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之中的气象自然不同,虽是入冬,但是犹可见得四下林木若能成荫必将恢弘无比,尤其是一些藤蔓绕在廊上,还有些青碧色的影子。
韩子高万没想过如此顺利。
他像被请一样地请了进去,门口的人见了是身红衣,只等他报上名来就带他进去。
“相国,此人身有利器……”
“无妨,带他进来吧。”今天起来又觉得这肺火不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老了,陈霸先不得已服了药,原是顶不喜这些药石的法子,年轻时候更是小伤小病都熬着过来,如今有了千秋,愈发地觉得自己是不如当年了。
这样的感觉对于一生拼杀的人而言其实很不好受,尤其会想着在暮年的时候去握住一些什么,留于后世,福泽子孙。
一树腊梅,主干微弯,绕出个红衣的人来。
石亭里放下那棋谱,抬眼看看,这孩子果然是不同寻常,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府里的气势迫人,朝堂之上的幕僚入了相国府都畏手畏脚起来,走得一副惶恐样,这韩子高却是分毫不乱,望见自己坐在这亭子里,四下也没有别人,干脆地想也不想过来。
陈霸先笑起来,“你胆子很大。”
韩子高站在那里想的却是自己是不是要行礼,“相国?”他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他是相国,陈霸先颔首应了,“你坐下吧,也不用什么虚礼。”
“便是……县侯叔父?相国为何亲临府中,子高不过区区一个下人,值得相国编了谎来骗?”
“我怎么骗了你?”陈霸先有些好笑,“我所言哪一件不是实话?我是相国也好,一个相国府上的门客也罢,对你而言……可有分别?”
韩子高突然觉得这个人不过是几眼的机缘,却非常了解自己,“是。”说到底他是不是相国同他并没什么分别,他只想知道他要做什么。
“会不会下棋?陪我下一盘可好?”
他干脆地摇头,一点兴趣也没有,陈霸先这么望着,韩子高眉心散乱的朱砂淡淡颜色同这衣裳一般,没了些太明显的年岁和那性别的界限,却又是一双眼睛看得人锐利无比,丝毫不见怯懦,韩子高这样子……
陈霸先忽然低低笑起来,他这样子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小野豹,果然……一点也不懂得听话。
相国,他自认位居百官之首,什么模样的趋炎附势和刚直不阿都见过,这孩子哪一种都不是,他还有自然而然天生带来的傲气和凛冽不让的性子。
老去的人就总是羡慕起这些年轻人的冲劲。
“今天可是你自己来的,既然不想下棋,那便说说正事吧。”陈霸先把玩着那棋子,忽地按在了中心,“你看,一步一步,顺理成章,哪一步若是偏了,我都成不了赢家,你也该懂得。”
“可是子高以为,偏了,或许还有机会再寻生路,但若是这棋弃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所以我在等你。这棋弃是不弃,可全在你身上。”陈霸先颇有些高兴,松了那棋子去,“我听闻……你当日射落我陈氏军旗之时可是丝毫不见顾忌,那时候我就觉出了,这一次他找回来的人很是不同,果然。”
“相国,醉鸾梦可是真的无解?”
陈霸先好整以暇命人上了茶,等人下去了缓缓开口,“自然是无解,不然我为何如此费力,每一季都要替他压制,他可也是我亲侄。”
轮到韩子高笑得肆意,“亲侄?相国,我总也看出了……若不是这么压制的法子,相国如何能保县侯一定听命?相国推举县侯军中威望渐升,若没有一个稳住他的办法,自然是不可能完全放心的。”
难怪上一次郁书的事情,陈茜能够笃定他叔父会相信自己,是因为他自己被陈霸先牢牢控制住。
相比之下,同尚且年轻气盛又喜争功的陈顼而言,他叔父当然会选择信任他。
韩子高想起来那一日书房外他无意中听见的话,陈顼在催他兄长自立,为何陈茜一直如此死心,除了所谓的孝义,原来……也是性命还在他叔父手中,韩子高一夜思量,不曾真的安稳,忽然就把前后连在一起。
这等权贵之间的手段,再不要提什么百分百的信任。
可韩子高记得陈茜说起叔父时候的目光……天下间陈茜唯一能够真正藏了锋芒藏了棱角对待的人,恐怕也只有他的叔父。
“为什么……我今日来此只是想要知道,相国为何不把这一季的药送去?”
