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探出来的尖刺,陈茜嗅着酒气退后几步吩咐随行,"先回府去,不用待我。"
"是,太守。"
韩子高看看四下原本和美气氛突如其来变得尖锐,有些无奈,"你这下弄得百姓惧怕,可算不得好事。"
那人一贯的张狂性子从不收敛,冷哼了一声眼里瞥过街市往来,"他同你胡言乱语。我不曾怪罪就算好事。"
"什么算作是胡言?"
陈茜就欲开口又停下压了回去,"没什么,落雨怎么还跑出来?"所谓胡言……不过就是同他说什么娶妻成亲的事情,韩子高隐了笑意格外地严肃,"你听见了什么?"
陈茜故意转了话,"我今日去军中,建康城里有消息传来,岭南恐怕稳不住了。"
"酗酒……回家受娘子的气,这才是寻常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说完了径自往前去,身后的人果然一步过来瞬间眼底的怒气遮也遮不住,"韩子高?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岭南之事眼下恐怕还妨碍不到你。"
陈茜盯着他的眼睛望穿了这人现在是故意来气自己,一时也定下心来,余光还放在那街上的人身上,"方才不该拦着侍卫,早当让他们从此都闭了嘴!"
韩子高哈哈大笑,"去府河边上吧,太守与民同乐才为幸事。"
一直到站在了河畔陈茜还想着那件事,韩子高竟然没想过他揪着这么点闲言碎语之间的意思不放,"你想过寻常生活?"
"如今看来,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
"做梦!"陈茜干净利落扔了两个字给他,霸道到一点余地不留,"难道是被人说中了什么,想起你那要随身带着的钗子来了么?"
好啊,原来是……被人说得想起陈见琛的东西了,怪不得今天耿耿于怀地不罢休,韩子高看看远处百姓祭祀龙神,撒酒祈愿,微微叹了口气,"不是,原想出来迎你的。"
终于觉得那人松了口气过来,伸了手过来想握住他的,韩子高看着左右不远都有人在让开了,陈茜不依不饶,"你怕什么。"
还是扣紧了手,彼此手掌都有些微雨的凉意,渐渐地扣成死结一般成了一个人的温度。
"我出生的日子不好……"韩子高想起了旧事,"乡里人觉得二月出生本为不吉,日后便要遭波折。"
陈茜一瞬的惊讶,很快却也平复,"我都不曾知晓你原是冬日生的,难怪如此肤色白皙,我幼时老人有话,腊月出生的孩子自然肤色浅淡,原来是有些道理的。"
韩子高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平常的话语,很简单地像是在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平日里陈茜总让人想到很多筹谋算计,生死存亡的一切迫得人喘不过气来,今日连绵阴雨却勾起了很多温软的念头。
比如这些很小很细微的事情,两个人说起来就觉得只是很平常的日子,什么建康,什么岭南,什么相国,都不重要。
韩子高握着他的手往河水浅处走,能看清河中尚有游鱼,清清淡淡地烟水一色,红衣,玄色的披风缠在了一处,远山近水对影成双,皆入画中。
陈茜忽然觉得……韩子高是想家了的。
那美得让人无法不动心意的少年微微俯下身去手间触及水面,就像是他在溪畔见到他的样子。现在曾经的那个孩子已经成长得已经能够彼此试着担负,陈茜看着他浣手,"不吉?于旁人确实如此,韩子高,你遇见我,就算做是此生最大的不吉了。"
同样,我遇到你也是如此。这世间能有几人如是?乱世之中彼此互为劫数。
"但是……我不放手。"这句话是韩子高接着说下去的,他总是肆意到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总是这么分明敢说敢做的样子。
陈茜一直都知道他比自己狠绝得多。
不一定非要是女同子才为好,才为家,不认同的话也没有关系,不吉也罢,就算是劫数也没有关系,韩子高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不能去争取,他也不信陈茜会输,因为他从来都不信自己会赌错人。
某种程度上依旧自负骄傲的少年,轻轻地抬起头来看着陈茜,声音很低却很坚定,"你不会死。我去杀侯景,不是为了交换救你,而仅仅是……我需要证明。"他能够觉得陈茜一直握着自己的手指一再收紧,紧到韩子高完全能够读懂他的紧张。"证明我能做到,我不是竹,我也不会是一直都需要你来庇佑的人,是我要杀侯景,不一定是你叔父的办法。"
