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善坊位于洛水以南,距南市不远,在洛阳城一百零九座里坊中不算显眼。孙道玄一行到此处时,正值日入时分,不少嫌热不愿开灶火的百姓正聚在坊门前挑担的小贩处,买槐叶冷淘或金线油塔,果腹后便摇着团扇,寻一处隐蔽之地谈天纳凉,全然不知一桩离奇的人命案半月前曾在此处发生。
孙道玄随着那沈荃夫妇来到一间三进院的学堂前,门口匾额上书“劝学”两个大字,走进一道门,才见教坊匾名,乃是厚重隶属撰写的“知行学院”。门口有一小童,见到来人也不招呼,飞身便往院里跑,并重重合上了二道门。
那沈荃似是毫不意外,对孙道玄与剑斫峰道:“剑寺正,瑶池奉,且稍待……”
孙道玄点点头,开始四下里踱步查看,这书院院墙高筑,约一丈有余,一进院内便是一排拴马桩,一段遮阴的回廊,除此外别无它物,应当藏不下人。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先生模样之人走了出来,对众人叉手一礼:“敢问……沈公还是为着令嫒之事来的罢?”
“正是,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教坊管事朱夫子,这位是大理寺剑寺正,这位是瑶池奉,这位是唐二娘子。”沈荃哑着嗓音介绍众人,“我等来此,多有叨扰……”
“沈公言重了,令嫒既是从我们学堂走失,我们自然是有责任的,要如何调查皆当配合,请。”
一众人随着朱夫子进了二进门,只见东西南三个方向各有一间堂屋,应为教室,余下几个小隔间,面积不大,为账房与管事办公的处所,陈设不过桌椅纸笔,也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朱夫子向众人介绍道:“我们这里共有学生三十余位,沈家小娘子便是其中之一。”
“敢问朱夫子,你们学堂可是男女同学?”剑斫峰发问道。
“那如何使得,”朱夫子连连摆手,“虽说我大唐开明,女子得以读书识字,同学可万万使不得。故而靠西这一间为女学堂,东面与南面皆为男子学堂,授课内容亦不同。女学多学《女训》、《论语》,男学则有礼乐射御书数……”
说着,朱夫子带着众人走入西学堂,那孙道玄却没有跟上去,而是几步走到了庭院正中,不知打量着什么。
这几间屋舍如是平常,除了几张案几外别无它物,却有人莫名其妙没了踪迹,再现身便已是一具泡大的死尸。唐之婉只觉这地界比那大理寺停死人的处所还恐怖,鸾心跌宕,简直要吓出病了。偏生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还不知道哪去了,唐之婉侧过身,不情愿地唤道:“薛至柔,你在那儿做什么?”
孙道玄这方走了进来,沉声问那朱夫子道:“听沈公说,沈家小娘子失踪那一日,正是交束脩之期?”
“是……”那朱夫子回道,“我们教坊一年交四次束脩,分别是二月、五月、八月和冬月初一,此为惯例,自这教坊收学生开始便如此了。沈家每次都是由家丁代缴,一般是在沈家小娘子放课后。”
“其他人也皆是在此时吗?”孙道玄问道。
“非也,不少学生皆是自己带来的,上课前便缴好了。”
“敢问在何处收取束脩?”
“便是在账房处,由账房先生收取。”
“记账簿可否借来一观?”孙道玄说着,见那朱夫子面露难色,挑眉一笑,“看看谁人在沈家小娘子前后交费用而已,没有什么可避讳的罢?”
朱夫子无法,只得往一处隔间唤了一声,未几走出一个身着长衫的年轻男子,将账簿递给了孙道玄。
孙道玄接过翻了几页,便看到了沈家小娘子缴束脩的信息,前后三五人,还未看明白,便听那一直沉默地剑斫峰说道:“瑶池奉是左利手?”
唐之婉吓得差点跳起来,这薛至柔不是左撇子,随便去南市打听打听便知,这要死的孙道玄不小心,竟就这样暴露了习惯。
与唐之婉的提心吊胆截然相反,孙道玄极是淡定,依旧翻着书:“左右手是我用于区别案件难易程度的小习惯,剑寺正这也要打听?”
