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时候,唐府后院的荷花开了,唐太太下了帖子,请了亲朋好友一齐来观赏荷花,大家心里亦都清楚,怕是庭轩的婚事要发动了。
宴会安排在离荷花池不远的大厅里,早已经布置得花团锦簇,有一班外国乐队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奏着不知名的乐曲。厅外亦是张灯结彩,琉璃世界里异彩纷呈,一直蜿蜒到池塘的另一端,碧波万顷,亭亭如盖,清凉的晚风之中,一枝枝的粉荷飘然若举。来的宾客们莫不是成双成对,穿着光耀夺目的衣服,或是三五成群地在沿着玉石栏桥欣赏着荷塘晚景,或着一双一对地在厅里飞舞盘旋,或是擎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站在花间草丛,隅隅细语。其间珠光流动,香风袭人,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
庭轩亦是西装革履,文质翩然,恍若临风玉树,周旋在客人们中间,左右逢源,好不容易才得空休息了一会儿。维秋正巧在一旁,递给他一杯香槟,笑道:“老四,怎么还没看见你的小女朋友呀?”庭轩笑道:“三姊,不是怪我吧?”维秋自己也拿起了一杯,笑道:“看你这话说的,我自然是以自己的弟弟为先,难道还有资格替旁人出头吗?说正经的,宜岚回北京去了,并不是故意不来的,你不要多心才是。”
两个人正说着,却看见维春一幅慌乱的表情在人群里找着唐太太,耳语了几句,唐太太的脸色立刻变地煞白,急忙和身边的人招呼了一下,匆匆地随着维春离开了。
庭轩一怔,自语道:“妈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维秋道:“谁知道!你不见她老人家有时和大姊两个人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庭轩笑道:“好,你敢背后批评她老人家搞鬼,看我不向妈去告你的状。”维秋也不在意,笑道:“你去告吧,反正最近无聊,我也想有点事闹腾闹腾呢。”说着,看见了一个朋友,便走开了。
倒是维瑶跑了过来,攀着庭轩的衣袖,道:“四哥,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还要支使素梅去厨房里帮忙呢?”庭轩正有些心思恍惚,一听这话,忙道:“怪不得我找了你半天也看不见踪影,原来你也去找素梅了?她不陪着你,跑去厨房做什么?”维瑶一撇嘴,道:“是余妈说,今天晚上的人手不够用,跟妈妈说借了素梅去帮忙,我刚刚去瞧了她,穿地那么奇怪,好象童话书里受压迫的女仆似的。”
庭轩想想今天给家里的下人特意按照着外国人的习惯更换了制服,也笑了起来,道:“余妈让素梅也穿上了吗?她那个犟脾气也肯依?呆会儿我倒要瞧瞧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尊容。”
维瑶却有些不耐烦道:“四哥,为什么还看不见那位金小姐呢?”
