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至柔呆立当场,良久无法回神。她方才明明在神都苑主持临淄王长子李嗣直的生辰,那北冥鱼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袭击了临淄王父子,自己与父亲被视作凶嫌,不单要被扭送大理寺,甚至连占风杖也要被当作妖人法器给撅折了,怎会回到了灵龟阁,而那日的贼厮怎的又来了?
薛至柔头痛欲裂,以手扶额,踉踉跄跄险些摔倒,连眼前这人也起了重影:“你又来做什么?吵架没吵够吗?”
斗笠一抬,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庞,少年诧异道:“瑶池奉这是什么意思,鄙人乃是头一次造访,请瑶池奉解梦,何故说我又来?”
薛至柔听他这般说,神情愈加茫然,眉头微蹙,未及再问,就见唐之婉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闪出身来,眼冒贼光,低声在她耳边起哄道:“没想到那破斗笠下面藏了个这么俊俏的郎君,难怪你饭也不吃了,得了,我出去给你带点吃的回来。”说罢,唐之婉快步出了门,撑着油纸伞须臾融入了泼天的雨幕之中。
若说方才薛至柔是头晕眼花,此时则是目瞪口呆,她强行稳住心神,与那少年一道坐回桌案前,良久才尽量自然地说道:“今日如是大雨,不知明日如何。”
“瑶池奉莫不是担心明日北冥鱼入京洛之事?”那少年接口道,“鄙人听说瑶池奉无所不通,难道不会观天象吗?”
还是如前一般,带着戏谑甚至是挑衅的语气。若说方才薛至柔是怀疑,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尚处在北冥鱼入洛阳的前一天,她表情一时失控,小嘴张得溜圆,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先前的经历只是黄粱一梦吗?可彼时的感受却是那般真实,与此时别无二致,耳得为声,目遇成色,没有分毫虚妄。
薛至柔手扶胸胁,尽量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快速回忆:当时她坠落入水,呛咳难捱,只觉灵魂出窍被吸入了占风杖的罗盘中,而后就又出现在了这里,回到了两日前那个大雨如注的午后。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匪夷所思,却也真实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薛至柔望着那少年腰间那张诡谲的人皮面具,像是炸了毛的猫,顿时起了防备,而且无论她如何变换坐姿位置,总觉得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在盯着自己。
少年觉察出薛至柔的异样,发出一声嗤笑,抬手将那面具解了下来:“瑶池奉不会还怕这个罢?”
薛至柔也不否认,只道:“可否借我一观?”
少年将面具在手里掂了掂,似是觉得薛至柔的要求有些奇怪,但最终还是递了上去。
薛至柔接过,只觉得那面具触手微温,竟像是人的体温,十分诡异。
那夜她梦到了这人皮面具,絮絮叨叨不知说着什么,而她落水后亦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不知她的遭遇与这玩意到底有没有瓜葛。
见薛至柔半晌不吱声,那少年起了几分不耐烦:“可看够了?何时为我解梦?”
薛至柔将面具还了回去,挑眉问:“何梦?你且说。”
那少年徐缓开口,又将那梦境重复了一遍。
薛至柔面无表情,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惶然,还有几分无以言表的恐惧,连唇齿都禁不住打颤,她双手交握于桃木桌下,摄住心神,言语几句,将这少年人打发了,而后便脱力了一大半,兀自靠在凭几上,久久难以回神。
唐之婉冒雨回来,见薛至柔一副魂不守舍模样,打趣道:“方才那俏郎君哪去了?可是来提亲的?”
