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清幽竹林。
中间劈开了一小条窄窄的石板路通往竹苑,韩子高晨起已经才刚刚天明不久,却见了他已经出去。韩子高拘捧水在面上,睁开眼睛,水里的人影散乱着变了形,什么东西变了,什么没变。却是散了的朱砂,三瓣凋了的莲花。
"县侯在竹林相待。"离兮捧了早膳,传了话。
他坐了一会儿才出去,陈茜想把那笛子葬了吧……可是……韩子高也明白一件傍身经年的物件突然就说着放了有多舍不得,何况他们的这些物事都是带了太多的感情在里面。
一支笛子,一柄剑。
竹林中的人还是很随意地把玩着那只温润的竹笛,日日地放在身上,习惯了它的重量。
离得不近,已经能够透过几扇月门望见对面的回廊下有一身分外昭彰的颜色转出来,红色的影子慢慢行进,绕进了竹林。
隔了这么多年,陈茜透过层层的竹叶再一次望见的,终于是他真正想要找到的人。
连那颜色都能够荡开满林的凉薄气息,幽僻的竹林,满满都是他当年的愧疚,谁不曾年少轻狂,为了努力地去试着找到一摸一样的光芒,最后因为竹的惨死反倒是彻底地让陈茜忘记了真的想要记住的人是谁。
模糊了的概念,清晰地只有他视线里眉心散开的砂。
陈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再是中空的竹子清润而温缓的气息,全然都是带了棱角的刺。手里的笛子握得死紧,终于还是伸出手,拿到了韩子高面前。
"我忘记了说最后……最后他的死……他的一切,都在这笛子里。"
竟然是颤抖着的手间,不知道是因为带起了仇恨还是真的……有些不能控制,他红了眼睛。韩子高一把接了过来,那墨玉色的人转过身背对着自己,"我……后来被陈顼他们救了出来,自然不会有人去费力找一个男宠……他被留在了侯景身边,也可能是在这建康城里住了一段吧……后来侯景的天下坐不稳,建康被攻破的时候,他遥遥在江上冲我喊的话,他说他亲自千刀万剐,把竹……丢了出去喂了野狗……"
韩子高明显发觉了,这笛子沉得惊人。
而且……细细地翻过来看,那本该是出音的小孔却被什么堵住了,好像是怕什么洒出来一般。
"这里面是什么?"急急地问,越发地觉得拿在手里有了分量,陈茜一直带着它,这么多年早便是习惯了,"侯景在皇宫的正门上用血给我留了几个字,让我若是想找故人,就去寻他的旧物。我死命地派人去找竹的尸体,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去搜了整座皇宫……还是只找到了他的笛子……"
韩子高一步站在他面前,"陈茜,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那几乎是通红了眼睛的人却突然探手覆在笛子上,一阵清晨微风穿林而过,带起青色修长的竹叶摆动,"他没有家……一辈子都在被人利用,我不知道该让他回到什么地方去,不如,就散在这里吧……这里都是竹,都是他的家。"
手指使力一震,韩子高只觉得他内力而出竟然生生地断了那竹笛,"这是!"
风过,顺着带起的漫天飞白。
陈茜拉过他的手,闭上眼睛,"他的骨头碎屑……我找到的笛子里……都是人骨的碎屑……"
"千刀万剐,被畜生碾碎了的……"
远远竹苑的门边,有素白精细的绣裙,工整的凤尾竹坠在下摆,那平色惨淡额角破碎的女子含泪远望,一声低呼却是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一年,吴兴的竹林,天边的血光都被他一身白衣扫得干净,轻轻开口:"无姓无名,无父无母,便以竹代之吧。"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手中一动,笛在唇畔。
他散了他的骨……他终于肯放他走了。
韩子高突然转过身死死地抱紧了他。
青绿色的竹子……缠绕起来的红色衣裳,韩子高抱着他发了狠,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发狠,只觉得一切都是世事荒唐,竹是个可怜人,沈妙容同样也是个无辜地受害者,为了这些连女人最后的尊严都保不全,他们都应该诅咒陈茜不得好死,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又何尝不可怜,这么多年,陈茜又是怎么日夜带着他的骨屑…韩子高听得出来,他或许以前对他非常不好,却也并不是真的只当他是个玩物。
一直这么若无其事地生活,别人都说县侯那之后脾气越来越大,根本就是喜怒难测,谁知道他受过什么刺激……夜里……又会梦到什么旧日的情景?
