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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宫回銮,在十一月庚寅。
当天的热闹自是不消说的,慈禧的心情也仿佛极好,于是静芬在当天问晚安的时候,就依照事先和张兰德商量的,把珍妃的事情同慈禧提了出来。
她说:“亲爸爸,奴才有件事,不知当回不当回。”
慈禧说:“讲!”
静芬便道:“奴才最近,老是梦见景仁宫那位。”
慈禧目光一闪,道:“怎样?”
静芬道:“也没怎样,她不同奴才说话,但总是在奴才跟前晃荡。奴才怕得很,想同亲爸爸求个恩典,容奴才搬到亲爸爸这边来,就在外间伺候亲爸爸……”
慈禧瞥她一眼,道:“这是什么话!搬到我这里来成什么体统?哪怕是要请安方便,我看永和宫不错,赏了你就是!”
静芬没料碰了个软钉子,一时不知怎么再说下去。
而慈禧却淡淡地说道:“你是个宽厚的孩子,心里想的什么,我怎么不晓得?珍姐儿这孩子本性也不坏,聪明伶俐,除了穿衣打扮有些过分,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静芬不知慈禧是何用意,不敢贸然接口。
慈禧接着道:“她的脾气却不好,把个朝廷弄得乌烟瘴气,按理,你心里念的那个恩典,我是决不能给她的——可是,既然这次她能殉节,贞烈可表,就追封个贵妃吧!”
静芬骤然峰回路转,讶异不已:“亲爸爸……您真是……圣明慈厚……”
“得了吧!”慈禧道,“你别学人家给我戴高帽子,圣明这两个字,我是绝对当不得的。只不过是从文宗皇帝到这会儿,我在这位子上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些寻常伎俩,我是一看就破的。三脚猫的工夫,趁早都别拿我面前来耍!”
这话里有话,显然是事出有因。原来在静芬之前,瑾妃已来过一次,也是说珍妃托梦给她,谓魂魄无依,请慈禧恩准设个灵位。慈禧没表态。而紧跟着,庆王也跑来了,拿了几首说是在市井间流传的诗,都是些称赞珍妃节烈,又叹天子多情,美人薄命,旁敲侧击地要慈禧给珍妃的后事一个交代。
慈禧把这两桩事都同静芬说了,便冷笑道:“编诗给我看,也不多下点本钱,千篇一律地抄《长生殿》,他庆王府里养得大概都是一些搞洋玩意儿的人,连祖宗都忘记了!而瑾姐,就是傻得除了古老十八代的托梦之外,就再不想不出其他花招来。都是一样的蠢材。”
托梦,蠢材,这是连静芬也骂在内了。
静芬不敢吱声,慈禧也没发觉,痛快地骂完了,回复平常的语气,道:“所以说来,不是我圣明啊,只是他们太蠢——不过,慈厚,我却还有,只是要看对谁了。你是我的亲侄女儿,我自然是要对你慈厚的。”
“多谢亲爸爸。”静芬赶忙道,“万岁爷也是您的亲侄子呀。”
“皇帝?”慈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了吧——这人和人,不管是不是一家,总要别人对我真心,我也对别人真心。静芬你这丫头,前两年也的确做过糊涂的事,但是我心里最清楚,你怎么也不会害我,对不?”
静芬连忙点头:“奴才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
慈禧抬起一只手示意她莫要打断,接着道:“你的确不敢,你也不能——宫里头,咱们是相依为命的。但是我和皇帝就不同了。我知道宫里关于我的谣言多得很,我懒得去管。可是,这些谣言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倒好像我整天想要害他一般——我不是他的亲人,我成了他的仇人。我对他,可算是慈厚了,要归政就归政,要我去颐和园,我就去颐和园。可他怎么对我的?光绪二十五年的那事儿,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啊!那我还能怎样?我总不能等着他杀我吧?”
突然提起这件事来,静芬默然不敢插嘴。
慈禧似乎真的是很伤心,唏嘘良久,才幽幽道:“现在外面猜测的很多,静芬你心里肯定也想着呢,这一回,究竟是归政,还是怎么样。我可明白告诉你,我不想继续在这个位子上遭人骂,但是归政,皇帝必然又要设法除掉我,所以,我是决不归政的!”