陈茜松开他,"这不是游戏,子高,侯景在淞沪何处还有他究竟现在是如何活下去的没有人知道,他甚至比当年还要凶残也完全可能,这并不是随意下决定的事情。"
那少年眼底的光只如初见,"我想过很多日了,而且……出了建康的时候也在想,你不是会留在这里偏安一隅的人不是么?我说过,一起回去试着脱离相国。"手指在湿凉的河水里有些僵硬,但还是很坚定地起身来同陈茜直视,"我……我其实……"
很明皙的眉眼,衬着散乱的朱砂印,肩上的绯莲红有些沉淀下的颜色,是沾了雨水的,陈茜不由轻轻抚过,按在他肩上,接了韩子高的话说下去,"你其实是想证明你于我不是依附的关系,你想和我能够比肩对不对,你这么骄傲永远都学不会听话……子高,听我说,我不想让你去是不想你日后万一出了事情会后悔。这一次真的不是平日那些琐事,也不是我想要试探你而起的事端。"
陈茜深吸了口气,目光悠远却足够认真,他低了声音,在一片祈愿和祝福来年五谷丰登的祝祷声中声音格外沉稳平静,他看着韩子高说,"我也想过很多日,你的人生刚刚开始,有时候我会想把你锁起来不放,是因为我会害怕有一日你会觉得其他人那样寻常的生活才是正确的,毕竟……我遇见你的时候什么都经过了,而你,韩子高,你当日才十六岁,说了跟我走,但是……谁也无法保证。"
他会担心他将来就会懂得人需要一个正常而安稳的生活,比如突然出现的陈见琛,比如他偶然在街上听见的闲言碎语,这些人间烟火最最正常不过的心思才应该是他这么骄傲的孩子人世一生最后的安慰不是么。
芳华正好,温柔妻女,总是人生最大的福祉。
可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许诺出去了,韩子高,你日后会不会后悔呢?等到你二十六岁或者经历过其他之后,你会不会就觉得这一切都是荒梦一场。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跟着陈茜的人……从来都不得安稳。
这么想的话就会觉得不甘心,陈茜怎么还敢放着他去以身涉险?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件事已经成了心里迫在眉睫的争端,必须要下一个决定了。
雨中那少年明白地看出他眼底的紧张和不安,陈茜的不安简直让人觉得会是幻觉,可是眼前这个身有剧毒,每一日都更危险一分的男人今天同自己一样,都开口说了不曾说起过的事情,韩子高微笑,"如果不试一试的话,我从来不信我做不到,你说得对,我毕竟还年轻,可如果不试一试,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后悔?"
他和他爹的争端就是源自于此,父辈们总是觉得有危险的事情就不是好的,人生险恶和乱世艰难老人们都经历过,他们不肯让自己的儿女去涉险去后悔,但是韩子高从来都不信,他从来都不肯服输。
纵是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那一日河畔微雨,少年额上莲华之色败落桃夭灼灼,他笑得远入诗画很坚决地说着,"除掉这些阻碍,并肩高处才是风景。"
湿凉凉的雨滴在面颊之上,陈茜举手替他擦去,不顾身侧尚有人在,控制不住还是相拥不放。
"好,回去建康。这一次,韩子高,我等着你来带我继续下去。"
老人们都说,那府河之畔曾有绝世之姿同酿酒技艺一般都为会稽传奇,果然千百年后纵是史书也需彼此纠葛再无解脱。
慢慢地顺着街市走回城中,街市上有清洗得干净的石榴放在筐里卖,绯莲红的人俯身下去的样子笑容干净,他拿着那石榴仰起脸来看他,陈茜同样笑起来。
手指上还有那混乱一日他握着剑刃划伤的痕迹,好在大夫看了说只要不再开裂便不会留疤。
"今日回府无事,城里走走也好。"说完了借过他手里的石榴给他剥开。
韩子高看他的动作,这个男人这一刻心里的平静让人贪恋。
记忆里最后的微雨会稽,石榴香气。
日子表面平静,建康传来的消息都是关于岭南地方的情况,可也不见曲江侯真的行动,陈茜和韩子高都清楚曲江侯萧勃突然起了这种心思难保不是受了奸人挑唆。
毕竟主少国疑,干瞪着看外姓人干政,还不如自己先谋个未来。
到了开春的时候,好似会稽山上碧意复苏,远远地曲酒流觞的雅意呼之欲出,可惜这种时年人人心里都还绷着一根弦,再顾不上欣赏山水墨色。
清晨时分,太守府前街上的桃树都开得极盛,半是靓粉半是素白惹人垂怜,街上有来往卖饼的小贩推了辆木车,刚走到前街探了脖子望望又缩了回来,一时跟过来买吃食的大娘嘀咕着,"太守府守卫最近越发森严起来,别是出了什么事?"