“既然是做好了铁链,那笼里的狮子不听话,自然是要锁起来,难道我会白白浪费这法子?”
韩子高听了这话突然异常激动,“你当他是什么!”
“放肆!”陈霸先也沉下了脸,“好言相待是我还看得上你,陈茜在我面前可也不敢这么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他找回去的男宠?还是觉得你这面上生得好,就以为自己能控制他了?”
“控制?”韩子高异常厌恶这种说法,陈霸先却好似只有这种手段,“相国可想过,如果没有这种法子,相国于县侯犹如亲父,有了这种手段,这一层信赖永远也有不了,这信赖的最初根本就是被相国先毁了。”
“你懂什么!”陈霸先却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眼前这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他倒好象不是来受自己威胁的一样,“一个被人收了的孩子,这一时觉得他对你好了,你想没想过,你若是不像竹公子,他一开始怎么会想着带你回来?你同他之间不过也是场利用,现在他先输了,就要看你愿不愿意救他了。”
韩子高并不失落,竹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他的骨散尽了,说好了,以后都会好的。不论如何,陈茜对于他死亡的愧疚已经让他自己不清楚究竟爱过与否,又是想在谁的身上去找谁的影子,总之这一切过去了。
他笑起来很美,陈霸先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韩子高若为人间殊色绝不为过,“相国一直在暗示子高,可惜我并不知道他原本要做什么?他不曾同我说起。”
“我听闻他很护着你,却不想到了这个地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同你回会稽?”
“我……”
“他来拒绝了我的药,原本一切都是他自己应下的,那暴君未死,这消息想必告诉了你也无妨……他原是准备送你去杀侯景。但是现在陈茜反悔了,你说……一个反悔了的废物,我救他何用!”
冬日里的梅树未曾开花,小小的花苞立在枝头。
韩子高突然觉出了某种悲哀。
陈茜的张狂不可一世,暴戾无常的念头,人人都怕他,生死似乎都是他一时之间的决定,现在韩子高见了陈霸先,他突然觉得……
原来陈茜他也不过枚棋子,是不是当年的事情只是一个诱因,而这无法获得全部信任的一切才让陈茜愈来愈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被逼在一个极端里,给了他一切的叔父却又同时让他忘记自己的心,也用这样的心机控制着他,告诉他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难怪他会反反复复地去试探去确定些什么,难怪他其实很难相信什么感情。
这样扭曲了的处境,陈茜一直这么看似平稳地过下去。
“我杀侯景?”韩子高笑得带了不掩饰的轻蔑,“相国可是太高看子高了,子高就算是再适合习武究竟时日尚短,这样天大的事情半点差错都不能出……恐怕真是担当不起。”他还不至于急功近利,这种事情恐怕就算陈茜能够有机会接近他,也不一定真的能够成功,何况是自己?
“不,你不用这么急着推脱,想一想,他有没有同你说起过其他?比如……这衣裳绯莲红的来历?”
韩子高突然觉出了几分不对,往日一路听说的种种只言片语凑在一处,“用这颜色炼蛊……然后……”
“侯景当年一朝失势犹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你可知道他最后处境凄凉,不得不溃逃沪渎,具体方位至今无人得知,我部亦有所打探,如今他神智不似当年,可谓昏聩多疑,愈发疯狂地寻找永年的法子,若不这样他怕是害怕自己熬不到什么东山再起的时候了,这种心境。。。。。。试想,要是突然再给了他一件绯莲红……这通灵的地下热泉催生出的莲华色,又能寻个真绝色的人去,你说他会不会……。”
韩子高突然笑得很是肆无忌惮。“我竟不知道,这一江南北的霸业,陈氏英明神武,最后却要这么个法子来枉算心机么。这算是……是个j□j的法子?”
“这法子着实不够高明,只不过高不高明没有用,如今他在暗,我们在明。只能找到侯景的弱点击破,想一想,他一世已经沦落至此,权势不再,心思多疑,却又曾经问鼎天下,还有什么是他最大的弱点?”