庭轩在人群里看韵琴,便拖起维瑶的手走了上去,道:“应该快到了吧?她的人还好,就是她的母亲有些腻腻歪歪地喜欢摆个架子。”
维瑶扯扯母亲的袖口,用手指刮刮了自己的脸颊,笑道:“妈妈,四哥好没羞,新娘子还没进门,他就开始帮着新娘子说好话了。”
韵琴充满爱怜地望着庭轩,笑道:“庭轩,我真的希望你和…你们两个能够幸福美满。”
庭轩知道二婶在自己的婚事上倾注了很大的精力,为此还与维秋闹地有些不愉快,虽然他不明白真正的原因,却也能体会到韵琴的热心与关爱,便笑道:“今天不过将她正式介绍给大家,等爹从庐山修养回来,我们会赶在二叔出国以前订婚的,二婶放心好了。”
韵琴也不便再说什么,却仿佛有些哽咽的样子,连维瑶都觉察,疑道:“妈妈,你怎么了?”韵琴连忙擦了擦眼睛,拉起着维瑶,道:“我们去找你爹爹去,不要再霸着你四哥了,他还要好多事要忙呢。”
其实永恩也很忙,本来仅仅是在厨房里帮忙准备果汁的,但是庭轩特意从和平饭店请了一个外国糕点师傅,那个厨师没有带自己的中国助理一同过来,却嫌这里帮忙的人难以领会他的意思,因为语言不同,脾气又很火爆,摔盘子砸碗地一通乱叫,旁边的人面面相觑,还是不知道错在哪里。幸而她勉强能听懂那个人叽哩咕噜了些什么意思,又加上在金玉满堂的帮厨经验,虽然场面混乱,也勉强帮忙应付了过去。
被急征过来的大管家华叔一看麻烦解决了,一时也松了一口气,笑道:“要不是四少爷图时髦,请了这个红头发绿眼睛的怪人来做什么西式糕点,我们也不会这么手忙脚乱的。素梅,今天幸亏有你帮忙了。这样,你把鸡尾酒端到厅上去,就不用再过来了,直接回去休息吧。”
永恩端着漆盘从厨房穿过花厅,来到前面的大厅里,这时似乎正是一支曲子结束了,成双成对的舞伴们相携着散了开来,她很礼貌地让开了通路,向廊柱一旁的食桌走去。偏巧,被一个撞了一下,她连忙说着“抱歉”,闪回身眼光无意间一扫,蓦地在大厅涌动的人群中见到一个身穿粉红色小礼服的女孩,犹如石破天惊般的震撼,怎么会遇见她?
那个女孩子仿佛也在找着什么人,正四下张望着,片刻的工夫也向这边望过来,脸上立刻呈现出的似乎是见到鬼的表情,惊恐万分。
两个人隔着人山人海,如同电影中的定格,被牢牢地定在了那一瞬间。
永恩眼睁睁地看着庭轩走到那女孩的身边,顺着目光也向这边望了望,看见她,眼睛一亮,便抬手招呼了一下,永恩方才回过神来,端着手里鸡尾酒走了过去。脚下摇摇晃晃,好象站在铺在水面的木板上,起伏不定,随时都有被掀翻到水里的可能,只是下面水流湍急,足以吞噬一个人的生命。
庭轩回身看着那女孩依旧停滞在惊诧的表情,似乎觉得有些滑稽,与她一向优雅的神态大相径庭,于是便笑道:“永恩,你的嘴再不合上,尘土都要落满了。”
听着那亲昵的称呼,永恩的心仿佛被人重重地捶了一下,身体禁不起晃了一晃,手里的鸡尾酒差一点儿洒到地上。永恩?那女孩分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艾雯,何时开始被叫做“永恩”了呢?
艾雯被庭轩的声音拉回到现实的世界里,的确是见着鬼了,真正的永恩不是几年前在昆明发生事故被烧死了吗?为什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这里,用一根发簪绾着头发,面色灰暗,白色围裙里面穿着一件碧色的竹布旗袍,活象是个受了许多委屈的穷人家的小媳妇。可是,她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一直嫉恨着她,如今又要冒用她的身份生活,本来就有些心虚,这会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羞耻与恐惧。
可庭轩却向她道:“永恩,鸡尾酒如何?”
