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几日就是万国朝会了,洛阳天街之上,人声鼎沸。驼马拉着异域珍奇过市招摇,波斯的石榴、天竺的黄铜、暹罗的青柚,可谓无奇不有。这几日宵禁暂除,东西南市灯火映天,百姓兴致极高,走街串巷,笑语盈盈,简直比上元灯市更加热闹。
人群之中,唯有薛至柔与孙道玄意兴阑珊,犹如游魂一般被人流推至灵龟阁前。只见这一条商街上皆是门庭若市,唯有灵龟阁门可罗雀。
天色黯淡,阁外不曾掌灯,远处酒肆的灯火照到此间唯剩残影,令门前那对纸人纸马更显诡异。
薛至柔翻身下马,望着那“灵龟阁”三个大字的匾额,似是在思索,又似已魂飞九霄,徒剩一具俏丽的躯壳罢了。
孙道玄望着那玄黑牌匾下的小小身影,只觉整个心都揪作一团。
恍惚梦境崩塌时,许是受了李淳风话语的鼓舞,他竟一时忘情吻了她,如今想来,自己纵然画技超群,一抹丹青价值万金,却是无父无母,家底浅薄,从前圣人有意征召他入宫供奉,或许还堪匹配,今日沦为朝廷钦犯,则是天涯路远,不单无法赡养养父母,还连累了于自己有恩义的叶法善。此番薛至柔父母的灾祸,他虽并非加害者,但也撇不开干系。像他这样一个人,自顾尚且不暇,又有何立场去招惹她?
孙道玄忍不住心生怅然,亦不知她是如何看待自己,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趁乱占便宜的登徒子。经此一事,他们之间非但没有亲近,反而更加疏远,孙道玄不觉懊悔,甚至心生妄念,心道假若自己还身处梦境之中,定然不会再做如此冲动之举。
然而眼下后悔并没有用,孙道玄暗暗叹了口气,翻身下马,牵过她的坐骑,准备将马匹栓到窄巷里的牲栏去。
薛至柔并未留意他,摸出钥匙,打开了灵龟阁的大门,阁内黑暗一片,才离开不过区区几日,门口的凭几上竟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薛至柔走进几步,隐隐能听到院子连接那一头丹华轩人声鼎沸。正值万国朝会,唐之婉的胭脂香膏品质上乘,论理早就该有这样的生意。
见挚友守得云开见月明,薛至柔的心底终于生发出一丝欢喜,转身才要掩上门,忽见飞檐暗影下似是有个人不远不近站着,一动不动。薛至柔看不清那人的面庞,只能看出他穿着胡服,披头散发,不辨男女。若是寻常人看到此情此景,恐怕早已被吓破了胆,薛至柔却只想着此人可能是来找她问案的。
毕竟能找到她这里来的,大多是无头案,不少苦主走投无路,纵使算不得疯魔也是身心俱疲。她因家事多日未能开张,或许他正蒙泼天之冤,已在这里等了许久。
想到这里,薛至柔忙道:“这位客官,可是来找我问案的?不必拘束,进来坐坐吧。”
那人碎发遮脸,嘴角一抽,大步向薛至柔走来,袖笼一甩,露出一个让薛至柔立刻预感大事不好的物什。那是一支毛笔,确切地说,是一支叶兰笔。
薛至柔心头一跳,心想难道眼前这人就是叶兰笔杀人案的凶徒?此前残杀过三名路人,又将公孙雪的老母残害,前几日还袭击了薛崇简。难道此人便是做下这比拟《送子天王图》连环案的真凶吗?函谷关山林里袭击她与孙道玄的蒙面刺客,卖给帕摩貌似八角实为毒莽草的药铺掌柜,送给灵童护身符的僧人,以及公孙雪在新安驿追了八十里路未曾追上的覃帽女子,是否都是他乔装打扮?