“啊……”静芬感觉慈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心里一阵发抖——不归政,是要废立了?
慈禧看穿了她的心事:“你放心,大的不争气,小的太小,况且洋人又这么喜欢皇帝,我是不会废他的。我心里的意思,和你的一样——两宫同心,中兴天朝。”
静芬吊着半天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亲爸爸和皇上母慈子孝,正是大清之福啊!”
慈禧道:“母慈,我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今天我才能给珍妃这个恩典。但是子孝在皇帝。你现在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要多多劝着他。”
“奴才遵旨。”静芬面上暗暗为那“关系非比寻常”泛起红晕。
慈禧瞧在眼里,笑了:“少年夫妻啊,我就知道你们会好的——追封珍妃的事,我不答应庆王,也不答应瑾妃,这其中的另一层原因,就是谁办好了这差使,谁就是皇帝的恩人。这个天大的好处,我怎么能叫外人得了去?自然是留给你,好好拴住皇帝的心。”
静芬不好意思了,忸怩道:“亲爸爸——”
慈禧道:“在亲爸爸面前害什么羞?你若是能抓住机会给皇帝生个阿哥,那眼前所有的难事都解决了!”
领了这个天大的恩典,静芬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光绪去。可是张兰德拦住了她,道:“主子,珍主儿的遗体还在井里没捞出来,捞出来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依奴才看,还是等装殓好了,才告诉万岁爷为宜。”
静芬正是一团的欢喜,骤然被泼了凉水,却不得不承认张兰德顾虑得极是——以光绪的脾气,和他对珍妃的痴心,倘若叫他见到面目全非的爱人,这恩典说不定就成了仇怨,那可什么苦心都白费了!
她因而点头道:“那么这差使交给你去办。”
张兰德道:“喳。”因次日便要宣布追封珍妃的懿旨,事情是十万火急,他当下就带了七八个心腹太监奔景祺阁去。
静芬便回到钟粹宫里等消息。
她左等右等,都不知等到了几更天,就是没有个回话的人。她渐渐困倦了,打起瞌睡来。还是照旧梦见盛京的故宫,只是这一次,她还没有走近凤凰楼,已看见珍妃朝她走了过来——珍妃的面孔完全模糊,可是静芬能认出她。珍妃对她道:“娘娘,您是来挖那个关于大清国的秘密么?”静芬讷讷,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正要问,珍妃已经说道:“您去挖吧,我已经看过了,您迟早是要知道的。”
我迟早是要知道的?静芬眼睁睁看着珍妃消失了,自己也醒了过来。
还是没人来回话。她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走到门口眺望黑夜,终于坐不住了,招来当值的太监,吩咐备轿,上景祺阁来。
还没到跟前,就听到有个女声呜呜咽咽道:“妹妹,你在天有灵,看见姐姐这样,就请从井里出来吧!”正是瑾妃。
这声音在寒风里断续着,静芬直打冷战,催促太监加快步子,急急赶到了琉璃井边——只见一盏灯笼阴森森地照在井栏上,苍白的一点冷光,刚好能笼罩住井前跪着的瑾妃,而瑾妃后面的人,就都化作了鬼影绰绰。
张兰德是头一个从那鬼影中迎出来的,后面紧跟着走出来的,是二总管崔玉贵。静芬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兰德道:“回主子的话,这井口太小,没法子派人下去捞,用钩子钩了半天,也捞不上来,好像是太沉了,钩子都拉坏了。”
太沉了。静芬想起张兰德曾经告诉过她,珍妃落井,崔玉贵惟恐她还能上来,投了两块大石——虽然只是传闻,但是以此时情形,传闻恐怕不假。
崔二总管好狠的心!静芬看了他一眼。
崔玉贵自然不晓得皇后心里转过了什么典故,反而满不在乎道:“不过娘娘请宽心,奴才问过老佛爷。她老人家说,瑾主子和珍主子最亲,既然珍主子能托梦给姐姐,那做姐姐的一定也能叫她的鬼魂回来显灵。”说到这里,又压底声音在静芬面前谄媚道:“老佛爷的意思,珍主不显灵,就要制瑾主子。”
静芬冷冷的,没有答他。
他接着道:“这个珍妃,活着的时候造了孽,死了之后还不罢休——其实娘娘大可以上外面随便找具尸体来,反正——”
“住口!”静芬厉声喝道,“你这是要犯欺君大罪么,还不掌嘴!”
