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马车终于顺着尚书府一侧的小角门,悄无声息的驶进了庭院里去。
四小姐的闺房还是一如锦屏离开的时候那般冷冷清清的,一丝人气也无,不过一向都喜欢独来独往的锦屏,对此自然是浑不在意。
一个人用罢晚膳之后,掌灯时分,四小姐的生母马姨娘终于姗姗来迟,领着她的宝贝疙瘩李从文——这尚书府里头的七少爷,也就是四小姐的那个看起来才五六岁年纪的弟弟——过来看望锦屏来了。不过却也无甚话说,干坐了一晌,抿了几口茶水,又不疼不痒不咸不淡的扯了几句闲话,马姨娘也就领着儿子回去了。
倒是到了临分别的时候,五根白胖的手指头都戴满了金戒子的、以至于都有些硌人的大手貌似亲热的一把捉住了锦屏来不及挣脱的手掌,马姨娘一双亮晶晶的、不住的闪动着精明的算计的眼珠儿牢牢地钉在了锦屏的面孔之上,嘴里则一叠声的叮咛着锦屏,要她学着机灵些,多去大夫人跟前走动走动,这样也好奉承着大夫人做主,早日把她的终身大事给敲定了。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这古代里母亲关心女儿的婚姻大事原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然而这样一番话从马姨娘嘴里说出来,锦屏的心下却是忍不住的嗤笑,更觉着齿冷——从前以往,今时今日,面前的这位四小姐的生母又何尝这般的关心过自己女儿的命运?
犹记得方来之时,这四小姐的房里头凉水搜饭被冷灯昏,受尽了下人们的耻笑白眼,那时候四小姐的这个生母,又在哪里?而之后适逢太夫人病了梧桐庵里的姑子进到府里来给她打蘸作法,瞅了这个空子锦屏终于提出了要以身侍奉佛前,以保佑太夫人长命百岁病体早日康复,大夫人则欣然同意,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儿家,非但享受不到属于自己的青春,还要青灯古佛的将岁月都蹉跎在深深的山门里,那个时节,这马姨娘又在哪里?而一年的时光,府里头打发来接人的也来了好几茬儿了,锦屏的耳中,又何尝听过这马姨娘捎过半个口信给自己?
哦,现在见了面了,嗳哟原来的那个早已经被自己丢到了后脑勺去的长的痴痴呆呆丑陋不堪的女儿没想到不但人变伶俐了,居然连容貌也都脱胎换骨了,一年不见,竟而出落得我见犹怜如花似玉,阿弥陀佛,这可真是个大造化!有了这样的模样傍身,还怕找不到好人家嫁出去?啊哟要是这死丫头真够凭着这模样傍着一个好门户的话,那可不单单只是她的福气,就是自己这当娘的脸上,岂不也是大大的光彩!说不定还能够乘此捞上一笔!
锦屏几乎可以打包票,马姨娘的心里头绝对是打得这样的算盘。这是什么样的家庭,又是什么样的亲人!
不想倒也就罢了,可是这一细想起来,锦屏的胸臆间陡然便生出一股不平之气。虽则房间里头不曾生火冷的就像冰窖一样,锦屏的手脚也都被冻的有些麻木了,可是眼前只要阴翳一般的一浮现出马姨娘那不住的闪烁着贪婪算计的眼神和已经下垂了的面皮上那见猎心喜的神情,锦屏的心口就像是被人放了一把火一样的,窜起腾腾的火苗。那样深重的怒火,几乎燃烧的都要把锦屏的五脏六腑都给胀破了。
一双冒火的眼睛炯炯的盯着眼前小几上的那一支细瘦伶仃的昏黄的蜡烛和那一盏久久都不再冒烟的冷掉的残茶,有那么一会儿,锦屏几次都差点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把面前的这一切统统都打个稀烂。
她后悔了,其实方一坐上马车,锦屏的心里面,就开始忍不住的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于内心深处,还对自己代替了四小姐这件事而感到抱愧,又为什么还这样幼稚的对这些所谓的四小姐的亲人们,还抱着一丝可笑的幻想?又为什么整整这一年的时光,自己都没有爽利的脱了这樊笼,从此以后,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悔恨的根芽,原就埋藏在心底,只是锦屏一直强自压抑着,不曾表露出来,然而此时此刻静夜无人,经由着怒气的浇灌和这宁静的滋润,那小小的一颗种子却是立即的疯长起来,瞬间的便爬满了锦屏心灵的每一个角落,甚而爬满了锦屏肌理深处的每一个细小的褶皱。
但终于,举目望望眼前这逼仄低矮的房顶和一旁窗棂上映出来的皑皑雪色,锦屏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论如何,她现在身处的都是尚书府,而眼前的一切,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到旁人的头上,她却又何苦为了别人的愚蠢而惩罚自己呢?