薛至柔张张嘴,似是想回应两句,又不知当说什么,最终还是三缄其口。唐之婉从未见过薛至柔这般无精打采,以为她身体不适,敛了嬉笑神色,探手欲摸她的额头:“怎么呆呆的,别是风大雨大吹病了……”
薛至柔下意识一缩,躲开了唐之婉的手,两人皆是一愣。薛至柔忙挤出一丝笑,掩盖自己的异常:“啊,不是,我太饿了,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唐之婉不疑有他,献宝般打开食盒,端出凡当饼:“喏,你最爱吃的,快尝尝。”
果然还是与先前一样的凡当饼,薛至柔看着挚友烂漫的笑颜,不知是欣慰还是害怕,心内五味杂陈。但为了不让唐之婉看出端倪,她装作极其欢快地吃了起来,实则味同嚼蜡。
才吃了小半个,又听唐之婉问道:“说起来明日你父亲便要押运北冥鱼入京洛了,你应当在宾客名单上罢,可要去神都苑看看?”
果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话语,此时薛至柔已冷静了许多,虽搞不清先前的经历究竟是个太过真实的梦境还是其他,她此时的的确确处在北冥鱼入京洛的前一天,惨案尚未发生,一切都来得及。
唐之婉见薛至柔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今日是怎的了?魂不守舍的,不是被方才那俏郎君夺舍了罢?”
若是平时薛至柔定要回嘴几句,此时却全然没了那般心思,只道:“要夺也是我夺他,他是何方妖孽,还能夺我的舍?我只是有些乏了,先回房歇息了。”
说罢,不待唐之婉应声,她便一阵风似的回到了后院房间,翻箱倒柜,将所有的书卷都扒了出来,开始一本本地翻看。
她父母年轻时曾随李淳风修道,母亲樊夫人是李淳风最小的弟子。李淳风过世前,曾写下一个生辰八字,并嘱咐樊夫人将著作与占风杖皆留给那人。二十四年后,薛至柔出生,生辰八字与李淳风所留全然一致,樊夫人便将占风杖与李淳风的心血著作全都给了她。说起来薛至柔确有道缘,自小便对李淳风的诸多著作倒背如流,她也因此被戏称为“李淳风转世”,“瑶池奉”的道号也是因此而来。
此时此刻她如同疯了一般,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李淳风的全部遗著,希望能找到依据来解释近来发生的事。薛至柔犹记得那半梦半醒之际她所听到的那个低沉的声音,什么“乾坤冤命”,什么“连环终兆”,可她翻遍了所有藏书遗著,都没有找到类似的话。
薛至柔大受打击,深深叹了口气,倚着胡床边,像秋日里打了霜的波斯草。但也不过片刻的工夫,她便重新振作起来,改去典籍中寻找有关梦境的记载。
毕竟自己是个大活人,并未变回襁褓中的婴儿,总不可能是轮回投胎。这一切的经历,恐怕只有做梦能解释得通。
“谶梦?”薛至柔几乎翻得韦编三绝,终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相关记载,据李淳风所言,他年轻时经常做这种梦,未来之事分毫不差地于梦中展现给他,令他得以预言许多事,难道相同的现象正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若真是如此,是否意味着,倘若自己不做出分毫改变,后日的惨案还是会发生?自己与父亲仍会被当做陷害临淄王父子的凶手?