“那敢问瑶池奉,如今觉得这案子是难是易?”剑斫峰饶有兴味地问道。
孙道玄未正面回答,只是指着那账簿上的几个名字:“剑寺正难道不应当花些心力在调查这几个人上吗?毕竟这院子藏不了人,沈家小娘子却无故失踪了,或许会被这几个人绑在马车上?”
剑斫峰的唇微微翕张一瞬,似是对自己被差遣感到不满,但在案发现场,确实没有任何事比查案更要紧,他指着那几人的名字,对手下人低声道:“将他们带到大理寺问话。”
孙道玄打了个哈欠,只觉这两日劳心费神,竟比当逃犯时候还累,他揉揉双眼,转向沈荃道:“沈公啊,今日不早了,一切皆等剑寺正查完再说。”说罢,他也不与其他人招呼,起身便走。
唐之婉怔了一瞬方追了上去,本以为他是在用什么计谋,没成想当真上了马车,靠在车厢壁上打哈欠。
唐之婉看他这般,面露鄙夷之色,低声道:“你以为瑶池奉这般好当?她可是有真本事的。你现下可怎么办?对着那尸体说什么 ‘你不是你’,惹得人家爹当了真,还盼着你把女儿找回来,”
孙道玄也不理会她,待驾车的小厮驱动着马车离开择善坊,方低声说道:“你莫回唐府了。”
“你想做什么?”唐之婉惊叫一声,险些从车窗弹出去。
孙道玄白了她一眼,深沉的眸色里带了些鄙夷:“莫说我这副身子对你做不了什么,纵便能,我也不想。那剑斫峰是有些能耐与直觉在身上的,你忽然莫名其妙住回家,恐怕会惹他怀疑。”
“你若不去逞能,根本就不会招惹上他,”唐之婉挥舞着小拳抗议道,“你若害了薛至柔,我……”
“你可以更大点声,”孙道玄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并无半分悔意,“抑或直接上城门楼子去喊。”
唐之婉感觉自己快要哭了,她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被卷入这样的糟烂事里来,但她就是这般拿不起放不下,纵然搞不清事情的缘由,也不能用薛至柔的安危来赌,只能打消了回家的念头,满心怨念地回到了她们两人盘下的小院子,难以成眠,一直辗转反侧到夜半三更。
就在她骂骂咧咧心绪不宁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在悄然叩击后院大门,唐之婉第一反应是否是薛至柔本人回来了,激动地从榻上跳了起来,可随之而来的则是白日里的恐怖回忆,吓得她又钻回了锦被里,蒙上脑袋,整个人瑟瑟发抖。
未几,她听到轻巧的脚步声以及薛至柔的声音,还有一个男声,两人应是在对话,听声音,竟然……像是剑斫峰?
唐之婉是很胆小的,但她爱八卦的好奇心却能战胜胆怯,换好衣衫轻手轻脚出了房,果然见来人正是剑斫峰。她登时警铃大震,上前挡在用着薛至柔身子的孙道玄之前:“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是我请剑寺正来的,”唐之婉身后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说道,“眼下我们要出去抓嫌犯。”
唐之婉不是听不懂孙道玄说的话,她只是震惊于一个朝廷钦犯用着旁人的身子,竟还敢跟一个大理寺正一起去抓嫌犯。更不理解为何剑斫峰会被孙道玄驱使,但看他的模样,应当是公事公办。虽不知孙道玄是如何忽悠了剑斫峰,总归……应当不会要命,只是既然要去捉嫌犯,就凭借剑斫峰与一位随从,和这弱不禁风的“瑶池奉”,当真可靠吗?她忍不住又问:“就你们三个?去捉杀人犯?”
“剑寺正还有一位同僚,已先行过去了,局已经布下,”孙道玄打了个哈欠,用着薛至柔的身子,他看起来十分娇憨,“凶徒很狡猾,唯有今夜有机会。”
唐之婉欲言又止,最终只道:“那你们去吧。”说罢转身欲回房。
“你不去?”夜色沉沦,剑斫峰的眸色很深,好似能洞穿一切,“听闻唐掌柜与瑶池奉是挚友,竟放心她大半夜与几个男子同行吗?”
