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
遥遥江水,万军过境血染秦淮,陈茜深深吸气,却突然觉得满心的愤怒无从发泄,他忍了数月,几乎日日都记得那一天黄昏将至,一身绯莲色的人眼睛里的刺。
被这一场是是非非流言蜚语逼得被迫树立起所有自我保护的人。
若不是逼急了,那野生的小豹子不会那么固执地守住所剩无几的骄傲,死也不肯低头,他明白两个人那一晚都太过动气了。
"韩将军呢?"他闭目轻声询问,武岐伯四下望望,"将军……"
王司马近臣副将连同王僧智被绑缚于江边,相国即刻赶回城中稳定皇宫局势,而那满身玄色铠甲的人静静背对血流成河不出一言,生死忽然都握在了他手里,陈茜却兀自面色平常。
一直等,等到天明了,万人列阵肃清战场,白骨成丘天下易主的时日,他只问了一句,"韩将军呢?"
秋莲落尽。
那人今日不曾穿红,惊莲长长嘶鸣,陈茜没有回身。
他抬起手,指上犹带血渍,却是指向了那地上被扣押的王氏将领千人,轻轻缓了口气,"子高,你恼他们辱你,今日我拿他们的命来还,好不好?"
李副将也是刚刚赶来,却不知县侯忽然来至江边是想要做什么,刚一听了这话大惊上前,"县侯!不能鲁莽行事,相国此刻回宫恐怕便可自立……王司马此罪算作谋反,日后自有发落,但不可此时擅自屠戮,否则百姓恐慌……"他压低了声音顾着前后人使劲地劝说,陈茜一直微微闭着眼睛,半晌抬手打断他,"我在同将军说话。"
那李副将满腔话,如今天下人都只看着陈氏,他只想劝县侯万别顾着自己的气性,没想到陈茜突然这般堵了回来,一时气得摇首退下。
数十步的距离而已。
韩子高淡青的长衣银甲生寒,却并不曾看他,只看向两侧诸位,"全军随我入城!"惊莲依旧暴躁,烈马不掩上阵兴奋,急急地就欲抽身而去。
陈茜骤然睁开眼睛回身,一剑脱手,只往韩子高所骑马腿砍去,"谁敢擅自先行!"口气瞬间惊起江风铺面。
惊莲大怒而起冲撞开左右众人,扬蹄避开,韩子高一时竟也拉不住,看着惊莲被人惹恼,直向着江边这喜怒难测的人低吼而来。
噼啪刀剑击地,陈茜却是愣住了。
他都忘了韩子高若是不穿绯莲红会是什么样子,一直到十数人冲上来死命地拦住了那马,他才想起了一句,"你怎么……"
话说了一半却突然黯然下了瞳色。
是他那日大怒之下封了府。
陈茜却也更加清楚韩子高的脾气,这一次……该是当真挽回不了了。
瞬间旁人都收了声音不敢说话。
他们俩人彼此对望了一刻,陈茜终究有些维持不住,勉强地平静开口,"惊莲依旧红鬓如此,你却不是当日模样了。"前后疏离了不过半年有余。
就好似已经走了很远的路途,突然再见到,陈茜兀自以为还该是以前的一切,陈氏大仗完结,他同他可以安定一段时日,而这眼前……江南执手可得。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么。
陈茜同样烦闷了很多日子,没想到再见他却是这副样子,韩子高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但好像已经不再一样了。
他望着他眉心莲华色,"这颜色太浅了,不配你。"
那三瓣的莲花便在他目光之中缓缓地拧成死结,韩子高依旧平静,慢慢下马来,"末将恭迎县侯归返,相国有命,县侯肃清城外可即刻赶往宫门之外,如今事态恐建j□j变,县侯不宜耽搁。"
他说话口气公事公办到了极致,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更不去看那地上王氏的人,也不再说那几日的事情。
就好像方才陈茜一心一意要替你讨回一个脸面的事情都是你长城县侯自作多情。
谁需要你来维护这些……我不是你养的东西。
武岐伯同李副将一直于马上随同陈茜左右,猛然便觉得周遭空气都尖锐起来一般,两人明显觉出势头不对,刚想开口岔开话来却先看见县侯眼底的怒火几乎瞬间灭顶,他只抬手挥向江面,"给我将王氏上下溺死江中!"