崔玉贵愣了愣,从没见过皇后发脾气,也有好多年没人叫他掌自己的嘴,既吃惊,又心不甘情不愿,抬起手来挠痒痒似的打了一下。
静芬怒道:“在皇爸爸面前当了几十年差,连掌嘴也不会么?你是要张兰德来打你,还是要我这皇后亲自动手?”
崔玉贵这下是真的傻了,根本不晓得皇后的脾气是从何而来。连静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的什么火,把急得直跺脚的张兰德撇在一边,径自走去把瑾妃扶了起来,又冲着边上的太监们发话道:“也想掌嘴么?还不快捞!”
太监门见到大红人二总管也挨了打,哪里敢怠慢,纷纷抄起家伙拥到井边上。静芬就愣愣地盯着那些带铁钩的竹竿乱七八糟地插进狭窄的井口中去,使她感觉锐利的钩尖仿佛扎进自己的肌肤去。
珍妃,珍妃。她并不喜欢她呀。她的身上,有着一切叫人羡慕,叫人嫉妒的特质——美丽,聪明,勇敢,爱和被爱——即使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性命,即使连尸体也不得安宁,她还是值得羡慕——至少还有个瑾妃来哭她,还有个光绪日夜惦着她,倘若今日死的是静芬,谁会为她掉眼泪呢?更还有,什么关于大清国的秘密?静芬在梦里挖了十多年,连影儿也没见过——珍妃倒便宜,一死就看到了。
凤凰楼下,关于大清国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静芬失神了。
“拉上来了!来上来了!”蓦地,一阵骚动。
静芬一愕,瞧见井边众太监正七手八脚地拉动竹竿,竿子上湿淋淋的光芒直晃人眼,团团笼罩在呼吸的水气里,真真是鬼魂显灵的景象。
静芬的腿脚不听使唤,身不由己地朝井栏走。张兰德和瑾妃忙一边一个扶住她。
一个太监大叫了一声:“闪开,上来啦!”便有“砰”的一声闷响,一件黑沉沉事物落在地上,潮气,寒气直逼人面
光线微弱,静芬看不确,踩着花盆底跌跌撞撞又走了两步。张兰德在一边大呼:“主子,别看!别看!”瑾妃却忽然丢开了她的手。静芬一个趔趄,摔将下去。
面对面。
整的宫廷都在传说——珍妃遗容宛若生时,胭脂也不曾掉一些,所失者,惟有扎腿的一根飘带。
光绪问静芬,这是不是真的,静芬愣愣的,没说。
一边张兰德忙代答道:“奴才亲眼所见,一点也不假。”
光绪笑了笑,沉浸在一种梦幻里,说:“那可真太好了。朕听说极寒之地,可保身子不坏。那井里想是极冷的,珍儿的魂魄总算有个好着落。”
张兰德道:“是啊。珍主儿的魂魄本来是怎么也不肯回来的,亏得皇后娘娘在井边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才把珍主儿请了回来——万岁爷您看,娘娘的额头,到这会儿还没好呢!”
光绪就向静芬抬起脸来,目光和静芬的撞上了。静芬抖了抖,收回自己飘荡的心思——她的伤哪里是磕头磕出来的?是摔的呀!钟粹宫已经好几夜不遮灯了,即使那样,她还是合不了眼,赶明儿,她就要求慈禧把她搬到热闹的西六宫去。不过这话,她不能在光绪面前说——慈禧可是费了好大周章才叫御医设法让光绪不轻不重的病在床上,没有参加小敛,否则,一切早穿帮了。
光绪道:“皇后辛苦了。”
静芬则木讷地笑着,说:“奴才给万岁爷办差,不辛苦。”明知是谎话,但是瞥见光绪眼睛里浅浅的关切,她说的就好像是真心。
光绪朝床边的椅子指了指,示意静芬坐,然后道:“办这事的各位公公,烦皇后替朕好好赏赐他们吧。朕的身子不争气,想当面谢谢也不行——就是想去见珍儿最后一面,也……唉……真恨不得就随了珍儿去啊!”