取出了心爱的画夹,锦屏一面在心底揣想着远方的梧桐庵那边此刻是何等的模样,一面则伸出细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的翻看。薄薄的纸张被锦屏冻得发白的指尖不甚灵活的拈起了一角,却又轻轻地落下,应和着窗外的落雪之声,愈显的万籁俱寂,静谧无限,而锦屏的那一颗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也渐次的沉淀了下来。
白天在马车上睡得饱了,一丝困意也没有,所以蜷缩在烛台旁边,锦屏便看了一夜的画。一会儿失神,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眼底飘进忧愁,一会儿面容笼上欢乐,就像是烛台上燃着的那一束摇曳不定的火苗似也,锦屏的心思亦随着面前眼底那走马灯一样流转变换的画面,而高低起伏,跳跃摇摆,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天色将明之时,锦屏靠在椅背上,打了个盹儿。
之后的几天,马姨娘又到锦屏这里来坐了几回,锦屏却只是一味的装聋作哑不冷不热,她那厢里终于似也觉察到了锦屏的冷淡,自觉无趣,絮聒了几句,也就不再来了。这于锦屏来说,正是求之不得。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那天,始终困坐在房中的锦屏终于有机会出去了,并见着了府里头她的那些所谓的别的亲人。
按照府中的惯例,小年这一天正是出嫁了的姑娘们带着夫婿们回娘家的日期,也是府里头和下面田庄上大大小小的家人管事们到主子们面前觐见磕头的大日子,并且每年今日,照例中午的时候府中都还会在中庭前的花厅里设宴。所以这天一清早起来,纵然地上的风雪经过昨天一夜下又已经是累积了厚厚的一层,一直都没到了齐膝深,可尚书府门前的空地上却还是车水马龙喧腾不已,热闹的仿如闹市通衢一般。
锦屏上头出了嫁的大姐、二姐、三姐们一头珠翠满身绫罗,相着夫君携着幼子,身后则跟着好几拨儿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的奴仆们吆五喝六神采飞扬的回到娘家里来的那股子闹腾劲儿自是毋庸赘言了,下面庄子上的那些管事婆姨们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的在府前的侧门边上卸下马车,然后红光满面一脸堆笑的一路打躬作揖的招呼过去的那一种喜庆劲儿也是不需提了,单单是尚书大人的几房姬妾连同着四小姐上头的几个娶了妻的哥哥们房里头正室侧室嫡子庶子少爷丫头的一齐涌到了前庭,那一种喧闹也都够开一个水陆道场了。
重要的客人们都已经在花厅里早已经摆好的椅子上入了座了,府中有些身份的家奴管事们也都以老太太、尚书大人和大夫人为中心而依次站定了,最后才终于轮到了锦屏们这些一直都在二门外候着的不受宠爱、亦乏人问津的闲人。其时锦屏的两只套着软底靴的脚掌早已经站到僵硬,穿戴着箱底那唯一的一件像意些的披风的身躯也早就已经被刺骨的冷风给吹的没了一丝热乎气,而一张原本就白净的面孔上因着寒气的渗入,更是白的连血色也都没有了,冰凉的宛若淬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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