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吵嚷,陈霸先不动,韩子高亦不动。
“相国!相国小姐不好了!”有人远远喊着一路跑过来,陈霸先却突然扬手止音,“下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平日一旦听了小姐的事情就算是宫里的人也要待着,什么时候都没见过相国如此狠心放着小姐不管。
远远地退下。
陈霸先隐藏了方才一瞬捏碎了棋子的戾气,面色缓和还带了几分暮年的和蔼,“韩子高,这件事,陈氏需你之力,若是事成,陈茜不会有事,而你……我听说,他曾经为了带你回城北去看望家人出了六品的宫车,这件事情若是成了,我请皇上赐你正五品的官职又是何难事?”
韩子高陡然心惊,“我家人所在相国如何知晓?”自己问完都觉得太过可笑,他可是陈霸先,他若是想知道……就连侯景的下落都能找到办法寻见。
何况是自己的家人。
陈霸先看似全不经意提了起来,说得他却是明白,家里尚有父亲妹妹安在,不就是城北那宅子,他就算是不应下这事情真的同陈茜一意孤行回了会稽,陈霸先也还能用最后的法子逼他,“我看你家中尚有老父,那个女孩子,可是妹妹?”
这一次的韩子高果然不能轻易地控制,这野性子却也是有趣……陈霸先可是左右思量好了。
韩子高胡乱地应下了,心里突然乱起来。
爹,郁书,就算他不在乎,陈茜不在乎……沈妙容亦是了无牵挂,可是他韩子高还有家人。
陈霸先一见他皱起眉来那点点蹙起来的莲花瓣更添了灵动,微微低了声音,“男儿身在乎什么……何况,你若是有真本事……不用我想出来以色侍人的法子,或许你也能杀了他,愿不愿意,行不行,只要你能先接近了侯景……”
“相国!相国不好了!小姐……小姐她……”
陈见琛哭闹无用,眼见着向着那桌案的棱角就撞过去,刚到了一半就被四五个人拦着抱住了,哭哭啼啼地一屋子没个消停,下人们一见小姐又来了这出,真真假假,不管这法子用了多少次,可谁也不敢真的不管,万一出了一丁点的偏差……
急急忙忙全过去挡在了她和桌案之间,晓衣立时笑起来,先冲到了门边伸过了手,陈见琛一手抹干净了眼泪一手就着那丫头的气力直接冲出了一群人的堵截。
“小姐!小姐出去不得,相国有命小姐不得出去啊!”
刚刚还担心撞在了桌案上,这时候再想着去追哪里还有人追得上?
远远地一路呼喊着过来,陈见琛提了裙子直往石亭跑,红衣的人……她昨夜梦见了他。
那么美的颜色,她竟是从来都不曾见过。
一个侧脸而已,竟然只是一个侧脸就能让自己日夜不忘,陈见琛那骄矜的性子可从来没有过这般急切的念头。
她就是很想见到他。
远远地一方古朴石亭,并没任何奇特的装饰,亭中红衣一动,一字一句,“好,我去。”
陈霸先又取出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按在了棋盘之中,“我早就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如此……一切归位,岂不最好?”
微微仰了身子,陈霸先欣赏地端详起了自己棋盘上的一切,甚为满意。
“只是,相国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哼,果然不是个好哄的孩子。
“相国请恩准我同县侯回会稽,我应下此事万不可提前告与他知晓,来年开春,开春之时我一定回来。侯景之事,子高既应下了,家人也尚在相国手中,自然不会轻易反悔。”
“他今日进宫就该接到皇上的封诏,会稽太守我已经答应。但你同他回去……你可要记好了日子,他这毒,决计耗不了一年。若是你不回来……韩子高,你可需知道,你出发同羊鹍去了该去的地方……我才能给他药。”
“子高自然明白。”不到最后他见了侯景,这陈霸先恐怕是不肯罢休。
远远地,一层冬季淡薄的日光下却有着分外惹眼的焰光。
陈见琛突然就止了步子,晓衣慌慌忙忙地随着一时也愣住了。
身后很多人都在劝着,小姐先回去吧,相国一会儿定是要气的,却只看见自家的小姐失了魂一样地站在那不动。
他……
那一个昏惑夜晚的惊鸿一瞥,她仅仅是看了他那么一个侧脸的光景。
如今,她所见到的他,红衣,远远不是一个美字便能概括了的,梅枝挡住了他的眼睫,陈见琛略错开些角度,他的笑又有了悲伤。耀目的赤红颜色,听见了什么,笃定却又有些怅惘的模样。
美得张扬而起的姿态,长长的发绕在了绯莲色的衣裳之上,微微带了些嘲讽看着自己的爹爹,他却是一点也不见害怕。
没有多大的年岁吧,那面上却似模糊了概念,陈见琛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人找到了,她却突然有些退缩。
她竟然会觉得不敢再去同他说话。
怕那人眸子中的自己还不若他的风华。
“韩子高,我待你开春回来,那时给你醉鸾梦。一样的毒,我本意就是想让陈茜送你去报仇,他却反悔了。”
韩子高也不知这醉鸾梦是怎么回事,“同样的法子?让我下给侯景?”