这一次的“永恩”听在耳里诤诤响亮,应当确信无疑了吧?艾雯正被人用自己的名义称呼着。偏偏,旁边一个青年插嘴道:“庭轩,永恩,你们订婚还不够甜蜜吗?不用喝酒也该醉了。”另有一个青年也打趣道:“你难道不知道庭轩一向是很体贴未婚妻的。”
永恩再一次受到了打击,却听明白了一件事,唐庭轩今天订婚的对象竟然是“永恩”,而这个永恩在现实生活却是她的妹妹,艾雯。哼,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庭轩似乎是受了朋友的调侃,有些不耐烦,便道:“永恩,你随便吧。”可艾雯却向永恩道:“给我来一杯。”态度是那么盛气凌人,仿佛是对一只踩在脚底下的蚂蚁,充满了主宰他人生命的不可一世的狂妄与得意,又恢复了从前对她的样子,她一向是被她捏在手里的。
永恩对这个长久以来一直霸占着自己生活中所有的女孩,本来就有些反感,如今命中注定的还是以自己的身份占据了本应属于她的“未婚妻”的位置,缘分真是奇妙,也许她与来福的相遇在冥冥之中早有牵引,庭轩不知在何种背景下竟然又成了“永恩”的未婚夫。
可是,这一切已经陷入了错误轨迹,她在突然之间充满了愤怒,慌乱,感到有些无法解决目前尴尬局面的沮丧与挫败感,竟然做出了一件与她惯有的理智背道而驰的举动,端起手里的鸡尾酒杯,缓缓地递到艾雯面前,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泼洒地艾雯漂亮的小礼服上。晶莹的水珠在光滑的绸缎上迅速地滚动着,扑簌簌地滴落下去,仿佛再也抑制不住的泪雨滂沱。
满堂皆惊。
艾雯“哎哟”了一声,不由得倒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望着永恩,可永恩却十分镇定而又勇敢地直视着她,好象是她犯了错似的,她气地肺都要爆炸了。
庭轩也吓了一跳,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永恩,奇道:“素梅,你这是…你疯了吗?你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俯身很绅士地替艾雯轻轻地擦拭着跌落到裙摆上的水滴。
永恩并不理会,只冷冷一笑,依旧静静地望着艾雯,艾雯似乎被永恩从来没有过的反抗与镇定震慑着,忘记了应当做出怎样的反应,只是瞪大了眼睛,呼呼地喘着粗气。
永恩看着庭轩温柔体贴的样子,心底深处渐渐地被这温柔击成了碎片,在大厅缓缓生起的悠扬乐曲里四处飞溅。
突然,艾雯从庭轩手里接过手帕,直直地冲到永恩面前,几近傲慢地道:“我要你来擦。是你做错了,理当应行动来补偿,素梅…”这一声素梅叫地清脆婉转,恍若莺啼。
庭轩似乎是觉得这个提议并无不妥,并未阻拦,只闲闲地道:“永恩,你又何必和一个佣人一般见识。素梅,你还不向永恩小姐道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艾雯好象有些有恃无恐的样子,洋洋得意地道:“怎么,你不打算道歉吗?”蔑视与不屑的语气分明是对庭轩口中“佣人”的补充与说明。
永恩突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起来,愤怒的火焰将理智彻底地吞没了,她就站在一张餐桌的旁边,雪白的台布上摆满了各种西式点心和油炸的吃食,饮料、葡萄酒、鱼子酱还有鹅肝酱,应有尽有。她站立不稳,扶住了桌角,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然拽起了桌布的一角,“呼”地一下给掀了起来,就那么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桌上的杯盘狼藉齐齐地向庭轩与艾雯扑了过去,艾雯闪避不及,一盘鱼子酱“啪”地一下贴地裙子上,污渍的版图迅速地扩张开来,艾雯象被蛇咬到似的,“呀呀”大叫起来。
庭轩轻轻一闪身,倒是没有受到波及,微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永恩,陷入了沉思之中。
永恩也不理会艾雯的张牙舞爪,转身就欲走开。人们有些诧异,可还是为她的气势所摄,不由自主地给她让出一条通道来。她走向人群另一边的一对中年男女面前,也不理那女的,只冷冷地对那男人道:“我得罪了您的女儿,搅了您女儿的订婚宴会,您要怎么罚我,都悉听遵便。”她特意在“您女儿”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破碎的心上仿佛又被人利刃狠狠地捅了上去,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染满了她“回家”的路。