薛至柔来不及去寻求答案,眼下只想速速合上门扉,那人竟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中的毛笔卡住了门缝,令大门无法关闭。黑夜里,那毛笔的笔尖有如利箭,锋毛闪着寒光,勾魂夺命,摄人心魄,显然毛下藏有利刃。
薛至柔非习武之人,只是靠着绝境之下爆发出的力量,隔着门板与之角力,可她知晓这非长久计。如今这门关也关不上,而她也不可能贸然松手,否则若是被推开,她更无法在手持利刃的歹徒面前全身而退。难道她便要在这暗夜下,葬身在自己家的大门口吗?
薛至柔回头看看黢黑的灵龟阁,只觉一筹莫展。那孙道玄牵着马往马棚去了,方才自己对他爱答不理,只怕他也不会多余来找自己一趟。而丹华轩那边人声鼎沸,自己嗓门又小,纵便大声呼救,唐之婉也是听不见的,更何况她不谙武艺,来了也是送人头。而南市更是因万国朝会熙熙攘攘,武侯忙于管各路纠纷,根本不会注意一个凶肆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至柔正不知所措,门板突然像诈尸鬼的棺材板一样,按捺不住地跳动。薛至柔更加用力地堵住门扉,借着丹华轩弥散过来的一丝光亮,竟看到那人的一只狼眼正透过门缝,注视着门后惊恐万状的自己,狞笑着,有如饿狼盯着即将入口羔羊。
薛至柔惊叫一声,情急之下奋力膝顶门板。那人似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门板撞击,身子一趔,恼人的独眼倏忽从门缝处消失,只留下卡住门缝的毛笔。薛至柔感到门板那头突然卸了力,手疾眼快,将门扉彻底合上,抖抖扣上锁扣,挂上铜锁。
惊魂甫定间,身后一个熟悉的脚步传来,低沉的嗓音唤道:“瑶池奉?出什么事了?”
薛至柔一转头,便对上了孙道玄担忧的目光,她双唇打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努着嘴,指着方才歹徒逃走之后掉落的带刃的叶兰笔。
孙道玄看到那叶兰笔,瞬间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万分后怕,一把抱住了浑身发抖的薛至柔,不住安抚她道:“莫怕……没事了。”
薛至柔发不出声,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门外的响动终于消失了,她心有余悸,若是自己没有抵挡住门外那贼人,此时的她已是一具尸体,再没有什么谶梦轮回可以来后悔。
两人四目相对,眸子里皆写满后怕。孙道玄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公孙雪的声音传来:“瑶池奉?可是瑶池奉回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盏烛灯,在光亮照及两人之前,孙道玄站起身,对公孙雪道:“用叶兰笔杀人那厮方才来过灵龟阁了……”
公孙雪一怔,如杏如桃的双眼一立,透出腾腾杀气,她二话不说,提剑便如流星般追了出去。
孙道玄合上大门,转向薛至柔,方要开口说什么,便见咋咋呼呼的唐之婉从后院赶来。她金钗半溜,袖笼半卷,一副急急慌慌的模样:“阿姊……人太多了,你快来帮……”
不想映入她眼帘的竟是薛至柔与孙道玄,唐之婉一向不会察言观色,哪里注意得了他两人发青的脸色与惊魂甫定的眼眸,拽着薛至柔便往丹华轩去:“你回来了更好,我忙得快要长三头六臂了,快过来帮我打打下手……”
孙道玄眼睁睁看着薛至柔被唐之婉拉去了丹华轩,又没有反对的立场,只得探头看了看,见那不大却极是精美的店铺里挤满了小娘子与贵妇人,估摸凶徒也无法下手,便暂时回灵龟阁,边收拾边等公孙雪。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公孙雪方铩羽而归,满脸失落,不必说,依然是一无所获。
孙道玄如何不知她的不痛快,跟在身后进了她的房间,半宽慰半调侃道:“此事怨你不得,若是瑶池奉遇袭时你在,那贼厮的皮定然已经被你扒下来了。”
公孙雪本怄得要命,此时却笑出了声来,瞋了他一眼:“算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若铁了心想杀瑶池奉,他日必会再来,到时我再守株待兔,定要他狗命!对了,方才你和瑶池奉怎么了?见你们站在那里,好似有心事。这一路可还顺利?抓到谋害灵童的真凶了吗?”