静芬连忙滚下椅子:“万岁爷……万岁爷千万不能说这样的话……”
“你起来!”光绪一摆手,制止她说下去:“朕只是说说——朕把这话都说了很多年了,打那时皇爸爸把珍儿关进景祺阁,朕就说过这样的话。朕还记得,朕说,皇爸爸能叫我们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但是我们的灵魂还是自由的,会永远在一起——”
静芬不记得听过,但是光绪和珍妃从前谈论洋教,她是晓得的,上帝就是洋人的菩萨。她心想:皇上突然提起这事来,莫不是身子真的不好了?不由得变了脸色,想叫张兰德去传御医。
然光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用担心。夫妻这么多年了,朕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明白?朕其实就是个懦夫!朕要是现在有勇气追随珍儿于地下,当年又怎么会没勇气违背皇爸爸的意思立珍儿为后?”
静芬愕然,看看张兰德,也是愕然。
光绪苦笑了一下:“皇后,朕在西狩的时候也同你说过,朕向日亏待你了——唉,朕是亏待你,因为朕是个欺软怕硬的孱头,到了皇爸爸面前,朕就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有你,朕记得你从小就是‘木头’,所以朕敢欺你,找你撒气……”
静芬听了这话,登时落下泪来,因光绪抓着她的手,她不能磕头,只有跪着,把头往床沿儿上撞:“万岁爷不要这样说……奴才担不起……”
“你担得起!”光绪的情绪有些激动了起来,“朕就是懦夫,你们不用一个两个三番四次地替朕遮掩,给朕留面子——你们以为这样朕心里就好受了么?朕是懦夫,朕最清楚——珍儿……不是朕病了,不能去见你,是朕没那个胆量去见你啊……什么遗容如生,朕害你浸在冰水里一年半,你的容颜哪里还能如昔?朕心里知道,所以不敢见你呀!”
说到这里,光绪自己也泪如雨下,静芬则是哭得更家厉害了,惟有张兰德,呆了呆,旋即磕头如捣蒜:“万岁爷……不是娘娘存心欺瞒您,实在是娘娘和老佛爷的一片苦心啊……万岁爷千万莫要怪罪娘娘……”
“朕几时要怪皇后?”光绪哭道,“朕千恨万恨,只恨自己。想死,不敢死,想活,又不知道要怎么活——朕何止不像个皇帝,朕简直就不像个人——你们知不知道,珍儿她心里一定是在怪朕,这么久了,她给瑾妃托梦,给皇后托梦,她连一次都没肯到朕的梦里来!她在怪朕!朕是懦夫,救不了她,救不了国家!”
静芬见此,几乎冲口就要把托梦的谎言承认了,可是张兰德拼命递眼色阻止,还强插口道:“万岁爷,梦不梦到,可能是老天爷没开眼——唐明皇不也是梦不到杨贵妃么?万岁爷何不也招人来画幅珍主儿的小像带在身边……”
“画像?”光绪苦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西洋坠子,上面镶了张小影,正是初初入宫的珍妃。“画像!”他哈哈狂笑,“珍儿常跟朕说,这洋人的照片比画像更惟妙惟肖千万倍,当初还有什么人讲,照片能把人的魂魄也收进去。倘若珍儿的魂在这里,她怎么不来梦里同朕相见?”
张兰德这下不敢说话了。静芬也被那狂笑震得收住了眼泪——瞥一眼照片上的珍妃,明眸皓齿,豆蔻梢头,仿佛回到选秀当日,她还站在静芬的右边。当初种下的因,谁也料不到后来的果,或者当初没有因,每个人只是有每个人的命运——想死,不敢死,想活,又不知道要怎么活——这话说得好啊,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静芬也突然想笑了。
哭哭笑笑,最终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光绪心乏了,身子也乏了,便让静芬跪安。静芬也乏了,身心疲惫,梦游一样走出养心殿。
张兰德扶着她道:“主子,万岁爷病着糊涂着,您可不能跟着糊涂啊——老佛爷可是倚重您的!”
