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窗户不知怎么突然被夜风吹开,微凉的风便涌了进来,一径穿堂入室,吹熄了床边的烛火,帐幔摇曳。上官嫃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是汗,两手摸住脖子。
元珊在床边值夜,很快醒来,忙挑开帐幔问:“娘娘?又做梦了么?”
上官嫃瞪着空洞的双眼,喃喃道:“他要杀我,他要我陪葬……”
元珊扭头看见窗户开了,便下榻去关,再回到床边点亮灯盏。一面替上官嫃抹汗,一面安慰道:“不过是做梦,不是真的。”
“是真的!”上官嫃突然坐起身,紧紧抓住元赫的手,目光惊恐,“我看见他的眼睛,好狠!他这样恨我,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上官嫃魂不守舍念叨了一阵,忽而又嘤嘤哭了起来,“他每夜都回来找我,说我害了他,要我陪葬……”
元珊紧紧揽住她,“他们还没找到皇上,或许一切都不是您想的那样!”
“还没找到?”上官嫃嘴角抽搐,似乎极度害怕,声音都在颤抖,“是因为他就躲在这里,他要带我走才甘心。”
元珊一直蹙着眉,连连摇头:“皇后娘娘,不要胡思乱想了,没有人怪你!是酒被人下了毒,那是一种令人癫狂的毒药,皇上当时无心的,他只是被药物控制了。戴公公也在船上,他最清楚不过。”
上官嫃止不住抽搭,幽幽道:“皇帝哥哥以为是我下的毒,他以为是我,他怎能这样以为?他信任戴公公、李尚宫,甚至戴娇兰,他却不信我。他不信我,因为他从来没喜欢过我,因为我是上官家的女儿。”
元珊忧心忡忡,一面听着皇后自言自语,一面去端了只香炉过来搁在床头。这些日子上官嫃没日没夜地胡言乱语,神经兮兮,只有安眠的熏香才可以令她平静下来。可是当看着上官嫃睡着后安详的样子,元珊总觉得心底抽疼。
三日之后,太液池的水被搅得浑浊污黄,莲叶残败不堪。司马棣仍然毫无下落。毒酒一事尚有蹊跷,待查。
七日之后,朝堂躁动,国不能一日无主,群臣拟议由熹帝曾长孙司马轶继承皇位,长公主主持大殓。
“司马轶继承皇位,长公主主持大殓。”上官嫃莫名其妙笑了一阵,冷冷盯着李尚宫,“皇上下落全无,如何大殓?难道堂堂大褚国的皇帝只有个衣冠冢吗?我不同意,一日找不到皇上,司马轶休想登基!”
李尚宫义正严词道:“皇上究竟如何遇害至今都没有定论,这时若无人出来坐镇,只怕天下大乱。皇后饱读圣贤书,关键时候竟如此意气用事,真叫卑职大失所望。”
上官嫃一反常态,狂妄吼道:“你尽管失望去!凤印在本宫手上,本宫不同意,你们休想!”尖利的嗓音在殿内回荡,就像疯子在撒泼一样。
司马银凤披了一身素白的孝衣,缓缓踱着步子从外厅折了进来,目光如针芒直刺向上官嫃,殿内众人不禁屏息。上官嫃见司马银凤步步逼近,下颌愈发高扬。岂料司马银凤猛地一巴掌扇过来,上官嫃既不闪躲,也不示弱,生生受住了,半边脸麻麻地发疼。
司马银凤柳眉一挑,狠狠道:“凤印在手又如何?皇家还轮不到你说了算!皇上在的时候,你都形同虚设,难道你以为将来的日子还会更风光吗?大殓之后,新皇登基,本宫会赏你一个皇太后的名号,不过,你得给我滚出宫去,本宫再也不想看见你!”
李尚宫大惊,低声问:“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司马银凤逼视上官嫃,阴诡一笑:“李尚宫,皇后整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本宫觉得不如将她送去道观清修,在清净之地了此一生不失为一件幸事。”说完,她回头吩咐殿外的侍卫,“看住皇后,去把凤印找出来。”
片刻,上官嫃被几名侍卫团团围住,她惨淡一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寝殿被翻得一片狼藉,然后,凤印被送到长公主手上。她侧目睨着窗外的繁花,止不住泪流,它们开得那样绚烂又有何用?开到了尽头,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何曾在尘世中留下了丁点儿痕迹。
大行皇帝停棺德阳宫,棺木内只摆着一套冕服。皇帝尸骨下落不明,不能入土为安,这是大褚开国以来最荒谬的大殓。
斜阳照进寂寥的深殿,四处的帐幔皆是白汪汪一片,晦暗无光。灵柩前哭灵的妃嫔日渐少了,前几日那般摧人心肝的恸哭嚎啕不再,只是棺木边倚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泪。她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唯有流尽一生的眼泪。
颈上的掐痕由鲜艳变成了暗红,可每每对着镜子,她会惊恐地想起他扭曲的容颜,然后噩梦缠身。
元珊走过来,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躬身去扶上官嫃,一面低声说:“新皇登基之后,我们就要出宫了,道观已经定下了,是李尚宫选的,在金陵城外二十里处的浮椿观。听说是个极美的地方。”
上官嫃精神恍惚被搀起来,脚步凌乱随着元珊走出灵堂。她要走了,离开这牢笼。她原以为自己要老死在这,其实她宁愿死在这。他从没喜欢过她,留住她只是有用而已。其实她早知道,司马棣哪里会付出真心,只有无尽的猜疑、提防和心机。可是在心灵深处总残存了那么一丝不甘,想要得要一份回应,终究是幻灭了。
元珊依旧在她身边低声说着:“如今局势诡谲,长公主掌权,査将军率二十万兵马已进驻金陵,査元帅在梁州以北设伏,以阻挡凉王大军。新皇登基,却不知哪家得天下。皇宫里凉王的耳目众多,若是被凉王把持了朝政,恐怕上官氏要遭殃了。但长公主胜算较多,到时清理凉王余孽必须要借助上官大人的势力,娘娘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不如先迁居道观,静观其变。”
上官嫃一怔,顿住脚步,迷茫问:“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元珊颔首答:“戴公公。”
上官嫃回过神来继续朝前走着,放眼望去,殿阁森宇,数不尽的白玉台阶如天梯一般恢宏。司马轶性情懦弱,温和敦厚,登基之后恐怕会沦为他人的傀儡,长公主提防凉王是对的。只是这天下何时竟成了一家之天下?她苦笑一声,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抓紧了元珊的手,恍然道:“我要去找安尚书。”
新月,夜幕漆黑,连星子也没有。清冷的书房里仅点了两盏灯,元珊守在门外,遣散了其余宫婢。
上官嫃坐于书案前,憔悴而疲惫。安书芹一袭女官宫服之上披着白褂,手里拿着一把旧绢扇,她低眉垂目站在上官嫃面前,神色波澜不惊。
上官嫃哑哑的声音忽轻忽重念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安书芹手里一颤,视线落在自己的绢扇之上,温和道:“皇后娘娘喜欢卑职的扇子?”