她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正用讶异的表情盯着她,没有一丝一毫重逢的喜悦。她本来应该哭的,可是她没有,只冷冷地一笑,昂首走了出去,将身上的制服式围裙脱了下来,狠狠地向地上一扔,真的是受够了,父亲与她无关,她的丈夫也突然之间变成了陌路人,成了上海滩的有钱大亨,更离谱的是,摇身一变变成了“永恩”的未婚夫,而在宴会上风光招摇的“永恩”不过是个冒牌货。这个世界真的是疯了,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忍受着疯狂地羞辱与折磨,就为了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再想起自己来的“来福”吗?看来,她也并不清醒。
一场宴会被这意外的变故搅地不欢而散。
载淞坐在回家的汽车上,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入了定一般。
瑞芬哆唆着身体,回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赫然发现一个身穿月白色睡衣的年轻女子披着长长的头发,站在床前,惨白的脸上睁着殷红如血的一对眼睛,宛若永恩在离家前一夜的情景,不禁“啊”的叫出声来,惊扰了在寒夜里沉睡的深深庭院,从此再也不能安枕,她再也不能呆在这里,只怕那怨意冲天的鬼还会再度悄悄前来,终于撺掇着载淞离开了这鬼影绰绰的大理老宅,迁居到了上海。
来到上海,一切都变地明媚起来,西式的洋房,西式的家具,带有蕾丝坠角的印花台布,眼花缭乱的外国百货公司,衣着时髦的漂亮女人,随时都能凑齐的麻将搭子,每个周末总会举行的盛大舞会,就算是黄梅季节的上海也变地明朗可爱起来。她忽然有一点失落与伤感,自己老了,在那争奇斗艳的女人堆里,她第一次如此深恶痛绝地愤恨自己的年华老去,伤痛之后的唯一寄托,便是将希望放到了女儿艾雯身上。
噢,艾雯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自从知道是载淞的亲生女儿之后,便吵闹着将名字改做了“永雯”,虽然没有丝毫意义,不过是向父亲赌一口气而已。
瑞芬后来结识了一些官宦人家的太太,才发现的丈夫的身份有些尴尬,似乎无法为她们母女征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偏偏艾雯真是好命,无意当中的一趟北京之行,却救了一个上海大亨回来,那样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许多母亲眼睛发绿盯着的女婿人选,却给她有了可乘之机。然而那青年却是不好把握的,一直抻着,没有明确的表态。正当她等地心急火燎的时候,有人来帮了这个忙。她才知道丈夫肯同意搬到上海来,并不是为了不耐烦于她的罗唆,而是为了等着再见那个人一面。
原来,郁芩并没有死。不过是改头换面,换了一个名字,嫁给了驻英的大使唐济,成了唐庭轩的二婶,这个世界可真是巧,兜兜转转,还是离不开最初的那些人。
载淞尽管心存怨恨,却也无颜再见自己的妻子了,因为在从前的时光里,他并没有好好地对待从她手里硬夺下来的女儿,明知道被继母怠慢使虐,却是装做不见,一天天地疏远冷淡着,连个外人也不如,后来连那个孩子的性命也丢掉了。他在忧急攻心之下,中了风,即使后来慢慢地地康复了,精神却渐渐地萎靡了,一日一日地神思恍惚下去,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那么在意了。
可是瑞芬却满腔的斗志与野心,她替自己浑浑噩噩的丈夫解决这个难题,同一年出生的,不光是短命呜乎的那一个,还有一个活泼鲜艳的少女,可以安慰那远道而来的母亲的心。
艾雯恋着庭轩的仪表不凡,更慕着他的权倾上海,为了能够尽快与庭轩的婚事相定,已经狠心放弃了刚刚萌芽的情感,可惜他的身边并不缺女朋友,而且个个都是年轻漂亮的名门闺秀,他对于她的另眼相看,说穿了,也不过是感念她的救命之恩罢了。她蹉跎了许久,没有办法,亦只有接受了母亲的提议。为了那即将到手的大好前途,她倒是不介意贯上死人的名字的,反正,“永恩”,“永雯”,在南方人那蹩脚的国语念来,还不都是一样的。
载淞想不到还有这个方法…明明知道不对,但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拆穿,等到他望着自己思念许久的妻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儿”携手坐在一起喜悦欢畅的样子,不禁老泪纵横,更是说不出口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永恩也还活着。
