:“罢了罢了,我听闻此地民风淳朴才肯来做教席,怎知初到贵地就遇见此等巧舌如簧刁滑难缠的黄口小儿。晚生实在无才无学,寨老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的也对,没有三两三,怎敢上梁山?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我在旁边说风凉话,也不知这两句话这个时代发明没,但嘴上是满痛快的。
书生听了个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脸腾一下红成了火烧云,愤愤地瞪我一眼,扭头就去正堂取了自己的小包包闪人。
寨老哪里肯,他为给寨里请教席也不是筹划一天了,几十里山路来去了几趟,海里捞针般弄来这么个苗汉皆通的书生,放走了下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能请到。没办法又是软话又是作揖的,拦着不让去。可书生让我说的动了真肝火,不依不饶。寨老为了给他出气满院子撵我,非要我给书生磕头认错不可。
这个我可是大大的不干,虽说我坠入古代几年了,但还真没给谁动用过这膝下黄金,何况是这么一个丑不拉叽的迂腐书生,想都别想。可我一想到寨老让孩子们受教育的一片苦心,也后悔不该意气用事耽误了别人的读书,便一边满院子跑,一边劝书生:“唉,你别当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世道不好你也不会来化外边陲做教席,早求取功名去了。既然远道来了,何必和我一个小孩儿争短长,丢了这差事还要另寻。不仅来时几十里山路白走了,眼下赶回去,还要饥渴着赶一夜夜路,我们这里晚上可是常常有猛兽出没的。如果你觉得我刚才冲撞了你,我道歉好啦,你也不要觉得没面子,满寨人除了你和我没人会说汉话。这里虽然偏远,但风景秀丽,民风淳朴,逢苗节你还能游方会姑娘,自由恋爱你懂不懂?一任教席教下来,你连老婆都讨了……”
我绕着人群跑了半天,跟推销员似的鼓吹凤家寨的好,话说了千万,摆出诸多优点,也不知道那点终于对了他的心思,他动摇了,问我:“怎么满寨只你会说汉话?也像读过书的样子?”
“君子非礼勿问,这个你别管,你快跟寨老求个情,我快跑不动了。”我气喘吁吁地嚷着,自从到了古代我还真没进行过着这么激烈的运动呢,马上要挂了的感觉。
“你嘴尖舌利,日后来祠堂我可震慑不住你,还是早去的好。”
“我不去了还不成,也绝不对外说你一句不是,还假装满寨最怕你,帮你提高威信还不成?”寨老的大手险险扫到了我的衣服边,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容我想想。”他竟蹙眉佯装思索起来。
我咧,这家伙以古代的标准也该弱冠了,怎么还小孩性子,存心报复我是不是?
呼呼……我要挂了,真的跑不动了!
实在跑不动的我最后跑到了书生身后,拿他当了挡箭牌。我和寨老绕着他捉起迷藏来,最后书生耍我耍够了,拦下寨老无耻地对寨老说,我已经被他教化,以后不会再捣乱,看他薄面饶了我好了。
看书生都不在追究,寨老也就算了,赶忙张罗书生日后的食宿,院里的人看完好戏也做鸟兽散了。我悻悻地往外走,书生却在后面拉住我,刚才迂腐的嘴脸也没了,更不把我当个孩子,还要我有时间去找他闲谈。我本就打算和他套套词,了解一下所处时代,中原风物之类。但经过这么一场后,就决定先晾他一段,没来由的想让他也尝尝这只身苗地的滋味。
我垂头丧气地向家里走,想着这会儿凤嬷嬷一定知道我又闯祸的事了,她嘴上虽不会说我什么,但眼神也够我内疚一阵子了。转念又想到寨老不让我读书的事心头又是一把火,小老头找教席不过是指望凤威以后能接他班接着当村长,我要出气最好和凤威竞争上岗,到时看寨老还叫不叫我孽种娃。我想着回去写寨老竞选计划,身子就撞上了什么踉跄着向后退去……
退了好几步才站稳,才要出声抱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我撞上的是整个寨子我唯一怕的人,戛垮。她是寨子里年纪最大的人,寨里人敬畏她远胜于敬畏寨老,不是因为她年纪大,而是因为寨里盛传她的蛊术整个云南苗裔无人出其右,她要谁死只需看上那人一眼,那人便必死无疑,我一现代青年对这个自然不信,但见过几次都觉得她周身散发着一股古怪莫测不觉就让人升畏的感觉。
她干瘦的身体常年穿着一身毫无纹饰肥大的黑色麻衣,黑巾帕蒙着头,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羊毛毡,周身肥大的黑色衣服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衣服下真的有身体。她这种装束在苗族这样爱美,衣饰几乎到了繁复的民族是很少见的。她的名字也没有随大多数苗人改用了汉姓,而是沿用着苗姓。可能因为年纪太大,她身体佝偻的非常厉害,面孔总是朝着地,我见过她几次居然都没看清过她的脸,就愈发觉得她神秘了。
有次我问凤嬷嬷戛垮的年龄,她说她不知道,可能连戛垮自己也不知道了,因为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时间太久的事就变得无据可考。但从她有记忆起戛垮就是如今这个样子,几十年过去她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我听了暗暗乍舌,心想如果戛垮活在现代弄不好可以申请活得时间最长的人的世界纪录,可惜了,我们同样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空。
此后,我便真的很怕看见她,学过的二十年的科学知识也扭转不了心里这种荒谬的恐惧。不仅是我,寨里的每个小孩都怕她,但总有一天要面对她,因为她负责给寨里每个满十岁的孩子纹身,据说,她能看到每个人的命运,然后根据这人的一生,在他身上纹刺一个预示他命运的图案。我对那个也抵触得很,我认为能概括一个人一生的东西应该是他的墓志铭,怎么能年纪小小就把自己的墓志铭刺在身上,到处背着走呢?难道人活一世不过是个结局早已注定的故事。
笑话!
干瘦的戛垮并没有她的外形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我被撞得一溜踉跄,她却安然未动,既不说话也不走,只是站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
我站稳了脚看是她,怔了一下,她就像知道我在看她一样,在那个瞬间扬起头看向我。
四目相对,我心头一惊,惊讶于她的眼睛,那怎么能是一个老得年轮递进对她已毫无意义的老人的眼睛,没有一丁点混浊黯淡,反而明亮黝黑,深邃淡定!她一眼瞥过仿佛便洞彻了我的心底。
大概是看到我的目光弱了,她锁着眉微摇了下头,深沉的目光风般拂过我的脸露出一丝无奈。
对那表情我来不及多想,脑袋满是关于戛垮的恐怖传说,立刻垂下了眼皮,不在看她,其实是不想再让她看。绕过戛垮,我急急跑回了家。直进了家门心还在扑通扑通跳,惊魂未定。
其后多年,我偶尔忆起戛垮的一瞥,初时是悲怆,再来是哀伤,后来只是一抹苦笑,最后我好像变成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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