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再到傍晚时分,韩子高终于找到她。
她并没有刻意地躲避或是真的出逃去往他处,她好像一直都独守在这荒村之中,寻见离兮的时候,众人围过去她竟然也没有什么表情,直到听见责难才突然惊起。
她的慌乱只是一瞬,再看见韩子高下马的时候才略略明白过来,这村子同他的渊源更深,他能够寻回这里并不奇怪。
有人扭了她就欲捆绑而上,韩子高并没有阻止,却在她被人制住后为了一句为什么。
离兮好似哭过,风里红肿的双眼显得整个人格外苍白,他看着她自知出逃之罪却也没有一味地求饶或是推脱,她的沉默反倒让韩子高觉得难得。
到底是经过一切生死过来的人,她的淡定让人尊重,所以他犹豫了一刻,还是去同武岐伯低声说话,"副将能否允许我同离兮说几句话?"
武岐伯接到的命令只是不留活口,他看了一眼韩子高摇头,那少年脸上立时便有了决绝,"副将无需为难,回去之后一切如实回禀,太守如有怪罪子高绝不推脱。"
毕竟他本无实权,但武岐伯思量了半刻,还是带人让开了一些。
旧日的村子里落日余晖之中显更疮痍。
她一直坐在一株枯木之后,这时候被人捆绑在地却仍旧是站得笔直,绯莲色的人走过来的时候她终于有些难过,"韩侍卫恐怕救不得我第二次。"
韩子高背对着落日笑起来,"我从来不曾救过你,你不要觉得上一次是因为我,你该感谢太守。"
她没有接话,韩子高还是想要知道原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如果你想要背叛太守,这大半日的时间足够离开山阴了。"
"离开?我不知道还能去往何处……"她站在风里突然毫无预兆地落泪,却有些辛酸难言,"这里……你知不知道曾经这村子不远处有座乱葬岗?我找了许久不曾寻见,也许是……后来被人又毁了也未可知。"
韩子高比她小些,他幼时已经不再听闻什么乱葬岗的事情,这一时想了半刻摇首,离兮也就不再探寻,"那便是我离开后就变了吧……那时我太小,其实也记不清楚。"
韩子高低了声音,看看四下犹如历劫之后的一切,不远处仍有荒骨,"乱葬岗存在与否有何意义?你看看现下……这村子里也不过是尸骨遍地,哪有什么分别?"这一带早就已经成了巨大的荒野坟场,埋骨之所不计其数,哪里寻得见十数年前的什么乱葬岗。
离兮的泪似乎只是无意,她仍旧轻笑,声音却很笃定,"我亦是出生于此,后经变故才被陈氏救走,说起来可与你算得同乡。"
韩子高真正惊讶起来,他渐渐有些明白她的神伤,"你……你也是山阴人士,那太守当年退败之日,恐怕也……"
陈茜杀的自然不只是郁书全家。
离兮颔首,"相国救我离开,待我十四,那一年恰是太守屠村之后,相国命我去随侍太守,如今……"她还是未能说下去,摇摇头就算作罢,"我确实认相国为主,这本是应当,只不过,相国待太守不全为亲情,亦不全为利用,这其中多年纠葛,我一直看在眼里。"
孰是孰非,在她终于随着陈茜回到山阴之后全成了不得不面对的仇恨和阴谋,"相国命我去监视太守,我总不能违抗,何况原是我生母之仇未报,当年血洗此地,的确是太守所做无疑。说起来,我与太守本有深仇……"
"你为什么不下手?"
在韩子高眼里,这么多年,她毕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
离兮有些难堪却不断只是摇头,"不要问了,太守不会再留下我。"说完了抬眼看向稍远一些的武岐伯,"副将动手吧,离兮无话可说。"
韩子高拦在众人之前,"等等,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没有报仇?"
"韩侍卫尚还年轻,我却随了太守多年……太守退回吴兴,竹公子,夫人,还有很多事情离兮都看在眼里,我知道的,其实太守并不似原先所想,也并不像相国描述。"
微微有些红了脸色,这样的心思…韩子高望见了就明白了。
她跟了他这么多年,恐怕一开始相国把她给了陈茜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吧,那一年的陈茜也刚刚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给自己的侄儿一个可以收了的丫头,陈茜纵使秉性如此暴戾但也许并不会轻易杀她,两全其美不是么?
