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箔剪成大大的双喜贴在新房的朱漆门上,半透明的窗纱之内,红烛燃出耀目的火光。蒙着喜帕的新娘坐在婚床上纹丝不动,纤长的手指却不安地绞在一起。嘈杂热闹的声音渐渐从院外逼近,新郎倌被簇拥着往洞房里闯,趁着酒意大声呼喝,笑得狂放不羁。
房门被粗蛮撞开,凤冠霞帔的新娘浑身一颤,脸微微朝门的方向偏过去。
査元赫醉眼朦胧,踉跄了几步靠在门框上,呆呆望着红烛环绕中那一袭炫目的嫁衣。
外边的人都在起哄,査元赫促狭笑着,硬是把门给关死了。脚步忽轻呼重,还绊倒了东西,听起来不免让人担忧。新娘不禁向前倾了身子,似乎急于上前去搀扶,但又不敢妄动。査元赫拖着步子到圆桌边坐着,良久,拎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往口里灌。早已凉透的茶淌入心田,如同冰冻三尺的严寒。他想起藤编的案几上那壶桂花茶,“咕咚咕咚”烧开了,热气袅袅,依稀模糊了她的面容。
夜太深,酒力发作,他头痛欲裂,恍惚中望着那袭妖冶的红,三步并作两步扑了过去。新娘娇弱,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二人一齐倒在铺满红枣、花生、莲子的鸳鸯被上。浓重的酒气从他一呼一吸中喷洒出来,他紧紧钳住她的手腕,隔着喜帕吻住她的耳朵,悄悄说:“我骗尽天下女子又如何?我骗不了你、还有我自己。我喜欢你,上官嫃。”
喜帕下一张娇艳欲滴的容颜刹那间僵住了,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呆板地瞪着眼睛。
査元赫越发用力拥住她,仿佛要揉碎她一般,热切的气息带着愈加浓烈的酒香,喃喃低语:“听见了么?听见了么……噢,你的左耳听不见。其实、我故意的,我不敢让你听见……可我真的想说出来,憋着很难受……很难受……”
绦穗轻颤,烛摇红影,春宵帐暖。
子时将至,不知睡了多久的査元赫因喉咙肿痛突然醒来,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掀开被子,想下床去喝杯水。就着屋内几十盏红烛,他朦胧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晰,随后倒吸了口气,惊愕瞪着自己身边未着寸缕的女子。他微微张着嘴,半晌缓不过神来,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面色惨白,最终胡乱拾起自己的衣物落荒而逃。
他顾不得自己衣裳不整发髻散乱,像疯子一样冲出了新房、冲出了院子,一路狂奔至马厩,跨上自己的枣红大马疾驰而去。呼啸的风无孔不入,钻入了他的衣领、袖口,最终完全侵蚀了他的心,一阵阵麻麻地发疼。他愈心急鞭子抽得愈狠,马蹄飞溅起滚滚灰尘。
巍峨的城门正在徐徐合上,査元赫大喝一声,推门的护军纷纷扭头,只见一匹红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从尚未关死的门缝中飞掠了过去,丝毫看不清马上何人,对方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城门守将交头接耳,预备上报这个情况,门继续合上,拖曳出刺耳的吱嘎声。
无比熟悉的路途,在今夜显得尤其长。査元赫心急火燎赶到浮椿观北面的院落,却茫然不知所措,他来做什么?他还特意绕道后山,避开道观的正门,他还特意走了条崎岖的小路,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他高高骑在马上遥望,藤椅上雪白的身影还在,几上茶壶腾起袅袅水汽,和他想象中一样安宁。
査元赫跳下马,飞快跑过去。上官嫃错愕望着他,觉得难以置信,惊呼:“你怎么来了!”
另一张藤椅上早已睡着的元珊惊醒了,张大了嘴,喃喃:“査大人,今日你……”
査元赫整个人狼狈不堪,眼里满是恐惧,抓住上官嫃的肩膀一个劲说:“我们走罢!我带你走!”
上官嫃见他神色异常,焦急问:“出什么事了?”
査元赫的眉头紧紧蹙成一团,无助极了:“我……我好难受……”
元珊警觉问:“査大人,是不是城里出事了?”
“不是不是……”査元赫有些语无伦次了,忐忑不安看着上官嫃,“你随我走么?我们去大漠、去西域,只要我想躲,没人可以找到我们。”
“走?”上官嫃又惊又慌,忙垂下了头,按捺住自己波澜起伏的心,平静道,“去哪里不一样,都是熬日子。”
査元赫斩钉截铁道:“不一样!至少每天看见的人不一样。”
上官嫃深吸了口气,喉咙紧紧的挤不出话来。她何尝不知道査元赫的心意,只是……她始终垂眸不敢看他,淡淡说:“我不能走,我要在这等皇帝哥哥。”
“你说什么?”査元赫一窒。
“一日见不到尸首,我就相信他还活着。”
査元赫猝然松开她,下意识退了两步。好似仍然被疾风包裹着,浑身麻木。他盯着她,她垂着头,二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元珊打破沉闷,小声问:“査大人,究竟出了何事?”
査元赫苦笑两声,脆弱得像个孩子。“我无法假装欢喜,无法忍受枕边的陌生人。”
上官嫃道:“上官妦是跋扈了些,但本性纯善,况且她对你有心有意,你又何必辜负人家。你也该成家立业了,整日游手好闲,正好需要一个硬气的女子来管管你,收一收你的心。”
听她娓娓道来,似乎情绪平淡,并无异样,査元赫失落到了极点,定定望着她,想起过往的时光,一起读书、一起打猎、一起练剑的日子,愈来愈遥不可及。终究化成泡影了吧?他失魂落魄转身牵住马,喃喃念道:“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枝桠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直晃,一人一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上官嫃抬起头,眼里泛着泪花,同样念道:“匪我思存……”
春寒料峭,街边的铺子一过了亥时便冷冷清清。上官鸣夜是一家酒肆的常客,于是店家都等他喝尽兴了才打烊。伙计正在柜台算账,忽见一只玉手往面前放了锭银子,伴着清冷的一声“回避。”
光看那手已是贵气逼人,伙计并未抬头、亦不敢多言,躬身退下了。
上官鸣夜只管喝酒,对其他漠不关心。
“四哥,独饮不会乏味么?”司马银凤堂而皇之在他身边坐下,并不觉自己唐突了。上官鸣夜却蹙了眉头,兴致阑珊道:“至少不会败兴。”
“看来我真是个败兴之人。”司马银凤夺了上官鸣夜的酒杯,一饮而尽,微微擦拭嘴角,笑道,“那边拆散了一对情深意浓的小冤家,这边又来打扰四哥。”
上官鸣夜脸色一沉,“你想说什么,别绕弯子。”
司马银凤发觉上官鸣夜丧妻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不仅对她不理不睬,甚至敢言语冲撞。她暂且忍着,强颜笑道:“你怎么从不去看望皇太后?如花似玉的年纪,在道观里寂寞度日,很难熬哦?”
“我自然去探望过她,只是浮椿观乃女弟子清修之地,我也有不便。”提及女儿,上官鸣夜忽然有些担忧,侧头问,“她怎么了?”