孙道玄顿了顿,没有回答,转言道:“我有件事要劳烦你。”
“嚯……”公孙雪将宝剑放回刀架上,转过身,一种见鬼似的眼神望向孙道玄,“你?劳烦?有何事你便说,突然客套让人害怕。”
孙道玄向来不羁,与公孙雪更是相熟,平素里确实不会这样说话,但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那个不畏生死,毫无掣肘的孙道玄:“我想去找殿下,劳你回王府,帮我送个物件给临淄王,可否?”
公孙雪本在敛拾针线匣子,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飞了孙道玄一眼,好一阵没有言声。
孙道玄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叹道:“我知晓你现在与他……罢了,我也不懂你们之间的事,但我眼下着实是没有办法了。从前我不去找他,乃是因为时过境迁,我并不确定他是否会帮我。更何况我仍是被大理寺通缉之身,他若是怕担责任,最稳妥便是向官府告发我,没理由为了一个十几年前侍奉过他的下人之子冒险。可现如今瑶池奉的父母俱已被关押,她本人也被杀手盯上……我不想再拖累她,只能赌一把了。”
公孙雪愣愣听罢,竟然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罢了罢了,虽然我早看出你喜欢瑶池奉,听你说这话,还是浑身鸡皮疙瘩。不过……你说郡王可能会向官府告发你,倒是当真不懂他。但你可知道,他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究竟为何?难道不是为了查明真相,有朝一日令窦德妃沉冤昭雪吗?”
“此事当真?”
“自然当真。我与他相识多年,无数次听他悲愤说起当年事。殿下的母妃自从当年被圣神皇后叫去宫中之后,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骨肉至亲凭空消失,殿下在人前却连提都不敢提,每日强颜欢笑。如此巨大的压力背负了这么多年,他怎会忘?不解除这心结,纵便再富贵显赫,他又有何欢愉可言?”
听罢公孙雪的话,孙道玄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一直以来,他只记得找出当年暗害母亲的凶手,为她报仇雪恨,却忘了临淄王与他一样,也背负着丧母的血海深仇。孙道玄叹了口气,从怀兜中摸出一块五彩玉,脑中浮现出十余年前,李隆基赠与他那一幕。当时他只有三岁,而李隆基也不过六七岁,小小的人儿却是一板一眼,看起来比他成熟许多。彼时孙道玄年纪太小,已记不得许多事,但李隆基因强忍泪意而皱作一团的小脸儿,以及落在掌心玉佩的温度,还有那一句“他日若有需要,随时来寻本王……”并未随着时间而褪色,反而愈发清晰。
“所以啊,你去见殿下,不必有任何顾虑。他知晓你我亲厚,还曾再三叮嘱我,若是能见到你,让我给你带话,若有困难,他可帮忙解决。其实我觉得,糠城那晚你与殿下相遇后,殿下恐怕早就揣摩着瑶池奉身侧的人便是你孙道玄了,可殿下一向看破不说破,只当你有自己的苦衷,不愿强求。如今你既主动提出想见殿下,便再好不过。那歹人今夜对瑶池奉动手,保不齐明日后日又会有什么新花样,时间已是一刻也不能耽误。我这就传信王府,让殿下派人来接。趁着夜黑将你接去临淄王府,也容易避人耳目。
“那便有劳你了。”孙道玄听罢,心中巨石落了地,心道幸而公孙雪与临淄王相熟,否则尚不知这步棋要如何去走。
事情既已谈妥,孙道玄明显心情轻松了几分,见榻上摊着一套新做的华服,金丝穿线,万分精巧,绝非寻常衣物,遂带了几分好奇:“你平素里还用得着自备舞服吗?”
公孙雪浅浅一笑,回道:“这可不是平素所用,是我今后要用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离开王府了?就因为刺杀瑶池奉之事吗?还是你怨他不曾帮你护好老母?”