“自然,而且……”陈霸先笑得格外开怀,“待你归来,我便告诉你如何下给他定能成功。”
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让韩子高周身都厌恶反感到了极点,但是他必须要先回到会稽。
醉鸾梦,如果算起来……相比之下,最早出现这个说法的,就该是自己从小听过的这个故事。
那么总要回到会稽去试一试。
他必须回去。
陈见琛只见两人说着什么,听不清楚她也不想听,突然看见了韩子高起身欲走,她一步过去冲着那红衣叫了起来。
“你回来!”
谁?
女孩子的声音,韩子高刚转过身就看见陈霸先勃然大怒,“见琛!谁准你擅自出来了!”
一个不过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女子,凤眼带些妖娆的媚气,却是精致考究的金纱软袖绣了大朵的芍药,整个人便被那花拖在了蕊间,却是盯着自己不错眼目。
韩子高一时错愕,只看了她一眼转身仍旧是要走。
这人的面上……有散了的朱砂,竟是莲花瓣一样的衬人,丝毫不觉得零散。陈见琛见他不顾自己的话还是要离开,一时急了根本听不得陈霸先的怒喝,跟了过去就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不许走!”
韩子高彻底莫名其妙,回过身来,“你是……”
“见琛你给我回来!来人!给我把小姐拉回来!”左右上了几个丫头到底不敢真的扯了她,只扶着一个劲地往后走,“小姐回去吧……”
陈见琛那手就是不放,“你叫什么名字?快说,你叫什么!”竟是急得突然红了眼眶。
韩子高惊讶之下看她那表情急切无法带了凄哀,心下一软顺势答了句,“韩子高。”说完了却又见得她带着些红肿的泪意笑得格外宽慰,“真好听,这名字就和人一样……子高?子高!”
她找了他这么久,果然……一点都没有让她失望。
美得昭彰却又不乏胆量。印象里若说是精致可人的孩子总往那戏班子里寻,他可一点也不像那些伶人期期艾艾的男孩子,他们也是好看的,美人太多,却都输了某种气势。
危险而又蛊惑的感觉。
她是谁?韩子高不由看向了陈霸先,却见他一脸不耐,“韩子高,回去吧。”说完了直直地挡在了自己女儿身前,“见琛你太过胡闹了,今日有重要的事情见客,你却一直在府后喧哗!”
遥遥地韩子高走得远了,却一直听着那女子不停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她是谁?
既然是小姐,又被称呼作见琛……陈见琛么?
刚刚出了相国府,惊莲耐不住地烦躁低鸣,急脾气的畜生,韩子高却突然看见它有些惆怅。
动来动去从不安分,有时候……韩子高近前去抱着那红鬓不住地拂动,有时候同自己一个脾气。
惊莲啊……
现在一切都乱了,看清了本来的面目,却又觉得还不如当时那一场交换来得轻松。拥有这马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陈茜却是一直都由了自己。
相国府侧门的巷子口,他隐隐的红衣显出一半,还有那惊莲不断不耐地扬蹄声响。
韩子高手绕紧了马缰,等到要上马突然觉得有人。他一直靠着惊莲胡思乱想,刚回过神来再反应却来不及,那人离自己很近……拔剑出鞘转过身再看的时候就已经整个人被人拖住了腰,韩子高一剑过去却一刻之间突然偏了势头。
“韩子高!”
绯莲红的衣裳被他一把摔在了墙壁上。
韩子高撞得生疼却不抬头,半晌慢慢起身护着还有伤的左臂向着惊莲过去,“你给我过来!”
陈茜看着这仍旧是自己送上门来任人宰割的人几乎有一种干脆地杀了他的冲动。
气得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好好地听自己说话。
跑出来,韩子高每一次都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以前他当他是心里憋了口气,就是要证明些什么,那么现在呢?陈茜早晨起来还好好地留了话,说好了不是要关着他。
还是这样,如果他这么想要受人的威胁,当初干脆一早答应下叔父,送他去侯景那里多好……自己又是何必呢。
陈茜看着这人看也不看他,还没接好的左臂……突然又惊了一跳,眼见韩子高仍旧是要翻身上马,那手却明显有些气力不继,“子高……”
他忘了他的手,刚才太用力气了。
韩子高揪着那马鬓却又停了动作。
陈茜慢慢走过来,“你为什么要自己跑过来?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自己来了……我做什么都是无用。上一次军旗的事情,叔父说要见你,我怎么也不肯,早知道今日……早知道你这么想来见他,我当时就该……”
韩子高听着他的意思觉出了不对,陈茜却一直在说,“他是不是要和你换什么?我倒是忘了……你本来就是想换自己的前程是不是?当日能跟我换,今日就能同相国换,还是你韩子高一直在等见到相国的机会?我现在给了你机会,让你跑出来跟人做交易是不是!”