司马银凤温柔看着他的眼睛,道:“她勾引我儿子。”
上官鸣夜不禁失笑,对她眸中的嘲讽视若无睹,扭转头继续饮酒。司马银凤有一瞬的诧异,复又从容起来,不依不饶说:“元赫平日里去的勤快也就算了,洞房当夜居然丢下新娘子跑去道观找她,好在事情没有传出去。你说,这样恬不知耻的女儿你就不该管管么?”
上官鸣夜毫不客气回道:“你儿子长了腿,爱去哪儿都行。我女儿被软禁在道观,连浮椿山都出不了,我看这事似乎不归我管。”
“你还在气我下旨令她出家?”司马银凤敛去笑容,目光精锐,“四哥,你真该好好关心女儿了,若是将她放在宫里,恐怕要出乱子。你没听说么,当今皇上流连配寝殿和章阳宫,宁愿独守空帏,连个侍妾都不要。这是着了魔还是中了邪?”
“这事我同样管不着,你应该亲口去问皇上。”上官鸣夜猛地将酒壶搁下,拂袖而去。司马银凤捏起酒杯,尾指的护甲狠狠抵在掌心。
新房的双喜字还未揭去,査元赫已经搬了出来,命人在书房铺了张床,从此当作寝室。反正他的书房空落落的,极少使用,闲着倒不如住着。査德高负手站在廊下,望着窗内能吃能睡的査元赫,很是伤脑筋,却不知该如何劝他。査德高长年在军营,五年不曾回来,与家人难免有生疏。
一名丫鬟恰好来收拾,朝査德高行了礼,问:“将军,为何不进去?”
査德高迟疑了会,反问:“少夫人那边怎样?”
丫鬟答:“喝了药,公主在那边看着。”
査德高点点头,挥手命她进屋去。査元赫把一桌子早膳吃干抹净后,随手抓了根腰带一边系一边往外冲。刚跨出门,便撞见査德高,稍稍一愣,随即唤了声父亲。“父亲来找我有事?”
査德高左思右想还是未能开口,重重吁了口气,摇头道:“没事,你快进宫去,马车在外面候着了。”
査元赫对着父亲还毕恭毕敬,一出园子便撒腿跑了。査德高就站在原地,一遍遍回想査元赫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心如刀绞。
鸾凤帐,鸳鸯枕,金辉的双喜字,这一切彰显的喜庆,看在上官妦眼里却令人悲愤交加。司马银凤恰好领了丫鬟来送药,上官妦忙敛去异样神色,下榻去迎。司马银凤托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了一阵,便亲手将药端给她,道:“这几日脸色似乎好多了,再喝几剂下去就会没事了。”
上官妦捧着滚烫的药碗,脸颊也随着滚烫起来。司马银凤屏退下人,轻声细语安慰她:“元赫这傻孩子素来好面子。这回他弄伤你了,自己内疚极了,可就是不敢来见你,怕你怪他。”
上官妦眼角微挑,温和答:“他是我夫君,我怎会怪他。”
“其实……他越是喜欢你,才这么无可自制,对你多少会有损伤。元赫向来循规蹈矩,虽然油嘴滑舌了些,但从不在外头胡来。你大可放心,待你身子好了,我就叫他搬回来。”
上官妦颔首答:“公主,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侍奉夫君。”
査德高正想着如何给司马银凤交代,途经小花园时,见司马银凤独自一人行色匆匆往偏僻的后院去了。査德高并未多想,抬脚追上去。后院一直空荡荡的,并无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有座地牢,因废弃多年不用,府里极少有人知道。査德高正担忧着,司马银凤已经熟练打开了地牢的机关,闪身进去了。
査德高心中吃惊,他这几年都不在家,莫非地牢里关了重要的犯人?他却不敢轻易进去,司马银凤性子刚烈,若贸然进去,指不定又惹她发怒。思前想后,他决定另找机会试问她,于是悄然从后院退了出来。
院子里几株杏花开得正好,月色下粉白的枝条如沾满了雪,抖一抖便纷扬飘落。上官妦狠狠就着一根枝条使劲摇,终是将它摇得精光了,连花骨朵儿都不剩。她正想折了那枝条,听丫鬟传大公子回府了,忙提了裙角往书房里跑。
査元赫经过窗下,见一地细碎的花瓣,不由皱了眉头,高声喊:“怎么都瞎了眼吗?花瓣都落到走廊上了也不打扫!”
书房里的丫鬟忙一面应着一面去拿笤帚。
査元赫大步流星往前冲,想喝口水,一眼望见坐在圆桌边的上官妦,不禁在门口收住了脚。上官妦身披对襟长衫,衬得身段姣好;发髻梳得精巧,令昔日刻薄的脸孔多了几分惊艳。她盈盈一施礼,唤:“夫君。”
那声音温柔得不像她,査元赫不禁一抖,定了定神问:“你在这做什么?”
上官妦扭身端起桌上的茶盅,娇媚一笑,“夫君,喝茶。”
査元赫头皮发麻,干咳了两声硬着头皮过去接下茶盅,一口气便喝完了,又径自拎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猛灌。酣畅淋漓之后,他抹抹嘴,“以后不用给我沏茶,那小茶不够我喝的。”
“嗯。”上官妦收起茶盅,放入托盘,想了想说,“是公主吩咐的,每日在书房等候夫君归来,便要奉茶。”
査元赫浑身不自在,挥挥手:“罢了,我去跟她讲,何必叫你劳累,你回去歇着罢。”待上官妦离开了,他又有些后怕,这一阵母亲没少教训他,若去说这样的话,只怕又是好一顿说。他顿时烦恼不堪,使劲抓头,上官妦越是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样子,他越是不自在。虽然从前她刁钻刻薄惹人厌,可至少还有几分真性情。査元赫重重叹了口气,无意中看见窗台上蹲着只斑鸠,看着看着,便出神了。
青山翠绿,泉水沥沥。草地里盛开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五颜六色煞是可爱。
见暖阳高照,元珊将被褥都抬出来晒着,一面拿着鸡毛掸子用力拍打,积了一个严冬的灰尘被拍散了,弥漫在空中。上官嫃蹲在鸽舍外面,聚精会神探头看几只鸽子躲在鸽舍里干什么,它们一整日都不出来吃食,可把上官嫃急坏了,直想把它们都捉了出来。
元珊翻了翻被褥,冷不丁望见后院的栅栏那边翻过一个身影,扭头冲上官嫃笑道:“娘娘,不速之客。”
上官嫃赶紧爬起来拂了拂衣袍,到池边舀了一瓢泉水灌入茶壶,再搁到炉子上。
査元赫依旧是一副顽劣的模样,跟元珊打闹了几下,朝上官嫃跑去,笑嘻嘻说:“我想我的鸽子了,它们都好么?”
上官嫃见他无恙,似乎如释重负,将茶递给他,目光似喜还忧,“正好你来了,有几只鸽子窝在鸽舍里不出来,一整日未曾进食,也不知在里头怎样了。”
“哦?我去看看。”査元赫抿了口茶便搁下了,与上官嫃一道往鸽舍去。他探头看了半天,因鸽舍里面太过阴暗看不真切,于是拉着上官嫃绕到鸽舍后面,得意道:“瞧,这里有扇门,可以进去。”
上官嫃不禁笑逐颜开,“你从前不告诉我?”
