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州大旱持续三月,全境八成农田错过春耕。四成共八百三十二个里被毁,死七百二十七人,两千六百多人失去踪迹,四万余人无家可归……”
听着冢宰浩瀚报上来的一连串数字,阳子心头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知道,这些数字,都是人命,是那些因她即位而欢呼过,渴望着她能给他们带来好日子的人。她比上眼,脑中闪过麦州荒脊枯竭的田野,寂静的没有人烟。
“主上?”浩瀚停下来,等着她的指示。
“免除……”两个字才出口,惊觉声音中带着太多的气馁沮丧,阳子挺直腰板,提起中气沉声道:“免除麦州全境一年赋税,责令州师协助州侯进行重建。麦州旱情让我们措手不及,无力应对,当以此为鉴。我认为,全国范围内修筑堤坝,备迎洪旱是如今的当务之急,浩瀚,你跟地官长一起商量一下,要多少开销,报上来讨论。”
“是。”浩瀚领命,又道:“主上,麦州今年歉收已成定局,这一年的粮食并带明年春耕的种粮……”
“不是由景麒负责筹措赈粮吗?”阳子自然而然的接过话,转向身旁,“景麒……”
玉座旁空荡荡的,阳光斜斜扫在地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个宝蓝色修长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座下众官俯首不言,紧张屏息。虽然没有正式的说法,但台辅为了主上动心导致麦州大旱的流言不胫而走。主上和台辅赴雁国参加庆典回来后,这是第一次朝议,却不见了台辅的身影,群臣心中对流言不免越加信上了几分。
怔怔看着景麒常站立的地方,阳子沉默了半晌,才黯然道:“台辅身体有恙,怕是不能理事了。浩瀚,这个事情你跟台辅的傅相交接一下,全权负责吧。”
“主上,”浩瀚突然跪下,“臣还有话要说……”
阳子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台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这之前,瑛州的大小事物由州宰代理。就这样吧。”
从议事的正殿出来,蜿蜒的游廊几乎长的没有尽头。阳子看着脚下,没有了那个总在一步之外不离不即的影子,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影是那么孤单。“班渠,你在吗?”
没有回答。她不由自主的握拳,双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前两天的伤还在,迟迟不愈。
连使令也离开了,或者,是虚弱的不能跟随在身侧?阳子不敢深想,将目光调向远处的云海。
一天,他离开一天了。昨天傍晚,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由禁军护卫着,昏迷不醒的台辅被送往蓬山。她没有在场,一直守在自己书房向西的窗口,被落日染的血红的云海上,依稀可见几骑飞兽,朝着巨大滴血的残阳飞去,一直的飞去,仿佛最终溶进了那一团惨烈的红焰。
书房外已经站了几个等候召见的大臣,看见她进来,下跪行礼。
“都起来吧。”阳子说着,眼睛瞥到一个跪在不远处的俊秀青年,脑中忽然一炸,失声叫道:“乐俊!”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阳子喘了口气,忍不住失望,知道是自己眼花。她对那青年温言道:“你,抬起头。”
模样清俊儒雅,看着是有些面熟,却绝不是乐俊。那青年的目光虽温和清澈,却多了乐俊没有的执拗倔强。“臣,夕晖拜见主上。”
“夕晖?”阳子立刻想起来,是夕晖,当年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几年不见,已经从一个少年,长成大人了。“差点认不出来了,夕晖。”阳子点点头,“跟我进来吧。”
里面当值的正是玲,两个人见面,分外惊喜。玲知道阳子不会介意,拉着夕晖的手直问:“怎么会到这儿来?不是还在读大学吗?”
阳子在书案后坐下,一边习惯的从成堆的公文中拿过一份来打开,一边浅浅的笑着:“是学官推荐的吧?”
“是。”几年的书不是白读的,夕晖此时今非昔比,言谈举止都透出一股淡定从容的贵气,“虽然不知道来见主上是为了什么,但是能见到玲姐也是很高兴的。”
“嗯。”阳子一边浏览奏章,一边说:“不止玲,你哥哥虎啸也要见,还有远甫老师,如今你学业有成,他是你的蒙师,可不能不谢啊。”
“是。”夕晖嘴上答应着,却盯着阳子,知道她特别让学官推荐学生来晋见,绝不是为了闲话家常。
果然,阳子包扎成粽子一样的手抓起笔,笨拙的在奏章上批了几个字,这才抬头好好打量眼前的青年,一边对玲吩咐:“把嘉尧带来。”
“呃?”玲一愣,明白了夕晖的来意,“主上是要把嘉尧送出宫去?”