“不,我不喜欢。”上官嫃淡淡望着她,慢慢启齿问,“我想知道,将来你会站在哪一边?”
“什么?”安书芹反问。
上官嫃低语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安书芹长长呼了口气,莞尔一笑:“我只有你这一个学生,而且你还是雨苓的女儿。在你身上我耗费了全部心血,如今你怀疑我?”
“怀疑?安尚书名书芹,字鉴春,凉王司马琛,字万政。这扇子恐怕是你们的定情之物罢?”说着,上官嫃夺步上前拽住安书芹的手臂猛地掀开衣袖,手臂上光滑无暇。上官嫃定定望着她道:“我猜的,没想到你真的……失了节。”
安书芹一窒,屏息望着上官嫃。
上官嫃松了手,有气无力道:“安尚书,昔日你与凉王如何我不管,可如今形势急迫,长公主一手遮天,何需你这个尚书拟诏颁旨?只怕到时候被冠以结党营私的罪名,不如交出官印,就此辞官避世。”半晌,她又补了句,“我是为你好。”
安书芹并不再答话,低眸静静伫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慢慢思量,我乏了。”上官嫃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了两步,安书芹忙上前扶住她,道:“皇后珍重。”上官嫃不解其意,疑惑望着安书芹那双闪动的眼睛。
忽然之间,元珊仓惶闯入,惊呼:“娘娘,出事了!”
肃穆的夜空似乎有了光亮,淡淡的红,像火焰的余光。元珊扶着上官嫃,惊慌道:“方才有小宫女往这边逃,说长公主已经被捉住了!皇宫里到处都是凉王的人!”
上官嫃连连摇头,惶惶道:“不可能,査元帅明明在梁州坐镇……”
“路,不是只有一条,更不会只有一种。”安书芹侧头望着上官嫃,似是徐徐教导一般说,“其实皇宫最致命的缺口在太液池。金陵的水路四通八达,不一定非要走梁州。宫里的河流更是奇妙,迂回曲折,几乎流经了每一处要害。只要有皇宫水路图,只消几百精兵花一日的工夫潜入皇宫足以掌控大局,何需千军万马?”
上官嫃忽然觉得呼吸紧窒,捂住胸口大口喘气。耳鸣头昏之中,似乎瞧见了那只常常游荡在太液池边的影子。他性情敦厚,却身手矫健,水性极好;他懦弱木讷,却敢冒犯皇后,为一亲芳泽不惜颜面;他痴痴看着她,说只想见她一面而已。想起那双晶亮、痴迷却会骗人的眼睛,上官嫃就像受了极大的羞辱一般咬牙切齿挤出三个字:“司马轶……”
安书芹翘首望着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夜空,平和笑道:“我们赢了。”
司马轶于灵柩前登基,为大行皇帝发丧,守丧百日。凉王司马琛控制了宫中局势,以新帝未及弱冠之年为由,自封为摄政王。上官敖被迫辞去宰相一职,告老还乡。尚书安书芹拟旨,长公主盖印,尊上官嫃为皇太后,迁居浮椿观清修。
夜幕深沉,一颗颗星子正蹦出来,皎亮的、却渐渐模糊掉了。
腿悬在外边,低头看下去,晕眩无比。西风一阵缓一阵急,吹得她双眼发涩,就紧紧闭了起来。
观星台足有十丈高,台子底下的李尚宫早已吓昏了过去。谁也不敢上去,默默仰视那只裙裾飘扬的影子。
静候已久的元珊提着风灯慢慢走近,唤道,“娘娘,看够星星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上官嫃渐渐扭回头,柔顺垂在两颊的青丝被风撩起,现出颈上一圈暗红的掐痕,与白皙的肌肤相比触目惊心。她脸色麻木,不咸不淡念着那一句:“他没喜欢过我,从来都没有。”
元珊一垂眸,清泪滴在风灯罩上,“啪”地一响,极其轻微。“娘娘,长公主已经颁了旨,咱们明日就该出发了。”
观星台下碾过一阵銮驾的声响,夹杂着晃晃悠悠的铜铃声。一袭明黄身影从銮驾走下来,朝服上披挂着素白的孝衣。他一步步攀上观星台,面对她却并没有要说的话。只是担忧地望着她,一丝丝痛楚从心底沿着血络蔓延,彻底侵蚀了他的七经八脉。
上官嫃慢慢站了起来,白衣飘飘、如鬼魅般朝他走近,直到贴在他面前,轻轻吐了四个字:“乱臣贼子。”
他即便贵为九五之尊,也被她震得摇摇欲坠。那种熟悉的香气氤氲在四周,迷了他的眼睛。她同他擦肩而过,他亦只是轻轻辩驳了一声:“问心无愧。”
上官嫃置若罔闻,与元珊一并远走。这宫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令她眷恋的东西。她只当这些年做了场梦,梦醒后,孑然一身。
浮椿观坐落在浮椿山顶,青石板铺就的石阶逐级而上,山涧泉水潺潺,林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清净的道观中,偶有两三个挑水打扫的小丫头来回忙碌。
浮椿观最北边有一处单独隔开的小院落,银灰的身影拎着木桶进进出出,好不容易将水缸都注满了,终于吁了口气,一面用宽袖擦拭满额的汗。阁楼上忽然传来唤声,她仰头,尖尖的下颌一并扬了起来,阳光刺目,她便用一手挡在眼眉上方,大声问:“娘娘叫我?”
