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网游竞技 > 锦屏记 > 第六章

??一场小雪连着一场大雪,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下过之后,年关很快也就来临了。腊月初七的那天,尚书府又派了两个人来。

  

  中秋重阳的时候,尚书府里头也曾派过几个丫鬟婆子到梧桐庵里来,给庵里头送香油钱的同时,也说要接四小姐回去,可是却都被锦屏婉转的拒绝了,只说是既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以身许愿侍奉菩萨,那就应当一心一意坚持到底才行,绝不可以中途废了修行。

  

  从前的四小姐头顶着一个傻姑娘的名号,自然也就乏人问津,而现在即便是她清醒了,不像从前那般疯疯癫癫傻头傻脑的,可既然都已经被冷落了这么多年了,更何况到如今连个夫家也都还没有许,都还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更何况还是个姨娘生的,又不曾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傍身,如此这般的,在这尚书府里头自然也还是不受眷宠。所以既然锦屏自己都已经拒绝了,于是那几拨人马也都不曾勉强她,露了个脸把话带到了,随即便也就回去了。

  

  可是这一次却是不一样了,非得回去才行。锦屏自己不乐意回去事小,可倘使这件事传出去,堂堂尚书府里头的当家人竟而落得一个待不得庶女的不贤名声,在这京城里头那可真算得是贻笑大方了。

  

  这其中的关节,锦屏原也是晓得的,所以一思想起来,心中才越加的烦闷。只是那边来的两个婆子吃不了庵内的素斋亦住不惯这庵里的厢房,因此上这催促锦屏动身的声音便一声急过了一声,而锦屏身边的春杏和翠浓两个丫头被闷在这深山里头闷了整整一年,一颗心也早已经飞到了京城的花花世界里去了,那起程的心思竟然比那些婆子们都还要急促些,就这样挨到了第三天上,终于拖不下去了。

  

  腊月初九那天,顶着漫天的飞雪,乘着晦暗的天光,带着自己一年的成果和重九送给自己的那一条珍贵的白狐皮围脖,锦屏坐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一早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来的那两个婆子坐的是前面的那辆马车,后头紧跟着的这一辆则坐着锦屏她们主仆三个。春杏和翠浓方一坐上马车便拿出了阵线,开始随着马车有节奏的晃动声一门儿心思的做起了活计,那是她俩为自己做的,准备过年的时候穿的新衣新鞋。

  

  车厢里寂静无声,而车窗外除了马车车轮碾压过雪地的单调的吱呀吱呀的声音之外,便也就只剩下了簌簌的落雪声,北风吹过车顶时候的列列的风声,以及不时从山道两旁传来的积雪压断枯枝的清脆的咔嚓声,于是将身靠在车厢的一侧定定的坐在那里,锦屏的眼前不由自主的便又回想起了昨天偷空跑出去的时候,与重九当面告别的情形。

  

  其实自从入冬以来大雪封了山之后,她和重九之间便已经很少见面了,不去亲自告别的话原也说得过去,不过只要一想到不和重九打一声招呼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消失掉,锦屏的心里就像生了一根芒刺似地,怎么也都平复不下去。终是瞅了个空子,锦屏又冒着风雪,专程的来到了重九所住的那间茅屋里。

  

  到达的时候,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又是石头第一个发现的她。石头现在和锦屏已经混的很熟了,威武的直竖起来的的耳朵一听得了锦屏的脚步声,也就像是从前见着了自己的主人重九那样的,一下子就从房里蹿了出来,不住的冲着锦屏摇着尾巴围在她的身边直打转,口中更是不停地发出兴奋的低吠声。

  

  再然后,听见了石头的吠叫声,重九的身影也跟着从茅屋一侧的耳房里闪了出来。锦屏知道,重九家的火塘就砌在耳房里,这个时候,想必重九和石头必然是坐在火光熊熊的火塘边烤着火。

  

  也果真就锦屏所预想的那样,重九的一张古铜的面孔被腾腾的火苗烤的红彤彤的,像是喝过酒一样,脚上则套着一双平时在家时才穿的黑色软底布鞋,鞋面已经洗的有些发白了,鞋头上大拇指的地方则明显的戳出了一个大洞,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衬里,而重九的那两只惯于劳作的、原本就有些发黄的大手的手背更是因着长期呆在火塘边的缘故,已然被火光熏成了焦黄色。出来的时候,重九的手上还握着两根划开了的篾片,看来是正准备要编个什么东西。