“去吧,去带他来。”阳子温和的命令。待玲走出去,才让夕晖看自己双手,说道:“受了点伤,却迟迟不好,因为前些日子出了些意外。”
“我听说了,麦州大旱,主上亲自除害。庆国有这样爱民的国君,是百姓的福分。”
阳子听了心中猛地一痛,“福分?”她苦笑着,继续道:“那怪物有毒,十分厉害。我中了毒,虽然防备的好,不是很深,却也留下后患,其中之一,就是有了伤势,迟迟不逾。”
“啊。”夕晖乍舌,他知道仙人跟普通人不一样,也听说金波宫里有能治百病的宝重,却没想到即使这样,阳子还会有这样的伤。“一定……很危险。”他说,对这个英朗的女王,油然生出一种敬佩来。
阳子却不曾体会他这重心思,心思越发沉重,“是很危险。”闭上眼,那夺命的银光仍会袭来,还有银光中淡金色柔和光团,和那个流星一样奋不顾身的影子,她想即使穷尽一生,怕也无法淡忘。
窗外传来浅浅低语,阳子抬头,看见远远看见玲和祥琼一人一直手拉着嘉尧朝这边过来,继续说道:“我要你见的这个孩子,他的父母都死于祸患,他的眼睛瞎了,也是中了那个毒,即使碧双珠也没办法治好他的眼睛。可怜,才六岁……”
夕晖沉默。
“这一说,想起来当年被升纮害死的那个孩子,叫什么?清秀是吧?”阳子问。
“是。”
“没想到,十年后,还是有孩子因为我的无能受伤害……”她的声音低下去,沉重的自责,“夕晖,有我这样的王,大概不是庆国百姓的福分呢。”
“主上你不要这么想……”
他的话被推开的们打断。小小的身影飞快的跑进来:“阳子,阳子……”
阳子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切起来,张开双臂,把嘉尧迎进怀中,一边对夕晖说:“嘉尧很聪明呢,这书房只带他走过一次,就记住了路,在怎么疯跑也不会摔倒。嘉尧,”他低头对小小孩童说:“你不是要做像乐俊哥哥那样的人吗?我给你找了一个老师,像他一样博学多才,你可一定要做个好学生哦。”
嘉尧的脸转向夕晖,“是他吗?”
如果不是没有焦距的眼睛,夕晖怎么也不相信这个敏锐的孩子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声都没有坑过,这孩子怎么知道他的方位?
“我跟你说过他很聪明呢。”阳子看着他吃惊的神情微笑。“嘉尧,那个是夕晖哥哥,快去见过老师。”
孩子立即跑到他面前跪下行礼。
祥琼和玲也已经进来,阳子笑道:“你快来看看学官推荐来的师傅是谁?”