“你怎会这样想?殿下与我可不是如此心胸狭小之人。”公孙雪莞尔而笑,这孙道玄默认了喜欢薛至柔的心事,她便也不打算对他隐瞒,更何况,她心中的块垒确实需要一吐为快,“我与殿下之间,并无什么矛盾或不满,他心悦我,我亦心悦于他,只是我们终究不可能在一起的。殿下也曾问我,是否愿意重新换个身份入府,与他相伴终身。但只要想到余生要在王府中,顶着一个全然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守着许多受不住的规矩,还要与许多其他女子一道,分享他的垂青,我便觉得不能接受。我今年便二十岁了,再在王府中蹉跎下去,亦会影响殿下的风评。”
公孙雪这一席话里满是无奈悲伤,她说起来的语气却没有自怨自艾,虽对过去有无奈怀恋,但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的憧憬,“殿下知晓,老母先前最爱看我跳剑舞,纵便眼睛看不见了,只要听到那剑气激起的飒飒风声,她便十足开怀。如今老母过世了,但只要她传给我的剑舞在,便如同她还在一般。故而……此一次万国朝会,经殿下推举,我将代表大唐献舞。若是能令此剑舞声名远扬,想必老母在天之灵定会欣慰。若是能得圣人皇后赞许,多得些赏赐,我也能像瑶池奉与唐二娘子这般,建一间自己的舞舍,有个生计着落呢。”
公孙雪这番话说得极是潇洒,但孙道玄作为旁观者,还是忍不住为她感到心酸。她生来被父母遗弃,幼年以野菜充饥,豆蔻年华卖身为伎,又因缺钱误入了“无常会”,虽得临淄王青眼,却无法携手白头,甚至供养多年的老母亦遭人杀害。虽说人生不顺意十之八九,但孙道玄依然觉得,公孙雪过得太苦了。
孙道玄艰难地张了张口,想要宽慰她几句,却见她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将五彩玉揣进了怀兜中,阔步走出房间攀树而上,几个团身便消失在了火树银花的夜幕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城内的某处深宅大院里,一内官正恭敬地跪在一显赫模样之人面前,极为恭谨地回报着什么。
那人本正盘玩着一把和田玉佛串,听了内官的话,手上动作俶乎停至,沉吟片刻方道:“如此说来,圣人并未当场将樊夫人革职押下,只是同那薛讷一样,暂时关在了三品院?”
内官十足惶恐,吞了吞口水,磕磕巴巴回道:“是……毕,毕竟人证物证皆在,下毒的乃是那名天竺女子。只要不是唐人害死了那灵童,便不至于影响邦交。虽然……天竺灵童白马寺讲经仪式恐怕要取消,但也并非像大唐与波斯的马球赛那般重要,于万国朝会而言,算不得有多大影响……”
内官抖抖说完,抬眼一看,那显赫贵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铁青,嘴角却挂着一丝笑,不知是玩味还是嘲讽。内官搞不清其中关窍,察言观色的本领却是一流,登时冒出一头汗来,赶忙往回找补道:“奴有罪,不该擅自揣摩圣意,但凭责罚……”
本以为凭借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足以一举褫夺薛讷夫妇的将兵之权。只消将此二人扳倒,辽东前线的唐军群龙无首,他便也完成了对旁人的允诺。
可未曾想,自己已使尽浑身解数,薛讷夫妇却只是被临时禁足,若圣人只是在等调查结果便罢,怕只怕他起了别的疑心。
圣人平素万事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在大事上却不糊涂。身份显赫之人徐徐站起身,内官微微抬头,只见那莹白的佛珠上竟不知何时布满了尅出的甲痕。
吓得内官跪退连连尚晚了一步,被那人犹如提鹅一般提住后颈拎了起来,神色狰狞的面庞近在咫尺:“让你探听些有用的实情,可不是让你胡编乱造些自己的想法!如此敷衍了事,你可对得起我们同族当年经受的苦难?”