  

  久坐在温暖的火边上而略微显出了几分呆滞的目光一当对上了站在门前的锦屏那直直看过来的双眸,重九的一张脸习惯性的先又已经红了,可那原本看起来懒洋洋的心不在焉的神情瞬间却就已是喜气洋洋,容光焕发,仿佛夏日里破开了乌云的骄阳一样。丢下手里握着的篾片使劲的放在衣服上蹭了蹭,套在那只穿破了的便鞋里的那一只脚的脚趾则局促不安的在鞋子里滑动了一下,向着身后藏了一藏,重九随即便亲热的向着锦屏招呼到:“小姐,你来啦!快,快进来坐坐,烤烤吧,这天儿冷着哩!”

  

  锦屏原只是打算来简单告诉重九自己就要走了的,可一见了重九这副模样,一霎时心里头却竟然涌出来一肚子的话,一股热泪,也是陡然间便冲进冻得发红的眼眶。千言万语,诘屈聱牙,只憋的锦屏头昏眼花,再加上耳边的这风雪声一声紧似一声的,鼓满了锦屏的衣裙,吹得那厚实的衣料呜呜的直作响,阴郁的仿若在哭泣一样,一时间锦屏的胸口,更是涨满了无数的情绪,差点都快要立不住了。

  

  一路行来早已经被冷风吹的发紫的嘴皮微动了一动,迎着刺骨的寒风略微艰难的张开嘴唇,锦屏终是微笑着说出了那句已经在心里面翻滚过无数遍的话,“不了,那个重九,我就要回去了。”

  张开嘴说话的时候,一股寒风夹着雪花顺着喉咙灌进去,冷气一直钻进锦屏的心底,她忍不住的颤抖了一下。

  

  “哦,回去了好,回去了好,这山里头腌腌臜臜的,还真是委屈了小姐哩!”听见了锦屏的话,重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便僵住了,一双在锦屏的面前几乎从未抬起来过的眼皮也是瞬间的便扬了起来,睁得老大。但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边不住的搓着手,重九一边更灿烂的笑着开始喃喃的重复起了这句话。然而开口的时候,眼角却分明是耷拉着的,说话的腔调,也显得有些艰涩,有些干巴巴,有气无力的,像是被主人狠抽了一鞭子的狗一样。

  

  然后两人好一阵子都不再说话,而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重九搓着手,锦屏则抿着嘴巴。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吹过来,把茅屋顶上的积雪猛地吹塌了下来,在发出巨大声响的同时亦在两人的身侧激起了一阵雪沫,而身后重九出来的时候不曾关严的那一扇门,也是被鞭子一样的风雪吹过来扫过去,一下停在半空,一下又摔在墙上,噼里啪啦的一通乱响。然而相对站着的两人,却谁也都不曾注意到。

  

  “那,我送小姐回去吧!”站在院子里站了好久,身上头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最终还是重九先打破僵局,微动着嘴唇吐出了这句话来。

  

  “嗯,那好吧!”重九的话提醒了锦屏,她该回去了。也原本是应该拒绝重九的护送的,然而虽然隔着迷离的风雪,锦屏却是一眼就看清了,或者说是她自以为看清了重九开口的时候从他那一向和气善良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卑微而又乞求目光,于是锦屏便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甚至目光,也都不再相交。低着头颅躲避着迎面吹来的风雪,两人就只是静悄悄的,一前一后的走着。

  

  风太大雪太深,石头今天也失去了往日的顽皮劲儿,而只是夹着尾巴缩着脖子一深一浅的跟在两人的身后,艰难的在雪中跋涉。金黄色的茸毛,被风吹的蓬乱。一双失去了平日机灵活泼的光彩的大眼,则是不时的微抬起来,好奇的看看重九,又疑惑的瞅瞅锦屏,也似乎敏锐的觉察到了什么一样。

  

  路很短,也很长,这次重九依旧还是像以往那样,把锦屏送到了山门前的小土坡上便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了。石头则听话的、静静的蹲坐在了重九的身侧,也跟着主人一样的,一齐把眼望向了锦屏离开的方向,黝黑潮湿的鼻头上,都已结上了一层冰凌。

  

  然后两人就这样的分了手。

  

  “重九,你回去吧!”埋头往前走了几步之后,锦屏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见重九还是雕塑一样的立在风雪里,锦屏不由得催促了一声。

  

  “嗳,我就回去!”重九嘴里头重复着锦屏的话,但两只穿着已经被雪水打湿了的布鞋的脚掌却像是被什么粘住了,动也不动一下。相识以来重九第一次的无所顾忌的昂起了头来张大了双眼直视着锦屏的脸,那一幅神气,像是想要努力的记住些什么东西一样。

  

  锦屏回过头去,往前走几步,再转回头去,见重九依旧站在原地,于是又忍不住的出声催促一句,“重九,天冷,你快回去吧!”

