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行军,罗青桃刻意放慢了速度。
比如,卯时天色已经大亮,她偏要等到辰初才吩咐拔营;傍晚时分到太阳尚有一竿高的时候,她就早早地吩咐安营扎寨,埋灶做饭。
就连中途休息的时间都延长了一倍不止;若是遇上阴雨天气,她更是干脆驻军不发,非等到天色转晴不可。
对此,书呆子自然是看不惯的。他每日跟在罗青桃的身边,总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这件事,不停地替落华城的百姓们请命。
罗青桃却是铁了心肠,半点儿也不为所动。
如此数日之后,书呆子终于忍无可忍,硬着头皮到赤营队伍中去把霍红英夫妇请了过来。
罗青桃在外面转了一圈,一回帐篷就对上了几道审视的目光。她并不意外,坦然入座之后,便向书呆子露出一个疏离的笑容:“这是做什么呢?三堂会审吗?”
书呆子的脸上有些尴尬。他掩饰地轻咳一声,移开了目光。
霍红英冷笑道:“三堂会审?如今你是大将军、三军主帅,谁敢审你?你就是把这二十万将士的性命拿去作儿戏,谁又敢说你什么?”
万安慌忙按住了霍红英的手,向罗青桃赔笑道:“小姐不要多心,我们没旁的意思,只是……军务紧急,像咱们这样慢吞吞地走去落华城,终不是办法!罗家军一向以行军神速著称,南越贼子只怕早已接到了咱们增援的消息,正在严阵以待……咱们这般耽搁下去,岂非贻误了军机?”
“万叔所言,甚有道理。”罗青桃淡淡地笑着。
书呆子黑了脸:“既然有理,咱们就该轻装简行,加速行军!刚出发的时候明明好好的,你自己也说过‘兵贵神速’,如今为什么……”
罗青桃斜睨着他,悠悠地问:“那么着急做什么?这会儿南越贼子已经把个落华城围得铁桶相似,咱们赶着去送死吗?”
“罗家数百年来,从未有贪生怕死之辈!”霍红英狠狠地剜了罗青桃一眼,脸色十分不善。
“既然以前没有过,就由我来做第一个好了。”罗青桃满不在乎。
此话一出,直气得霍红英脸色青黑。
罗青桃在三人脸上扫视一圈,淡淡道:“如果你们没有旁的话说,这会儿就散了吧。行军的事,我自有道理,你们就不必多说了。”
书呆子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黑着脸色愤然离席。
万安也要搀扶霍红英起身,后者却向他丢过一个警告的眼神,随后眯起眼睛看向罗青桃:“你该不会是想毁了大梁国吧?”
“怎么会呢?我生是大梁人,死是大梁魂,誓要与大梁共存亡的。”罗青桃眉眼弯弯,笑得很真诚。
霍红英却觉得她的笑容分外刺眼,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鬼才信你!罗家几百年来用累累白骨铸就的威信,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被你害得土崩瓦解,你岂是个忠孝仁义的人?依我看,太上皇把这二十万兵马交给你,简直就是在自寻死路!”
罗青桃沉默不语。霍红英便继续道:“我实在不明白,罗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一个女儿!坐视百姓深陷水火而不救,你还配称是罗家人吗!”
“也许……不配吧?但你还是要听我的吩咐。”罗青桃漫不经心地笑着,好像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霍红英气得几乎跳脚。万安忙扭住她的手臂,拖着她往外走,同时不住地回头向罗青桃使眼色。
罗青桃安静地看着二人相互拉扯着走出去的背影,缓缓露出一个苦笑。
她的红姨一向嫉恶如仇。这次很不幸,她就是那个“恶”,所以霍红英跟她反目成“仇”也并不奇怪了。
但罗青桃并不打算妥协。
这几日在行军途中,她想了很多。
罗家为大梁抛头颅洒热血,赤胆忠心数百年,结局如何已经有目共睹了。
赤营只剩了这五千人,难道还要走从前的老路吗?
她不甘心!
罗家祖祖辈辈用性命守护着大梁,却从未向大梁百姓要求过什么。如此大仁大义,换来的结果却是百姓的遗忘和唾弃!
罗青桃没有先辈们那么高尚的品格。她希望赤营的牺牲、这二十万将士的牺牲,能换来大梁的和平,也能换来百姓的爱戴和敬重,更能换来天下人对安宁和平的珍惜和敬畏!