倚重我?静芬苦笑:“皇爸爸不就是怕万岁爷要她归政么?你看万岁爷现在这个样子,皇爸爸还担心什么?”
张兰德道:“主子,您可真糊涂了!万岁爷要是这样下去——奴才说句不怕死的话——那和废人有什么两样?主子待万岁爷的情义,奴才心里明白,主子难道忍心看万岁爷这样下去?现在是万岁爷和老佛爷两头都厉害,万岁爷才有本钱糊涂,要是将来,洋人知道万岁爷成了废人,难保老佛爷不立第二个大阿哥!”
静芬愣了愣,这话是不错,但是,光绪这个样子,她能拿什么主意?倘若还是西狩那会儿,他握了自己的手,说愿意立罪己诏,或者哪怕他恨恨地画乌龟袁世凯,无论如何,但叫他心里还有一丝希望一点斗志,静芬也能奔走斡旋地支持他。现如今,果然他就成了一个“废人”,静芬能怎样?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折腾珍妃这档子事——安抚皇帝,成了狠狠的打击皇帝,打得一蹶不振,除非真的还一个活生生的珍妃来!
这样想着,静芬摇摇头:“不成了,皇爸爸爱立谁就立谁吧……万岁爷不想当皇上,我也不想当皇后了。他做亲王,我就做福晋。他做老百姓,我也就做老百姓,他死,我也……”静芬没把“死”字说出口,因为她忽然觉得这有点殉情的意味。还是那句老话,她没爱上光绪。只是为什么生出了和他同生同死是念头?也许是多年来,光绪已经从她的丈夫,她的主子,她的天,渐渐溶入了她的血脉,成为她身体一部分了吧!可笑,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爱上他。
“主子!”张兰德急了,“主子这么些年来为了万岁爷,有忍气吞声的,有铤而走险的,有不辞劳苦的,到头来,难道不想万岁爷好了?只想陪着他糊涂?奴才听戏里唱‘患难夫妻’,那是要一起挺过患难,扶持着去过好日子的,主子难道不肯撑着万岁爷去过好日子,反而要拉着他一起永远呆在患难里?”
这句话把静芬说傻了——患难,她的确已经受了许多的苦,那苦海的尽头处,莫非还真有好日子在等着她?一切就好像梦境中的挖掘,她已经挖了那么久,凤凰楼下真的有什么东西吗?也许再一寸深就能看到,她现在要放弃吗?
她看着张兰德。
“主子——”张兰德在路当中给她跪下了,“主子要怎么选,奴才都跟着主子。但是,奴才斗胆说一句,主子要是放弃了,奴才不甘心。”
不甘心,静芬想,是的,我也不甘心!
紫禁城里,又有几个人甘心呢?
这其中最冤的一个,恐怕是崔玉贵了——谁也不及他对慈禧忠心,慈禧叫他往井里丢两块石头,他决不会丢三块。可是,哪里料到偏偏有这个张兰德“小德张”,扶着泪眼汪汪的皇后走进宁寿宫来,要死要活的哭诉光绪如何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为难皇后——更没想到的是,慈禧居然相信。
崔玉贵道:“老佛爷,奴才的为人怎么样,您还不清楚么?老佛爷吩咐这事不能泄露,奴才已经把那晚上捞尸首的小太监全都灭口了,这要怎么去泄露呀?”
张兰德道:“正是因为其他人都死了,才只有崔二总管您能往外说呀——您别不承认了,现在全紫禁城都在说这事,说您假传老佛爷的懿旨害死了珍主儿……现今才懿旨诏告天下,说珍主儿是殉节的,您的话传出去,不是要叫天下人看笑话么!”
崔玉贵道:“这……这本来珍妃就不是殉节的,奴才也确实是奉了老佛爷的旨——”
“你说什么!”慈禧一声厉喝。
崔玉贵愣了愣,嗫嚅道:“老佛爷,这当初,的确是您叫珍主儿殉难,她不肯,您就说:‘还不抱起来丢井里?’奴才这才……”
“放屁!”慈禧怒道,“我说一句气话,你就把人丢下去了,现在闹得满天下的人都说我害死珍妃——我好容易才和皇帝和好,被你一搅和——可恶!”