査元赫拉开门闩,边往里走边说:“又脏又臭的,我不想你进去。”
上官嫃却按捺不住好奇,非要跟着进去看。査元赫愁眉苦脸望着鸽舍里满地鸽子粪,怕她脏了脚,于是拾了些稻草来铺着,这才招呼她进去。
上官嫃猫着腰钻进小门里,一股闷闷的臭味令她赶紧捂住了鼻子,调头就走。査元赫借机嘲笑她一番,上官嫃不服气,生生忍住了,跟査元赫一起半蹲在鸽舍里。
鸽子不停拍打翅膀,咕咕地叫唤。但光线昏暗,只能看见几只鸽子模糊的影子。査元赫在身上摸了一阵,摸出一支火折子,“嗤啦”一声打开了,鸽舍里顿时亮堂起来。
只见鸽舍一角,两只白鸽子黏在一起,上官嫃盯着它们看了许久,纳闷道:“它们看起来好好的,为何不出去吃食?”
两只鸽子红红的长喙互相轻啄,偶尔像打架一样窜来窜去。其中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爬到另一只背上,屡屡摔下来。上官嫃歪着头愈发疑惑,査元赫却咧嘴笑了。上官嫃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下査元赫,问:“它们在做什么?”
“交配啊!”査元赫脱口而出。
上官嫃一愣,霎时脸颊滚烫,不由垂下头。査元赫立即意识到什么,未免她尴尬,忙说:“现在是春天,它们也正好长大了。过几天下了蛋,它们还会轮流守在鸽舍里孵蛋,到时候孵出小鸽子来,你可要好好照顾它!”
上官嫃一听,又是孵蛋又是小鸽子,不由紧张起来。她想了想,嗫声说:“我不懂这些,不如你……时常来看看,照顾它们。”
“当然!”査元赫爽朗答道,随即转身,令站在他身后的上官嫃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又往后跌倒。査元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当心。”
他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搂住她的腰,竟觉得她从没有过这样的妩媚,那脸颊上陌生的绯红,眸中欲语还休的柔光……
角落里两只白鸽一齐扑扇翅膀,那样激烈的风将火折子吹灭了。瞬间黑暗,他忽然鼓起勇气,将手里的火折子扔了,抱紧了她。
上官嫃不敢出声,只是反抗。拉扯之间脚步凌乱,鸽子在一旁咕咕低唤。査元赫一双铁臂紧紧箍住她,也仅仅是箍住而已。她的腰肢柔韧有力,拼命挣扎;拳头恨意十足,像冰雹似的疯狂砸在他胸前。他却觉得快慰,一股莫名的燥热腾腾升起,蔓上了胸腔,几乎霸占了他的头脑。査元赫察觉到一丝难以控制的心绪,恍惚中放开了她,故作轻松笑道:“别打了,我跟你闹着玩的。”
上官嫃背靠着木墙喘息不定,咬牙切齿道:“一点儿也不好玩。”
査元赫耸耸肩:“我不过想试试你的功夫进步了没有,不如我们再出去比剑?”
“比就比!”上官嫃扭头冲出鸽舍,飞快跑进屋。元珊正心无旁骛地晒东西,眼角余光瞥见素白的身影掠过,头纱飘飞,忙回头唤:“娘娘,怎么了?”
屋内的上官嫃答道:“没什么,我上楼去拿剑。”
元珊若有所思扭头看另一边,査元赫自鸽舍后面慢慢走过来,神不守舍。元珊笑着唤他:“査大人,娘娘剑法精进了不少,你可要当心!”
査元赫嗤之以鼻:“堂堂七尺男儿,还怕她这悍妇不成?”
阁楼的窗口传来上官嫃恶狠狠的声音:“悍妇才要你好看!”上官嫃很快提了剑下来,二话不说出剑劈向査元赫。査元赫连连退闪,一面惊愕道:“不是比剑么?我赤手空拳怎么与你比?”
上官嫃像只发怒的小猫,对着査元赫张牙舞爪,剑剑不留情。元珊觉得苗头不对,忙高呼:“査大人还是快逃命吧!我都说娘娘剑法精进了!”
“有理有理……”査元赫点头附和,随即拔腿往后山跑,一面跑一面振臂高呼:“过不了几天鸽子就下蛋了!我再来!”
上官嫃跺跺脚,又冲着旁边一溜灌木丛挥剑撒气,素日里如白玉般毫无血色的面庞涨得通红。元珊被她突兀的行为吓着了,担忧问:“娘娘,怎么了?”
上官嫃突然收敛了,幽幽道:“没什么,鸽子要下蛋了。”然后提着剑又回屋去了。元珊更加迷惑,皱着眉头望向斜阳中宁谧的鸽舍。
书房空寂,偶尔一两只飞鸟掠过窗前,啾啾鸣叫着回绕在屋檐下。夕阳余晖透进花窗,窗棂上经了年的红漆斑驳或浓或暗,好似要化开了一样。
査元赫心不在焉踱步进房,冷不丁发现书案前坐了一个人,心悸之下惶惶道:“母亲,怎么一人坐在这?”
司马银凤眸光冷凝,问:“从哪儿回来?”
査元赫瞥了眼她的神色,局促道:“喝酒去了。”
“你身上哪里有酒味?”司马银凤懒懒一笑,“元赫,你在我面前从来都不会撒谎。”
査元赫原本就烦闷,撇开头忿忿道:“我也不小了,想出去走走还要经过母亲批准么?”
司马银凤猛地站起来,步步逼近他问:“你又出城了,去道观了是不是?”
“娘!”査元赫拍案而起,极不耐烦嚷嚷,“别管我了行不行?”
向来对自己恭敬的儿子竟敢如此冲撞,司马银凤觉得难以置信,双目圆瞪,“我不管谁管?你娶妻了,还三天两头去道观做什么?你可知道外头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
“我不知道,也不稀罕!”査元赫脸色一沉,眉目间竟渗出出人意料的暴戾。司马银凤眉尖紧蹙,缓缓摇头说:“红颜祸水……你这辈子若会栽,也就栽她手里了。我多少年前就告诫你,不要为情所困,这东西是会祸害人的,你若听进去了,今天也不会到这地步。”司马银凤幽怨轻叹,指了指桌上的茶盅:“方才上官妦给你备的茶,喝了罢。”
査元赫揭开盖子,一手托起茶盅仰头牛饮,然后信手往桌上一扔,蛮横道:“茶我可以喝,人我不要,你叫她从今以后别踏进我书房半步!”
司马银凤微微张着嘴望着门外发怔,査元赫也回头去看,见上官妦刚迈进门槛,娇小的身躯倚着门框,面色惨白,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场面令査元赫分外不自在,索性拂袖而去。在迈出门槛的一瞬,与上官妦擦身而过,只听得她说:“你肯喝我的茶就好。”
査元赫大步走远,说出那样的话叫她听见,他并不是没有半点愧疚的。但是心被一个人填满了,还有什么办法把另一个人也塞进去。他做不到。
十几只鸽子振翅高飞,成群地划过蓝天,绕着山头盘旋。上官嫃背靠鸽舍,仰头看自由自在的鸽子,心里好生羡慕。鸽房里传来温柔的“咕咕”声,上官嫃探头去看,稻草枯枝搭成的小窝里,又多了只光溜溜的蛋。上官嫃极欢喜,大声叫唤:“元珊!又下蛋了!”