艾雯不由得有些泄气,她一边低声下气地巴结着那所谓的母亲,一边又要装出楚楚可怜地样子来应付庭轩,已经非常辛苦了。但是总算给她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向韵琴诉说了对庭轩的倾慕之意,果然,韵琴似乎是向庭轩的父亲唐涪说了些什么,庭轩对她的态度立刻有了变化,她才明白母亲瑞芬的苦心何在。大约,上一辈之间的确是有着许多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永恩复活这档事来。
回到家里,载淞依旧是沉默着一个人回到书房里,自从永恩“死”后,他便是如此,总喜欢一个人呆着,连平常最喜欢的小儿子溥伟也是爱搭不理的了。
瑞芬进门之后,却恢复了不可一世的态度,吩咐佣人放水洗澡。艾雯跟着母亲上楼进了卧室,看着母亲不慌不忙的样子,很是纳闷,愁眉不展地倒在床上,道:“妈,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呀?那个臭丫头怎么老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每当我有好事的时候,她就要出来捣乱。”
瑞芬打开穿衣镜,换上了家常的衣服,系着领口上的纽扣,笑道:“我的好女儿,你在担心什么呢?那你就是太不了解这个姊姊了。”艾雯听母亲的话里有话,一下子跃起身来,上前搂住了瑞芬的肩膀,笑道:“妈,难道你有办法?”瑞芬反手拖住艾雯,笑道:“我敢打赌,那个傻丫头决不会自己把真相抖擞出来的。”
艾雯不禁喜上眉梢,道:“妈就这么肯定?”
瑞芬点了点头,道:“想让她闭嘴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兵行险着,要先让她知道真相,而她一旦知道了真相,象她那么倔强的性格,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痛苦,不过是因为她根本不是你父亲的亲生孩子,而是那个女人和别人所生的野种,她一定会选择自动离开的…”
艾雯大惊,慢慢地松开了手,半晌才道:“妈,这是怎么回事?”
瑞芬的神思有些恍惚,嗫嚅道:“其实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好象是你父亲知道了以后,反而成全了她母亲和那个男人,放他们远走高飞,但只有一个条件,便让他们把女儿留下,否则,便会将永恩是私生女的事情公诸于众。你也知道,大理那个地方是很守旧的,永恩的外公又是一族的宗长,自然容不下这种事情,那个女人为了保存自己家族和女儿的名誉,只得答应下来。只要仔细想想,这些年来,你父亲对待你们的态度,就应当明白了,真要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还会那么冷淡的?”
艾雯冷笑道:“你别跟我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我也懒地听。也不见父亲对我多么特别,这么多年,把别人的孩子立尊为长,反而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拖油瓶般对待,我都不知道这老头子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瑞芬微一皱眉,斥道:“不许没规矩。不过,我倒是有些佩服她,永恩的生存能力可真是更强的,竟然给她有机会到唐家去,就怕她是有备而来的…”说到这里,眼前闪现出晚宴上的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以及那突然变地暴烈的举动,不由得地激灵灵打了寒颤,分开的这几年里,那孩子的确成长了不少,也许她一直攥在手心里的小鸟,在震翅高飞之后,已经不再任由她自由地控制了。
艾雯看着母亲陡然间沉闷下去的脸色,有些惊慌,连忙摇撼着母亲的身体,急道:“妈,你倒是说说看呀,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还不如接受了唐庭亮呢。”
瑞芬没好气地道:“要不说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呢,真是没有半点出息。那唐庭亮再怎么说也个庶出,又得权不得势,将来你跟着他还不是吃苦受罪,如果真是那样,便是枉费了妈这些年来耗尽心机地栽培你。”
艾雯没好气地道:“好歹那唐庭亮是对我死心塌地的…如今,永恩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吗?难道她真的肯乖乖地离开吗?”