崔玉贵张口结舌,僵在当场,过了好半天,才道:“老佛爷……奴才……奴才就只晓得对老佛爷忠心啊……怎么知道忠心也会有错?”
慈禧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忠心不是嘴上说的。”
崔玉贵重重地用脑袋碰着地:“奴才晓得。奴才这就去了!”边说,边倒退着向门口爬。
李莲英就从一边抢步上来道:“老佛爷,奴才送送二总管!”也不待慈禧答应,径上前扶起崔玉贵出门去——静芬瞥了一眼,这是最后一次在紫禁城见到崔玉贵,有说李莲英杀了他的,有说李莲英放了他的,无论是何种所法,崔玉贵是消失了。
慈禧也目送着崔玉贵远去,叹了口气,道:“好好告诉皇帝,给他报了仇了。”顿了顿,又道:“这仇可报得不容易,他要是还不满意,除非杀我来报仇。”
张兰德连忙磕头道:“老佛爷多虑了,崔二总管离间老佛爷和万岁爷,如今办了他,老佛爷和万岁爷自然还是和从前一样。”
慈禧哼了一声,道:“小德张,你有个聪明的脑瓜子,不过,你别以为我办了他,你就能爬上来。”
张兰德变色道:“奴才不敢。”
慈禧道:“你最好不敢!你主子是老实人,你要好好忠心对她,将来自然有你的好处。否则,你聪明的脑瓜子就要搬家了!”
张兰德忙道:“奴才明白。”
慈禧就摆摆手:“明白了就伺候你主子回去歇着吧——皇后——”
“奴才在。”
“这事儿办砸了,不怪你。”慈禧道,“我指给你两个补救的办法——第一,传叙一家也不晓得现在在哪,若是能找到,指几块好地叫他们挑挑给珍贵妃入土为安。第二,瑾妃本来是可以加封的,但是她和庆王一个鼻孔出气,实在讨厌。她和珍贵妃生前很要好,今儿就准她去景祺阁里把她妹妹的什物都拾掇回去做纪念——留宫里也好,送会娘家也好,随便她。”
静芬并看不出慈禧说的两条补救办法有什么好,其实,连张兰德那个杀崔玉贵的计策,她也绝不相信能使光绪重新振作。只是,既然慈禧说,而她又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少不了一一应了照办。
没两日,传叙家的下落就打听出来了——原来是珍妃打入冷宫后,传叙家家道中落,庚子时流落到了上海。静芬便以慈禧的名义向上海拍了一封电报,说明皇上还未营建陵墓,请他们先为珍贵妃找一处暂时栖身的坟地。传叙接后,感恩戴德,表示即刻回京。
静芬这算是办妥了一件事。恰那边厢传来瑾妃抱恙的消息,她想也正是该问问珍贵妃遗物处理得如何了,因带着那封电报上瑾妃处来——谁知扑个空,说是上琉璃井烧香去了。静芬实实打了三个寒噤,无法,只好又上琉璃井。
到了跟前,果然见瑾妃红着眼在念念有辞地焚香祷告,而香案之外还有个火盆,她的贴身宫女正把些衣服丢进火里——一望而知是珍贵妃的遗物。
静芬连忙赶上前去,问道:“怎么好好的叫你留个纪念,你都给烧了呢?”
瑾妃请了安,回答道:“人都不在了,留着东西,徒然伤心而已。”
静芬道:“你看了是伤心的,可是,你阿玛额娘就要来京了,他们或许想留着呢?”边说边把电报给瑾妃看。
瑾妃摇摇头:“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和妹妹当日出嫁时,额娘打了我们一人一个耳光,说是只当没生过我们两个女儿——他们把奴才和妹妹忘了倒还好,少了许多的烦恼,何必留着这些东西叫他们伤心。”
静芬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些曲折,一时愣住。
瑾妃就继续烧,一行烧一行喃喃道:“妹妹,你去吧,只当没来过……一直没来过……”
没来过……没来过……没来过……北风困在天井里,这声音回荡。
没来过,没来过——烧完了,什么也不剩了。
没来过,没来过——连瑾妃和她的宫女也跪安了,仿佛没来过。
静芬呢?也没来过么?不,她来过——立足在那天夜里尸体抛上来的地方,记得清楚,每一个可怕的叫人作呕的细节。她两腿僵直,头皮发麻。
赶紧逃开两步,慌不择路,正撞到景祺阁的门口来——她曾经在这里“训话”,而实际是看到冷宫中一日只有一餐残羹冷炙,无论冬夏就只一条破被,从早到晚不能和任何人交谈……凄惨不堪!可那时的珍妃还是无畏无惧,如今,人去屋空,连用物都烧尽了。
鬼使神差的,静芬推开景祺阁的虚掩的门。果然空空如野,一桌一椅,一榻一几,落满灰尘,好像珍妃真的没来过——如果记忆,就可以像这样抹杀,那光绪还会有什么痛苦呢?