阁楼的花窗内探出一张柔静的面孔,青丝高挽,束以道冠,冠后披着一方白纱。“我总叫你不要干这些粗活,叫小丫头做便是。”
元珊粲然笑道:“反正我闲着,找点事情做也好。午膳快好了,我去催催。”
上官嫃微微抿唇,回到房中,一袭素白底子的道袍上以银线绣着整篇道德经,白玉般的面孔清凉无汗。她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尾指上新长出来的指甲呈粉色,晶莹光滑。大约是习惯了,她一整日抄书下来也不觉累,可一旦停下来无所事事,心中便压抑苦闷得无处发泄。
上官嫃耳朵不好使,似乎听见有人唤她,隐隐约约,便走到窗边一看,院门边一个小丫头正朝她喊:“上官娘娘,有位客人来探访!”
上官嫃狐疑,便下楼去到门前问:“什么客人?”
“是一位军爷,说有要事来访。元珊姐姐不在,我便大胆通报娘娘一声。”
“哦?”上官嫃淡淡蹙眉,“我在此清修,依律是不能待客的。”
“或许真的有要事呢?”小丫头趁机好奇地打量上官嫃,目不转睛。
“那请他进来罢。”上官嫃颔首,转身去了院中的桂树下。一方藤编茶几,两张藤椅,都是她与元珊打发时间用的,没想到会用来待客。上官嫃知道来人是谁,忽然感到心神不宁,打开火折子,点燃了煮茶用的陶土炉。
沉稳的脚步由远及近,渐渐停在她身后。桂树下香飘馥郁,沁人心脾,上官嫃缓缓转过身,目光似喜含忧盯着不远处一身戎装的伟岸男子。一年不见,似乎过了十年那么长。
査元赫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牙齿泛着白釉的光泽,浓眉一挑,道:“上官娘娘真大的架子,叫我一阵好等。”
上官嫃也随之笑了,他总是这样玩世不恭。左手拂袖,右手往身侧一指:“请坐。”
査元赫小心翼翼坐下去,似乎担心那只藤椅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坐定后,侧头望着上官嫃,她下颌柔美而饱满,双颊丰润,隐在宽松道袍里中的身段似乎也并不消瘦,他欣慰了,轻松吁了口气。
上官嫃往壶中放茶、加水,瞥了他几眼,问道:“先皇大丧之期已过,你为何还绑着白袖?”
査元赫一面端详她的神色,一面小声答:“你要为他守丧一年,我陪你。”
虽然声小,但上官嫃听得真切,默默合上盖子。査元赫当是提及她伤心事了,暗自懊悔,忙另起话题问:“这是什么茶?”上官嫃答:“桂花茶。”査元赫含笑点头:“天天在桂树下喝桂花茶,道观里也真悠闲。”
上官嫃凝神盯着他,突兀道:“你是武官,不能总吃素,身子会坏的。至于守丧,有心就好。”
査元赫一愣,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暖意。
上官嫃又问:“我父亲最近可好?”
“还在礼部任职,只是摄政王因为公孙权的案子对上官一族极尽打压,大概也不如意罢。”査元赫脱口而出,顿时又懊恼不已,为何总是说些没头脑的话令她忧心。上官嫃不再答话,两人便默默坐着。
茶壶里“咕咚咕咚”响着,査元赫侧头去看上官嫃,见她丝毫没反应,便忍不住开口提醒:“水开了。”
上官嫃这才扭过头,歉意一笑:“我没听见。”
査元赫笑呵呵点头:“是啊,你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
“我没想事情。”上官嫃矢口否认。
査元赫笑了笑,努嘴问:“那你怎么没听见水开了?”
上官嫃斜睨了他一眼,拎起水壶沏茶,“平日里我都坐你那个位置,右耳才能听见。”
査元赫怔住了,直到上官嫃将茶递到他面前,他才缓过神来,迟疑问:“你的左耳……”
上官嫃淡然一笑:“聋了啊,我以为你知道。”
査元赫一紧张,将茶杯“咚”地搁下,“为何?”
上官嫃两手握住滚烫的陶土杯子,神思恍惚。司马棣下手极狠,回想起那一巴掌,头都是昏的。午夜梦回时,他暴戾的目光像一把锯子,在她心头来回割锯,似乎能听见鲜血汩汩,令她夜不能寐。她阖眼,缓缓道:“命该如此。”
査元赫蹙起眉,磊落分明的双目中泛起一丝迷惑。他不愿看她难过的样子,便不再追问。只管给她说些军营中的趣闻。
秋日淡漠的阳光透过枝叶渗下来,星星点点落在他们身上。茶壶下火苗嘶嘶直窜,茶香四溢。査元赫说得唾沫横飞,声色并茂。上官嫃时而莞尔、时而掩口,披在脑后的白纱微微飘动,仿佛从颈间扇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査元赫闻及,微微发怔,想起去年夏末在乌篷船里,他拥着她,酒香满怀。
元珊端了饭菜迈进院子,举目望见桂树下的二人,不禁停住了脚步。
桂树上躲藏了许久的黑猫一跃而下,恰好轻巧落在上官嫃肩上。査元赫被吓得脸色突变,惊呼:“哪儿来的野猫!”
元珊噗嗤一声笑了,慢慢走近,一面眯眼笑着说:“堂堂査大人竟然怕小小野猫。”
“本帅才不怕它!”査元赫悻悻道,然后又瞄见了元珊托盘里的碗碟,吸了吸鼻子,“有何佳肴?”
元珊道:“都是些斋菜。査大人要来也不知会一声,没有加菜。”
査元赫正欲答话,上官嫃接道:“査大人不会在此用膳。你先把饭菜端进去罢。”说着,上官嫃将黑猫从肩上取下来,温柔地搂在怀中。査元赫见她似乎对这猫很喜欢,于是问:“哪儿来的猫?”
“捡的。”上官嫃捏着它的爪子朝査元赫挥挥手,“来,见见你哥哥。”
査元赫极度不满,蹙眉道:“怎么又要叫我哥哥?它还叫小元么?”