"小声些,你没听着上个月还闹出了什么刺客的事情,太守出行也谨慎得很,说是伤了个侍卫……"
"今日看着更不好了,我可不敢往那条街上去了,个个带着刀剑怪吓人的。"
会稽太守府前确实晨起格外戒备,离兮匆匆跑至府前让人四处都需当心,韩子高也打发了一众平日有事没事来献个殷勤讨欢心的小吏,诸事都暂时退了回去。
暗中请了四处游历颇有见闻的名医入府却都是奇怪莫名而出,"这可不是一般急症……"说来说去自然也全无法子。
陈茜清晨起来就双手毫无知觉。
如今屋内韩子高捧了茶去给他,陈茜没看出什么激愤或是不平的表情,反倒是更关心建康的消息。
"没有相国的话,都是些军情公务。"韩子高也大致明白他想知道什么,"你叔父必然知道你这时候一定不好了。"
陈茜停了停就着他的手饮茶,半晌接了一句,"但也并不担心。"
"说是叔父,却也形同路人,这你应当懂得,若不是当日你的心气性格符合他的要求,他又怎么会轻易地信任与你?"韩子高直接了当地点破了屋内的沉默气氛。
说不怅然必定是假的,毕竟这么多年,没有陈霸先就没有他,陈茜缓了一会儿仍旧摇头,"这一次怕是真的毒发严重了。"
"明日我启程回去,你暂时还不能离开,总要等皇上下诏给你一个借口才好入建康,不然恐怕人人都要起疑。"韩子高放下茶杯言简意赅地说完,"暂时不会有事,太守府守卫增加,还有武岐伯等人忠心。"
"不行,你同我一起走,我传信给叔父,让他请皇上宣我入建康。"
绯莲色的人很清楚同陈茜争执没有意义,一般他这么肯定的语气就是毫无转圜余地,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换了个话题,"现在你不能出去,双手无力根本就是给人机会,这几日的事务我拿进来,你过目后我去传唤就是。"
躬亲替他前后奔波,韩子高从过了冬就在想办法稳住那些起了疑的副将,昨日还有府里的下人不懂事说了些什么定要出事的闲话,韩子高想也不想直接命人带了出去给顿训诫。
陈茜突然笑出声,"若说以前还有人质疑,现下可都知道你不是个好惹的孩子了。"
孩子?如今可算不得是孩子了,韩子高微微皱眉伸手去扶他,"无论如何这一次既然是一起出来的,总要好好地回去。"
陈茜看着自己现在的样子更衣尚且需他经手,终于控制不住有些烦躁,"我突然觉得叔父当年不该救我。"眼前拿了外袍过来的人一把将衣服甩在了他身上,"不就是手不能动了么,区区一个下毒的卑鄙伎俩能让你难过至此?"
陈茜叹了口气,"不是,我只是方才突然回想,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韩子高冷冷地给他系上衣带,"你不肯说是谁下的毒,你心里一定自己想过无数遍,你不过是不愿面对而已。"
陈茜一愣,又过了半刻还是没有再开口,韩子高便稍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谁下的毒能让他避讳至此?
离兮单手命人把早膳拿了进来,不一会儿韩子高率先出来,"太守如何?"