唐之婉再一次感觉自己要哭了,她在某个陷阱里泥足深陷,不单要被孙道玄胁迫,现下竟然连剑斫峰也开始了,但她想了想,若当真是薛至柔本人,她自然会担心,不会让她独自跟这些男子前往。唐之婉嘴角抽搐,哽道:“我是打算回房换件衣服……”
所谓“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贼”。唐之婉长这么大从未在宵禁后出过门,加之这几个人都默契地不说话,令她的恐惧无限倍放大,几乎到了听到蝉鸣都会哆嗦的地步。
一行人出了南市,除了偶尔遇上巡夜的武侯外,便是四处流窜的野猫。孙道玄与剑斫峰本是不害怕的,却动辄被唐之婉发出的一惊一乍吓到,好不容易到了训惠坊,见到了一位身着夜行衣之人,应当就是孙道玄所说的另一位剑斫峰的同僚,深沉的夜色盖不住他面上的尴尬与愧疚,他叉手一礼,对剑斫峰道:“剑寺正,那厮确实从家出来了,但他非常狡猾,借着对此处熟悉,七拐八绕,下官无能,将人跟丢了……”
剑斫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也不过转瞬而逝,他转向孙道玄:“瑶池奉,你可有何计策?”
“唐二娘子,唐二娘子?”孙道玄唤唐之婉两声,见她呆呆的,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困了,只好用伸出腿,足尖碰了碰她的绣鞋,“你的狗鼻子不是最灵吗?今天白日那账房先生,身上可有何特殊气息?”
“松木灰,”唐之婉回道,“很明显的松木灰气息。”
剑斫峰不想唐之婉的嗅觉如此之灵敏,若有所思:“松木灰加入墨汁,可以令写的字保存长久,账房先生用属正常。在此坊中,你可能隐约闻到那松木灰的气息?”
唐之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如小犬般四下轻轻嗅嗅,待锁定一个方向后,她冲着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在那凌空观的密道时,孙道玄便觉察唐之婉嗅觉极灵,在他看来不过是有些微弱的臭气,却能将她熏个跟头,此时既然断了线索,由她帮忙再合适不过。唐之婉带着众人在这坊中数十间屋舍中逡巡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停在一处民宅前,她微微转过头,小声对剑斫峰道:“那人就住在这里。”
剑斫峰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小小的女子,狐疑的目光逐渐转为笃定,向下属点点头。那两人立即拱手领命,一个堵了后门,一个飞上篱墙,静待其变。
待众人皆准备好,剑斫峰开始叩门。唐之婉此时又反应过怕来,抖抖问孙道玄:“那账房先生长得斯斯文文的,当真是他杀了沈家小娘子吗?”
孙道玄微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懒得回应,没有理会她。
剑斫峰叩门良久,只听门内有隐隐的脚步声,却迟迟无人应门,正欲加大力度之际,后门处传来同僚的高呼声:“哪里逃!”
孙道玄、剑斫峰与唐之婉忙绕向后门处,只见那位白日里才见过的账房先生褪了长衫,穿着一身胡服,带着一顶斗笠,好似是刻意作了伪装,此时他被反拧双手按在地上,一副惊讶又不大惊讶的样子,很快冷静下来,做出一副无辜之态:“敢问草民做错了何事?竟要大理寺正漏夜来我家中?我以为遭了窃贼,正要去武侯铺报官……”
“是吗?”孙道玄在剑斫峰身后冷冷说道,用着薛至柔的嗓音,虽不够威严,却多了几分戏谑,“说到窃贼,你房中不就有你偷来的人吗?”
那账房先生一哆嗦,尚未想出借口反驳,就听那房中传来一声物品落地的声音,似是不打自招。
唐之婉似是明白了什么,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问孙道玄:“怎……怎么回事?那沈家小娘子难道没有死?那……昨日在大理寺看到的尸体……是谁啊?”