薛至柔缓缓合上书卷,暗暗庆幸自己与李淳风一样,竟有这预言谶梦之力。那么现在需要做的,便是化解危机,阻止惨案发生了。
因为新罗国上贡“北冥鱼”之事,这两日洛阳城里极为热闹。为表对新罗使团朝贡之重视,圣人特命能工巧匠于洛阳神都苑修筑高台,并借每年宫中例行的消夏假期,从长安大明宫移驾洛阳紫微宫中,只为一睹“北冥鱼”的真容。打从清晨开始,洛阳城中的皇亲国戚们便陆陆续乘车驾马赶往神都苑,天街上更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城中百姓虽不能进入神都禁苑,却也早早集结于天津桥两岸,只见大运河上,一艘弘舸巨舰正稳稳靠岸。船舱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擎起的“薛”字帅旗,这普普通通的军旗,不单象征着薛讷连战吐蕃、防备突厥,守卫边疆的赫赫战功,更有其父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大破九姓铁勒”的荣光。其后,便是由上百名士兵用纤绳合力拉出一辆奇形怪状的大水车,犹如一个装着四轮的巨型水缸,边沿高过众人头顶。由于下船颠簸,不断有水从边沿泼洒下来,可见其内必然将水注得满满当当,好让“北冥鱼”畅游无拘。单看运送这一路,先自新罗海运至登州,再走运河上溯至洛阳,最后在天津桥到神都苑这几里地转为水车陆路运输,背后便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工夫,可谓处处彰显着大唐国力之盛。即便这“北冥鱼”不真像《逍遥游》中所说那般“鲲大千里”,也没有人会介怀,毕竟这阵仗已是难得一见的奇伟壮观了。
神都苑里,热闹的氛围更胜于外,数百名皇亲国戚涌上高台,想寻个靠前位置,好一睹北冥鱼的“雄姿”。华服霓裳的人群中,薛至柔亦在其列,虽然紧绷着白瓷般的下颌,站姿亦是端然,顾盼生辉的灵动双眼却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思。与旁人谈及“北冥鱼”时的亢奋不同,她显得十足心不在焉,一心搜寻与北冥鱼袭击有关的蛛丝马迹。
头一个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己的确是如假包换地身处北冥鱼进神都苑的这一天,毕竟这等沸腾场面,周遭的王公贵胄们的推杯换盏,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重来一遍的。薛至柔才来洛阳半年,神都苑还是头一次进,这无比真切的欢庆氛围,怎么也不像虚无,倒衬得之前的那些经历如同大梦一场。
薛至柔双手拍了拍脸颊,在白皙的面庞上留下了几个颇不协调的手指印,似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眼前狂热的气氛所裹挟。她定了定神,心道眼下第一要务便是尽快寻到临淄王李隆基,劝他推迟或者干脆取消那祈福仪式。只是这人海茫茫,金玉满眼,临淄王又会在何处?
薛至柔正四望寻觅不得,忽听一声“镇国太平公主驾到!”她眼前一黑,两腿一软,心下暗暗叫糟。
她倒不是害怕太平公主本人,而是怕公主的次子薛崇简,每次只要见面,他就会拉着自己说个没完。薛至柔自诩有要事在身,没功夫与他闲聊,跟在众人屁股后面行过礼后,便悄无声息沉入了人海,等着典礼结束后去寻李隆基。
薛至柔藏在角落里,终于挨到了吉时,见皇室众人皆已落座,不再担心遇上薛崇简,终于现身出来。只见敕造高台上,身为皇帝钦定特使的李隆基与武延秀皆站定了,薛至柔之父薛讷与新罗使臣准备打开罐车,令北冥鱼展现真容。虽然在唐之婉面前夸了海口,看到父亲,薛至柔还是有些发怵,身子不自觉便矮了半截。
台上台下,气氛一样的热闹,甚至可以用“沸腾”来形容,薛至柔自始至终让自己保持冷眼,希望能借旁观的机会找出几分端倪。可神都苑的人实在太多,要么便是看人人皆没有嫌疑,要么便是草木皆兵,人人可憎。
就在这样的纠结往复之下,典礼终于结束,薛至柔毫无斩获,打算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找李隆基,劝他取消明日在神都苑为李嗣直庆生的典仪。见他下了高台,薛至柔忙快步跟上,叫住李隆基道:“临淄王殿下留步!”
见薛至柔叉着腰气喘吁吁地走上前对他叉手行礼,李隆基颇为讶异:“至柔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找本王有何要事?”
“若非有要紧事,也不敢来叨扰殿下,”薛至柔稍微喘匀了气息,对李隆基道:“昨夜至柔夜占风象,有风从阴徵来,而明日为徵日。《乙巳占》云: ‘徵日风从阴徵来,人君忧,走兽为大灾。’故而至柔斗胆求请临淄王殿下,可否取消明日的典礼,待来日风水顺遂时,再为嗣直祈福?”