嗜血,疯狂,和天生强大的掠夺欲其实都不属于陈茜,他只是一个过分骄傲和自我要求甚高的男人,因为他需要用这种喜怒无常的方式来掩饰一些缺憾。年少轻狂心高气傲,败军之后却在吴兴打破一切平静,之后被人折难更经历了非人的一切,从侯景手下保住性命出来后的陈茜明显变本加厉。
韩子高知道原本所有人都说他六亲不认是个没有心的人。
"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也许……韩侍卫已经不信我说的话了,但是那一日我说得确是真心,太守并不是面上所见,其实他心里有很重视的人,寻了那么多年,在败退的路上一切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颓势,所以他明明知道找了一个影子,却还是希望竹公子能给他安慰,但这一切都错了。"
她为什么还是想替陈茜说话呢?离兮说到一半自己愣住,看着衣襟之上一片湿痕才恍然知道自己一直在流泪,有些不愿承认的脸色,"我应该报仇的,但是做不到。这么多年……其实他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告诉相国很多事情……现在相国恐怕收不到我的消息也当知道太守提防住了我,那么离兮这个人的存在恐怕已经没有意义了。"
对有恩之人无用,又对害死亲娘之人优柔寡断存了情意,她活着的价值还有什么呢?
韩子高明白,如果相国知道离兮暴露,那么她就算回去了也还是活不了的。陈霸先当年走了多么危险的一步棋,挑选了一个同陈茜有着深仇大恨的丫头这样更利于他的控制,他用离兮盯住陈茜的一切,可是如果一旦离兮真的下了手同陈霸先自己也没有好处,毕竟他扶植了他那么多年,给了陈茜一切,总是希望他能为己所用的不是么。
"相国既然知道你身有血海深仇,总不可能真的放任你害了他的军中臂膀,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离兮这才真正觉得可笑,"是……自然还有其他,相国总是喜欢平等交换不是么?我隐忍交换的筹码是……我娘的遗物和亲手杀了他的机会。为了这些,我守在我仇人的身旁等了这么多年。"她甚至都没有关于娘的记忆,反而因此而更成了心魔,"我想知道我娘最后留下了什么……她为什么把我扔在乱葬岗上!我才五岁……当年才不过五岁而已!"离兮突然有些激动,他却能够明白,那样的乱世里人命轻贱,"相国说过太守还有用,现下不能死。"
果然,韩子高早该知道,陈霸先算得很好。甚至早在一切开始的时候就想要控制住陈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我记得你同我在寝阁里说过的。所以……你该相信,其实太守想要去相信你,他也知道终究你未曾害过他。"韩子高停了停,压低了声音,"他当日杀了府里所有的人,曾经反复地同我说起过,最后留下了你,这么多年,总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的。"也许并不是离兮期待的感情,仅仅是一种信赖之间的联系,但就像是柄毁了的刀剑,随身多年也不可能真的一朝摒弃,陈茜也还是人不是么?
"所以回到了这里……太守没有让我死,离兮自知两方为难,不如就此随了娘去……"离兮原是还想说什么,看着韩子高身后不远处的众人还是噤了声。
算了,再说其他恐怕也是无用,何况……如今太守寻见了最最重要的人不是么?
她含泪笑着望他,"韩子高,恕离兮无礼,只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是这么称呼的……"离兮向着自己残存的记忆里那乱葬岗的方向跪下,"我亲眼看着太守找寻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你……原来真的是值得的。"
真好,其实她看了他这么多年的挣扎,看惯了陈茜的掩饰,其实他很累。他终于找到他想要找的人,也终于肯为了这个人去试着放弃一些什么,"还有最后一句话,只可对韩侍卫耳语。"
韩子高犹豫了一刻,还是走上前去俯下身,离兮轻轻开口,"想办法…和太守一起,脱离相国。否则相国成龙之日,便是太守死期。"
那绯莲色的人身后是武岐伯执刀而来,几个人交叠在一起拉长了的暗影,她在黄昏之下面对这一切缘起缘灭的故乡,尸骨横生,终究还是叩谢。
残堞碎垣夕色涂抹,不过俱是凄凉景色,韩子高比她幸运的,她甚至都不知道故乡原来也有他形容中那么美的野花。
"太守来了会稽第二日便找我去吩咐,命人去寻山间黄色野花……"
他才是他真正想要留住的人不是么?
