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手术,六个多小时,从鬼门关把病人抢救回来。后赶到的病人家属感激涕零,攥着宋井桐一个劲道谢。唇角微动,不着声色拉开家属,只道是该做的,无需客气。双手撑着额头,坐在诊室办公桌前,疲惫不已。饥肠辘辘,饭菜早已凉透,一口下去,胃里翻江倒海的翻涌,极其难受。不敢糟践自己的身体,凉掉的饭菜被推到一旁,接了杯热水一口一口轻呡,方才回暖。
手术过程中,病人心率直直往下降,身体大出血,冰凉无反应。宋井桐想,如果她失误了,出来时,家属会如何对她?不得而知。但绝不会如方才一番,感恩戴德。人啊,都是这样的。
宋井桐错愕,程向阳竟然还在。中途他离开了一小会,事情处理妥善之后,重新回来。苍白的脸色,令程向阳的心一下一下的疼着,他心疼她,见不得一点不好。另一只保温桶的鸡汤,尚未开,一掀开盖子,热气腾腾,扑鼻的飘香。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噜作响。程向阳盛了一碗,摆在桌面,“过来,吃饭了。”如当年的温馨,像很多次一样,不曾改变。
不拒绝,饿得胃抽搐着,容不得她不吃。宋井桐坐在他身侧,余光瞥到他的侧脸。容貌没变多少,吃了防腐剂似的,皮肤紧致细腻,轮廓线条干净利落,不多一分赘笔。只不过,他的眼神,更加深邃、坚毅,又令人琢磨不定。淡淡收回打量的目光,宋井桐吃得专注,一碗汤见底,面色终于有了血色。
程向阳给老太太念诗,诗经的内容。原本,第一次见面,宋井桐就是被他好听到魅惑的声音吸引,方才抬头看他一眼。一眼缠绵,他们纠缠到了现在。如今,念着诗经,投注了声调和感情,更是让人如痴如醉。慕筠三番两次咳嗽,打断他的念诵,他总也不生气,将书放膝盖上,手掌一下一下顺着慕筠的后背。咳有痰和血丝的帕子,换下,取新的一条。一切过后,再捧起书,重新开始念。
他的脾气是好的,好到极点。对宋井桐,极少发过火,生过气,大声斥诉半句。年少的他,擅于撒娇,每当她不悦时,他总会委屈巴巴地挽着她的手臂,可怜兮兮道,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不要不理我可不可以?纵然,不是他的错。
精神不佳,慕筠很快睡去。但不安稳,咳得厉害时,疼得睡不着,一个小时要起来一两次。宋井桐给老太太用了药,主治医生给开的,能用。药效发挥,才舒缓了一些。程向阳一直注视着她,眼如水,黛为眸。
一前一后,他们走出去。灯光昏暗的拐角,程向阳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处,声音低沉沉的,“原谅我,又一次言而无信。”他实在做不到,视她而不顾。身体僵硬没动,某处地方动了,应该说,从来都只为他一个人动过。他抱得很紧,揉进骨子里的力道,“我不求下次换你喜欢我喜欢到疯掉,只求你,别在这时候赶我走。”他不愿看她一人,神色倔强的独自面对。她的苦难哀愁,他愿一起分担。
答案,来不及回答。季骅给宋井桐来电,她开的免提,无需复述,程向阳听了个遍。宋井桐无法去看程向阳脸上的表情,因为她心里感受到了,毕竟自己也那般的压抑、难受、生疼。没有季骅这通来电,他们,会如何?可,不会有如果,人生没有倒带。不绵不糯,句句扎人,她说,“季骅明天就要过来了,能陪着我经受一切的,是他而已。”真的,她真的对不起自己,一次又一次刺痛自己,伤了他。
季骅在季家家宴后对宋井桐坦明心迹,他说,我不是不明白,时至今日,你心里住着的人仍旧不是我。可我能等,使然未曾有回报,那有何妨?深情往复,何以为辜?辜负不起。
光影斑驳陆离,模糊了他。程向阳问,“是他而已,那我呢?”摆在什么位置?真的,彻彻底底从她心里排挤出去了吗?
褪去一身骄傲,爱一人爱到疯掉,真的存在吗?有的,又好似没有。她背着身,藏在阴暗中,“程向阳,你何必呢?走吧,不要再来了。”所有人都问他何必。虞清绝问,闻凯宏问,白航问,连她也问。如若能答,就不会一遍接着一遍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了。
季骅不得而知慕筠之事,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诊室门前,季骅向她求婚。原来说的回来给她惊喜,便是这个。高价打造的婚纱,美得惊心动魄。单膝跪下,捧着一束洁白玫瑰花的帅气男人,潇洒多金,多少人梦寐以求,浪漫了多少路过的人,甚至连科室的小姑娘都羡慕不已。季骅说,“桐桐,虽然我现在能给你的还不是最好的,但是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对你好,不让你哭,不让你受委屈,护你一生一世。”那么真诚纯粹的眼神,惊了所有人的心。她的,包不包括在这所有人的之内?