李隆基略微蹙了蹙眉头:“月前你不是才告诉本王,已选了吉时吉日的吗?怎么如今却又说不吉利?”
所谓“黄道吉日”自然是不假,但这个时间确实是薛至柔怕李隆基反悔不让她主持而刻意选了个最早的日期,为了定下这个日子,她大放厥词,夸得天花乱坠,仿佛错过便会遗恨终身。
而眼下她要劝说李隆基放弃这万年一遇的良辰吉日,当真是自作自受,薛至柔硬着头皮编排道:“殿下知晓,这风水之事,瞬息万变,为此古今圣贤往往都会结合日月水火风等各种卦象,随时修正,其中更以风象最是反复无常。往常若无大碍则可不必理会,但昨夜风象颇为异常,恐不能置之不理。”
薛至柔如此说,李隆基也只能叹息一声道:“你是得了李淳风真传的,此事自是应听从你安排。可惜嗣直已对放生仪式期待许久,本王也推了不少邀约,府上更是为此做了良多准备。”
薛至柔知道自己的请求定会令临淄王为难,可谶梦里临淄王血染凝碧池的那一幕如此骇人,令她每每回想便是一身冷汗。薛至柔不肯松口,继续劝道:“是……是……至柔也觉得十分遗憾,不瞒殿下,我还专门裁了新衣服,修整了占风杖……怪只怪天象突变。吉凶之事,人命关天。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只要平安顺遂,改期再祈福,想来效果更佳。”
薛至柔生了一张巧嘴,惯会说话,三言两句便让李隆基不再那般抵触,转而笑道:“既如此,本王这便差人去告诉宫苑总监,取消明日之约。”
见李隆基答应了,薛至柔喜出望外,忙叉手退下,不再打搅。
如此一来,明日定当无虞,剩下的就只是查清北冥鱼究竟为何会出现在凝碧池里作乱。薛至柔脚下生风,大步流星正要去调查,忽然被人拦住。薛至柔定睛一看,这拦道的不是旁人,竟是她父亲薛讷。
薛至柔一时瞠目结舌,磕磕巴巴道:“阿……阿爷……”
薛讷与其他膀大腰圆的将军不同,虽战功赫赫,气质却十分儒雅,神色谦然,年轻时想必是个难得的俊俏郎君,说起话来亦是谦和,只是这话里的内容却不像他的形象这般温良:“一别大半年,见玄玄一切安好,为父便放心了。你祖母年纪大了,十分思念你。此一番入京洛机会难得,待回程时,你便与为父同回辽东罢。”
薛至柔一时目瞪口呆,再一看父亲,还是那般笑眯眯的。薛至柔心道这老头儿笑里藏刀的本事终于用在亲女儿身上了,同时忍不住怀疑那唐之婉可是也会掐算,竟然预言的这般准确,她尬笑着回道:“玄玄也挂心祖母,只是当初是为了婉拒韦皇后的赐婚,阿爷和阿娘才送我来洛阳修道,如今尚不足半年,就这样回辽东,会不会惹皇后不快……”
“玄玄小小年纪,竟然还担心这些事,当真是为父的过失。朝野之事,为父自当打点得当,你不需太过劳心。”
这一幕堪称“父慈女孝”,但薛至柔很清楚,必是父亲知晓自己在洛阳城开了灵龟阁,做了法探,心下反对,但又不欲直言激得她狗急跳墙,索性釜底抽薪,来一套软刀子割人。
父亲这般和颜悦色,她不好乖张忤逆,也开始上梁不正下梁歪地装蒜:“其实儿在洛阳不只是修道,也在鸿胪寺做女官,帮着叶天师处理一些小事,若是贸然走了,恐怕一时找不到人替补,会让叶天师为难。”
“这个你也不必担心,为父已经与叶天师说好了,他不曾反对。”
薛至柔自视与叶法善是忘年交,不想这老头不顾义气,也不阻拦几分,竟这样草率便答允了父亲。而在旁人眼里智慧非凡的父亲,不会知晓自己眼下在犯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要知道,明日在这凝碧池畔可是要发生危及全族性命的大事,只恨她不能明言,只能含糊说道:“玄玄日前占了一卦,明日起天象有变,恐怕是有灾星作祟,不宜远行,若是应对不当,可能会妨害双亲,不然我还是再多修几日,等到这一轮天象过后再回辽东探望祖母……”
“既然如此……”薛讷眉头微蹙,似是被薛至柔说动,旋即话锋突转,“不妨玄玄今夜就动身罢,为父有一部下,正要接自己家中妻女一道去往辽东,你与他们同行,可谓是两相便宜。你且在这里稍候,为父这就去告知他。”