瑞芬冷笑了一声,半晌才道:“如果她自己的亲生母亲让她离开呢?”
艾雯想起韵琴对着自己欲言又止却始终不敢承认就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可怜模样,突然明白了瑞芬的意思,心里便渐渐地安定下来。
永恩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她一个人躲在花园的假山里静静地哭泣,却仿佛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本来以为自己很无所谓了,可是当那些人真的来到面前,而且还是以那样充满讽刺意味的面目狰狞地出现,莫不是一种痛心蚀骨的怨懑与不甘,父亲的绝情,正一点一滴地扼杀着她最后的一丝渴望与热爱,阿歧婆的那句话好象咒语:“永恩,你的命相不好,这一未来的路上都会泡在泪水里”,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感情,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
夜里的风有一点凉,仿佛有凄凉的萧音呜呜咽咽地从花园深处传来,余音渺渺。永恩不由自主地出了假山石洞,仰头望去,却见一弯上弦月清晰明了地悬挂在上空,缓缓地地随着云层穿梭。上海的月亮总是流露着一丝凄清而又惨淡的忧愁,如同在繁华散场之后的轻声感叹,真是万事不由人,总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刻。
“你赶快想想办法,把我肚子里的小东西给解决了。”
好象是三姨太太美丽的声音,突然在假山另一面的梅林里响起,倒有些突兀的样子,永恩不禁也吓了一跳。半晌,才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应道:“怎么就蹦出孩子来了?”竟然是庭亮,永恩不由得秉住了呼吸,静夜之中,仿佛听到了什么毛骨悚然的事情,有些诧异式的惊恐。
好一会儿,庭亮才道:“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不是成心添乱吗?”美丽提高了声音,叫道:“唐庭亮,你个没良心的,风流快活地时候怎么不说是给你添乱?如今倒全按在我一个人身上,告诉你,反正这家人是没有一个人看我顺眼的,我也呆不下去了,大不了一拍两散…”气息突然软弱了下去,仿佛被人捂住了嘴,只听得庭亮急道:“我的姑奶奶,你这么大声,不想要命了?”美丽虽然还有些气愤难平,但还是偃旗息鼓了。
“素梅…”
是彩霞呼唤她的声音,永恩的心在嗓子眼儿打转,也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她本不该在这里的,却偏偏在这里听了旁人的一桩见不光的私密事。
只听得彩霞的惊异地低声道:“咦,三姨太太…五少爷…”说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巴。美丽重重地“哼”了一声,高跟鞋“咯噔咯噔”,渐渐地走远了。庭亮才道:“这个三娘姨,不就是托我处理点债券嘛,价钱不合适那就不放呗,何至于翻脸呢。”说完,吹了一声口哨,仿佛也走开了。
彩霞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声叫道:“素梅…”永恩刚要从假山石后迎上去,却有人突然从身后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拖,便将她拽到假山后面的凉亭里,她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呼叫,却听见庭轩冷冷地道:“你闯了祸,以为躲在这里就没事了吗?”