“不,它叫小环。”上官嫃笑了。
査元赫嘟喃着:“那与我有何关系……”
上官嫃瞥了他一眼,光笑,不作声。
昔日门庭若市的相府渐露颓势,继上官敖辞官,上官嫃出家之后,上官氏在朝中接连丢了几个重要官职。上官一门骄奢放纵惯了,如此形势下,不得不有所收敛。
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寒意逼人,上官鸣夜冒雨夜行,独自在府中七拐八拐,来到上官敖的书房。推开门,夜风灌进了屋,烛火摇曳,映着屋里几丛身影也摇摇晃晃。上官鸣夜合上门,转身朝在座各位一一行礼。
小小的书房内气氛凝重,上座是査禀誉与上官敖并席,下面一边排开坐着上官四兄弟,另一边是司马银凤,査德高将军及两兄弟。一方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文臣,一方是手握大褚重兵的査家。
此番密谈无非是为了结盟,司马琛摄政之后,处处打压老臣,强势削藩。而皇帝不足弱冠之年,加上性情懦弱,只能惟父命是从。上官与査氏一文一武一内一外正好取长补短。既已决定结盟,联姻便是走个形式了。几番商讨之后,众人决定将上官妦配给査元赫。
自始至终,上官鸣夜都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坐着饮茶。密谈结束后,他便若无其事起身离去,一头扎进雨中径自远走。司马银凤似笑非笑伫立在屋檐下,凝视着那道渐渐被夜色掩去的身影,全然没注意到身后阴冷的目光。
“夫人,该走了。”査德高沉声道。
司马银凤侧目瞟了他一眼,昂首前行。査德高亦趋亦步,跟她上了同一辆马车。马车慢悠悠在巷道中穿梭,几乎没有颠簸,只是摇摇晃晃。司马银凤冷冷坐在一角,偷过窗帘的缝隙朝外头看。车厢里沉闷极了,査德高犹豫再三,开口道:“今后我可能会在家中长住了。”
司马银凤并无反应。査德高接着说:“为了不让元赫疑心,你看我们是不是暂且先搬到一起住?”
司马银凤目光灼灼盯着他道:“你有面目整日对着我吗?”
査德高脸色阴沉,“我没有,可也躲了十几年,总该面对了。”
司马银凤冷笑道:“十几年,你都不闻不问,如今想怎么面对?”
査德高痛苦闭目,沉声道:“银凤,我知道自己亏欠你……这一世愿为你做牛做马,毫无怨言!”
“我从没要你做牛做马,我只是想得到你的保护而已!你有苦处,我何尝没有体谅你啊?可是,你亲手把我往火坑里推!不是十几年过去就可以忘记的,你知不知道?我一看见元赫,就觉得羞辱……”司马银凤如画的眉目紧紧扭曲成一团,眼里尽是痛不欲生的凄楚。査德高紧紧抱她入怀,“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了。银凤,我会用一切来弥补你。”
司马银凤慢慢抬起头,眸光闪闪望着他问:“你真的要弥补我?”
天际一道惊雷劈下来,雨势越加凶猛。
外面雨声哗哗,如天河水倾盆而下。査元赫在屋内踱来踱去,烦躁难安,一会站在门边翘首而望,一会用手指不停叩着桌面。灯盏忽明忽灭,亦搅得他心绪不宁。听见院中有丫鬟唤长公主,査元赫疾步冲出去,站在廊下相迎。
司马银凤见了他微微一怔,问:“在这做什么?”
査元赫心直口快问道:“上官嫃的耳朵怎么聋的?”
司马银凤拖着湿漉漉的裙摆迈进屋子,没好气答:“你何时才能注意自己的身份。”紧跟她身后的査德高虽然迷惑,却不吱声。査元赫瘪了瘪嘴,又问:“太后娘娘的耳朵是如何失聪的?”
“被你皇帝舅舅打的。”司马银凤目光灼灼刺向査元赫,“还不是你惹的祸?”
査元赫惊呼:“皇帝舅舅打她?他怎么舍得打她?”
司马银凤解下披风,命人沏了热茶,慢条斯理道:“你以为你主动担下所有罪责,他就不会动上官嫃?傻小子,你这样做,只是加深了他的疑心。况且上官嫃也是自讨苦吃,偏偏为你去求情,你说他心里会怎样想?”
“她为我求情?”査元赫愣了愣,失神道,“她的左耳聋了……”他浑然不顾旁人的眼光,大步流星冲了出去,一头扎进雨里。司马银凤唤之不及,命丫鬟赶紧给他送把伞去。
査德高扶着司马银凤一起坐下饮茶,不解问:“你方才为何不跟他说说婚事?”
“婚事虽然定下了,可最早也得明年开春才可以办。他现在神魂颠倒的,说了也没用,还会坏事。”
“这傻孩子!”査德高重重叹了口气,“上官家那么多未出阁的女儿,他怎么就中意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那个?”
司马银凤冷笑道:“我倒觉得他性情好,爱恨分明,光明磊落,没继承你们査家的阴险卑鄙。”
査德高一蹙眉,随即又舒展了,垂头饮茶。
或许是太久没有活动筋骨了,上官嫃拿着长剑耍了一会就累得直喘,瘫在藤椅上灌了几口茶。元珊倒是舞得英姿飒爽,如行云流水。上官嫃赞道:“剑法好似比我精湛了不少,过几日我们比比剑。”
元珊也停下歇息,笑问:“何不现在比?”
“我许久没练了呢,生疏……”上官嫃将茶递给她,忽而听见院外有一阵骚动。二人忙起身去看,只见道观里干活的小丫头正拦着査元赫要检查他推车上的东西,査元赫却不让她动。
元珊忙上前去询问,小丫头便振振有词说了一通道观的规矩。上官嫃静静伫立在院门边,因刚刚练了剑满面红润。査元赫举目望过去,见一袭八卦道袍的上官嫃面颊泛红、眸光晶莹,不禁看得有些发怔。
“既然没什么违规之物,为何不肯打开让我看?”
元珊为难,道:“査大人,要么你就打开吧?”
査元赫按住车上的大筐子,低声说:“这里面都是鸽子,现在不能打开。”
元珊吃惊瞪大眼睛:“你带这么多鸽子来作甚么?”
査元赫紧张兮兮说:“我看此处风景怡人,我的鸽子肯定也喜欢。我不敢把它们放在府中养了,不小心就会被人捉去吃掉!”