祥琼点着头说:“玲告诉我了,真没想到,夕晖如今也有这样的出息了。”她跟夕晖也有交情,欣慰的说:“把嘉尧交给别人,我原本还有些担心,如果是夕晖的话,我就放心了。”
夕晖来不及跟祥琼见礼,有些无措的看着阳子:“可是主上,我的这点才学,哪里配给人家老师?这么重的责任,我担不起阿……”
“责任的确重大。”阳子正容道:“我和祥琼决定给嘉尧找个老师,不只是教认字读书,我是要你们生活在一起,除了读书,还要学做人。所以不要他留在金波宫,这里是温室,是我坚持要他到外面,跟别的孩子一起长大。夕晖,学官的推荐上说,你不仅学业出众,品行更是端正,处事稳重,性格坚韧。我了解你,也了解你哥哥,知道这个评语不虚。我希望你把这个孩子也培养的像你一样出色。”
“阳子姐姐……”嘉尧突然说道:“这个哥哥身上,有乐俊哥哥的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夕晖不由闻了闻自己的双手,“我来之前洗过澡的啊。”
几个人一怔,都忍不住笑起来。
阳子挥挥手:“好了,就这么定了。你们几个一定有叙旧的话要说,我也不留你们了,都去吧。夕晖,你也去见见你大哥虎啸吧,他看见你,一定高兴。”
“那主上你……”
阳子脸上微笑不变:“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就不陪你了。”
祥琼临去担忧的看了阳子一眼,见她似乎面色还好,终于什么也没说,带着嘉尧离开。
突然一下人都走光了,书房里面安静的吓人。
阳子脸上的微笑不褪,她将面前的公文拂开,露出光可鉴人桌面,那上面映不她的影子。微笑,她诧异的摸上自己的脸,那上面笑意不改,竟然不能消去,如同一层厚重的假面,将真心掩藏。
夕阳一点一点的挪过来,投在她的脸侧,有点燃烧的感觉。
桌面上的人影似乎也随之变幻,红色的头发渐渐蜕变成淡金色,苍白的皮肤和紫色美丽的眸子,这一刻看来如此令人心碎。
阳子突然坐直,使劲压抑不受控制的思绪,大声唤道:“玉叶,去请太师来。”
她闭上眼,察觉到心脏狂乱在的跳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即使那样一个虚幻的影像,也能让她慌乱。
书房另一侧还有一张宽大的书案,此刻主人不在,孤零零,空空荡荡。原本就宽广的书房,没有了另外那一个,寂静的让人不安。她走过去,抚摸那张桌面,女侍们很尽责,那桌面上干净的一点灰尘都没有,看来就像他本人一样清爽。可是她却怀念过去这桌上堆满各种公文的样子。
承认吧,你想他。即使狠心放他离去,即使让人代替他的职责,即使努力忽略他曾经存在的事实,你还是不可能抹煞有些东西。
阳子痛苦的低下头,这时主上该对麒麟有的感情吗?如果是,为什么以前没有这样的迷乱?如果不是,那这样的感情就不被允许存在。“主上,你是庆国无可替代的人。”他这样说,挡住她逃离的路,不让她逃避。
“你逼我的,”阳子几乎咬碎了牙,沉沉低声自语:“景麒,你逼我做出选择。你逼我的!”
玉叶陪着太师进来,阳子若无其事的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玉叶,给太师上茶。顺便,让人把那张书桌抬走。”
“什么?”玉叶吃惊的看着主上,又求救似的向太师望去。
“唉,”太师叹息,点点头,让她依言去做。“主上……”
“一个国家的王和麒麟竟然不能共处,太师,是不是庆国遭受了什么诅咒?”
“主上的心情老臣明白。老臣钦佩主上为庆国做出的一切。”
“四万人无家可归,四万人啊。”阳子突然说起似乎无关的话,“在蓬莱,如果国家的领袖不合格,人民可以不要他。一个领袖做了错事,就必须要自己承担后果。而在这里,却总是由无辜的人去承担王的错误。真是残忍啊,一个人,怎么可能承受的起那么多的责任?在蓬莱,领袖的任期总有个年限,他们很多人到了时间,不愿意放弃这样的地位和权利,执著的不择手段的保护已有的一切。真应该让他们到常世来,让他们看看一个不能休息,要永远工作下去的王,一个卖身给玉座毫无退路的王是个什么样子。大概看过以后,他们会很庆幸是身在蓬莱了吧。”
“这里,不是蓬莱。”
阳子斜睨着老仙,“太师,你曾经说过,王不会有孩子,庆国的百姓就是我的孩子。可是上天竟然用孩子的生命来惩罚母亲的错误,这是多残忍的一件事情。”
“主上,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阳子苍凉的笑着,“景麒的错?太师,你安慰人的水平可真不怎么样。”
太师无语,经过那天的事情后,他当然看得出来主上对台辅的心,只怕不比台辅对主上更淡,只是那股将自己伤到体无完肤的狠绝,是温和的麒麟所没有的。所以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个年轻女王心中最深沉的悲哀。
太阳完全没入云海,夜晚的寒意一丝丝纠缠上来。
突然暮色中一个黑影从窗外撞进来,落在阳子面前的桌上。
太师站起来,诧异道:“凤凰?蓬山捎信来了。”
阳子从凤凰的腿上拆下信柬,匆匆浏览了一下,面色苍白的递给太师,空洞的声音泄漏了太多的担心:“碧霞玄君让我立刻去蓬山。”
(https://www.biquya.cc/id15042/8175509.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