很久没有说话,韩子高拥着他不动,觉得出他胸腔起伏,却再也停不到什么话语,直到那风过,散开的点点灰白都落了尘埃。
"你放开他了,竹会去找到他想要找的人……放过了他们,就可以放过你自己。"韩子高闷闷地抵在他颈侧开了口。
声音很低。
陈茜确是笃定的声音,"竹,我不会改变决定,你的死我从不否认是我一手造成,但是如果再选一次……还是会让你同他走。我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如此。"
是,他是陈茜,他可以因为一时的欲念不择手段,但是这样的前提是不会影响他陈氏的大业。
韩子高反倒是慢慢地笑了,"你这么说……就还没有疯。"松了手,想要离得远些,却被他又拖了回来。
"你怕了?"
"我从来不怕你。"他终于在一切都明白了之后释然了,直直看着陈茜的眼睛,左臂今日没了什么疼痛的感觉,被他拖着另一只手拽到了身边。
"看着我。"陈茜盯着他的眼睛,眉心散开的朱砂。
"我当日在溪畔说过,跟我走,许你一世荣华。"
"我还记得,可我并不只为了什么荣华……"韩子高蹙起了眉心,却引得陈茜落吻其上,"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期限,你可听清楚了?"
韩子高突然盯着他的眼睛,这一次……终于能够看得见一些悸动,不再是深得让人不安。
"一世的意义,你懂不懂?"
"放手……"
"韩子高,你要记得,你的名字是我给的,你的朱砂是为我而乱,这一世,你可要记得当日溪畔说过的一切,一世便是一世,那时候起……你已经许下了今生。"
那绯莲红色的人到底是少了一只手臂的气力,被他锁在身前呼吸交叠脱不开,两个人对望,陈茜再度开口,"你乱了朱砂,我散了他的骨。这一世的期限或许并不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要记得,韩子高,你答应了跟我走。"
莲绯子碧,高华不染,莲华一样的气息忽如起来动了天地。
他看着陈茜眼底竟然也能够浮起的期待,这口气说得不急不缓,霸道得仍旧是那长城县侯的气势,韩子高无从反驳。
也不愿再说什么。
都过去了。
"一世就是一世,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同你走。"
他的手在自己腰侧又有些奇怪地颤抖,陈茜突然松开手,笑了起来,"或许你哪一日后悔了也来得及,这么看着,这一世也许真的并不长。"
他大他数岁,这口吻突然地说起来,韩子高也浮上了笑意,"是,若是你哪一日看不见,听不得,动不了,也再不能威胁我什么,或许我会用你送我的剑杀了你。"
他无心地顺着说了出来,根本就是毫不在意,陈茜却突然有些触动一样,本是向外走,微微一顿,回过身来望他半晌,"怎么了?"
"无事……离兮?备马,进宫。"
韩子高的手臂带了伤,密训进行了两个时辰便先放下了。
莲池里面温度比外界热得很多,和侯安都分开,一出来韩子高先想着去寻处水来减减闷热,仍旧是不太习惯水中自己的样子,胡乱地打湿了额前的头发,也懒得顾忌什么,贴在额上就起了身。
刚一起来才觉得身后有人。
韩子高突然拔剑回身却自己知道已经来不及,那人很明显周身压抑住的戾气就在自己极近的地方。
转了身愣住。
一个暮年的老者,不过是一身云纹的金边长袍,负着手带了打量的神色望着自己,从容淡定,反倒是韩子高拔剑相向一脸警惕。
老者见他剑光一动丝毫没有什么惊讶,不退不避,直直地站在他对首,韩子高完全没到是个发鬓斑白了的老人,一时错愕只能是匆忙收了剑,"你是……"
那老者笑起来摆手,"你是韩子高?"