元珊苦笑一阵,对小丫头无奈摊手:“你听见了,鸽子而已。”
小丫头作罢,扭头走了。査元赫朝她撇撇嘴,继续推着车往前走。元珊见推车上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木头,纳闷道:“难怪她不让你进来,这些破烂都是做什么的?”
“盖鸽舍!”査元赫兴冲冲道。
元珊咋舌:“你要在这给鸽子盖房子?”二人渐渐走进院门,査元赫若即若离擦过上官嫃身边时,嘿嘿笑着说:“这么多鸽子陪你们一起住,多热闹啊……”
上官嫃抿唇一笑,抬脚跟在他身后往院里走。元珊续水烧茶,上官嫃陪着査元赫四处查看,终于找了一处角落。査元赫把东西放好,得意洋洋道:“这里恰好可以砌个池子,把泉水引过来。”
“引泉水?”上官嫃探头望了望,不解道,“这附近没有泉眼,从山涧那边引水可不容易。”
“我可不能委屈我的鸽子飞到山涧去喝水。”査元赫从推车上翻了翻,找出一把铁锹,“你不用管我,我先盖鸽舍,把它们安置一下。”査元赫想了想,又打开筐盖,从里面捉了只雪白的鸽子出来,递给上官嫃,“你可还认得它?”
上官嫃双手捧住,鸽子身上暖烘烘的,她笑答:“当然认得。”
査元赫忽然有些忸怩,装模作样在车上翻找东西,一面轻声问:“我托它给你送的礼物,你可喜欢?”
上官嫃光顾着低头看鸽子,似乎并未听见,却忽然开口问:“你知不知道下毒的事查得怎样了?”
査元赫心里转了好几个弯,怕说错话惹她不快,又怕她胡思乱想,于是含糊道:“查不查都一样,这样弑君的重罪,摄政王怎么会留蛛丝马迹让人抓把柄。”
上官嫃却不罢休,接着说:“我和皇上去泛舟,酒水茶点都是戴公公试过的,为何戴公公未有中毒的症状?我想了许久,皇上的近身内侍只有那几个,都是由李尚宫和林总管严密挑选的,服侍皇上多年,其中不可能有司马琛的人。”
“难道谋害皇上的不是摄政王?可他如今的确凌驾于皇权之上,将当今皇上控制在股掌之中!”査元赫浓眉紧蹙,语气不由重了几分,“你在道观好好修养,就不要胡思乱想!”
上官嫃垂眸不说话了,捧着鸽子回到桂树下静静坐着。査元赫望着桂树下那一剪落寞的背影,心口似乎微微发疼,扛起一筐工具转身朝山里去了。
日渐西斜,香炉余烟袅袅,庭院里时不时传来咕咕的叫声和翅膀扑棱声,上官嫃呆坐在书案前许久,研中的墨都干涸了。她忽然听见车辘滚滚,悄悄走至窗边朝外看去,见一身戎装的査元赫将推车安置在偏僻的角落,与元珊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上官嫃从窗内探出头,望着院落一角那座小小的木房子,几只鸽子悠闲自在地落在房顶、偶尔飞到树上,有些则展翅高飞,绕着浮椿观一圈圈巡逻一般。
元珊看见窗边被夕阳映照成金色的身影,挥手大喊:“娘娘,我们有泉水喝了!”
上官嫃微微诧异,朝北面看去,石砌的水池方方正正,清泉从泛黄的竹竿里依稀流出来,放眼望去,竹竿那头延伸进了山林,也不知尽头在何处。査元赫接连几日在院子里敲敲打打,似乎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了。上官嫃快步下了楼,朝水池跑去,黑猫也从房顶上一跃而下,紧随上官嫃溜到水池边喵喵地叫唤。
元珊伸手试了试泉水,欢快道:“以后我不用出去挑水了!”
上官嫃努努嘴道:“我原本就没叫你去挑水。”然后俯身掬了捧清泉尝尝味道,清冽的水中有竹子的香气,还带着微微的甜。黑猫还在她脚边叫唤,上官嫃便抱起它来,放在水池边上,唤道:“小环,你也尝尝。”
元珊凑下去摸摸黑猫的脑袋,“你跟了我们娘娘可真好命,好吃好喝也不用干活。”
“难怪,你们就欺负干活的人。”査元赫声如钟磬,由远及近。池边的二人都吓了一条,诧异回头看着他。
“虽然我是给我的鸽子干活,但你们好歹也沾了鸽子的光,竟然吝啬得只给我口茶喝……”査元赫黑着脸,浓眉紧蹙,就像受了极大的怠慢一样。
元珊忙哄着他:“査大人息怒,我这就去弄几个好菜,替我们娘娘犒劳你!”
査元赫点点头,一本正经道:“这还差不多。”
元珊掩口笑着进屋拿了些食具往道观的厨房去了。
査元赫收回视线,紧紧盯着倚在池边的上官嫃。她将猫搂在怀里,头低垂着,只能隐约看见眉眼。査元赫走近两步,低语道:“你还在气我,觉得我不把皇帝舅舅的事放在心上么?我同你一样难过,可是,这件事连我母亲都毫无办法,我又能做什么?”
上官嫃微微撇开头,似是不想理他。一阵秋风从山林中刮过来,吹起她的头纱,素白的纱绢飘飘扬扬拂在了査元赫脸上。査元赫微微眯眼,下意识伸手去抓,丝滑的触感令他恍惚了一下。恰逢上官嫃缓缓抬头看着他,轻声说:“我气你那么大声冲我说话。我左耳失聪,但不是聋子,你大可不必用吼的。”
査元赫心中莫名欢喜,手一松,头纱又飘飞起来。“我没有吼你!”他低声辩解道,“只是语气重了些,今后不会了,我保证!”
上官嫃莞尔一笑,眨眨眼问:“你怎么回来了?”