薛至柔有如五雷轰顶,再也顾不得与父亲弯弯绕、打哑谜,颜色略带焦急道:“阿爷,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做法探的事,才要带我回辽东,但眼下实在不是这个时候。儿有不得已的苦衷,暂时不能说,再过几日等事情平息,我便回辽东去,但凭父母责罚……”
“哦?”薛讷神色如旧,看不出喜怒,却自带着几分身为人父的威严,“离开辽东时,你祖母与母亲百般叮嘱你‘勿涉险事’,你满口应承,却悄悄开起了凶肆。你可有想过,你阿娘与祖母夜里能否安枕?”
“我做的事并没有令自己身涉险境,阿娘和祖母为何会睡不着?”薛至柔辩道,“为何总是把人心想得过于险恶?那些平头百姓家的积年旧案,刑部大理寺根本来不及管,而我不过是在做法事时看出有问题,顺道解了案子,算不得什么罪过罢?况且……至柔如今所做之事,难道不正是阿爷你当年在蓝田当县令时所做的吗?”
最后一句薛至柔的声音很小,但薛讷还是清楚听到,他微微一顿,目光柔和了几分,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反对态度:“你幼时爱看为父在蓝田做县令时的札记,为父知晓你心怀正义,颇有志向。但你既没有名正言顺的官职,又没有出众的武艺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纵然凭借运气,破了几桩积年的案子,天下的悬案又哪里能因你而肃清?不过是治标不治本,逞一时儿女意气罢了。”
薛至柔猜到父亲可能不会支持自己做法探,但却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开诚布公。原来在父亲眼中,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如同看幼童过家家似的,这令薛至柔深感挫败,忍不住回嘴道:“若按阿爷这说法,天下人都只顾自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好了?太凉薄了罢!”
薛至柔一时冲动,话说的有些过,这本就是北冥鱼入神都苑的热闹场合,听得他们父女二人口角,不少人侧目而视。薛至柔有些懊悔,但正与父亲较劲,自然是一句软话也不肯说,瞋着双眼鼓着粉腮,目光里却流露出两分歉意。
“为父之所以如此坚持,只因世道就是比你所想要险恶得多。”薛讷叹息一声,从怀兜中掏出几封信笺递与她。薛至柔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狐疑接过,打开一看,写信人是父亲的内卫崔桐,其上竟详细写着她所破获的案件。没想到父亲竟真的派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薛至柔大为恼火,方才的几丝歉意也被腾腾雄起的怒气烧飞了。然而她正欲发作,忽然瞳孔一震,竟是见其下记述着她曾两次陷入险境,差点有性命之危,是崔桐暗中化解,保护她幸免于难,而她自己浑然不知。薛至柔不知该气恼还是该庆幸,短短一瞬间,表情变化剧烈,人虽一动未动,气焰却登时矮进了尘埃里。
跟自己的小女儿相比,薛讷是老江湖,见薛至柔有所触动,马上安抚道:“好了,你年纪尚小,有这等心意是好事,等回辽东后,再让你母亲仔细说与你听。待会子的宫宴你不在名单上,就早些回灵龟阁收拾,今夜便动身罢。”
绕来绕去,还是逃不过今夜回辽东这话题,父亲态度如此坚决,显然是在辽东时便与母亲串通好了。薛至柔虽恼这两口子算计自己,但也非常识时务地知道这一次灵龟阁是保不住了,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私自做法探算是我的错,但今夜我绝不能回辽东。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阿爷定会觉得是我不想回家的无赖借口,但我这一次真的有要紧事……”