“他怕死。”
“不,不是怕死,他只是怕自己死在手握天下之前,他被心里的仇恨蒙蔽昏聩,只怕自己死时大仇未报,所以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不过就是为了耗着寻见机会,机会没有等到,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天下被人毁于一旦……他怎么甘心先死?尤其是他造孽太多,夜夜不安,这法子在占了台城的时候就一直在寻。所以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当年没有立时杀了陈茜,他一直在寻殊色,却不想是个男子,这下称了侯景的心意还能折辱仇家,心里自然得意。”
“有人曾经看见过当年暴君当政,有人身着红衣,后来城破……只见那衣裳被扔在宫闱之间。若按相国所言……侯景逼他穿这颜色……然后……为取其精气?”韩子高隐隐约约觉得是在什么时候从侯安都那里听来的,却一时想不起来具体,和陈茜所言拼凑起来,好像前因后果明晰了,却又更乱了。
天色大亮之后。
忽地遥遥地相国府后的庭院起了争执的声音,韩子高只听见似乎是女子的呼喊,就见陈霸先微微蹙眉,“来人,去看好了小姐。”
“小姐这会儿醒了,一直在哭闹……奴婢看着……也是憋闷过甚。”
“说我一会儿就过去,请小姐先用早膳。”
“是。”
陈霸先听着女儿又闹了起来,不由更是看向韩子高,“你可知你这容貌惹了多少的争执?真是不同寻常……这一次,纵是没这前尘的影子……我看侯景也放不得你。”
韩子高渐渐挑眉突然平静了脸色,“相国可知道我不喜人言我面有殊色,此等事情……子高不是竹公子。”
“是,你自然不是竹公子,竹为了沈妙容一味忍让,而你……我想……”陈霸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眉心散开的莲花瓣,“城里的孩子不会有这般风俗,你原是哪里人?”
“会稽山阴人。”
“所以,没了药,他不过是在拖时日,时日到了,陈茜就要还他那年自己欠下的债,他早就是将死之人,只不过这死期被我千辛万苦寻来的法子拖延住。可这最后的时日,他却选了会稽……韩子高,你明白么?”
下意识地去摸那剑柄,某种习惯了的动作。
他明不明白,他明不明白。
陈茜最后的时日还选了你的家乡。
韩子高想起晨起案上那些剥好了外皮的石榴。
女子的呼喊一直未停,陈霸先丝毫不急,日光起来,温度渐渐缓和多了。
梅树上的枝桠微微探头,韩子高静默却丝毫不见怯懦。
他想起了一件事。
陈霸先黑白棋子轻轻拾起了,把玩三两下牢牢握在手中,“你不要急,想一想,给我一个答案。若是不去,那也好,同他回去看看家乡,或许就不用回来了,你一个山野间的孩子能最后伴着他……也算是不枉此生了。”云淡风轻却又嘲讽十足,“今日浮云遮日,想来会稽那边比这里缓和些。”
韩子高突然想起来,以前会稽村口的婆婆总是说起的故事,醉鸾梦。一个老婆婆不断重复的荒诞玩笑,在他见到了陈茜后得到了证实,那么……如果那个婆婆真的同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她会不会知道这个毒还有没有解?
陈霸先骤然松开五指。
黑白两色交叠成了飞灰的齑粉。
“韩子高,侯景之事,你去是不去?”
府后的绣楼,玉华阁里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瓷碗,“小姐,小姐别嚷了,前边待客呢。”
“待什么客?爹每一次不愿见我都寻了这般的借口!”榻上那金纱芍药的袖口一转,立时又落下了珍珠来,晶亮亮地顺着脸颊滚,“爹他……他就是不疼我了……”
“小姐!小姐万别哭了,再哭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哎哟这可是……”急得一个个不明就里的下人们堵在那绣楼的门口团团转,晓衣在一旁扯了块帕子忙着给擦眼泪,眼光一转,“小姐,相国既是在待客,不知是不是什么难得的贵客,小姐快收声别吵着了相国的正经事才好……”
陈见琛一听了这话立时顺势又嚷了起来,“贵客!什么贵客比女儿还重要!我倒要看看!”
下人堵在门口处,“这可使不得,今日这客没人见过,却是个红衣的年轻人。石亭中说话呢。”
晓衣听了这话手下的帕子一个不稳,陈见琛立时收了眼泪好好地站了起来,“红衣?什么样的红衣!”
“很……看着便不一般的颜色……”支支吾吾也不好形容,心里又怕得罪了这位难伺候的主儿,陈见琛心里思量一刻,眼睛瞥着丫头晓衣轻轻一动,便让这聪明丫头明白了,立时转了身。
玉华阁里众人眼看着小姐伤心欲绝,四下一阵惊呼。
(https://www.biquya.cc/id15495/8231023.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