偏偏彩霞顺着声音寻了过来,叫道:“素梅,你怎么躲在这里?哟,四少爷…”说完方才看到在阴影里冷着脸的庭轩,吓地噤了声,半晌壮起胆子,嗫嚅道:“是二太太让我找素梅回去…”却听得庭轩厉声道:“滚…”彩霞不敢多做停留,很是担心地看了看永恩,急忙离开了。
永恩到了此时,反倒是一副平淡的神情了。
好一会儿,庭轩才道:“给你点颜色,你就以为就可以开染房了,你以为你是谁?既然你那么高贵,受不得半点委屈,又何必到人家家里来做低三下四的人?说到底,你不过是我唐家的一个佣人,凭什么在主人的订婚宴会上大闹?来,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而她只不过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眼睛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湖水,波光荡漾,语音有些异样地道:“唐庭轩,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倒是猜猜看,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它到底有多远?”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何深深地颤动了一下,每次被她这样望着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悸动,她只不过是一个仆人,一个寡妇,性格又古怪,可为什么她总能令他柔清荡漾,她是这般地亲切,这样的熟悉。什么是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他有些迷茫,也因为这难以言语的迷茫,他那因为不断的变故而越来越坚硬的心,因为她,只有对她的时候,才变地柔软起来,似乎对她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上一句。
但是今天,她的任意妄为真的把他给惹火了。
其实他不见的有外人眼里的风光,坐到这个位置上才知道,有多么辛苦,不管要小心那些随时随地在虎视眈眈的对手,还要小心那些防不胜防的身边人所突发的冷箭。同时,为了巩固这一切,时刻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永远都不能让人猜透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就算是这次的订婚,也不见得有多少真正的感情在里面,因为是二婶的心愿,那么便是二叔的心愿,更是父亲的心愿,最后也就成了他的心愿。
因为他很清楚,即便自己现在在上海滩呼风唤雨,即便他在不露声色地一点点清洗父亲留下来的亲信,仍旧避不开父亲的阴影,父亲的一句话,便可以夺走他现在的一切。经过了几年的历练,他才认清了这个现实。而他之所以能够得到父亲的认可,除了能力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因为他是嫡出长子而已。如果,有一天当这个基础不存在了,那么一切也就没了。所以,他必须为自己铺一条安全的路来走才是。
他早已经没有资格按照自己的心愿来选择自己想要的爱情了,尽管他有一点点动心,尽管他有一点点把持不住,但他还是在紧要关头告诫着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丧失了原则,否则便会前功尽弃。可是此刻,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恼火,为什么几次三番地被这样一个不堪的女人折磨地魂不守舍,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地道:“我管你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指手画脚。”
她目光里的期望缓缓地落幕,淡淡地道:“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还是算了。”
淡淡的一张素脸,笼着月辉,只若桃萼露垂,杏花烟润,他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冷笑道:“你搅乱了我的订婚宴,想这么一走了之吗?”再也忍耐不住,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怀里软玉温香,唇齿之间都是她芬芳的气息,他在忽然之间有些错觉,这样的亲近似乎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了,难道是在梦里?他就那么贪恋着她吗?可是他很清楚,她并不曾到他梦里来过,因为他的梦一直是模糊不清的,他根本看不到任何人。
听着那急促而狂乱的心跳声,感受着那拼尽一切地拥抱与温暖,她也有一刹那的迷恋,他只在教堂里缔结婚约时吻过她一次,现在才知道当时的他为什么是驾轻就熟的,然而这将是今生最后一次了,她知道那即将分崩离析的未来,渐渐地流下泪来。
咸咸的泪滴渗进他的唇里,他终于清醒过来,迅速地放开了她,只见她哭泣着面孔,仿若烟雨迷离,深深地搅乱着他的心。好一会儿,他还是冷冷地道:“倘若你想要的更多,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不能够的。”
因为,她不够资格。
他要她,却不能给她体面的身份与名誉,便以退为进地预先告诉了她,乃是要她选择之后的心甘情愿,也许他算准了,她是跑不掉的,所以才无比笃定甚至恶毒地把难题交给了她,可她听到这话,已经明了一切,半晌才道:“可是我什么也不想要,包括你能给的在内。”
他有些生气,道:“你还是念念不忘那个来福吗?”