薛至柔的话非但未打消薛讷的顾虑,反而惹得他目光更深了几分:“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薛至柔欲言又止,想起李淳风的笔记上明白写着“为免谶不可破,鲜语他人,切切。”也就是说,为了避免这谶梦不可改变,绝对不能告诉旁人。况且如今的自己显而易见处在某种非比寻常的经历中,那朦胧之际的回响之声究竟来自何人,是什么意思,自己又为何会落入这无尽的循环,一切尽未解明。贸然说出实情,万一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便是追悔莫及,实话是肯定不能说的。但看父亲这阵势,若不编出个像样的由头,他也不会同意自己留下来。
薛至柔平日里算得上伶牙俐齿,唐之婉更是夸张地说她能将死人念活,此时她却像是继承了父亲的名讳,口讷如瓢,半晌编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与父亲大眼瞪小眼。
时光一寸寸过去,夕阳点滴滴西斜,对于旁人不过眨眼的功夫,薛至柔却已失去了让“无言以对”看似“欲言又止”的机会。父亲那般擅长查案,怎会看不出她的窘迫,沉声算作结案:“好了,诸般事都回辽东再说,晚宴时间到了,你回灵龟阁稍候,宵禁前必会有人去接你。”
恐惧、困惑、担心、气愤、急切、无助,所有情绪融汇,终于到达顶点,见父亲依然是这般油盐不进,薛至柔再也忍不住,眼泪与情绪同时迸发:“让我来修道,我来了,现下突然又让我走,不给一点通融的余地。就算是养的犬马,也不能这般呼来喝去的罢?横竖我拗不过你们,但我今日绝不回辽东!”
说罢,薛至柔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蛮力,冲开了父亲的阻拦,很快便远离了喧闹的人群,直到四下无人,丝竹声亦听闻不见,方停了下来。
适才一瞬间只是想先从父亲处逃开,现下则终于开始觉得委屈,她哽哽两声,开始滚泪不止。谶梦的压力,父母的拒斥,仿若一块巨石垒在心口。
明日即便李隆基父子不在凝碧池祈福,若是北冥鱼被放入池中,也一样会酿成祸端。而其他王公显贵,譬如那安乐公主,便最喜欢在凝碧池上泛舟,万一她被北冥鱼咬了,自家这一门性命可就要遭殃了。
难怪母亲生气的时候总叫父亲呆子,确实是误事啊,薛至柔又气又急恨不能捶地,心想这下悄无声息平息事端是不可能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找宫苑总监,将方才给临淄王的那套说辞重复一遍,告诉他天象警示,恐有水兽之祸,务必将北冥鱼看好,派上一纵队人马守着也不为过。
虽说这样会让她显得有些可疑,总是要远好过被抓去大理寺把占风杖撅折。薛至柔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打算立即找人去。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退去了,天气依旧燥热,今夜无月,四周看不到一盏灯,方才来时未看路,此时颇有些找不着北。
薛至柔只能摸索着找路,这神都苑里除了飞鸟池鱼,还有放养的珍奇走兽,薛至柔仿佛隐隐能听到走兽的低吼声,瞬间有些害怕。
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薛至柔快步出了窄巷,睁大眼四处寻望,却全然记不起自己究竟打什么地方来的,只能凭感觉寻路。
然而周遭实在是太黑了,薛至柔摸索了很久也看不到一个宫人,不知道是不是都去了合璧宫那边。她只好凭着感觉前行,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面前终于豁然开朗,竟是不知道摸到了哪一处湖边,水面反射出暗夜团雾,目之所见,唯有眼前方丈地的假山、矮松与垂柳,似曾相识,好似才打照面未久。
团雾氤氲,万物皆不明朗,唯有薛至柔的一双眼睛湛亮亮的,像辽东城外山岗上的幼狼,但她的神情却算不得清朗,自言自语道:“三清尊师在上,我莫不是碰上鬼打墙了……”