元珊正在水池边浣衣,回头朝上官嫃笑着,答:“我可不会下蛋。”
上官嫃嫌脑后的纱巾遮光,索性三两下摘掉了,掖在怀里。想进去,又实在不喜欢鸽舍里的气味,只好继续探头张望。
元珊一面忙活一面问:“前几天下的鸽子蛋还没孵出来么?”
“没有呢……”上官嫃失望地撅起嘴唇,“都十多天了,他也不来瞧瞧,我不知道鸽子要如何孵蛋,帮不上忙。”
元珊不禁失笑:“娘娘又不是鸽子,孵蛋这种事自然帮不上忙。”
上官嫃扭头瞪了她一眼以示不悦。
道观里钟声响起,桂树上成群的鸽子受了惊,哗啦啦冲入云霄。
上官嫃凝神远眺,疑惑道:“这个时辰敲钟做什么?”
元珊擦干手上的水,理了理衣袍便出去看看,找几名匆匆赶去慈航殿的道姑问了问,回来告诉上官嫃是皇上突然驾临浮椿观,道观众人准备相迎。
上官嫃顿时愣住了,自从上次他带御医来道观替她诊病之后,她时不时会想起他有意无意唤的那声“小环”,想起过往的种种……他眉目生得那样平和,为何总有办法扰乱她心绪。
从道观北门出来,再往上爬一段台阶,远远看见一大片翠绿当中那袭洁白的身影。司马轶欣慰一笑,命李武宁侯在院子外头,独自进去了。他好容易才有机会出宫一趟,下一次又不知要待到何时。
上官嫃站在树下,目光清冷睨着他。
司马轶微微一点头,说:“恭祝皇太后金安。”
上官嫃不冷不热道:“哀家哪里受得起。”
“看来元气已经恢复了。”司马轶似乎并不介意,或许已然习惯她对着自己的态度,兀自在右边的藤椅坐下。上官嫃心烦意乱,索性撇开头看鸽舍那边,也不招呼他。
司马轶侧头看着她,不管她是否在听,自顾自说道:“今日出宫踏青,恰好来了浮椿山,众臣也辛苦了,于是在山上寻个落脚歇息的地方。”他温温吞吞说了几句,见上官嫃丝毫没反应,无奈一笑,顿了会又说:“你父亲也来了。”
上官嫃又惊又喜,回头盯着司马轶。
司马轶语调仍旧平淡,嘴角含着笑,“有两年了么?他只来看过你一次?没有后宫的文书,他不能擅自来这看你。凤印如今又在长公主手上,朕都没办法帮他。”
上官嫃忽然警觉起来,一言不发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果然,司马轶开出了条件:“你给我跳支舞,我让你们见面。”
上官嫃不禁失笑,嘲讽道:“皇上若想看莺歌燕舞,似乎找错了落脚的地方。”
司马轶直言不讳:“莺歌燕舞入不了我的眼,我只想看你的剑舞。”
上官嫃冷冷道:“你就不怕我一剑刺了你?”
司马轶笑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上官嫃语塞,面对如此表里不一的人,竟毫无招架之力。她实在想见父亲一面,除此以外真真想不出其他办法。她临转身时瞥了他一眼,“只此一次。”
司马轶心满意足点点头,道:“多谢。”
元珊一手支着头趴在窗台上看,庭院内一人抚琴,一人舞剑,倒是应景。上官嫃并不精于音律,每回都是叫元珊抚琴,自己在一旁喝茶听曲,偶尔挥剑起舞。只是连元珊都没见她跳过如此优雅流畅的剑舞,大概琴艺高低就差在此处了。
他的曲子,便能令她翩翩起舞。
随着一袭白衣蹁跹舞动,院中白鸽扑飞,院落四周不知名的花儿纷纷飘落,如雪、如雨。
元珊正看得如痴如醉,琴音却戛然而止。抱琴席地而坐的司马轶正定定望着南边,上官嫃亦停滞了舞步,手中的剑微微颤抖。元珊顺着看去,见査元赫凛然站在院门处,深褐的戎装包裹着他铁一般刚硬挺拔的身躯,只是愤怒的拳头攥紧之后,他却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上官嫃的右臂无力垂下,长剑拖曳在草地里。
司马轶见上官嫃发怔的神色忽而一笑,起身,将琴搁置在藤椅上,若无其事道:“你父亲马上就来。”
上官嫃猛地提剑冲刺,步履飞旋阻挡在司马轶面前,毫不留情用剑抵住他的颈,“你在笑什么?”
司马轶面不改色,“我欣赏了绝妙的剑舞,不能笑一笑么?”
上官嫃了解,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便越是心虚,这一瞬她只觉得血气上涌,怒叱:“你故意的!说让我见父亲是假,安排这一出戏才是真。”
司马轶谦逊笑道:“是査元赫想偷偷溜过来,被你父亲半路截住了。他们二人谈得怎样我也不知,只管先进来。看样子他们似乎谈妥了,那我也该走了。”
上官嫃淡淡蹙眉,倏地收回剑,把脸一横。
司马轶见她一副受了气无处撒的憋屈表情,轻声细语哄道:“你父亲马上就来了,准备招呼他罢。”然后微笑着走出了院子,冲李武宁挥挥手,二人钻入林间小路往慈航殿走回去。
上官嫃僵立许久不曾动弹,元珊慌了神,忙从屋里出来取下她手中的剑,一面替她擦汗一面道:“娘娘,快坐会。我去烧茶。”
阳光烘照下,草叶都似流了油,泛着刺亮刺亮的光。水池里清泉叮咚,引水的竹竿上偶尔停着一只鸽子,悠闲地晒太阳。
上官鸣夜负手站在鸽舍旁,徐徐道:“下蛋之后大约半月有余才能孵出来,这才过了几日,别急。”
上官嫃松了口气,小声嘟喃:“我还当它们生病了呢……”
“小环。”上官鸣夜深深望着女儿,忧心道,“为父真的想……带你远走高飞。”
“爹……”上官嫃怔住了,为何爹竟然同査元赫有一样的想法?远走高飞,那是梦罢。
“元赫说得对,你的一生,就要在这白白浪费。是爹无用,当初若极力反对你进宫,今时今日我们一家三口还像往日一样亲和欢乐。因我一念之差,对不住你娘,也对不住你。”上官鸣夜痛心疾首,将女儿揽入怀中。
上官嫃忍住泪,哽咽道:“爹,我们能走到哪里去?若我这个皇太后真的一走了之,上官氏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族人又该如何处之。”
“你的人生尚未开始,却已经能看到结局。让你独自一人在这浮椿山上花开花落,无人问津。爹于心不忍……”上官鸣夜又加重了几分力,紧紧拥住她,“为了你娘,我也要带你走。”
“爹?”
上官鸣夜笃定道:“上官一族不出两年就会败落了,静候时机,爹一定带你走。”
要走?跟爹一起走,査元赫竟能说服她爹,难道真要一起走么……上官嫃惶惶不安,攥紧了上官鸣夜的衣袍。
约莫过了半个月,第一只小鸽子终于孵出来了,上官嫃心情大好,叫元珊加了两个菜,二人以茶代酒,在月下对饮。査元赫说会来照顾小鸽子,这么多天也杳无音讯,上官嫃一想起那天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心就会隐隐作痛。
元珊笑容明快道:“过几天还有小鸽子孵出来,到时咱们进鸽舍里去瞧瞧。一窝毛茸茸的小家伙多可爱呀!”