"县侯!"
"溺死江中!"他大声向着开口的武岐伯吼出一句,两侧纷纷上前几欲辩解,"县侯,可相国有命……"
"一个都不留!将王氏上下全给我溺死江中!"陈茜声震于野几乎掀起江面,这么多年他喜怒不定,诸人虽是惶恐可也从来没见到他如此生气,此时此刻江水翻涌不竭,他气得几乎想要一剑砍死眼前的人。
漠然站立却也毫不带感情地看着自己,干干净净如玉秀雅的脸色不掩英气,韩子高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暴怒,一瞬间下了这样疯狂残忍的灭门命令,就好似看着他回到了十二岁那一天。
韩子高终于还是微微勾起了嘴角,却有些释然,"我赢了。你输了陈茜,你每一次输了的时候……就无法控制你自己,你必须破坏一些什么才能平静下来。"
陈茜同样有他自尊骄傲的底线,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让人发疯一般的无能为力。
陈旗昭彰迎风而展,猎猎舞动。
可是陈茜真正觉得韩子高说对了。
"叔父不是说要留他们全尸么……很好,我便统统把他们全都溺死!"陈茜一脚将一人踹下江边抬眼看着韩子高,"你逼我是不是?你还想看我如何?我那天说到那样的地步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他突然抢身至韩子高身前只一步忽然出手,韩子高并没有闪躲被他扼住咽喉不动,"县侯!"
身旁的人眼看着陈茜狠狠地掐住了将军只敢唤一句,却被这两人诡异到了极致的氛围所逼得不敢再说话,韩子高面色甚至不变,只看着他眼睛,"我说过了,不用谁来求谁才能维持什么,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求你,同样,我也不需要你来求我我便能觉得这件事情可以让步,如果你不信我,不要来求我……你杀光了这里所有人,也改变不了。"
他看着陈茜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问题不在谁辱我的事情上,是你不信我。"韩子高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近乎于强压住感情地低吼,"我只是要把东西还给她,可你凭什么那么看着我……你不承认我也明白,你那天根本就不信我,比他们诬蔑我的话……还让人恶心……"
韩子高明明白白告诉他,其实别人都不重要,但是凭什么你陈茜敢来羞辱我?
江山夜雨十年灯,一朝风流传言竟成他一族顶上剑刃。
王僧辩一生征战兵权在握,最后一步走错,同其府上众人被陈氏溺死江中。
韩子高眼底的刺几乎让陈茜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身前红鬓金鞍的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的光芒一直让他寻找了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曾泯灭的希望。
好似他十二岁在陈茜刀下的样子,拼死要护住一些东西的心气。
最终万人战胜欢呼,天色大亮的时候王氏众人被陈茜一令除去,冷冰冰的江风透体而过,带着郊野湿泥血腥的气味卷过人的感官。
所有人都以为此刻该是终于能够好好地喘上一口气的时刻。
却只有江畔这一方小小渡口,两个人几乎冻结了江水。
陈茜看着他新的佩剑,没想到自己还能平静地问了句,"那柄剑……也不要了么。"