罗青桃知道自己的这种思想很狭隘很可耻,但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
当日祠堂之外那一场前所未有的屈辱,深深地烙进了她的心里。被迫焚毁祠堂的那一刻,她已经将罗家数百年来代代凛遵的那一篇家训,毅然决然地在心中焚毁了。
所以,即使此刻众叛亲离,她依然要一意孤行!
小亲兵石头守在门口,见没有旁人来访,便轻手轻脚地溜进来收拾茶盏。
罗青桃早吩咐过不许随意进出帐篷的,但这个小兵显然并不把这条命令当一回事。
最难得的是,罗青桃竟然也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小兵的神出鬼没。
罗青桃靠在桌旁歪坐着,安静地看着石头忙碌,对这个小兵的细心麻利大加赞赏。
石头的动作渐渐地僵硬起来。
他红着脸多抹了两遍桌子,垂首道:“小的一向笨手笨脚,要有不妥当的地方,将军只管教训……”
罗青桃展颜笑了:“你这差事当得比宫里的老嬷嬷们还要好。我便是想挑你的错处也难,还教训什么?得亏我早知道你从前是喂马的,要不然呐,我还以为你是宫里的哪位总管调教出来的呢!”
石头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的神色。
罗青桃背过身去,偷偷地笑了。
石头看见了她这个笑容,立时着了急:“将军,小的是当兵的,不是那什么……小的家里只有小的一个男丁,还等着延续香火呢……不是小的不识抬举,实在是宫里那差事,当不得的啊!”
罗青桃一个没忍住,抚掌大笑起来。
合着这小子以为她要他进宫去做太监吗?
他一定是被“宫里的总管”吓怕了,只顾忧心,竟忘了她早已是回不得宫的了!
看到小兵脸上既尴尬又惶急的神色,罗青桃心情大好,忍不住想逗他:“你既然知道是抬举你,为什么不肯?我身边少人伺候,难得遇见个顺眼的,自然舍不得放过你!你放心,回宫之后我就叫你做水湄阁的主事太监,任谁见了你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石公公’的!”
“将军,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可以给您当牛做马,唯独进宫……小的家里还有老娘要伺候,不敢造次啊!”石头吓得都快哭了。
见他当真,罗青桃略有些不忍,却还是按捺不住玩心,装作为难的样子皱眉道:“你不肯吗?可是我身边真的很缺人手……”
石头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摆手:“不会缺人手的!九娘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明后天就到了!”
罗青桃缓缓地坐直了身子:“你知道九娘?”
“小……小的有位堂兄在宫里做侍卫,所以……”石头小心翼翼地解释,额头上很快就冒了汗。
罗青桃眯起眼睛细看他的脸色,石头却已恢复了从容,咧嘴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罗青桃再看不出什么,便点了点头,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依你看,咱们这两日是不是走得慢了些?”
“小的只管跟着将军走,旁的事情一概不知。”石头站直了身子,凛然答道。
“如果我一定让你说呢?”罗青桃穷追不舍。
石头想了一想,正色道:“这几日将军整肃军队效果显著,行军反倒慢了下来,定是将军刻意为之。既然是刻意为之,将军此举必有深意,那就不是小的这等寻常士兵应该问的了。”
“你倒是见事明白。”罗青桃大加赞赏。
谁知石头是吓怕了的,听见罗青桃夸他,他非但不欢喜,反倒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缩,随口接道:“都是主子素日教训得好!”
“主子?”罗青桃凛然一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君洛手底下暗中培养的那批人,比如九娘和冷魅,就是称他为“主子”的!
是她想多了吗?
小兵意识到失言,脸上立时变色,说话也开始不太清楚了:“小的的意思是说,小的从前的队长……”
“哦?”罗青桃随口应着,面上波澜不惊,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不怪她多想,实在是石头的表现,太像是欲盖弥彰了!
他会不会真的是君洛的人?
这个念头似乎很荒唐,可是罗青桃总是忍不住这样猜想!
离京已有多日,君洛杳无音信,罗青桃假装不在意,心里却总像是有一根游丝漂泊无依。此时从石头的话中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就如同炎夏之中捕捉到一丝凉风,虽然微乎其微,却让她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石头看到罗青桃的脸色,心下更慌。
他端起桌上的茶盘,连连后退:“将军,小的下去洗茶盘……”
“去吧。”罗青桃微笑着挥了挥手,一点为难他的意思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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