"是。"
"很漂亮的孩子。"
韩子高从来不是懂得一些无谓礼数的人,反倒是奇怪这府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年纪已经过了半百,却明显一双眼睛很是凌厉,刚才隐隐觉出他的戾气,这时候见他开口说话却又全然藏了起来,"阁下是?若是不便告知,那子高也要回去了。"他听了人家说他美便有些负气,收了剑抹了把颈上的水渍就要往前走。
"回来。"很是沉静平缓地对他说,还带了些无奈。
韩子高也不再理会,既然来者不明身份,他就也不用听他的命令。
"我竟不知道他养了这么个野性子的孩子。"身后的人见自己不转身喃喃地念了一句,这倒是让韩子高彻底不悦,转过身去压下怒意,"若是县侯之客,不该闯到了后边来,若是县侯相识,想必也不会这般言辞,阁下好自为之,一会儿自会有府人相待,子高只是县侯侍卫,不便耽搁,这就要回去了。"
说完了又是甩净了那手上的残水,冷冷地扫了一眼那金线的滚边转身继续往前走,这周身该不是一般的人,只是他如何这么乱闯到了这里?
"你多大年岁?"
没人应答,那惊人眼目的红衣就要彻底走出了这通往莲池的僻静小道,老者不得不再度开口,"看来陈茜没教会你听话,这倒不像他的风格,我记得他以前只喜欢听话的孩子。"
以前,听话的……
"你是什么人?"韩子高蓦然回身,觉出了这人一定不一般,却又想不透如果是大人物来府上怎么会连个下人的影子也看不见,虽然这人对自己说话已经算是极不尊重,到底敬他是个长者,韩子高半天憋着的怒气没有发出来,看着已经是剑拔弩张带了刺一样。
"看样子……生气了?"这孩子一生气的样子格外炙烈,眼底的光芒可就不是以前的凡物比得了的,老者微微打量了半晌,突然开口,"回答我,多大年岁了?"
"十六!"倒要看看这人是要来做什么,还想问出点什么来?
"那可比那年的孩子还要小一些了……这眉眼却像得很,只是你这模样比他还要好,难怪陈茜寻了你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县侯之命我有自己的职位,也按规定受训。"
"这口气就不像了……哈哈,有趣!"竟然很是满意的神色,那老者背过了手,慢慢向着韩子高走过去。
侯安都拿了活血的草药返回来,韩子高每日定是不会安心养伤,那手臂恐怕总要费些时日才能好得了,这些都是以前随军时习惯带着了的东西,自己留着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干脆都拿来给了他。
却不想走了一路没同他遇见,快要返回了莲池外又听见了韩子高的声音,这口气明显是在质问什么人……不对,这里除了不会轻易开口的影卫不该会有别人。
侯安都迅速掩了自己的动静,贴立在两侧的山石之下慢慢靠近声源,别是这孩子又惹出了什么事情。
"绯莲红啊……孩子,你知不知道这衣裳有多难染?非得这莲池里的红莲才能出这样明显浓烈的颜色,此地四季如春,下有热泉,可是千年难寻的宝地。"
"哼!无稽之谈,一件普通的料子罢了,用了些不一样的染料,你当我是那听信玄术之人?"
"看样子他似乎是同你说了一些什么……不过你既然穿着它,那日后也不过是一样的命。"走得近了见了韩子高明显得戒备颜色,又是一阵笑声,"别紧张,我可知道他的底线,这里可是莲池,里面都是他残酷训练出来的影卫,只认命令不认人,他们只知道保护他和这绯莲红的人。何况,你还有用,我怎么会伤你?"