静芬吸了口气,灰尘呛进嗓子里,连连咳嗽。然后她一抬头,看见破床上挂着一顶旧青缎莲花纹帐子——来过,珍妃还是来过啊,抹杀不了,她留下蛛丝马迹。
静芬又去见光绪。
光绪歪在炕上,抚摩着他的西洋坠子。静芬向他请安,他只“恩”了一声,就道:“你跪安吧。”
静芬站着不走,她说:“万岁爷和奴才讲,说夫妻多年,奴才最明白万岁爷的性子——奴才惶恐,其实奴才一点也不明白。”
光绪不说话。
静芬道:“奴才虽然不明白,但是奴才知道,万岁爷心里最挂念,最喜欢的,就是珍贵妃,奴才从前看万岁爷和珍妃同喜同悲,形影不离,看了十年,所以奴才虽愚昧,也确信万岁爷全心全意喜爱珍妃这一条,是绝对不会错的。”
光绪皱起了眉头,喉咙里艰难地哼哼出几个字:“不要再讲下去了。”
“奴才非说不可!”静芬提高了音调,“因为奴才现在觉得,那深信不疑的一条,也是错的——万岁爷惦记珍妃,关心珍妃,都是假的,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到了紧要的时候,全是空话——”
“住口!住口!”光绪拍着炕桌,“不许再讲下去!你给我滚!”
“我不!”静芬逼前一步,“万岁爷救不了珍妃,见不到珍妃最后一面,这都是天意弄人,怨不得万岁爷。可是万岁爷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糟蹋大清朝的见山社稷,要叫珍贵妃在天之灵怎么安心?”
“你住口!”光绪愤怒地从炕上翻身跃起,狠狠将静芬推开。
静芬摔倒了,脑后的玉簪跌在地上,“叮”,断成两截。
一切就归于死寂,只有两人的喘息声还在对峙着。
“万岁爷不信奴才——”静芬挣扎着爬起来,“那万岁爷就自己去问珍贵妃吧!”她说着,把那旧青缎莲花纹帐子抛到了光绪的面前。
“这是……”
“这是珍贵妃在景祺阁用的帐子。”静芬道,“万岁爷就挂上帐子,去梦里问问珍贵妃,究竟愿不愿意看到您现在的样子!”
光绪一愕,颤抖着手捧起帐子,从一朵莲花端详到另一朵莲花,忽然就把帐子贴在脸上放声大哭起来,嘶声连连道:“是朕的错!朕的错啊!”
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惊动了,淅沥哗啦跪倒一片。换在往日,静芬早该跪下说“奴才该死”了。可是,这会儿,犯上的话已经开了头,她心里反而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情绪,揉着撞伤的腰,冷冷地站在光绪面前,道:“是万岁爷的错,又怎样?万岁爷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吗?错下去,珍贵妃就能死而复生吗?”
光绪不答她,自己哭得死去活来,气都接不上了。宫女太监们吓得连声道:“皇后娘娘息怒啊……千万别逼万岁爷……万岁爷龙体要紧啊!”
静芬道:“是啊。咱们做奴才的,谁不知道万岁爷的身子最要紧,天塌下来,还要他给咱们撑着。但是万岁爷自己不保重,咱们说一百句,也是白费。还不如,大家都回去打点好后事,万岁爷什么时候不要这龙体了,咱们全体给他殉葬!”