  

  “嗳,我就回去哩!”站在雪地里,重九颤抖着冻的乌青的嘴唇还是这样说着,然而身子却也还是牢牢地钉在原地,没有离开,就连表情,似乎也都被这冰雪冻住了,凝固了,变都没变一下。

  再往前走两步,又一次的忍不住回过头去,那个个子矮矮的男人还依旧站在那个曾经不知呆过了多少个晨昏的小土坡上,头上肩头已然落满了雪花,石头也依然还保持着刚才的那个蹲坐着的姿势,无声无息的守护在主人的身旁,乍一望过去,一人一狗仿佛都已经融化在了这漫天的风雪之中,和他们脚下的小土坡化为了一体了。而这样看过去,重九脸上的五官和表情,也早已为鹅毛一样的飞雪模糊了。

  

  张了张嘴还想要催促一句,但反倒却是伸手一把捂住了自己冷冰冰的嘴唇,锦屏扭过头去,像是躲开什么可怖的东西一般的,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直到一口气跑进了山门里,直到冻得僵硬的身躯躺倒在了冒着寒气的冰冰凉的床上,眼底蓄着的两道泪水,才终于肆无忌惮的流了下来。

  

  眼泪落下来的同时,锦屏的嘴里亦控制不住的跟着发出一声仿佛痛极的呜咽,但重九这个名字,却是如同哽在喉咙里骨刺一样,始终吐不出来。而一阵风顺着门缝里吹进来,于是就连那声呜咽,便也都旋即随风飘散,消逝不见了。

  

  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锦屏一向都以处世通透自诩,可是到了今时今日,一个人合衣卧倒在这落针可闻的厢房里,她却反倒恨起了自己的这一股子洒脱劲儿和聪明劲儿来了。

  

  倘使她能不那么执着于她的绘画梦想便也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会心甘情愿的洗尽铅华抛弃一切,而终生伴着这莽莽青山潺湲溪流,做一个荆钗布裙汲水造饭的寻常农妇;

  

  倘使她不曾明白重九的心意,也好,不曾懂得他于自己的生命中每一份默默地、不求回报的付出,那样虽则残忍,但至少自己的心,却是安的;

  

  又倘使她不那么理智也就好了,若是能够像任生生死死要一处相依的杜丽娘那样,只一味的为爱痴狂,任由着情情爱爱蒙蔽了自己的眼睛,而看不见身份、门第以及生死一开始就在两人之间划下的不可逾越的距离,那么不管重九叫了自己多少声的小姐,也不管重九人为地在他们之间设下了多少的阻碍,循着爱的指引,自己终还是能够奋不顾身的,投入他的生命里。

  

  但可惜的是,一切都只是止于也许。

  

  她理会得了重九的心情,可她更加执着的,却还是她艺术世界;而于重九来说,自己则是那九天之上的皎皎明月,永远只能远观,而绝不可以揽进怀中的,于是这一切一开始便注定了他与她之间从前的相濡以沫,而如今却这般相忘江湖的结局。

  

  不过不论如何,她还是心怀感激,感激苍天将她带到了这里,更感激重九,赋予了自己这样一段美好的回忆。

  

  虽然此番离别后,也许今后的岁月,两人也许永远不能再相见,但锦屏不悔。并且锦屏亦自信,同一片天空之下的重九,亦是同样的心情。

  

  扬起搁在暖炉上的一只手掀开身侧的窗帘,一束明晃晃的雪光伴随着一股锥子般的冷风,突然一下子就涌了进来。乍然而至的寒风猛地打到脸上,锦屏不禁感到一瞬间的窒息,但旋儿,原本千头万绪的心思却已经一如车窗外反射着白光的雪地一样的,一片澄明。

  

  伴随着马车单调乏味的吱呀声,靠在身后的车厢壁板上,锦屏蜷着身子,渐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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