韩子高不由惊讶,这人竟然知道影卫的事情,"你到底是谁?今日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他渐渐开始觉得此人似乎什么都知晓,而且似乎……他并不把陈茜放在眼里,秋意渐凉,老者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是站得笔直,看他更加的疑惑反倒是轻松地模样,"这几年身子倒是不如往日了……唉……同我顺着这山石绕绕吧,今日全然没有恶意,你也不用这么戒备,不出去,就在这地方走走就好。"
想看看这一次的孩子,不一样,却更加让人错不开眼目。
但是很明显,这可不是会乖乖听话的竹。
他为什么要听他的命令?"恕子高实难从命,本为县侯近身侍卫,自然听令于他一人。"言下之意我怎么知道你是敌是友,怎么可能同他个全不认识的人一处,何况韩子高也是能觉出来的,这人分明示故意掩饰下去的戾气,不会只是个简单地宽袍老人。
"只听令于他……这倒是好孩子。只是最近也到了日子,平日里你看着他,可有什么奇怪的变化?"
奇怪的变化?
"比如……会开始气力不继,莫名颤抖?或许这几日还好,也许过一阵……"
韩子高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知道什么?"
"明言也好,我是相国府上负责来送药的门客,也是多年的相交了,这等秘密的事情,相国自然都是安排些可靠得老人来办,你尚且年轻,这些旧事了,恐怕陈茜不曾对你说起吧……"
竟然是相国府上派来的人!难怪能够如此口气,看着这年纪也该是多年跟着陈茜叔父之人了,知道这些事情,既然能来送药……那恐怕什么都该清楚。
"他的毒……你所言可是醉鸾梦的压制之法?"
这下倒真是让那老者有些惊讶了,"他竟然让你知道了醉鸾梦三个字!当真是不要命了!"忽地意识到压低了声音,"致命的弱点曝露……哼,再不用想活了。"说完了抬眼重新看这绯莲一色的人,"这一次……看来不一样了。他竟然肯让你知道这些……那他就是真的上心了。"
"药在哪里?"
"只要他不饮酒,晚个一日两日没什么大的妨碍,他当年因为没有解药而被强行压制住的醉鸾梦如今只会一步一步极缓慢地发作,只不过恐怕越是这样……"
确实,越是这样,越可怕。
"你知不知道他今日突然进宫是为了什么?"那老者突然好似生了极大的气,格外凝重地问韩子高,他自然不能随意说起,摇首,"不知。"
"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就算是真的认定了谁又能做什么!"说完竟然就大步拂袖而去,韩子高越发地没了头绪,却只想起了他从昨夜开始,一直到今晨渐渐开始有的反常。
以他的身手,那种因为间歇控制不了而颤抖的感觉是决计不该出现的。
"你站住!"韩子高再次拔剑,"你既然是相国派来送药之人,那现下药在何处?"
那人再不理会走得远了。
"子高!"
乱了心绪,正左右不得其法,突然有人唤自己,假山之后侯安都突然闪身出啦,一把拉着他至了暗处,"嘘!"
"怎么了……侯大哥?"低头看见他手里还带着捆草药,"我只是断了骨……又不是真的废了,哪用得这么精细的药材……"
话没说完被侯安都迫人的眼光止住,"方才那人是谁你可知道?"
"侯大哥也看见了?"
"我听着不对,躲在了山石之后。"
"他不是自己说起了,是相国府上的门客,也一直跟着陈氏多年。"
侯安都摇首就欲解释,突然却又犹豫……那人来此恐怕真的是要出事了,何况侯安都方才一路过来所见,从府前到这隐蔽的地方,竟然全被人退散了闲杂人等。
更巧的是……他竟然无意中听见了那人说起陈茜最最致命的弱点,侯安都一时无法确定事情的利弊,见了韩子高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反倒是安下心来。
起码这孩子一时半刻还没被卷进去,更何况韩子高到底还是年轻,不管不顾地念头一起了就谁也拉不住,万一让他知道了他又出了什么事情那可就真的坏了事。还是先等县侯回来禀明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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