草枯散尽尘如雪,猎猎火光。
夜晚之中太守府前却如死寂静,唯剩下通明的火把,陈茜的脸色在那跳跃不熄的明亮之后望不穿喜怒,但是开口说话已经完全剩下愤怒。
很多人都在看,人人想要一个交代。
这不顾命令的人在陈茜身前不卑不亢,猎猎红衣,他只是开口,却不是辩解,"子高违命,还请太守责罚。"
陈茜满腔的话被他这种毫无悔意的态度逼了回去,退后一步倒冷下脸来,"很好,我欲降死罪!你又将如何?"
武岐伯也看出了现下对持的气焰,谁不知道韩子高的重要,太守分明是被气恼了才冲口说了这话,一时他恰到好处地上前,"太守息怒,韩侍卫想必也有自己的原因。"
陈茜冷冷一眼扫过去,立时教他闭了嘴。
这韩子高…他今日所为又把他陈茜放在了何处?韩子高直视他的眼睛站在正中,却没有开口,过了半晌,人人都以为他终究会说句服软的话来,却只看着他垂了首也没有行礼,"太守定夺就是。"
他是算准了他不能杀他的么?陈茜立时怒火更甚。
韩子高听了一刻,再度开口声音却是极低,刚好足够陈茜听得分明,"你不是……原本就想要杀我?"很好,他总是知道如何扼住陈茜顾虑的地方如何真的激怒他,这件事被离兮出逃打乱,他们根本还没有时间去理清,陈茜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回过神来瞥见了他手上犹带伤口,终究吸了口气,"韩侍卫无需紧张,一罪换一罪,如何?"
韩子高的声音明显很是坚持,"谢太守。"
陈茜侧过身去,"武岐伯,私逃之罪该作何论处?"
武岐伯这时候被推到了极难开口的地步,思量了片刻打量着韩子高还是硬着头皮答话,"当处以……四十军棍。"这实在是顾虑了太守的情面,远不止这样的数目,武岐伯看了看毕竟还有其他人看在眼里,补了一句,"毕竟离兮姑娘并不是军中之人,这也是从轻……"
"既然是韩侍卫欲代为受之,那就当从军法!"陈茜扔下一句话转身而去,再不看一眼。
韩子高还是带回了离兮,他拦下了武岐伯,众人都在等一个答复,他让陈茜失了威信,自然不可能不受罚。
那么好,你便去受这军法吧。
武岐伯领命施行之时才懂得什么叫下不去手,以前尚在建康的时候他同侯安都曾经有过交集,那时候说起来府里的韩子高,侯安都曾言初次见面硬是下不去刀。
那孩子实在不仅仅是美而已,他还有很凛然的气势。
如今他才真的懂得了。
他看着那绯莲红色的人动也不动真的领罚,他却也真的犹豫了,几位副将在旁边面面相觑愣了半晌,这少年眼中光芒不减,看着那军棍动也不动,若是真的打下去了……
说来真是好笑,他们这些人也开始优柔寡断起来。武岐伯同太守年岁相仿,算是年轻之人,剩下几位年长一些的向他摇首,"既是太守之命,也怪不得我们。"
军棍瞬间而下。
荒木堂中离兮狼狈地跪在地上,听着外面的施罚之声阵阵心惊,这种声音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怖,以往远比这样狠得多的事情实在常见。
只不过……
"太守,停吧……是离兮之罪,何苦为难他人?"
陈茜站在长案之后眼光不在她处,只望那门口,"我下令灭口,他却保你回来,我今夜若是真的纵容他,其他人又将如何看待他韩子高!"一条狭窄的门后的动静让陈茜自己都有些坐不住,他硬是没有动。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究竟同他说了什么?"
离兮看着上首那强压下怒火和眼中一瞬犹豫的男人。陈茜面前只剩一只烛火,整个人的棱角都凌厉得带了狂妄的影子。
毕竟她是跟着他这么多年走过来的人,虽然他只是当她是个侍女而已,离兮还是尽力地维持住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绮念不愿教陈茜看出。
"我本也是山阴人士。也算是……韩侍卫的同乡。"
其实这一句就够了,陈茜就知道她是为什么跟了自己却给相国报信,又是为什么再回到会稽去往山阴后不断有了反常的一切。
他反倒笑起来,问了同韩子高一样的问题,"那么你为什么不报仇?"
他也明白了韩子高为什么还是带了她回来。
烛火没有燃尽,韩子高的军棍已经打完。
(https://www.biquya.cc/id15495/8231044.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