内官尚来不及争辩,便被人兜头一拳打在脸上,嘴里血腥味弥散,他舔了舔舌,发觉门牙竟松动了,吓得抱住头,浑身抖如筛糠,等待着下一个拳头砸下来。
谁料来的却不是拳头,而是那人白净细长的手指,只见那人又转了态度,抚了抚内官的头,语带怜惜道:“抱歉,打痛你了罢?是我失态了。只是你不知晓,为了报仇雪恨,我已忍辱负重了多年。如今只差一步,我怎能不急?你我同族,我相信你亦是感同身受,希望你不要再令我,令族人失望!速去探听,圣人究竟还有何顾虑,亦或是何人在背后蛊惑圣人,让他对薛樊二人手下留情。若是还不能带来些有用的内情,就别怪我……翻脸更无情了!”
内官吓得点头如捣蒜,忙道:“得令,得令……奴下一次定会不辱使命!”
显贵之人有如轰苍蝇般挥了挥手,内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那厢薛至柔在丹华轩忙活至半夜,一时忘却了遭袭的恐惧,回房未久,却又惴惴辗转,不仅担忧着母亲进宫后的遭遇,亦在想公孙雪追不上的凶徒究竟是何等身份,也因为孙道玄突然离开灵龟阁去临淄王府而感到不安。
提及孙道玄,薛至柔只觉得困惑里带着委屈。自己因母亲入宫请罪心怀忐忑,很长时间顾不得想起他,眼下夜深人静,却不得不忆起轮回梦境崩塌时的吻。他……难道不过是一时兴起,那兴起一次便罢,为何方才又在一片黑暗的灵龟阁里抱紧自己?
彼时光线如此之暗,薛至柔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到他深入骨髓的紧张与担忧,他身上浅淡的墨香气至今还萦绕在她的鼻翼间,他又怎忽然离开灵龟阁,到临淄王府去了?
薛至柔只觉鼻尖发酸,心里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她摇摇头,努力将喜怒哀乐尽数压藏,眼下到底什么能大过案子?父母亲族,自己的命运,成败皆在旦夕之间,她哪里有时间去耽溺于小儿女的患得患失。
薛至柔坐起身,双腿交盘背诵了一大段清心咒,努力令自己冷静下来,思索公孙雪告知的线索。
那一句“婢骑得乃是临淄王府最快的马,追了八十里路却依然没追上”,着实令薛至柔在意,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将成为突破此案彻底所定凶嫌的关键。
这陕州到洛阳的驿路,走的是崤山北道,故而公孙雪守在回洛阳必经的新安驿,的确是上上之策。此人假扮成药铺掌柜,将毒药代替八角卖给帕摩,自然还得往西再多走几个驿下手,为免离开洛阳太长时间惹人怀疑,来回恐怕都得打马疾驰。即便如此,整个过程恐怕也得四到五天时间。故而,若说路上遇到行马匆匆又不到军驿投宿换马之人,还穿着女装戴着覃帽遮面,极可能便是那凶手。
至于公孙雪说的骑马没有追上,就更加蹊跷了。临淄王李隆基酷爱马球人尽皆知,对于球杆、球服十分讲究,更莫提最要紧的坐骑,连圣人都知晓李隆基好马,每得了上贡的西域宝马,总要让这亲侄儿先挑,整个洛阳城里比他府上最好坐骑更快的马又能有几匹?只消去那些达官贵人的马房看看便知。
可薛至柔没有切实证据,又如何能私闯达官显贵的宅邸呢?难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让洛阳城里各个王公贵族把自己的马全都交出来赛一赛,看看哪个跑的比公孙雪那匹马更快?
通往最终答案的线索就在眼前,却无法继续追查,薛至柔抓心挠肝似的难受。突然间,她心灵福至,竟当真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要说想比比谁的马更快,这洛阳城里不就有那么一处好地方吗?
