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有些沉重,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折返回来,似乎被一种未舍的牵挂牢牢地抓着,他担心那个女孩,倘若就此去了,只留她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陌生的北京城里,可该如何是好?依照她的脾气,是断不能向家庭妥协的。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熏地他的嗓子眼耳里痒痒的,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只觉得胸腔里轰轰隆隆地回响,直冲屋宇,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惊悚可怖。他想坐起来,挣扎了一下身体,方才发觉手被人紧紧地攥着,他猛地被闪了一下,只得继续以原来的的姿势躺着。
这一番忙碌,迫使地他睁开了眼睛,窗帘都被拉上了,不留一丝缝隙,也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床头的一侧亮着一盏灯,浅黄色的雪纱罩顶,有一种朦胧的昏暗。然而,他却很清楚地看到,在床的右侧,永恩紧紧地握着他露在被单外的手,头却枕在来福的肩上。两个人就那么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的心颤了一下,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应该是哭过了,大概是为了他突然的病倒吧。这孩子与他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他却是一直将她视做亲生女儿一样来疼爱的,象所有的父亲一样,也巴望着她能拥有一个最好的归宿,并不是她现在正依靠的那个人。
他们两个人的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来福的一张脸在睡梦中愈发显得明朗俊毅,这样看着,他们的确是很般配的,可是…终究还是有些缺撼。
当然,他也很清楚,依照他的境况,根本无法给她一个她理所当然应当得到的那个目标,如他心目中的理想对象,就象她从前名义上的未婚夫,沈其峻那样的人,家世显赫,仪表不凡,学识丰富,谈吐高雅,他见了其峻几次,印象却非常地好。可是她对其峻的评价却言犹在耳,“离开那个家庭与此人无关,偶然在异地遇见了,激起他的好奇之心,仅此而已。”
这样的人终究也是不行的,她从小受了那么多苦,未来托付终生的人至少应该对她是一心一意的,不能再象…她的父亲。
“滴…嗒…”房间里太静了,竟然能听到水滴的声音,他抬眼望向左边,一杆铁架上高悬着一瓶淡黄色的液体,“滴…嗒…”正缓缓地流进他的身体里,那是救他的命所用的,然而他也很清楚,下一次,他不知是否还会这样幸运。他总要在未知的下一次之前给她安排好一切,至少他离开了,她也不至于太孤单,还有一个稳妥的人可以依靠,就算她不再回到那个家里,她也能幸福安稳地生活,难道…这个人…是来福吗?
他这样盘算着,又将目光转来回来,望着相互依靠在一起的一对年轻人,在那一瞬间,眉头渐渐地蹙了起来,来福的脖子里拴着一根银色的金属链子,在领口处荡悠着一枚月亮型的玉佩,突然之间离开了母体,仿佛有些残缺不全的骇异。是永恩家族世代相传的印信,可以一剖为二,由家族的传人作为相托终生的表记送给缔结婚姻的另一半,再合二为一传给未来继承权力的子嗣,意味着后继有人,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传说里,还是开启一个地下宝藏的钥匙…也只是个传说,谁也不知究竟…他却知道那世代相传的传统,永恩当然也知道,她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自一出生就由载淞为其带上这玉佩,非到婚嫁时,是不能摘下来的。可现在,这玉佩却被生生地分离成两半,其中一半挂在了一个青年的脖子上,这意味着什么呢?难道…
他的身体愈发地沉重起来,似乎有些麻木了,一丝惊慌隐隐袭来,渐渐地蔓延开来。这孩子果真做出悖于常理的事来,他可该如何是好?
他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地稳了稳心神,却无法立刻平静,方觉不能再沉默下去,便努力转动了一下身子,却惊动了来福。
来福尽管有些睡眼惺忪,却难掩满腔的喜悦之情,笑道:“全伯,您醒了。”说着便欲起身,却被永恩压住了肩膀,左手也被她紧紧地握住了。
周全方才发现,永恩的右手握了他的,左手握住了来福的,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来福别太声张。
来福只得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抬眼望了望对面的输液瓶,低声道:“还有小半瓶呢,护士小姐说不能滴地太快了,全伯,倒也急不得,滴完了这一瓶,还有一瓶呢。”
周全似乎并不在意,他怔怔地望着来福脸的上的关切之情,半晌才道:“那玉佩…是怎么回事儿?”