孙道玄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薛至柔那清澈澄明的美丽双眸,对剑斫峰道:“剑寺正,这厮你们先带回去罢,我看他一时半刻也不愿说实话,先回去睡觉了,明晨隅中左右再往大理寺做口供。”
说罢,不待剑斫峰回应,他便起身离开了。唐之婉惊掉的下巴尚未合上,却也知道跟上孙道玄,边颠步边追问:“你还没回答我!
孙道玄转头瞥了她一眼,凝眉道:“你若当真想知道,明天上午去大理寺听口供,我可不想费唇舌将同样的事讲两遍。”
唐之婉性子随和,被孙道玄怼了也没有生恼,只是理不清头绪,想不明白为何那孙道玄也会查案了,难不成谁用“瑶池奉”这个身子,谁就会查案?还是说是因为那块狄仁杰传下来的金牌?那若是她唐之婉也将它挂在身上,是不是也能当法探了?
唐之婉对于那金牌的渴求也不过持续了一瞬,转念想想做法探总得去拨弄死人,还是算了罢。但她的好奇心并不会随着做法探畅想的完结而消弭,回丹华轩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熬到了天亮,便去拍门喊孙道玄起来。
孙道玄本计划好好休息一下,睡到日上三竿再去大理寺,哪知道被唐之婉袭扰,最终无奈一大早出了门,竟比大理寺应卯的官员到的还早。
剑斫峰正在堂屋前与同僚说话,看到孙道玄与唐之婉,他颔首道:“唐掌柜与瑶池奉来了,本官已派人去接沈家二老,应当快到了。”
“在哪间审问?”孙道玄一句寒暄也没有,看到剑斫峰指的方向后,大步走了过去。
唐之婉真不知道这孙道玄为何这般胆大包天,一点也不怕剑斫峰看出端倪。可怜她从小到大皆是老实孩子,这短短几日下来已快吓出病了。
两人来到审讯嫌犯的房间,只见陈设十分简单,不过一张长桌,几张蒲团,正中有一处草席凹陷破损,应是犯人长跪所致。
孙道玄随便找了个蒲团坐下,唐之婉以样学样,坐在了他身后。未几,剑斫峰带着主簿与沈家老两口步入房中,孙道玄方正了正身子,等着他发言。
剑斫峰坐定后,向沈家老两口道:“半月前,沈公前来报官,称其女于放学后走失,十余日后,有人称于洛河发现浮尸一具,经辨认,衣着、鞋袜均与沈家小娘子一致,其颜面受损严重,仵作根据牙齿骨骼判定其年纪约莫十六七岁,故而认定其正是失踪的沈家小娘子,周身无打斗痕迹,喉管、胸胁与肺胁骨骼发黑,主张为服毒自杀……”
孙道玄接道:“沈公不认可所谓的大理寺结论,故而来灵龟阁找我薛至柔。我看过尸身后,心中有一疑问,便是为何这尸体周身皆是好好的,唯独面部溃烂?很显然是为了掩盖什么。”
剑斫峰尚未说什么,坐在他身侧的主簿面露不悦:“瑶池奉,剑寺正尚未准你开口,你可暂且歇歇。”
剑斫峰轻笑两声,嘴角挂着一抹极其玩味的笑容:“不必如此,此案确实是我大理寺同仁失误,差点中了歹人的障眼法。如今本官虽已参透作案过程,却仍有几件事不明朗,还请瑶池奉解答。”
唐之婉听剑斫峰如是说,活像见了鬼,瞪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孙道玄倒是不管这些,兀自说道:“其实此案的手法很简单,眼下正值夏季,洛河中鱼苗丰沛,在颊面上涂满河鱼喜食的饵料汁,便可引得河鱼争相撕咬,在尸身浮起之前,确保颜面被咬食的辨不清身份。”
“如此说来……那不是我们的女儿?”沈荃瞪大布满红血丝的双目,胡须微微颤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她又是谁?为何穿着我们女儿的衣裳……”
“这便要问问那一位了,”孙道玄说着,向剑斫峰递了个颜色,示意他带嫌犯上堂来。