突然死静更甚。
韩子高手下一顿,半晌深吸了口气仍旧只是翻身上马,"我将惊莲送回去过,可是它不断跑回来,没有办法谁也拦不住,未免伤人我只能暂且留下它。县侯,末将扪心自问没有一时一刻硬要居于府上的意思……"
他收了话掉转马头,惊莲扬蹄而去的时候剩下陈茜空荡荡的手间握不住的莲花气,韩子高声音终究带了颤抖,"你竟是命人赶我……我也许真是同王氏他们说的一样……的确是我先把自己当个男宠一样,我以前竟然千想万想都不曾想到你用这种法子辱我……罢了。"
就如同曾经在会稽迷茫之中做过的梦境一般,通体暗灰色的天,最终他同他以背相对,山河正好,天下指日可待。
哀鸿于野,百鬼嚎哭。
十月花开醉芙蓉。
早过了春,却有朝白暮红的木芙蓉,开于江畔,恰是正对着昭昭宫调,天下弘音。
宫门之上天地易主,远远声音震于九天,梁敬帝萧方智禅位诏书洋洋洒洒,宫门上下皆是静默无声。
"国号陈,改太平二年为永定元年,都建康……封萧方智为江阴王……"
太极殿前臣公躬身听诏,如今二十年心血一朝成龙,那龙椅上的人眉眼不改分毫沉稳,扫向殿上百人之列,人人面色尽收眼底。
"长城县侯平岭南定宣城之乱,建殊功于牧野,封临川王总揽兵权,镇守南皖,即日归属地赴任……明威将军韩子高恪尽职守铲除王氏余党,封右军将军留守京口……"
陈茜冷厉目光忽如起来扫向太极殿上,紧接着强压了翻涌而起的眼色只瞥向一侧那修长人影。
一直到日暮时分,仪式完毕群公退散,皇城又一日傍晚清梦,却是改朝换代江南易主。
那个原是草木拼凑的陈字终于一步一步走进了这金銮殿上。
晚霞迎面,遥遥扯开的旖旎亮影。
陈朝开国重臣封赏完毕,最终陈顼到底是陈霸先亲侄,岭南的事情虽然不大光彩但那一行总归是陈顼率先领军而出,如今岭南始兴平定,皇上将他赐封始兴郡王,侯安都封猛烈将军,而华皎已为散骑常侍,直属于右军将军韩子高下属。
宫门前有人领皇诏孑然而立,一直到那一身绯红官服飘然而出,如此年轻的大将军却被左右官僚近臣三言两语围住,"将军如今为右军统帅……日后……"
四方势力都是免不了上前热络拉拢。
他站于人群之中依旧有些过于白皙的脸色,难得稳着前后应答周全,韩子高回身却听着华皎跟在身后念了一句,"将军……"
他自然是知道他想提醒什么,只摇首往宫外走。
"韩子高。"
彼时他走到长阶之下,而那人犹站在上首,韩子高终究是停了脚步,回身逆着光影却是平静无比,"天色已晚,王爷可有要事?"
陈茜一步一步走下来,两侧犹有告退下官见着这两人相遇,一时纷纷暗中侧目,想偷眼核实那传闻。
"不是都传这二人不似往日……将军如今也算自有功业,同临川王的事情……早便今非昔比了。"
"小声些……"
陈茜忽然转了首,目光中的肃杀气几乎凝成实质,那角落的几人立时低了头摇首只做无意状,"下官告退。"
"跟我回去。"陈茜直白无比,眼望着四下余人退去,倒全不顾忌着如今陈朝天下,宫室幽邃,开口甚至还有些不耐地性子,突然就伸手去拉他。
完完全全是一副你不要闹这个脾气的口气,回去吧。
韩子高笑起,"王爷说笑了,如今我需即刻出宫归府,若有朝堂之事明日晨起再议,末将告退。"
那人就出手极快握紧了他手腕不松,"韩子高!"
"如何?"他背着身却正对上华皎面色无辜,年轻人退在一旁极是尴尬,如今华皎也升职为将军属官副将,一时无奈之下韩子高只得开了口,"华皎,你先回去。"
"将军莫忘了,原是今晚大人说要等将军回去商议要事的。"
"我记得爹说的,知道了。"
陈茜看着那人走远,华皎无疑是个一心护着韩子高的可靠人,他只扫了两眼便知道这人定是担心他今晚不回家去……渐渐手下气力愈大,"你爹准备和你说什么?"