来福低头一看,那玉佩正在领口飘荡着,心中欢喜,用手拖住,笑道:“是永恩送给我的。”
周全明知道是这个答案,心里却仍然沉了一下,喃喃道:“是永恩送给你的。”好一会儿,他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道:“来福,你们今天去送外卖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来福愣了一下,心里想着周全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连他们在送外卖途中突发的“大事”也知道了,他顿了一顿,嗫嚅道:“那个…我们在半道上…遇见有人在教堂里结婚,我们便跟了进去。后来,我和永恩…也在教堂里结婚了。”
周全只觉得身子被重重地抛了出去,幸而有床接着,不然极有可能将水泥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可人仍然在床上一动也没动。
永恩竟然结婚了,这简直太离谱了,他原先想不管怎样,永恩即便是要和来福在一起,至少也应当知会他一声,至少也应当有一个象样的仪式才行,哪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在洋鬼子的地方把婚结了。他急道:“那么…你们…没有去送餐吗?”情急之下,都有些口吃了。
来福并不知道周全介意是结婚的事,还以为他是送外卖的事生气,忙道:“我们当然去了,只不过…”周全很想知道“只不过什么?”眼光便有些凌厉。来福象做错了事得了批评的孩子似的,微微地扁起了嘴,低声道:“只不过…我们在教堂了耽误了些时候,等赶到那里时,看门的伯伯说他家主人等不及,已经出去了。不过,他收下了外卖,而且也付了钱,我们没有亏本。”他觉得把钱要了回来,任务应当算是完成了。
但周全似乎并不满意,只见他长长地叹了气,道:“天意…也许真的是天意。”
那日他去永恩房里,其实是想告诉她,其峻正等在楼下的店堂里,偏偏给他见到了她与来福两情缱绻的一幕,只得退了出去,但又不想就此罢休,所以打算再给其峻争取一次机会,便跟其峻说永恩不在,请他留下地址,会安排永恩去给他送外卖,希望届时两人能够尽释前嫌。第二天,他原打算让永恩一个人去的,没想到来福还是跟了去,而且更荒谬的是两人竟然在途中结了婚,却不知还有一个人在家里正翘首期盼着,现在看来…一切都不可能了,
永恩恰恰在这时醒来,一眼瞥见病塌上的周全正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连忙从来福的肩上坐直了身子,脸色微微有些发红,笑道:“全伯,您醒了,我去叫医生来吧。”说着,将另一只握着来福的手松开,上去试了试周全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道:“好象烧已经退了。我还是去叫医生来吧。”起身欲离开,却被周全一把拖住,道:“永恩…”她复又坐下来,他微微一笑,道:“你将玉佩送人了。”
她歪头看看来福,他正微笑着,仿佛一个做错了事隐藏了很久终于被人发现被狠狠斥责一顿后反而是大赦的如释重负的喜悦。她微微一怔,方发现那玉佩在他的领口忽隐忽现,脸上的红晕迅速地扩展开来,只是微笑不语。
周全望着这情形,叹道:“永恩,我想…至少不应该是这么草率的。”
永恩的身子震了一震,恍然悟到周全失望的真正原因,她在仓促间成就的姻缘,尽管可以忽视形式的不合礼法,却不该遗漏了礼法之后的人心。她的心里充满了歉疚之意,道:“全伯,对不起,我如果不这么做,也许以后的困难会更大。”
她其实也有点担心,倘若给她的家里知道,虽然他们未必会在意她是否幸福,可选择这样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婿,对于重视门庭地位的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羞辱,他们为了保持那虚伪的面子,必然会想方设法进行阻挠的。愈是这样,她越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得逞,她仿佛看到他们在面对生米做成熟饭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时尴尬难堪的表情,心里真是快意,脸上不由得就显现出胜利的笑容。
周全仔细地盯着她,半晌才道:“你到底是为了这个原因。”
永恩猛然惊醒,看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存着这样的“坏”心眼,如何能配得上来福的真情相待?她笑了笑,复又握住来福的手,也不看他,只是微笑着。
来福听不懂永恩与周全之间谈话的真正含义,可是她正握着他的手,慢慢地加强了力度,越来越紧,好象怕他丢了似的。他望着她,心里只有喜悦,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了。