可疑,太可疑了。所有人的心思都集中在这离奇的案件上,无人知晓在那偏座上,唐之婉正在脑补一出更离奇的案子。那剑斫峰对薛至柔的态度不对劲,这其中必有猫腻。但她确实想不出原因,也只能静观其变。
眨眼的功夫,那嫌犯已被差役带入了房中,按跪在地,眼眶通红,一副被冤枉受了委屈的模样。
孙道玄发问道:“听闻阁下姓顾,温地人,今年二十有四,尚未婚娶……”
“你说这是何意?我是昨天傍晚才遇上沈家小娘子的,正打算今日一早送她回府,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不信你去问那沈家小娘子。”
上一瞬孙道玄还看起来十分正经,下一瞬却突然大笑起来,用着薛至柔的声线,这笑声比平时平添了几分不屑:“她早就被你的花言巧语蒙蔽,一切皆听你安排,自然也将你教的脱罪供词背得滚瓜烂熟。不然怎会糊涂到连父母都不要了?但是非曲直,并不是凭你那张嘴胡编的。现下就由我瑶池奉为大家梳理一下整件事的过程。”
听这言下之意,自己的女儿确实还活着,沈夫人再忍不住,迸发出不可遏制地啼哭声,连那沈荃亦开始抹泪不止。孙道玄无奈,语调却霎时软了两分:“沈公、夫人,令嫒并非平白走丢,乃是有奸贼挑唆,且等真相大白,你们父女母女相见之时再哭可好?”
沈荃哽咽着连连称是,与夫人四手紧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唐之婉看着表现出几分人性的孙道玄一时恍惚,竟在想是不是这薛至柔的意识早就回来了,一直在逗她玩而已。
孙道玄顿了一瞬,又道:“说起这沈家小娘子,自幼受父母宠爱,二八之龄尚未定亲,其后她与自己读书教坊的账房先生相悦。不知为何,她似乎觉得父母不可能接受这位顾先生,加之今年初,沈公开始为爱女招亲,他两人便下定决心,开始谋划这一出偷梁换柱的私奔。第一要务,自然是找到一个替死的,好让沈家二老相信,他们的独女已经不在人世……”
“奇也怪哉,”那账房先生掉了可怜兮兮的面具,冷笑着反驳道,“这位阁下倒像是藏在我家榻底下一样,我已说过,我只是碰巧遇上沈家小娘子,好心将她收留,打算明日一早便送她回家。而那死了的女子,剑寺正也说了是服毒自尽,巧合与沈姑娘衣着相似,又与我有何干系?我既未触犯大唐律,凭什么将我绑来大理寺,还搞个女道士来审问,待我从此处离开,我必定向御史台上书举报……”
孙道玄回了两声干巴巴的笑,摆手道:“我知晓你急了,但你啊先别急。是非曲直,且听我说完。那日我来大理寺查验尸首,看到尸首的那副情态,心里便有一个疑问,既然已经服毒,为何还要跳河?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怀疑那死者的身份根本不是沈家小娘子。”
唐之婉听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忙咳了几声,提醒孙道玄说了不符合身份的话。但那孙道玄像没听见似的,反倒是那剑斫峰偏头看了她几眼,唐之婉讪讪挠挠脸:“抱歉……我痨症犯了。”
孙道玄继续慷慨陈词:“那死者究竟是谁?与沈家小娘子又是何等关系?沈家小娘子人在何处?是否还安全?抱着这样的目的,我仔细观察那具尸首,不得不说你这厮当真很坏,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专程找了个与沈家小娘子年纪、体型皆相当之人,被河水浸泡多日,肉皮早已泡发,脸也毁了,更离奇的是,这样一个大活人没了,竟也无人报官,她的身份确实无从查证。”
“这些都是你的臆断,”顾账房依旧态度强硬,甚至嘴角不屑笑意越来越浓,“你有何证据可以佐证自己的乱语胡言?总不会是靠算卦罢?”