上官嫃一手拖着腮帮傻笑,明明是茶水,可喝多了竟会觉得醉。她无意识喃喃念出声:“元赫哥哥还不来看他的鸽子,他生气了么?”
元珊随口答了句:“他生谁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上官嫃茫然看着她,又灌了杯茶,好似解释一般自言自语:“是那小人使诈,我傻才着了他的道。真是阴险啊……我再也不信他。”
树影娑娑,灯笼轻晃,昏黄的光漾漾晕开来,笼着白衣拖曳的两个人。静谧的夜里忽然响起一阵躁动,翅膀扑棱、急促的低鸣、凄厉的猫叫。上官嫃一惊,急忙起身去看,只见鸽舍里窜出一道黑影,哧溜躲在了她裙裾后。元珊拎着灯笼赶来,突然看见黑猫脸上隐隐的血迹,呼道:“它受伤了!”
上官嫃忙抱起它来,轻揉它的脑袋,“小环,怎么这么顽皮,鸽舍不是给你住的。鸠占鹊巢,看,被欺负了吧……”
元珊忽然脸色惊变,指着前方,“娘娘!”
上官嫃扭头去看,一道血迹从鸽舍拖沓出来,不远处,蜷着一团小小的模糊的尸首。上官嫃面容因惊恐而扭曲,尖叫一声,两手冷不丁撒开,黑猫从她怀里跃下,朝那团血淋淋的尸首扑过去撕咬。上官嫃猛地深吸口气,从水池边拾起一根木棍恶狠狠朝黑猫抽打,一面流泪一面怒吼道:“它下午刚出生,眼睛都没睁开,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的畜牲!给我滚、滚出去!我不要你了!畜牲,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黑猫凄厉地惨叫,却不逃跑,只是闪避,绕着上官嫃裙边打转。元珊急了,去夺上官嫃手里的棍子,“娘娘,你会打死它的!”
上官嫃受了刺激,哭喊道:“不是说猫有九条命吗?我今天非打死它,看它明天能不能活过来!”
元珊一面挡住上官嫃一面朝黑猫吁道:“快跑啊!哪儿有你这么笨的猫,挨打了还不跑!”
黑猫“喵呜”一声低唤,温柔极了,始终在上官嫃脚边逗留着,脑袋低垂,仿佛在认错一般。上官嫃亦不忍心再打,看着不远处那幼小的尸首,一下瘫坐在地泣不成声,“你把它咬死了,我拿什么跟元赫哥哥交待……”
元珊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慰:“娘娘,还会有小鸽子孵出来的,别担心。”
“那是第一只、在这里出生的第一只……”上官嫃掩面伏地,依稀想起那日鸽舍里的纠缠,鸽子拍打翅膀、火苗微光、他身上带着正午阳光的味道、强劲的臂弯,清晰地刻在脑子里,分分毫毫挥之不去,反而令她想起更多的往事。她不该想的,可自从那日上官鸣夜说要带她走,她才发觉一直波澜不惊的心原来藏着暗涌。
元珊幽幽叹了口气,道:“如果査大人知道你这样伤心,只怕更会难过。”
上官嫃忽然止住了抽泣,抬头愣愣看着元珊,脸颊满是泪痕。元珊掏手绢替她擦拭,调笑道:“看来还是査大人管用。”上官嫃的烈性子忽然又上来了,手往身边一指,狠狠道:“把它扔出去,让它饿死在外头!”
元珊连忙点头应着,先将她哄上楼,再唉声叹气把猫藏进柴房里,自言自语道:“好歹养了两年,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月色如水,杏花似雪,夜风吹过,窗纸上花影缭乱,欹然生姿。
窗内微微火光悄然往外移动,司马银凤端着烛台出了屋子,合上门。她只披了件斗篷,青丝微微拢着,褪去了华丽与美艳,她不过是一名寻常女子。在院内等候的査德高迎上去轻声问:“如何?”
司马银凤松了口气,道:“已经不发热了,大概无恙,明日再传御医来瞧瞧。有妦儿在这看着照顾,放心罢。”
査德高叹道:“他历来精于骑射,想不到竟出这样的意外。”
“我都再三叮嘱你,去浮椿山怎么能不看住他?定是又去后山见了上官嫃,弄得心神不宁才会大意堕马。”
査德高忙应道:“是,夫人教训得极是。”
司马银凤斜睨了他一眼,“我知你嫌我唠叨。”
“不敢不敢。”査德高低声笑道。二人沿着抄手游廊渐渐回房,并无过多的言语交谈。烛光映着青灰地砖,忽然一只老鼠飞快窜了过来,令司马银凤一惊。査德高揽住她轻轻抚慰,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问起:“记得以前后院角落里堆了一摞捕猎家、捕鼠夹,不知现在还能不能用。”
司马银凤答:“年头已久,恐怕找不到了。”
査德高道:“那我明日去找找罢,说不准被谁收起来了。”
“夫君。”司马银凤忽然收住了脚步,定定望着他,“后院荒僻,没人会去。”
査德高顺势道:“反正我回朝之后也清闲,没事在家里四处转转。我还想着把那废弃的地牢改成地窖,还可以储物。”
司马银凤将烛台抬高,照着他的脸庞,一字一句说:“你去了会后悔的。”
“怎么?难道关押了重要的犯人?”査德高迷惑问。
“你说过,会用一切来弥补我?那么随便我想要做什么,你都会帮我?”
査德高笃定点头道:“是。”
司马银凤眉尾一挑,“我带你去一开眼界,不过,你可要信守承诺。”末了,她阴邪一笑,令査德高背脊上攀起一大片凉意。
案上的炉里焚着香,那烟很是清透,几乎不着痕迹。素帷帐颤了颤,査元赫懒洋洋下了床。上官妦这些天一直守在书房,忙拾了件对襟长衫过去给他披着,柔声道:“太医说已经大好了,不过婆婆方才叮嘱的话夫君也听见了,就在家修养一阵子罢。”说话间,她靠得他极近,手臂环在他腰间替他系上革带。
査元赫粗暴挡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上官妦脸色难看,却忍气吞声,转身将案上的茶盅递给他:“夫君喝茶。”
査元赫照常喝了,又不住地抱怨:“我不爱喝茶,何必每日这么麻烦?随便倒杯水就行。”
“那怎么行?”上官妦嘴角渐渐上扬,举眸盯着査元赫。她精心打扮过,眉眼生动,樱唇微启,露出一两颗细白的牙齿。见她似笑非笑,査元赫有些费解,兀自穿好了衣裳,准备出门去。在床上一连躺了十几天,好似拳脚都僵硬了。
上官妦伸手拽着他,问:“夫君要去哪儿?”
査元赫冷冷睨着她答:“出去活动筋骨。”
上官妦几步赶上来阻住他的去路,笑问:“又去浮椿山?怎么夫君不恼她了么?”
査元赫浓眉蹙起,面色铁青:“你说什么?”
上官妦愈发笑得妩媚:“咦?难道是我听错了?或者夫君昏迷的时候是在说胡话么?”
査元赫眸光犀利,像刀子一样刺向上官妦:“你日夜守在这书房里,难道就为了听我说梦话?”