"放手。"
"先回答我,你爹准备和你说什么?能让华皎这么躲着我的事情……"陈茜眼色越来越危险,"王僧辩之事过后半月诸事繁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韩子高……"
他一语还未说完,却看着韩子高翻转手腕竟是完全的近身相搏一般的避开了他,两步之后就想往宫门走,陈茜彻底大怒一把追上,"你真是越来越长了脾气!"
"你闭嘴!"韩子高同样愤然,"又是这样的口气,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你养的东西,也不用你来哄我的脾气!"
远远地有宫人提灯而来,韩子高收了声音不再理会,陈茜干脆借着他犹有顾忌伸手就把人整个扯到自己身前,"你就算成了灰也是我的!"
推搡之间陈茜逼他退到一侧梧桐树下,周身墨色的衣裳几乎挡住了他眼前所有,韩子高突然也不再争执,松了手下气力抬眼看他,"如今这个地步,你还想说什么?"
"我……"
陈茜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也能不知如何说起,干脆也不再困扰,只揪紧了一件事,"和我回去。"
那人眉心朱砂染了霞光,"皇上下的旨意你听不懂么,临川王,你即将赶去南皖了,而我留守京口。"
陈茜眼睛里的狂妄从来不改,"那又如何?我便说你必须同我走,谁能相阻?"
宫中浅浅池塘犹有花色。
人说朝白暮红醉芙蓉,果然不假,那花到了傍晚时分竟是真的显出了三两点绯色,陈茜突然有些怅然,"还是绯莲红最衬你,仅仅是从颜色上,我没有其他意思……"
他很少解释什么的。
那人好似是听进去了,也好似压根不想再同陈茜说这个问题,韩子高只是兀自迟疑了一刻,似乎自己都有些极受不了,"回家便是说亲事,我爹昨日进宫……皇上有意将玉华公主下嫁于我。"
那一直锢着自己手间的气力陡然松开,陈茜后退一步,渐渐浮上笑意,"韩子高,你什么意思?"
他默不作声。
陈茜冷冷想起了离兮当日的话,那日自己终究得闲重新回府,却见着四下异常安静,"将军回来的时候恐怕是伤心了……这匾额……"被人撤换下的匾额还钉着那柄剑,离兮想了又想,还是叹了口气如实回禀,"将军说还有最后一句话带给县侯……"
他突然拔出那剑来,望了很久终究抬首,"你直言便可。"
"将军所言……他年过十八到了娶妻之龄,这便拜别县侯归府自行娶亲,县侯深恩韩子高永世难忘。"
离兮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那一日的事情,瓢泼大雨几乎让人来不及喘息,"县侯……离兮逾越明言此事,确是县侯那一日太过了,无论如何将军的性子县侯也清楚,他何曾受得了这种气,这一次定是不肯回来了。"
可是那一天他也几乎是求他了,他也不肯留下来。
如今江南统统都姓了陈,他叔父贵为一方君主,他亦为王。
陈茜却在这小小的树下突然自己觉得彻头彻尾地可笑,"你什么意思,韩子高?"
那眉心莲花曾经为了他散尽,如今依旧蛊惑如昨,韩子高却仍旧为了他这样的态度而无法释怀,"你又是这样,你分明是觉得我同陈见琛不一般,否则你根本就不会这种态度来质问我。"
"你总说我不信你,可你自己当日是如何说的!你告诉离兮什么话……你如今过了十八该要回家成亲了是不是………"陈茜突然狂笑而起一把压住他抵在那树上,"你给我听清楚了韩子高,从来只有我不要的东西,还是这句话,我若说我要你……你娶谁,我便杀了谁,哪怕她是陈见琛。"
陈茜一字一句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是烧起来的愤怒,那双眼睛依旧让人屏息而视,依旧那么骄傲美好的光芒,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困在手里。
"哪怕她是我堂妹……你若敢说娶,我便直接围了玉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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