这不想到还好,一旦想到解决之法,薛至柔顿时困意全无,辗转反侧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方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近正午时分,太阳融融射破窗棂,有些刺眼,她撑着坐起身,头脑仍一片混沌,便听公孙雪的声音传来:“瑶池奉醒了?昨夜临淄王府的马车已将孙道玄接去了,他让我给你带话,说他与临淄王乃是故交,瑶池奉不必担心。”
薛至柔方醒来头脑还不大清醒,随便点点头,揉揉眼,只见公孙雪正跪坐在凭几旁,身边还放着一碗已经放冷的汤饼,想来时辰比她想象中更晚,她立即不好意思起来,挠头道:“昨夜一直想案子,天快亮了才睡下,不想竟起得这样晚,害得公孙阿姊好等……”
公孙雪笑回道:“瑶池奉一路奔波,休息休息算得了什么?只是这汤饼坨了,婢待会儿再做一碗,眼下先帮你梳头吧。”
说罢,公孙雪拿起一把月牙玉篦,扶着薛至柔的肩坐在妆台前,跪坐下来,开始为她梳头。
薛至柔不禁有些赧然:“阿姊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并无尊卑之别,实在不必如此……”
公孙雪莞尔一笑:“既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又怎能不相互照拂?婢不懂查案拿贼之事,老母与义弟之冤,尚要指望瑶池奉,我能做的便是照顾你的起居饮食,倘若瑶池奉不肯,我倒是当真无用武之地了。”
如今父母皆被陷害,家族失势,不想还有人待她如此亲厚,薛至柔感动之余又添酸涩,说不出的感慨。
见薛至柔反应不对,公孙雪素手一滞:“瑶池奉怎的了?可是婢下手太重,弄疼你了?”
薛至柔连忙摇头:“不是,我是觉得,阿姊太好了……”
公孙雪轻轻笑道:“侍奉殿下数载,我这双手早已闲不下来。如今殿下身边我已留不住,你在这洛阳城里又缺人照拂。我既也打算在此安顿,自然不能白住。你若觉得心有愧疚,她日我卧床不起之时,你也来为我梳头,可好?”
说罢,公孙雪莞尔一笑,暖如三春。薛至柔只觉心下有如冰皮始解,沮丧的情绪消了一大半:“昨夜我便听唐二娘子说了,等这案子都结了,我阿娘也许我继续开这灵龟阁,唐二娘子继续搞她的丹华轩,姐姐则开舞舍。如此一来,这半个南市的流水,岂不都要入我们三个的口袋了?”
两人说说笑笑,梳头罢,公孙雪又搬来一副桌案与一台盛满水的铜鉴,为薛至柔洗面毕,又盘发更衣。
即将收拾停当,唐之婉忽然大开房门,探进个脑袋来:“哎呀,你可真能睡,果然才醒!方才剑斫锋来了,有三件事要我转告你:一是宫中内卫已将樊夫人移送大理寺三品院,与你阿爷一处;二是先前你管他要的无名案卷,他已找到,都送到临淄王府去了;三则是昨夜孙道玄去王府的路上遇到流矢袭击,所幸人没什么事,目前大理寺仍在全城缉捕袭击之人,让我们无论是否出门在外,都要当心。”
听到这一连串的消息,薛至柔的脑袋转如陀螺。当真是圣人开恩,母亲暂时与父亲一样被软禁起来,估摸着一时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将那无名案卷怎会突然交给了临淄王?孙道玄又是遭何人袭击?疑问实在是太多,她一时有些消化不过来。
“哎呀,还发呆呢!”唐之婉扇着凉风,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还有一件事,你可千万坐稳了。方才我家家丁来报,有消息说前几日韦后去了太平公主府上,好似正与太平公主商议,要为你同薛崇简赐婚呢!”
薛至柔如蒙晴天霹雳,登时有些懵懵然。昨日刚回洛阳听说薛崇简遭袭,她本想去太平公主府探望,谁料这厮竟要成自己赐婚的对象?
当初韦后传懿旨,将她与唐之婉召回洛阳读女学时,她便知晓韦后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才拜托了叶法善将她的学籍转入崇玄署,想靠着女冠、法探和神婆这些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身份,令朝中权贵的求婚者自己知难而退。如今看来,韦后竟是丝毫不理这一茬。
可韦后这又是为何?自己父母如今都被关进了三品院,给太平公主找这样一门亲家,难道不怕得罪公主吗?
可薛至柔回想韦皇后素日之手腕,只觉她绝非行为无状之人。难道……从北冥鱼案开始的这一连串意外事件,会与韦后有何关联吗?倘若有,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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