“是真心话……”上官妦忽然抿紧了唇,两手向后一推把门关上,步步逼近査元赫,娇小的身子几乎贴上了他,“夫君恼她为别人起舞献媚,但是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念想。这几天,你都做了什么梦,别人不知,我可一清二楚。”
査元赫横眉竖目喝道:“上官妦,你别在这胡言乱语!”
上官妦却仰头大笑了起来,“其实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梦见女人了么?你心虚不敢承认,是因为这个女人你不能亵渎。我看夫君还是不要去浮椿山的好,先找个寻欢作乐的地方泻泻火罢,不然,别对着美若天仙的舅母情难自禁……”
“你!”査元赫气得噎住了,一把拽住上官妦的胳膊猛力一推,上官妦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床沿。岂料上官妦非但不羞不恼,反而嫣然一笑,玉手轻轻拉对襟的长衫,露出一对薄肩。査元赫向来对她不屑一顾,但眼见如雪肌肤、玲珑身段,竟然有些燥热难安,掌心渐渐涔出了汗。他想拂袖而去,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挪不开,回想起连日来的梦境,更加心潮澎湃。自上回在鸽舍里失了分寸,他满脑子都是那双惊惶的眼睛,说到底,她仍是他的舅母,她满心都装着司马棣。
上官妦渐渐伸臂勾住他的颈,凑在他耳边说:“你每日饮用的茶里加了些补肾益精的药粉,可助夫君泻火。其实,我也只是想为夫君分忧而已。”
査元赫怒火中烧,既气她耍手段,又恼自己从未察觉。他猛地将她按倒,压低嗓音吼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只能将你当作泻火的工具了!”
上官妦嘴角晕开一个得意的笑容,却不知接下来是她无法承受的欢爱。査元赫态度野蛮而生硬,毫不怜惜在她身上肆意发泄,愤怒、焦躁、纠结,通通在这一刻爆发。他像一头愤怒的牛,红着眼,失去了理智……
送午膳的丫鬟推门而入,见空无一人,便唤了两声,仍旧没有回应。她将饭菜一一摆放好,便垂着头进了偏房,小声问:“公子?”
房内安静得有些可怕,丫鬟狐疑抬头,迎面看见一片狼藉的床帏内,少夫人脸色惨白,似是晕厥了,衬裙上血迹斑斑,而大公子早已不知去向。她不由惊呼一声,慌慌张张跑出书房,去回报长公主。
清晨的浮椿山云雾弥漫,院落在淡白和葱翠中隐隐绰绰。后山的荆棘密布中渐渐挤出一袭褐色的身影,沿着引泉水的竹竿一路走近。院落中空荡宁静,树下无人,案几上的陶土炉子也熄了火,只有一方鸽舍显得热闹。査元赫抬头望了望阁楼,然后就鸽舍查看了一番,见窝里多了几枚蛋,却没有小家伙孵出来,未免有些疑惑。他在院里踟蹰了一会,终于仰头喊了起来:“喂!人呢?日上三竿还在睡觉么?”
阁楼的小窗被推开了,元珊惊喜的面庞闪出来,“査大人,你可算来了!”元珊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忙下了榻,对上官嫃说:“我下去请大人上来。”
上官嫃闷闷不乐半倚着床榻,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吱声。元珊却乐开了花,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下楼去,见了査元赫热情无比,忙请上去。査元赫迟疑着迈进门槛,道:“这样上去算不算冒犯了?”
“不算不算,娘娘身子不好,大人这是去探望。”
“哦?她怎么了?”査元赫不由绷紧了脸。
“她……”元珊不知该怎么说,搪塞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査元赫忧心忡忡,快步上了阁楼。清雅朴素的房间,一袭白衣的女子抱腿坐在窗边,发如流泉,长长泻在后背。査元赫滞住了呼吸一般,只是凝神望着她。
元珊给査元赫沏茶,瞟了几眼上官嫃的脸色,小声抱怨:“査大人你言而无信,说好几天就来的,结果都快一个月了。可怜那只夭折的小鸽子,眼睛都没睁开,真真可惜了。”
“什么?”査元赫这才有了动响,眼里尽是不可思议,“夭折?怎么会?”
元珊忿忿道:“就是那只黑猫,夜里溜到鸽舍里去想吃了小东西,我们发现得及时,没吃着,不过给咬死了。娘娘恼它,便将它扔出去了。”说完,她又瞥向上官嫃,一面朝査元赫使眼色。
査元赫叹了口气,自责道:“怪我,我应当早些告诉你们不能让猫接近鸽舍。前些日子我一时大意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昏迷了几日,后来我娘又强行拘我在家休养,所以一直逮不着机会出来……”
上官嫃扭过头愕然瞪着他,“堕马?”
査元赫见她双眼浮肿,脸颊消瘦,不禁吓一跳,忙上前去关切道:“不过是一只鸽子,你何必弄得自己这样憔悴?”
元珊抿唇而笑,拿着茶具下楼去清洗。
上官嫃幽怨瞥了他一眼,心底愈发紧张无措,垂着头说:“我以为你误会了什么,气我才不来的。”
査元赫浓眉一蹙,眸中颇为不屑地把上官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的确生气,认识你十年有余,竟从不知你会跳剑舞,倒让那小皇帝占了先!”
上官嫃朝榻沿移了移身子,无奈道:“什么小皇帝,人家只比你小两岁而已。”
査元赫突然夺步上前,紧紧握住她的双肩,眼中似是有漩涡一般,恨不得将她吞噬。上官嫃习惯性垂下头,他却伸手将她的下颌托了起来,那指尖在如玉肌肤上摩挲,宛如火星子溅在她脸上发烫。他压低声音,附在她右耳说:“你爹都告诉我了,是他诳你。司马轶深不可测,饶是我在他身边呆了两年也捉摸不出丝毫。不过再忍忍,在司马轶掌权之前,我们一定可以走。”
他挨着她,如此亲近,潮湿而温暖的吐纳麻痹了她的耳朵。上官嫃嗅到他身上有股烈日的味道,眼角眉梢不由挂起一抹惬意的神色。査元赫顿了顿,补上一句:“我知你心里装着谁,你若想等他,我便陪你等。”
上官嫃嘴角轻扬,他的话语沁入心田,好似润雨,一刹那,春暖花开。
査元赫的手掌自她肩头渐渐朝后背滑去,眼中藏着一分狡黠,刚想抱住她。上官嫃忽然瞥见他耳廓有一道结了痂的疤,坐直了身子问:“你伤势如何?”
査元赫做贼心虚一般红着脸笑道:“偶尔有些晕,但没有大碍。”
上官嫃垂眸拂了拂衣袍,一面问:“怎么会堕马的?”
“山路崎岖,我又骑得快,马失前蹄,我就滚了下去。”
“滚下了山?”上官嫃吃惊不已,“你自小习武,怎会如此大意?”