看看四下退了闲杂的丫头,韩子高摇头,"不好,不能再拖了。"
"可是……"
韩子高一把拉着离兮到一方漆柱之后说了三言两语,离兮不断摇头,"这不比往日寝阁之中了,破窗的事情尚还算小事,可如今韩侍卫你这么做实在太冒险。而且……一旦太守知道了……"
那眉眼清丽得人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下的决定就一定会去做,他现在只是手没有感觉,就算传信回建康,往来也要数日有余,等不及了。"
话没说完就听着里边屋子里一阵桌椅的翻倒声响,两个人急匆匆地进去就看着桌子整个掀了过去,陈茜轻轻靠着雕栏上似乎没什么表情,韩子高也不多问,让离兮找人来收拾好了才重又去看他。
"我想试试罢了,结果手上没有知觉扶不稳,臂力带翻了桌子。"
韩子高什么都没说一把抱住他。
陈茜第一次试着想推开他,"你不用安慰我,我也不是一个用安慰来支撑自己的人。"
"我从来不想安慰你。"
那人额前的发散开,眉心很清晰的三瓣莲花映在他幽谭一般的眼色之中,韩子高很认真,他面前的人在记忆中都是狂傲不驯的模样,溪畔故意地溅了自己一身血,陈茜从来都不肯放低自己的棱角,如今他的手完全感觉不到自己。
韩子高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陈茜,"你不需要安慰,你只需要记住你自己想要做什么,你曾经许诺过我什么,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记得,你说你一定不会输。"
他俯下身深深地吻他,"我记得。"
这一次是韩子高抱住他,"你只要还有一点感觉,就好好给我记住,"收紧了手臂,"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陈茜,我还在。"
夜晚的时候马厩处闪过暗红色的光影,连带着守卫有些警觉,看清了来者却只是低低地打了招呼。
惊莲似乎觉出了什么,不断地嘶鸣,伸手抚过它的鬓毛算作是安慰,那畜生低低地回转了一下看着人解下了自己的缰绳。
那一夜好似都有些不安,陈茜虽然手上无力但还是牢牢地用手臂锢着韩子高不放,开春天气回暖,微微开了的窗户缝隙里透出了花叶香气,参杂在怀里的人一贯清凛的气息里让人更加不愿松开。
陈茜轻轻咬在他肩上,"明日我就让人带信给相国,子高?"
软软的丝缎翻过身去,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不耐一样。
难得乖顺。
黎明时分,太守府中角门处被人从内打开了锁,单手的侍女费了一番气力终于开了门,这等事再无法假手他人,她提起裙摆向外看看两个守卫守了一夜困乏无比,突然觉出了动静回过身来却听见了马蹄声,立时开口询问,离兮摇头示意他们小声些,"是韩侍卫接了太守的密令要出府去,这就过来,你们万不要声张。"
韩子高和离兮都是陈茜身侧之人,自然守卫没什么异议,只不过看着天色未亮,稀薄的晨雾里韩子高牵了惊莲过来,一路上想尽办法让它安分些。
"这是……只有韩侍卫一人?"
韩子高并没答话,只让他们不要出声,抬眼向府中扫了一眼最终目光落在了离兮身上,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说话,"他会一日比一日严重,离兮,现在我和太守都把一切赌在你身上了,你……"
离兮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心结,空荡荡的右手失去,她兀自抬起袖子来,"离兮以此立誓……"
韩子高压下她的残手摇头,"不用这样,我只是……"吸了口气,"太守的脾气你也清楚,如果他醒来怪罪无论如何离兮你一定要暂时拦住他,万不要他做什么不利自己的事情,建康之中若不下皇命他一定不能离开会稽。"陈茜一旦怒气上来做出什么来都可能,但是这一次绝不能出岔子。
不得不承认,这么多隐秘的事情,如果没了离兮确实想不到其他人可以托付。
离兮颔首,看着这人趁着微凉的残留夜色翻身上马突然担心起来,"让武岐伯跟着回去吧。"
"不行,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很快也许就会连手臂都动不了,这个时侯他身边留下这些可靠的人才更重要。
惊莲愈发地不安起来,扬起前蹄来刨着,韩子高紧了缰绳就欲离开,离兮低低地唤了声,"若是见了相国,便请明言,离兮今日无法再继续违背心意,毕竟……人总不能为死人而活。"
韩子高微微笑起,晨风里直教两侧退避的守卫都看得呆住,喃喃地似乎觉出了这个时侯他一个人突然出府去极为不妥,却也不知道如何阻拦,几个人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着出城的方向而去。
他永远这样,雾气里那红衣却格外地分明,渐行渐远。离兮突然能够真切地理解为什么太守这么多年心心念念不肯忘怀,这个人的禀性浑然天成,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做出让人惊异佩服的事情,顶撞太守,永远都认准了自己想要的,自己想做的不松手,骄傲得怎么也不被驯服。
也不可能被谁轻易地模仿。
她想起了一些旧事,黯然落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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