她微微一怔,嘴角滑过一个凄凉的笑容,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还是算了吧,我们都不要再相互折磨了。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她厌恶自己沉浸于这种复杂的感情纠葛,从前使她爱恋疼惜的那个人,如今却只有使她伤心嫌憎起来,他亦根本不是她要寻找的那个人了,而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是时候,撒手了。
他在她身后,咆哮如雷:“我倒要看看,在这上海滩你能不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我唐庭轩想要的人,还没有得不到呢。”可是她连回头一顾都不肯,倒是停了下来,只冷冷地道:“你已经逼迫了许多人枉费了性命,是不是也不差我这一个呢?”说完,竟是扬长而去。
她的镇定与冷淡,却让他的气焰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好一会儿才觉出自己的可笑,这样的虚张声势,毫无意义。
永恩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却发现韵琴坐在那里,亮着灯,银白色的灯光却将那张优雅温柔的面孔架空在一种僵硬的气氛里,她的心中一动,看来有些来者不善。
韵琴倒还是往常温和的态度,指了指一旁的软椅,道:“你坐吧,维瑶在我房里,有彩霞陪着她呢,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话敞开来说的。”
永恩只得坐了下来,韵琴道:“我本来以为前些时候跟你已经说地很明白了,你也是答应了我的,可是我想不到你会生出这么大的事端来,让我都无法收拾。”永恩无法为自己多做解释,只是低头不语。
韵琴还以为是说到她的痛处了,便转换了很委婉的语气,道:“实话对你说,我因为和那个叫永恩的女孩子有些特殊的渊源的,所以我想极力促成她和庭轩的这段姻缘…”话音未落,却见那个面色一向沉静平和的年轻女子突然抬起头来,雪白的一张面孔上闪现出惊恐之色,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怖事情,韵琴顿了一顿,却不知道是说的哪句话触动了她?
永恩的心中却有一个念头一闪,如电光火石一般,急速而过,不过她并不能够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胡思乱想?好一会儿,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您有话就直说吧。”
韵琴将一个信封推了过来,道:“我不是以强势压人的人,但是我这里已经容不得你了,这里有一点钱,我希望你离开上海,越远越好…”
永恩并不看那信封,静静地看着韵琴,道:“您是觉得我的存在,干扰了您想促成的唐先生和那位‘永恩’小姐的姻缘吗?”
韵琴听永恩说地这样直接,反而笑了,道:“你的确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我本来是很喜欢你的。可是你太聪明了,聪明地有些过分了,连番几次的出格表现,真的是让我很惊讶,难为你想出这个办法来引起庭轩的注意,也难为你煞费苦心地引地庭轩已经坚定了的心开始变地三心两意,难为你今天的孤注一掷想要做最后的一博…可是素梅,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佣人,还是个寡妇,就算我是在国外呆了许多年受了新潮思想的影响不介意的,可是庭轩的父母却是很传统的人,你以为他们能接受你吗?况且,你以为庭轩能够放弃荣华富贵,跟自己的父母决裂做家族的异类,而选择和你在一起吗?素梅,这些你都想过没有?并不是我小看你,的确是你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份量。”
永恩倒没有想地那么长远,这一番肺腑之言尽管说地有些冷酷,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那咄咄逼人的轻视与冷漠,本来她还对那“特殊的渊源”有些好奇,如今被韵琴这样一番教训,也一扫而空了。半晌,她才道:“怪我之前没有体会二太太对我的提点,如今我已经明白了。我还是那句话,请二太太放心,我决不会给二太太造成任何困扰的。其实,我到上海来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如今这事情已经结束完了,我也从该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韵琴点了点头,道:“这点钱你还是收着吧,这样我的心里也好过些。”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突然又道:“你打算…回哪里去?”
永恩淡淡地道:“我从云南大理来,如今便要回云南大理去。”
韵琴登时转回身来,定定地望着已经背转身去的永恩,娇弱的不堪一击的背影,却坚强地承载了许多她想象不出的负荷,她不由得心中一动,突然有点不知所谓的后悔与惆怅,几乎要认定是自己做地有些过分了,但是想到最初的想法,还是狠下心来,淡淡地道:“我不希望维瑶明天一早醒来,还能见到你。”
倒是庭轩第二天上午在自己书案上发现一枚款式顶简单普通的戒指,耀眼的阳光萦绕在上面,有一些恍如隔世的迷惘,不由得地擎在手上,看了看,里面是两个英文字母“T.t”,原来是他在几年前不见的那一枚,也不知是哪个佣人从畸角旮旯给翻出来了。
然而,那无足轻重的戒指失而复得后,他却把人给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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