简直就是被气昏了头,他怎么说韩子高也永远不会安静地听从谁的指使,他说了不要让他出去,他就偏偏要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陈茜越说越怒突然一把手扯住他的袖子就欲让他转身,韩子高回身就是一剑无奈毕竟只有右手能使力,破了陈茜的外袍却被他扣住了手腕不动。
“看着我。”
韩子高偏了脸,陈茜盯着他看了半晌,那怒气一瞬之间就突然被沉渊一般的底色尽数吞没,“他跟你说了什么?”
低沉得已经是边缘的警告。
韩子高偏偏从来都不怕什么,“你若是觉得我是来换什么荣华的……那何必告诉你?相国的许诺可比你县侯大得多了!”
说完了就欲挣脱,两人气力之下争执不停,韩子高却突然僵住不动。
陈茜的手在抖。
惊莲在一侧看见了主人同人争斗明显是急了,仰头嘶鸣就欲冲过来,那畜生的脾气一直无人驯服,终于认了主人就绝对地忠诚不二,韩子高一见惊莲暴怒急忙趁他手下不稳松开了两人的拉扯,拉过了那躁动的畜生隔在了两个人中间。
一匹烈马,恰到好处,陈茜突然笑起来,“你不要忘了,这马也是我给你的。”
“是,可它认我为主。”
“你又认谁为主?”
“陈茜!”韩子高只觉得他想得偏了却又明显是在泄愤,自己偏偏堵了口气,乱七八糟根本说不清楚。
何况……他来这里是觉得自己叛了他么?
既然本来就没有信任,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借着惊莲的暴躁陈茜不得妄动,韩子高直接上马扬鞭而去,身后分明是陈茜再顾不得其他的怒吼。
回看城阙路,云叠树层层,那两人一前一后争执而去。不远地相国府角门微微一动,终于还是掩上。
下人们赶着过来将看到的一切回禀石亭里的暮年老人,换得他摇首挥退众人。
陈霸先再嗅嗅茶香,翻开了棋谱才觉今日云层厚重,日光不盛。这一次……这孩子真的输了。
“相国,方才见着县侯暴怒,恐怕又要……生了事端。”
“无碍,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这城里又不得安宁了。”
果不其然。
他追了一路,却再无马能比得上惊莲的脚程,陈茜几乎觉得自己一开始就错了,这马简直就是助了韩子高的气焰。
当日入夜,长城县侯麾下营房所有人出动沿街搜查。
几乎惊扰了全城的百姓,这样的阵势就算是宫里出了人也没见过,完全是不管不顾再不给皇室一点面子。
陈茜冷冰冰地回了府,面上一点表情也无,下了召集人马的命令只是干脆地扔了一句话,“搜遍全城也要给我找出红衣的人。否则……”下边的话没有说出来,自然也没人敢等着听完。于是千人瞬间而出,差点就要掀起了那青石地下来找人。
知道韩子高的自然明白他的样子,不知道的就听着人说,说他面上有朱砂,却是美得一看便知了。
直到入夜点了火把来,只找回了那烈马,孤零零地绕着在府前再不许人靠近。
陈茜披衣出来,颇是随意,抬眼望了一眼惊莲。“人呢?”
“尚未……寻到,只见惊马不住奔逃……”
身侧侯安都也在外一路搜寻,这时候有些担心它伤人,“县侯,还是先命人想办法栓了它回去吧?”
“放开它。”
“县侯此马伤人……”
“我说放开它。”
侯安都突然有些明白了,众人一起松了惊莲却看见它在受困挣脱之后本能地想要寻主,却是一直直向着府后的围墙冲去。
陈茜看清了位置,扫了一眼外边闹了大半夜,风中明灭的火把照得人心惶惶户户不得安稳,他拉紧了披风毫不在意地又扔了一句就算做是收梢,“命人全都撤回来。”
“县侯,这人……”
“找到了。”
破了窗子的寝殿,陈茜慢慢走回去,他一直坐在屏风前等了半夜,等得那石榴的外皮都见了黄。
一直不肯让人来换这窗子。有时候想想……从多少年前开始就没人敢这么顶撞自己了,更何况也没人敢砍了他陈茜寝阁的窗子。
他就这么破败着等。
夜里微凉的风灌进来,闹了一圈再走回来,陈茜进了寝阁掩上门。
府前乱糟糟地一片,折腾了这么久。
他走到那破了的窗子前,一把将残损的木头拽落,空洞洞的夜色里陈茜反倒是看清了些什么。
“子高,回来吧。”
遥遥地后园败了的树,不高不矮,绕过了围墙,那红色的衣裳坐在树上艳色的衣裳荡在夜风里。
红衣笑起来,却是嘲讽,“陈茜,你不信我,何苦寻我?”
“夜里凉,这么久了,下来吧。”看这样子,他是故意地从府后越墙进来不愿让人看见,顾不得那惊莲一时四处乱闯,被人抓住了却激发了寻主的天性。
那么也就是……自己寻了多久,他在这坐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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