正当这时,她听到湖对面似有响动,细微且诡异,惹得她下意识蹲下身子,伏在假山石的阴影下,揉揉眼,试图借着昏暗的天光努力朝对岸看去。
目之所及似乎没有什么异常,薛至柔自嘲自己疑神疑鬼,要收敛目光之际,忽见更远处的河对面,水边树影中不知挂着什么,好似是块长白布,惊得她倒吸一口气,差点叫出声来。
但薛至柔并未收敛目光,反而将双眼登瞪得更大。今夜无风,那“白布”的抖动颇不自然,她虽然害怕,但还是架不住好奇,在假山的掩体下,悄无声息地向水边挪步。
有个词叫“移步换景”,意义虽与此情景无关,却是此刻薛至柔的真切感受。她每走一步,都感觉投在自己身上与周遭的树影不断改变,似乎这林间的树也会动一般。难道吸食日月精气久了,连树也能成精?薛至柔只当是自己过度疲劳看到了幻觉,不敢多想,只一步步朝前迈去。随着视野渐近,笼罩着自己的婆娑树影终于被抛在身后,林间所挂之物亦愈发清晰,她禁不住目瞪口呆,难道说……那竟是一个人?
薛至柔差点叫出声,魂儿仿佛飞上九天兜了一圈才重回体内,她揉揉眼,确信那果然是个人,只是似乎双腿被人拴着倒挂起来,所系之处亦是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方才她所看到的长白布是那人的衣衫,而他的头正淹没在神都苑漆黑一片的湖水中,起初似在挣扎,如今已是一动不动,双手也垂下没入水中,极其吓人。
薛至柔虽然是个法探,却是头一遭目睹凶案,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立即去找武侯报案。可那凶徒可能正在附近,若是贸然行动,让对方发现自己,她的小命是否会受到威胁?
薛至柔还未想清楚,忽听噗通一声巨响,惊得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原是那倒挂着的人不知怎的坠进了湖里。明明是初夏燥热的夜,薛至柔却禁不住唇齿寒颤,紧盯着湖面。
不过须臾,水面便恢复了平静,那人不知沉到何处去了,湖上圈圈波纹中泛起了一张十分眼熟的人皮面具。
薛至柔背后阵阵发冷,不为旁的,只为她认出那面具正是来自于前来灵龟阁拜访的那惹人生厌的少年!难怪方才会觉得那倒悬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为何会到这皇家禁苑来?看起来是个会杀人越货的狠角色,怎的反倒在这丢了性命?薛至柔正困惑,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好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要将她的魂魄从身体吸离一般;与此同时,那个幽远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脑海:
“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又是那念经一样不明所以的话!薛至柔气得想要大喊,却根本发不出声,正当此时,她隐隐发觉有与先前不同之处,忙立起耳朵努力辨认这振聋发聩的人声背后的背景音。
那是钟磬敲响的声音,与道观、寺庙钟鼓楼发出的敲击声类似,肃然、渺远、明明声音不大,却令闻者连灵魂也震荡起来。这声音上一次也似曾闻之,不过只有一声。而这一次,则是两声。
薛至柔还未想明,下一瞬便没了知觉。回过神来时,周围的暗夜忽然散尽,天边一片酡红云霞,薛至柔睁大双眼,发现自己没有回到那个大雨如注的午后,而是身处午后时分的神都苑,眼前一位华丽妇人正是太平公主,而自己身侧众人正乌压压跪倒一片,向公主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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