一旁围睹的小姑娘推了宋井桐一把,小声地贴着耳朵,宋医生,你快答应呀。不远处,人群之外,站着他,拎着食盒,赶都赶不走的人。一如那年,有人在操场向她表白,而他站在不远的地方,沉静的看着。那会儿,他们闹了,宋井桐生的气,气他大冬天去跳冰崖,玩得那么疯跟自己的命不值钱似的。一场气,气了足足一个学期,一个学期都不曾交谈,那时,也是所有人都说她,把他折磨狠了。
如今一样,身边的人大部分都讲,宋井桐折磨他。无论从前,无论现在,那些人都觉得她狠心。没人愿意进入她的内心,不会知道,她奋不顾身跟着跳下去的时候,唯一仅存的信念是什么。活着,愿用自己的命,换他活着。
目睹的人都在等她回复,等她接过季骅手中的花,穿上那套白皙缥缈的婚纱,投入季骅的怀抱。真是为难啊,为什么会为难呢?难道,结婚,不是女人一辈子最希望的吗?局措的站在人群中央,聪明的代名词的她,智慧顿失。
这一次,程向阳不像当年一般与她置气,走而了之。他拨开人群,走到中央。跟随季骅而来的,还有一人,不喜不善宋井桐的季母。季骅利用了宋井桐,谈不上利用,无端让人错觉。他不是从天府之城直接坐飞机过来的,而是从萦川,在萦川领导人都在场的饭桌上,不顾季母的脸面,甩脸走人。饭桌一桌子人面色乌青,没人能够愿意忍受自己的孩子当众被辱,贺喜州放话,“季夫人,想必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季母这一生,家族、名誉,最为重。她追赶季骅到机场,顾不得颜面,在机场争吵了一架。季骅态度生硬,本来,他计划好给宋井桐最好的求婚的,只得提前,“妈,我不可能娶那个女人的。我告诉你,去到鞅城,我要马上向我喜欢的女人求婚。无论如何,我非她不娶。”
季夫人一路追随到了鞅城,跟多年前,追到海德堡一样。不同的是,她冲破人群,朝着宋井桐狠狠扬起手,疼痛没有落在她脸上,有人替自己拦下来了,是程向阳。季母怒着,失了理智,“宋井桐,我季家到底欠了你什么,为什么季骅要遇上你,为什么我季家因为你走到今天这副田地?”
在场的人猝不及防,惊呆了,忘了动作。很用力,带钻的戒指划了程向阳的脸,鲜红的血流了下来。这一刻,宋井桐恨极了,扬起巴掌,重重还给季母。“你打我可以,凭什么动手打他?你有什么权利?谁给你的权利?”宋井桐眼中掺杂着恨意,泪水在眼眶里转动。当程向阳对她说不痛时,她彻底地心碎了。
一场求婚,狼狈散场。忍耐度极好的一人,一向礼貌克制的一人,为了程向阳打了自己母亲,季骅知道,再无挽回的机会。季母不会接纳宋井桐,至死不休;宋井桐不会再想见到季母,此生老死不相往来。她与程向阳离开,季骅都没有理由阻挡。那件白色婚纱,落了一滴血,红得耀眼,季骅颓然,“妈,我的人生,真的是让你们用来交易的吗?”儿子在母亲面前,头一次那样,季母不可能无知觉。可更气,季骅居然半点没有为她讨回公道。
有根刺,扎在宋井桐心里,扎得深。搽药水的手,止不住的抖,那么深的印记,会留疤,毁了他俊俏无比的容貌。他长得那么好看,天赐的容颜,因自己,毁于一旦。手,不由自主的沿着那道伤口,抚着他周围的肌肤,“程向阳,对不起,对不起。”
他扣住她的手,似乎没听到她的话,问,“你拉我走,是不是选择了我?”那时候,他剃了个失败的发型,不敢出现在她面前,戴着个帽子遮遮掩掩的,到底让她察觉了。他特别介意,一遍又一遍问她是不是很丑,会不会嫌弃他不要他了?那么在意容颜的人,怎么会不在意这道一辈子跟随的伤疤呢?
不言语,只停留在那道伤口,近乎偏执。程向阳叹息,隔空搂着她,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失了神,“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我已经帅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了,多了一道疤,不会影响,只会显得更加沉稳。”她过不去,每每一次,只会提醒着自己,她犯了何等的错。她喃喃的,语道,程向阳,我宁愿伤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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