见她笑了,査元赫这几日积攒的郁结一扫而光,顿觉神清气爽,笑道:“我想起来鸽子还没喂,要交待元珊。”
“又顺便蹭一顿饭。”上官嫃侧头望着鸽舍上互啄嬉戏的鸽子,觉得这院子里少了些孤独,多了些惬意。她松手让猫下了地,一面挽起袍袖舀水洗手,一面说:“那便委屈你在这吃顿斋饭。”
査元赫望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清泉中曲展揉搓,好似挠在他心上引起一阵瘙痒,傻傻笑了。
此后,庭院里多了一群鸽子,白的、黑的混在一起,发出一阵阵咕咕的叫声。但上官嫃并不觉得吵,每日除了抄书,便是下楼去喂鸽子。她挽着篮子缓步走近,八卦仙衣披在道袍之外,随着步子翩跹一般。鸽子并不惧怕,反而静静看着她,等待那素手中洒下来的谷粒。
元珊从河边浣衣回来,远远便看见那一袭洁白的身影伫立在桂树下。她不由加快了步子,走近院门,忽然发现一名年轻男子在附近徘徊。元珊好奇问:“此处是道观禁地,外人不得入内,你是何人?”
男子转身,眉目平和,五官轮廓尚有几分稚气未脱,开口道:“你就是元珊?”
元珊狐疑盯着他,觉得有几分眼熟,这般衣着高贵的官家子弟,似乎她并不认识。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名布衣男子,箭步上前护在少年面前:“元珊姑娘!”
元珊定睛一看,竟是从前德阳宫的内侍李武宁。元珊细细一回想,大惊,赶紧放下手里的木盆,下跪道:“皇上恕罪!”
司马轶颔首道:“不知者无罪。平身罢。”
元珊忐忑不安,迟迟未敢站起,她只在观星台上见过一次皇帝,还是在夜里,连面目都没看清楚。可是,他来此处做什么?李武宁提醒道:“元珊姑娘,皇上许你平身。”元珊这才爬起来,垂着头徐徐问道:“皇上是否有要事拜会太后?”
司马轶语速不急不缓道:“是,劳烦你去通传一声。”
元珊应了,搬着装满衣物的木盆引司马轶进去。庭院里阵阵凉风刮起,细碎的金桂纷纷扬扬飘落,鸽子悠闲地落在池边、树干、屋檐,与桂树下伫立的幽雅身影动静相宜。司马轶出神地望着这出尘脱俗的景致,不禁收住了步子。
元珊对上官嫃附耳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进屋了,上官嫃转身,遥遥望着司马轶,衣袂头纱都在风中翩飞。上官嫃脸上挂着拒之千里的淡漠神情,毫不客气问:“你来做什么?”
司马轶不敢朝前越近,温和道:“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上官嫃冷冷睨着他:“反正你们都赢了,误会与否有何分别?”
“我们?”司马轶淡淡蹙眉,反问道,“这场争斗,无非是长公主与我父王之争,与我何干?”
上官嫃淡淡嘲笑:“与你何干?除去了皇上,你才可以顺理成章登基。”
司马轶不敢置信看着她:“你认为宪帝之死与我有关?所以你才说我是乱臣贼子。我何德何能,要知道皇上几时游湖、要安排酒水,这些岂是我可以办到的?”
“就算不是你指使人投毒,也是你父亲所为。而你早已摸清了宫里的水路,绘制地图,伺机而动。”
司马轶又急又气,重重叹了口气,“我要如何解释你才会相信,水路图的确是我亲手绘制,秘密送给父王的,他只是怕皇上迟早有一日要对付我,便先为我安排后路。至于宪帝中毒一事,我的确不清楚。”
上官嫃突然扔下装着谷食的篮子,身手迅捷抽出搁置在水池上的剑,箭步如飞逼近司马轶。剑直直刺向他的眉心,在相距一寸的地方及时收住了。“如今你已经是皇上了,我不过是被迫出家的皇太后,何必装出一副弱者的模样来示好!”
因方才那一道剑气,风疾叶落。司马轶坦然凝视着她,并无半分心虚。他随手接了片树叶,卷了卷,便含在唇间吹了起来。曲调高扬,带着一股莫名的气势从他唇边涌出,好似天地间万物喧嚣,却抵不过一只沙鸥的孤寂。
他吹的是浪淘沙。上官嫃持剑的手渐渐松懈,险些垮下来,又忽而旋身挺立剑舞狂花,银剑寒锐,仙衣飘渺,刚柔并济。动作随乐律连绵典雅,如长虹游龙,步法精妙,变化万千。
曲调缓缓终了,几乎咬碎的树叶从他指间滑落。剑也敛去锋芒,隐于她的袍袖之后。
司马轶回过神来,赞道:“很精妙的剑舞。”
上官嫃颔首而立,侧目睨着他:“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不是你该听的曲。”
司马轶含笑答:“喜欢听便好了,有何该不该的?或许我与李后主有些相似的心境。”
上官嫃若有所思道:“他是亡国之君,你不一样。”
忽然从桂树上传来两声猫叫,司马轶仰头张望,见黑黝黝的猫儿正坐在枝桠上舔着爪子。“小环也在这?”司马轶轻轻笑了,似是很开怀对上官嫃说,“我该回宫了,不然宫里有人要遭罪。你不恼我便好,改日再来拜会。”
上官嫃望着他远走的背影发怔,她明明是恼他的,却为何对他好言相向?