査元赫偷偷瞟向她,心里带着几分怨怼,明明是她惹恼了他在先,他才策马疾驰,如今反倒像是他的错。不过他嘴上却说着软话,哄了她几句,然后邀她一道下楼去饮茶。
繁花似锦,映对着殿内素淡的帘幔,外方热闹,里边冷清。窗边一溜空空如也的鸟笼在风中轻摇,偶尔吹进来几片飞花,绕着笼子打转。矮榻上铺着一张黑泽发亮的熊皮,榻前的翘头案上一摞凌乱的宣纸用镇尺压着。
司马轶喜爱着便服出入章阳宫,有时就着案前揣摩那些宣纸上的字迹,极工整的簪花小楷,秀气清雅,勾画间带着几分淡泊。兴起时他也照着抄几张字,他惯于写隶书,稳重而圆润,灵气逼人。
司马轶正侧身躺在熊皮上隔着帘幔看窗外的景色,风吹帘动,晃荡的光晕擦过他的脸,他眯了眯眼睛。今日在御书房外听见有人来报,上官敖病危。然后他透过窗缝看见父王的目光,那是一种大喜,仿佛久旱逢甘露的大喜。他便转身离开,想来上官一族危矣。于是他恐慌了,尽管看上去如此冷静淡漠。
静谧的走廊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继而听得李武宁在外轻声通传:“皇上,査大人到了。”司马轶支起身子,盘膝而坐,将衣袍尾摆都摊在茸茸熊皮上,随意而不凌乱。
査元赫进殿跪拜,因行走带起的风吹得案上一摞宣纸哗哗作响。
司马轶赐他座,自己仍然坐在矮榻上,笑道:“査侍卫,今日请你到这儿来赏花,不会打搅你吧?”
査元赫严正答道:“卑职不胜荣幸。”
司马轶侧头命李武宁关上门,于是殿里忽然暗了下去。他慢条斯理把话说来:“这里清净,说话不用顾忌。你也知道,朕离亲政还有两年,眼看日子越来越近,朝中恐怕要出事端。听闻上官敖病危,你可知此事?”
査元赫点点头,“知道,上官家正在筹备后事。”
“他一垮,上官一族恐怕要大难临头。”
“大难临头?”査元赫眼中流转出惊诧的神色,“摄政王若是敢动上官家,元帅府断不会袖手旁观。”
“你们出手相助,更添一条结党营私的罪名。我们这一脉与公孙家是世交,公孙如何亡族的?无非是长公主与上官敖联手,利用宪帝的疑心,略施小计便将公孙的势力一网打尽。摄政王必然会找机会替公孙家报这个仇。你们元帅府若是出面,只怕到时候兵戎相见。”
査元赫嗤之以鼻:“皇上,公孙家一直有所图谋,如此大逆不道,宪帝是按律例将他们灭了族,怎么在你们口中,倒成了冤枉?”
司马轶从容对答:“有图谋,但罪不至灭族。本来胜者为王败者寇,一朝天子一朝臣。朕今日与你说这些,是想你莫要再去浮椿观,如今正是探子们捕风捉影的时候,免得被人捉了皇太后的把柄。朕恐怕没本事保上官家周全,只希望她不要被牵连。”
査元赫出神地想,若是大难临头,他是不是有了借口带上官嫃远走高飞?再也不理会那些什么家族什么争斗,跟自由自在的鸽子一样去过逍遥日子。祸兮福所倚,大抵就是如此。如此想着,他竟然笑了。
司马轶眉尾轻轻一挑,反问:“査大人似乎不相信朕说的话?”
査元赫回神,眉目磊落望着他问:“既然皇上洞悉世事,为何不通知上官家早做防范?或者是皇上与摄政王一条心,不能忤逆父命?”
司马轶微微一笑,“随你如何想,朕要说的就这些。査大人可以告退了。”
査元赫从章阳宫一出来,便不断回想司马轶说的每一句话。拿定主意后,决定去找上官鸣夜商议,也算是好意提醒他们。
没有蔻汤花瓣、樨香羊脂,在木桶里就着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沐浴后上官嫃觉得神清气爽,一扫疲倦。披了雪白仙衣在镜台前坐着,长发湿漉漉散覆在两肩,依稀滴着水。元珊拾了条干净的棉布,替她擦拭头发。
上官嫃对着镜子瞧了许久,依稀瞧出几分母亲的模样,心里高兴极了,对着元珊念叨:“小时候娘说我长得像外公,后来爹爹说我越来越像娘亲,上回元赫又说我与爹有几分相似。元珊你说我究竟像谁呢?”
元珊为难道:“娘娘……这我可说不好。”
上官嫃粲然笑道:“是我糊涂了,你都没见过几次……”笑容尚未绽放开来,忽然滞住了,上官嫃恍惚想起公孙雨苓抱着白猫朝她款款走来的身影,喉咙发涩唤了声:“小元……”
元珊灵机一动,凑到上官嫃面前问:“娘娘,你知不知道那小黑猫多惨?”
上官嫃紧张拽住了元珊的手:“它如何了?”
“它啊……”元珊可怜兮兮瞪了会眼,噗嗤一笑,“在柴房里关着快憋死了!”
上官嫃蹙着眉松了口气,嗔道:“快去把它抱出来好好洗洗!小臭猫……”
暮色沉沉,夜风将起,元帅府内一派肃穆。轿子吱悠吱悠从花园经过,凉亭内司马银凤执扇而立,与身边的侍女叮嘱了几句,侍女便上前去拦住了轿子。不一会,査元赫朝凉亭匆匆走来,一袭绛紫缎服,腰间佩了剑。
司马银凤迎面问道:“你今日不当值,去哪儿了?”
査元赫迈入凉亭,面无表情,“母亲特意在此等孩儿,可是有话要说?”
司马银凤屏退左右,压低声音斥道:“上官妦好歹是大族千金,你怎么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啊?她才侍寝两回,都被你折腾得奄奄一息,难道还要为娘请人来教授你房中术么?”
査元赫一想起上官妦便怒气炎炎,蹙眉道:“她自作自受,谁让她往我茶里放药!还说呢,她是我夫人,怎么如此不经事?哼,以后我可不敢再碰她了。”
“你就是故意来气我!”司马银凤狠命推了査元赫一把,盛怒道,“你不就是怨我把上官嫃弄到道观里去了么?告诉你,她若留在宫里碍着司马琛的眼,指不定现在命都没了!我算救了她一命,你们竟不识好歹来责怪我!”
査元赫粗声粗气道:“我们?除了我还有谁?”
司马银凤瞪了他一眼,撇开头坐下。
査元赫却冷笑一声,反问:“你的四哥?”
司马银凤大骇,竟一时语塞,无言以辩。
査元赫眯眼睨着司马银凤,“父亲多年来宁愿驻守边疆也不回家,想必缘由在此。若不是在酒肆无意中看见你陪他对饮,我万万想不到我最敬重的母亲竟与他人有私……”
“没有!”司马银凤矢口否认,“我堂堂公主,半生清誉不能毁在你口里!”
査元赫冷哼一声,无意深究,话锋一转说道:“方才我去见过他。”
“见上官鸣夜?做什么?”
査元赫想了想,瞒起司马轶召见他的事,草草说了句:“上官敖命在旦夕,唯恐上官一族遭变,便提醒他们防范。”
司马银凤盯着査元赫,似笑非笑道:“你说得对,司马琛铁定要对付他们。不过我们与上官家联姻不久,恐怕会受牵连,今后你还是少去为妙。”
査元赫努努嘴,沉吟道:“上官大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上官家已经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他会带领族人全身而退。今后,便只剩我们査家孤身作战了。”
“什么?”司马银凤似乎难以置信,慢慢站起来,喃喃道,“他们竟然要逃……”
査元赫一面叹息一面摇头,顺手拍拍司马银凤的肩,用一副老成的语气说:“若能全身而退,何乐不为?权势和地位那么值得拼命么?”说完,俨然大将做派持剑而去。司马银凤僵立许久,猛地将手中团扇“咔嚓”折断,丢弃在花丛中。
半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了,轰隆一声春雷似乎将夜幕炸开了个口子,瓢泼似的暴雨浇在琉璃屋顶上啪啦作响,如万千皮鞭在抽打一般。司马轶迷迷糊糊醒来起夜,唤宫人点起了灯,喃喃问:“几时了?”