“方才我说的,应当都是你所想罢?你难道当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破绽?”孙道玄笑问道,“你可别忘了,这尸体无从查证,不代表不能从根源去查。沈家小娘子可是在教坊好好的便消失了,无人看到她是如何出去的,但这好端端的人,并不会人间蒸发。如此简单的手法,想来剑寺正去教坊转了一圈,也能轻易看出其中关窍了。”
剑斫峰接口道:“不错,那日初入书院,我就疑惑为何一个学堂门前会有那么多拴马桩,后仔细考量了这书院的方位,发现其迫近魏王池旧址,从前竟是个表演幻术的馆子,从前魏王在世时,常到此处看表演,如今学堂的三间教室便是改了当时的戏台。”
“正是,”孙道玄接口道,“我私下问过了朱夫子,顾先生初到洛阳时贫苦,赁不起屋舍,在教坊中住了许多年。或许就是那时候,顾先生发现了先前表演幻术留下的藏人小格子。于是计上心来,借着每季度交束脩之时,沈家家丁顾不上看着沈家小娘子,故意清点银钱时拖延几分时间,好让沈家小娘子悄悄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钻入藏人的暗格。控制家丁交束脩时间的长短唯有你能做到,等沈家小娘子藏好后,无论外面如何因她的走失而闹作一团,她都安然待在彼处,只等着晚上众人离去,由这位顾先生带着易妆的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门去。顾先生,根据你们书院的记档,那日是你最后离开的,我所说不错罢?听说你在此处无亲无友,想必只消问问守城的武侯,便能得到你夜里曾与某人一道回家的口供。”
那账房先生倒是能屈能伸,不过愣了短短一瞬,便直接认道:“是我藏了沈姑娘又如何?我们两情相悦,碍于她父母反对,只能私下想办法,纵然有错,亦不至于有罪罢?”
沈荃此时已克制住了情绪,听这账房先生口中所说“父母反对”,不由与夫人面面相觑,抖着胡须道:“这……我们并不知情,何来反对一说。我们只是……想招一位女婿入赘而已……”
“洛阳城可真是个风水宝地,纵便天塌下来,亦有顾先生的嘴顶着。”孙道玄讽刺人的本事倒是与薛至柔本人如出一辙,“你虽然无甚才学本领,却自视甚高,自然不愿入赘沈家。故而想出这歪招,应是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反逼沈家二老罢?你以为你教唆人自尽,便不是犯罪吗?你给那替死女子的银钱,还是从沈家小娘子那里骗来的罢?”
如平地起惊雷,那账房先生身子一抖,良久才磕巴道:“你……无凭无据,信口雌黄……”
“哈,不论怎么说,顾先生还是有些优点的,比如自信。想来你以为我等查不出那替死女子的身份,才敢若是嚣张。也是啊,洛阳城这么大,一个在此为娼,没有籍碟的胡女,死了便死了,也没有多少关注,何况她收了你们的银钱甘愿赴死,你自以为所作所为天衣无缝也正常。但我第一眼看到那具身子,便看出她的骨盆比未经人事的少女宽些,应是有多次受孕,甚至说她在不久前才刚刚怀孕过一次,但是很遗憾,她从未能分娩过,故而我大致可以推断出她的身份。这些暗娼的生死从来无人过问,丢了更不会报官,你真是瞅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嚣张,但你似乎是忘了,她既然着急用钱,甚至不惜以性命相交换,这笔钱她势必要汇出去。这洛阳城奢华,却也有见不得光的地方,其中黑市里便有能帮人代送银钱的胡商,剑寺正只消稍稍一打听,便能知晓那亡者的身份了。至于沈家小娘子,或许并不知晓详情,还请剑寺正亲自问问,我便……”
孙道玄说着,忽然头脑一沉,险些摔倒,唐之婉下意识一把将他扶住,回想起这薛至柔身子里装着那孙道玄的魂儿,想将他扔了,又碍于剑斫峰等人在场而不得不小心行事,最终她选择了一个相当巧妙的姿势,将两人身体的接触面调到了最小,同时喊着:“薛至柔!薛至柔!你别吓我!”
孙道玄只觉心口一阵阵发疼,魂魄似是要从体内吸出,他虽极是痛苦,内心却有些期盼。
难道说他的魂魄终于要与重回到自己的身体了?可是……为何偏偏是在此时,他尚有某些事未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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