隔着一扇花窗,元珊将一切尽收眼底,觉得分外迷茫,似乎他们结怨已久,却形似故友。
漫天飞雪,绵绵不绝。雕刻着金凤的烛台之上,烧融的蜡如泪一般缓缓凝结。早已过了上朝的时辰,帐幔之内却毫无动静。鼎炉滚烫,烧出一股炭味,有些呛人。李武宁蹙眉命人赶紧唤了炉火,敞开窗叫殿内的炭味散去了些。
林密不知何时进来的,与李武宁低声道:“既然皇上喜欢配寝殿,那索性把寝宫搬过来。这儿到处都是一股女人香,明儿拿沉香过来熏熏。”
躺在帐内的司马轶眸光清醒,侧头对着床帏外面说:“不要搬,朕只是觉得这里风景好,偶尔来住住。”林总管微微诧异,而后笑道:“是,奴才想……如果皇上经常来住,这里也应该修葺一番了。况且还有一些旧物尚未清理……”司马轶打断道:“上官皇后早已搬去章阳宫,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清理的旧物了。”林总管顿了顿,答:“皇上迟早要立后,到时配寝殿也要重新修葺……”
“朕不立后。”司马轶掀开床帐,神情认真对林密说,“这里不会有别人住,未免劳师动众,就这样放着罢,朕时不时可以小住。”
“是。”林密不再说什么,含笑道,“摄政王上朝时命奴才提醒皇上,辰时过后去御书房一趟。”
“嗯,知道了。”司马轶慢吞吞下床,不知是不是躺久了,觉得头晕目眩,鼻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香气,非兰非麝,据说是司马棣为上官嫃特制的茵犀香。她一直用这种香,似有似无,贴近了才能闻见。司马轶举目环视寝殿内的一切摆设,都是她用过的,都带着那香气。
御书房殿高空阔,八根金柱巍峨鼎立。高高的龙椅上,司马琛正襟危坐,安书芹坐一旁,执笔在一本册子上勾画。
司马轶步子轻而稳迈进殿,司马琛有所察觉,抬头盯着他。司马轶缓缓上了台阶,在书案前站着,唤:“父王。”司马琛问:“为何不上朝?”司马轶恭敬答:“有父王处理朝政,朕上不上朝并无所谓。”司马琛放下手里的册子,直勾勾盯着他:“你是皇帝,将来总要执掌一切,你真是令为父失望!”
司马轶静默片刻,命所有人都退下了,俯身贴近司马琛斧凿刀刻般的面庞,压低声音问:“究竟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司马琛怒目圆瞪,“你在胡说什么?”
“他好歹是你亲弟弟,是我亲叔叔,你怎么……”
不等司马轶说完,司马琛便粗喝道:“住口!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魄,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司马轶却并不收声,继续说:“若不是你心虚,为何将从前服侍皇上的戴忠兰几人通通贬到浣衣局去?”
司马琛毅然道:“我若真的心虚,便会要了他的命!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下毒一事根本没法追查,连宪帝的尸首都毫无下落,你难道要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来质疑我吗?”
司马轶缓缓站直了身子,“你打压异己,迫害宪帝的重臣,手段太过激进,难免落话柄。”
司马琛拧眉看着他,若有所思。司马轶不紧不慢转身顺着一溜台阶而下,披着一袭白狐裘的身影刚正不阿。
司马轶刚出了御书房,安书芹自后面追上来,递了只滚烫的熏笼给他。司马轶只是接下揣在怀里,一言不发。安书芹与他并行在雪地里,雪花纷飞,落在发上、肩上,不一会便积了薄薄一层。安书芹回头吩咐李武宁赶紧去取把伞给皇上挡雪,李武宁便退下了。
安书芹从容道:“皇上自然不乐意见到我,可有些话,我还是要讲的。”
司马轶微微一笑:“既然知道朕不乐意,安尚书还是要自讨没趣。”
安书芹深吸口气,答:“卑职一朝为女官,终生都只能是这个身份,即便相伴在摄政王身边,也丝毫影响不到你母妃的地位。”
司马轶扭头盯着安书芹娴雅出众的面庞,淡淡道:“一个女人所期盼的地位,是在那个男人心里排第几。母妃出身再高贵,也霸占不了父王心头那一席之地。”
安书芹微微有些心烦,匆匆道:“皇上,请听卑职说完。上官太后出家道观已成定局,她这辈子不可能还有第二条路,请皇上收回心思,好好为自己打算。立后之事宜早不宜迟,后宫之主不可或缺。”
司马轶望着漫天雪花,想起桂花纷落中那道出尘脱俗的身影,痴痴笑了,“不管父王做何安排,也同样霸占不了我心头那一席之地。”
风雪暂歇,天空依然阴霾,好一阵不见阳光了。靴子踏着厚厚的积雪吱吱轻响,披着熊皮大氅的身影伫立在水池边,引山泉水的竹竿都被冻住了,水面上也结了层冰,这冬天真不好过。
阁楼上的窗户吱嘎一声被推开,元珊探头出来,欣喜道:“査大人,我就觉着你今天该来了。”说完,她咚咚咚跑下楼把厅堂偏门打开,请査元赫进屋,一面笑道:“这屋里冷,楼上生了火,上去坐会。”
査元赫摇摇头,解开大氅,道:“我来送些木炭,推车还在外面,你们都把木炭放哪儿?”
元珊引他往左廊里拐去,道:“柴房远了,取东西不方便,娘娘便命我都搁在偏厅了。”
査元赫嫌元珊碍事,便一个劲催促她上去陪上官嫃烤火,自己挽起袖子在院子和偏厅里忙碌起来。
上官嫃抱着一只铜薰笼斜斜坐在榻上,明明在对弈,却总是出神地望着棋盘迟迟不落子。元珊实在忍无可忍,叹道:“娘娘,我去准备午膳,顺便留査大人吃个饭。”
火盆里火苗窜高,响起哔剥声。上官嫃忽然撂下棋子,趿着鞋便下楼去,懒洋洋蹲在火盆边的黑猫打了个呵欠,跟在她身后一道下去了。査元赫扛了一捆木柴刚进屋,便撞见上官嫃,笑道:“怎么下来了?”
上官嫃忐忑道:“你来得这样勤,就不怕外头的人说闲话么?”
査元赫将木柴卸下,呼了口气,“我是大内侍卫,来孝敬皇太后,怕什么?”
上官嫃捧着薰笼来回滚弄,低语偏浓:“听闻,皇上为你赐婚了。”
她口中呼出的白气渐渐弥散,但话语中微妙的情绪却被査元赫牢牢听在了心里。他仿佛就在这一瞬间经历了大喜大悲,最终只是垂目望着自己污黑的双手,喃喃道:“这婚事是我母亲与你爷爷商议的,我本以为摄政王一定会反对两家联姻,不料一向寡言的皇上竟一口允了,并下旨赐婚。来得太快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上官嫃本来郁郁寡欢,忽然之间笑得格外灿烂,“你还有一年就加冠了,难道还不想娶亲?”
査元赫惊异看着她,问:“你希望我娶亲?”
“如今皇上赐婚是两家的荣耀,旁人几世都求不来的,你怎么还不知如何是好?”
査元赫脸色一沉,道:“可我不喜欢上官妦!”