那宫人并未回答,反而急急说:“禀皇上,李公公有要事求见。”
司马轶拢了拢睡袍,一面打呵欠一面挥手道:“传他进来罢。”
李武宁垂着双手请了安,声音中飘忽着一抹不可轻易察觉的惶恐低低道:“皇上,摄政王接到密报,上官连棠以及兄弟三人约见兵部重臣在府内密谋,以图发动政变逼宫,林总管随同大批禁军奉旨前往捉拿,刚刚回宫。上官敖气急攻心,在路上已经归西了。其余一干人等均被关押在天牢,等候发落。”
“密谋……”司马轶眯着惺忪睡眼,反复将这两字念了好几遍,最终阖上双目,仰起头说,“朕困了,明日再议。”
李武宁连忙应着,暂且退了出来。廊外雨珠飞溅,树叶灌草似乎都被泡透了,愈发沉重。一道霹雳投下来,整个宫殿都在晃荡一般。李武宁捂着耳朵窜回了寝室,自言自语道:“可不要再变天了……”
次日天晴,屋檐依稀还有水滴下来,花草树叶上水珠细密晶莹,滋润极了。
辰时,司马轶穿戴好朝服冕冠,刚刚迈出寝殿,便收到林总管通知今日不早朝,摄政王在御书房有要事处理。司马轶摇摇头,苦笑道:“可真是无能为力。”他并未多想,径自往天牢去了。
因此案被牵涉的官员何止上官一族,天牢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粗略一算不下三百人。天牢里充斥着腐腥的味道,阴暗又潮湿,司马轶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此,令无数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起先有一人磕头喊了句“皇上恕罪”,司马轶只顿了顿,面色如常继续朝里走。后来人们胆子大了起来,纷纷磕头求饶,哭喊声此起彼伏。
最终,他在尽头的一间牢门前止步。侍卫将锁子打开,司马轶命李武宁在外看守,自行进去了。
暗无天日的封闭囚室,墙角上挂着一盏灯。上官鸣夜盘膝危坐,见来人是皇上,不慌不忙下跪叩头。司马轶却也跪下去,双手扶着他道:“大人身为太后的父亲,地位极尊贵,不必行此大礼。”
上官鸣夜又是一叩头,铿锵道:“皇上,罪臣自知逆谋乃十恶不赦之大罪,恐怕今生无法再尽父职,只求皇上能保全太后,罪臣即便磕死,也死得其所。”
司马轶手下紧了紧,隐忍道:“大人,若你明白我对小环的心意,便不会如此相求。”
上官鸣夜愕然,“皇上?”
“放心,朕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你们父女。”司马轶将上官鸣夜扶起来,接着说,“我已多方求证,大人并未参与当夜的密谈,对密谋毫不知情,况且多年来行为端正,政绩突出,戒骄戒躁,克己为人。功过相抵,罪不至死,极有可能被判发配边疆。”
上官鸣夜笑了笑,无奈道:“虽然天各一方,至少还能彼此牵挂。”他深吸口气,望着眼前眉目平和的年轻人,若褪去那袭皇袍,他的气质与高高在上的帝王相差甚远,反而像个晚辈,谦虚而敦厚。或许仅仅是为了那一声小环罢。上官鸣夜忽而动了心思,从背后掏出一支玉箫,交到司马轶手里,哑声嘱托道:“不管我下场如何,将这支玉箫交给小环,她是个懂事、坚强的女子……父亲亏欠她的,只有来生再还。待我走了再给她罢,我们都害怕面对生离死别,害怕那种悲痛欲绝……”
司马轶郑重其事接下玉箫,对着上官鸣夜深深一拜,“大人暂且委屈两年,朕亲政之后,定会想方设法令你们父女团圆。”
上官鸣夜微微笑了,再委屈又如何,只要还活着,便是希望。
出生不久的小鸽子摇摇摆摆在草地里走着,裹了一身细软的绒毛,像只毛球。它或许是走累了,逮着一角拖曳在草地里的雪白裙袍蹭了蹭,眯眼蹲着休息。上官嫃披了一件素白底子的八卦仙衣半躺在藤椅上,捧着竹篮子,手时不时捻些谷粒洒出去,周围便有鸽子扑腾着抢食。
百无聊赖,她便数着日子,査元赫似乎有一个月没来了,该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才一个月呢,她却觉得有一年那么长。
院门外一大片林子中,一个人影沿着崎岖小路渐渐走近,上官嫃不禁起身眺望,刚想唤元珊来沏茶,另一方传来十万火急的马蹄声,枣红大马向着她直直窜过来,惊得她一时怔住了。査元赫高声吆喝,在离她一丈的地方用力勒住马,一跃而下冲到她面前大喊:“出事了!你家出事了!”
上官嫃诧异瞪着双眼,视线越过査元赫的肩看向缓步而来的司马轶。査元赫亦察觉到了,猛地回头,目光极忿恨盯着司马轶,“皇上,既然来得这样迟,倒不如不来的好!”
司马轶握紧了拳,淡淡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上官嫃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端详了好几遍,问:“什么事?”闻言赶来的元珊默默站在一旁,狐疑看着他们几个。
査元赫话到嘴边,却突然难以开口,紧张扶住了上官嫃的双肩,磕磕巴巴说:“你、你听了之后别激动、也别怪我,我被关了一个月,都快疯了……”
“还是我来说罢。”司马轶毅然打断他,平静望着上官嫃说,“你祖父归西了,上官一族因密谋政变被抄家,你三位伯伯及他们膝下所出男儿均已被斩首,你父亲发配边疆,此时大概已经过了扁州。”
上官嫃怔了半晌,喃喃道:“不可能,爹不会这样丢下我。”
司马轶接着说:“他说,他没法面对生离死别,还是叫你晚些知道的好,至少可免却悲痛欲绝。”
上官嫃几近崩溃,眼泪如那夜里的雨倾盆而下、源源不息。她双膝无力渐渐瘫倒在地,流着泪柔柔说:“我不信,他不会如此狠心。”
査元赫不顾一切将她紧紧搂住,连连安慰:“我带你去找他,我带你去!”
看着她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司马轶幽黑的瞳仁忽而急剧收缩,他似乎永远只是个旁观者,始终无法融入到她的心里去。无奈笑一笑,他从腰间摘下了自己的令牌,交给对面同样在旁观的元珊,便转身离去。越走得远,步子越凌乱,隐没入了丛林的深处,他才回头去看,终是缭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无力靠在一棵树上,从袖里抽出原本想交给她的玉箫。方才一直想着,若她流泪,他会给她吹曲子,直到她睡着了为止。若她不住地流泪,他会不住地吹,吹到地老天荒那才叫圆满。
不过,她想要的从来都与他所想的背道而驰。
司马轶倚着树干一点点往下滑,瘫坐在一片苍郁的林子中,直到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他才吃力地站起来,将玉箫重新藏进衣袖,稳步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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