单凭这一句话,静芬已经落下了株连九族的大罪。太监宫女都吓得傻了,趴在地上不敢出声。光绪也被刺得一愣,噎住了哭泣望着静芬。
静芬也望着他——光绪死,她跟着死;光绪不死,要赐她死,她也照死;光绪不理会她,继续做废人,她和死了没两样——反反复复,都是死,死了去看看那个凤凰楼下埋着什么秘密。
“都死了,咱们就去见见珍贵妃。”静芬一字一字道,“且听听珍贵妃怎么说这个理儿,问问她看到这样的大清朝,这样的万岁爷,后不后悔当初为国殉节,为万岁爷殉情!”
这已经说得过分至极,当立置典刑了。养心殿里顷刻鸦雀无声。
“万岁爷!娘娘!”也不知道是哪个腿脚快的去告诉了张兰德,这当儿“咕咚”一下扑进殿来,手脚并用地朝里爬:“万岁爷……娘娘……都别说气话……要是死一个人,能换回珍贵妃,奴才愿意死!”
一地的宫女太监们不敢不表态,纷纷道:“奴才们也愿意死!”
磕头“咚咚”,兼有七嘴八舌,光绪迷茫地看着静芬。静芬一转身,直接朝柱子上撞了过去。
人群里发出凄厉的惊呼声,光绪也撕心裂肺地喊到:“皇后!”话音未落,人已经从炕上滚了下来,就着身形不稳,直向静芬扑倒过去,将她拦腰抱住:“皇后!是朕错了!是朕错了!你不能死,朕就只有你了呀!”
就只有你了。
当时在沙城堡,光绪也是这样说的。
静芬感觉那瘦弱却死死箍着自己的手臂,眼泪夺眶而出——在这一刻,生死一线的一刻,她知道自己变了。可能就是为了一年多前,沙城堡里的这句话,她变了。
她肯为光绪死,又肯为他舍不得死了。她依然没有爱上他吗?婚姻大事除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须双方情投意合——十年夫妻,她究竟有没有爱上他?
在所有人大呼小叫自请死罪的哭闹中,她的心里的一池春水,只有一圈涟漪:我究竟有没有爱上皇帝?
搀扶的人,上来了;在门外当差的人,下去了;送茶的人,进来了;传太医的人,出去了。
光绪被抬回了床上,静芬被簇拥着坐在炕上,张兰德就跪在她的脚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自责。他说:“娘娘,都是奴才的不是……娘娘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撒气……要是老佛爷知道了……”
静芬全没听到,还是一个尽地在问自己:我究竟有没有爱上皇帝?有没有?
她想不出那个答案——究竟怎样才叫爱上一个人?究竟怎样才叫爱上一个皇帝?不爱,她为何而改变?爱了,她如何没有半分的欢喜?
她反复想,反复地问,周围一切的人事都成了虚无缥缈。好像有人在光绪的床边忙碌的张罗,她就想:若我真是他的妻,他病时,端茶送水的那个从来不是我;他开心时,陪他写字画画谈论朝政的那个也不是我;他落难时,豁出性命不要的那个……那个是不是我?算不算是我?
她也不知自己浑浑噩噩想了多久,听张兰德大声说了一句:“娘娘,万岁爷该安置了!”她才也感觉千头万绪搅成了一团,理也理不清了,这便神游回来。
她望望,见光绪靠在床上,帐子已经换成了珍妃的遗物,怕是真的要去梦里和情人相见了。这些青色的暗淡光芒,就化做一把刀,喀嚓,把心结给斩断了——静芬带着些怅惘豁然开朗:爱上,没爱上,有什么分别?她是皇后,她三十二岁了,爱情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从来就不重要。
她领着张兰德向光绪肃了肃:“万岁爷保重,奴才今儿说话没分寸,请万岁爷恕罪。”
光绪低低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静芬因缓缓地朝门口退。到了门槛儿跟前时,转身,跨出去。
“皇后……”青帐子里虚弱的声音,“你说的……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朕记住了……以后不会了……”
静芬心里一热,眼睛也热了,转回身来再次肃了肃,道:“万岁爷该安置了。”
“恩……”光绪道,“皇后,今晚,你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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