上官嫃笑道:“你和她早就一吻定情了,看来缘分这事真是逃也逃不掉。”
“什么破缘分!”査元赫有些恼火,拾起木柴又进进出出忙活起来。上官嫃倚在门边,似是带着嘲意道:“谁让你总用那办法去哄骗女孩子,惹得金陵多少闺中女子对你寄予芳心。”
査元赫刚扔下一袋木炭,突然直起身子大喊:“上官嫃!”
上官嫃被吓了一跳,愣愣望着他。査元赫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到她面前,既委屈又蛮横:“我骗尽天下女子又如何?反正骗不到你!”他跨步拾起桌上的大氅,一面披上一面气呼呼冲出了门,踏入茫茫雪地。
上官嫃僵立在原地,心跳如鼓点阵阵,久久不能平息。
冰雪消融,已开了春。风里还都是严冬的寒气,阳光虽然刺眼,但并无暖意。上官嫃一场重病从腊月拖到了元月末,尚未痊愈。元珊在窗下熬药,滗了一大碗赤黑的药汁,给桂树下小憩的上官嫃端过去。
上官嫃一口气将滚热的药咽下去,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鬓发润湿了,五脏六腑都是苦的,只心里仍旧是空的。上官嫃怀里的黑猫还在熟睡,它整日懒洋洋地黏着她,无忧无虑。元珊担心上官嫃受凉,劝她回屋去,她却嫌闷,执意不肯进屋,宁愿在院子里晒太阳、看鸽子。
今日皇上陪摄政王妃来占卜问卦,所有的人都聚在慈航大殿了,道观里显得特别清净。上官嫃缓缓阖眼,耳边就只有风声、鸟声,和着风声,忽然揉进了一阵缥缈的曲调,上官嫃眼睛睁开一条缝,望见院外一道明黄的身影,有那么一瞬的错觉,她惊得几乎从藤椅上弹起来,但又在一瞬之间冷静下来,定定望着卷了树叶吹曲的司马轶。
黑猫被惊醒了,跳上了树。一旁的元珊有些错愕,见机道:“奴婢去沏茶。”然后匆匆端着茶具进了屋。
司马轶温和笑着,慢慢走近:“我以为有曲子你会睡得更安稳。”
上官嫃面庞苍白,唇无血色,有气无力道:“我素来睡不安稳。”
“我带了御医过来,一会给你诊脉。”司马轶在她面前踟蹰,最终在另一张藤椅坐下了,似是解释一般说,“道观上报李尚宫说太后凤体抱恙,迟迟未好,见李尚宫忧心忡忡,朕便想亲自带御医过来了。”
上官嫃冷言相对:“皇上日理万机,何必将些无谓的事放在心上。”
司马轶侧头望着她,敦厚一笑:“日理万机自然有人代劳,我很清闲。”
“清闲得要去管人家的婚事么?”
司马轶不予置否,仍旧笑着,“他们很般配,不论家室、年纪、相貌,都很配。”
上官嫃冷嘲热讽道:“摄政王想必是不赞同这门婚事的,皇上不是素来孝顺么,怎敢忤逆父王?”
司马轶诡秘一笑,答:“是朕宽厚,才留了表兄在宫里当差,可他疏忽职守,频频往道观跑,惹姑母心烦。朕只是成全姑母爱子心切,亦算是尽孝道罢。”
“原来除了带御医过来,皇上另有话想要警告哀家?”上官嫃嗓音低缓道,嵌在苍白面容上那对眼珠子愈发幽黑。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司马轶扔了手里的树叶,仰头朝树上唤了声“小环”,黑猫哧溜窜下来,撒娇一般用脑袋在司马轶掌心里蹭着。上官嫃还陷在那一声“小环”的余音中惊魂未定,司马轶却起身告辞:“请太后进屋稍作准备,朕去传御医过来。”
元珊见司马轶走了,从屋里出来,见上官嫃目光呆滞,狐疑问:“娘娘,进去么?”
上官嫃面无表情,却逃一般冲回屋子。元珊望着窝在藤椅上打呵欠的黑猫,若有所思。
桂树下新长的草翠绿翠绿,一根根好似弱不禁风,一大片却生气盎然。莲花靴轻轻踩进草地,柔若无声。袍尾拖曳,将草叶上的露水拭去了。鸽子三三两两聚在鸽舍四周低声叫着,有的一蹦一跳落在藤椅边上,时不时在草地里啄一啄。
上官嫃理了理衣袍端端坐下,点火、烧水、沏茶,忽然望着另一张空落落的藤椅发愣,似乎,少了一个月下对饮之人。
挂在枝桠上的灯笼在沉沉夜色里漾出朦胧的金黄,与金陵城上空姹紫嫣红的烟花相较之下,愈发显得晦暗和孤清。上官嫃才知道烟花能冲上这么高的天,在浮椿山顶都能看见。
元珊拿了件斗篷出来给上官嫃盖着,劝道:“娘娘,吃了那么多苦才调理好身子,今后可要珍惜了。”然后也顺着上官嫃的视线看去,半边天都是红彤彤的,她不禁感慨,“皇上赐婚就是不一样,这时候城里一定热闹极了。”
上官嫃幽幽道:“他成亲,我都没有备一份贺礼。”
元珊叹道:“娘娘就算备上了也送不出去,即便送出去了,长公主也不会收。”
“我成亲的时候……”上官嫃茫然望着夜空的烟火,思绪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大概也有这么热闹,只是她被凤冠霞帔压得透不出气,只觉得满天满地都是红色。她却牢牢记住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带着阵阵寒意,手心里满是汗水。她当时也恐惧,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幸好,盖头掀开,她看见了他,然后就不怕了。犹记得他惶惶不安说自己做了噩梦,梦见太液池的莲花全都枯死了,还看见了女鬼。上官嫃禁不住笑了,眼睛微微眯起来像一弯月牙。
元珊不知上官嫃在笑什么,但见她笑了便觉得十分欣慰。这些年,她发自真心的笑容越发稀罕,整个人仿佛被雪水渗透了一般冰凉。
水壶里咕噜咕噜响,热气袅袅,两人却专注地看烟花,由它一直响着。
这夜才刚刚开始,却被眼花缭乱的烟花层层遮盖,看不到尽头。
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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