周全望着这一幕,突然感到一种好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式的天真与坦率,这一种纯粹的感情,没有搀杂任何世俗的杂念。他摇了摇头,道:“永恩,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便干预。只是,我想,至少应当有一个体面的仪式,而不是这样草草了事。”
以永恩目前的心境,是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的,她想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又何需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别人的检阅与议论?可来福却对那日街道上隆重其事的婚礼念念不忘,便轻轻地摇撼着永恩,笑道:“是呀,永恩,我们也应该有个热闹的仪式。”
永恩低头想了想,复又抬眼望向周全,道:“全伯,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您不要在婚礼前与大理有任何联系。”周全在永恩勇敢而坚决的目光逼视下败下阵来,长叹一声,道:“我的小姐,难道你要一个没有父母参加的婚礼吗?”永恩笑道:“谁说没有,您便是我和来福的父母。”
半个月以后,周全病愈出院了。永恩由从前托她写字的一位熟客的推荐,找了一份在人家家里教书的工作。来福也正式拜了海叔为师,跟他学习烹调。周全眼看着永恩打算地如此周到,似乎是在告诉他,她和来福将来未必会大富大贵,但会生活地很好,而这种简单的生活却是她梦寐以求的平淡与稳妥。而他迟迟等不到大理的回音,心里生了悔恨之意,不由得对那骨肉亲情彻底地失望,后悔自己不该违背永恩的意思再度跟大理联系。
终于,周全向永恩做了妥协,婚礼订在正月的十六日。
北京的冬天是很冷的,街道之上充满了萧瑟之气,偶尔经过的人也都是脚步匆匆的。风很硬,吹进骨头的,有一种撕人欲裂的疼痛。街角有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半蹲在靠墙的一处石阶上,干瘪的脸上不时流露出期盼的神情。他还有几个红薯没有卖完,不如就此回家去吧,给几个孩子吃了,好歹也是一餐。天气这样冷,不知明天的生意会不会继续象前几日一样冷清,再这样下去,家里的日子恐怕熬不下去了,难道真的要走到卖孩子这条路吗?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低下了,竟然有眼泪流了下来。
有一个七岁大小的孩子突然飞奔过来,扑到他身上,叫道:“爷爷,回家去吧,奶奶又发烧了,隔壁的四婶去请了大夫来,可可还得要抓药的钱。”他顾不得自怨自哀了,赶紧站起身来,脚下一麻,阳光很刺眼,他的眼前只闪现了几颗金星后就都黑了下来,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心里却有个声音道:“可千万不能倒下,老婆子还在家里等着救命呢,那几个没了爹娘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那孩子的呼叫声惊扰了路过的行人,可大家的事情似乎很忙,偶尔有人好奇地望上一眼,却都吝啬地不肯浪费半点光景。一个青年从街角的茶室出来,已经过去了,又折返回来,走到那老头身边,上前用手摁去那老头的人中。好一会儿,那老头渐渐地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一阵迷茫,方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是一位衣着体面的先生。他想站起身来,浑身的力量还软塌塌的,想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嗓子眼儿里干瘪瘪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正在这时,一个少女端着冒着热气的碗过来,俯身递到那老头面前,温言道:“您喝点热汤吧。”那老头一看,是一碗飘着蛋花的疙瘩汤,他端过来,也顾不得礼貌,稀哩哗啦喝了起来,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守着香气四溢的烤红薯,也不肯吃半个,那可是养家糊口用的。喝到一半,却想起身边的小孙子,连忙将半碗热汤递给正眼巴咽地望着他的小孩。可那小孩子却很懂事,道:“爷爷,您喝,我不饿。”可眼睛里却满是渴望。
那少女笑道:“老伯,您喝吧,还有呢。”正说着,又有一个青年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食盒上放着一碗热汤,那少女接了过来,将热汤递给小孩子,笑着示意他可以尽情喝了。小孩子看看那老头,很懂事地将那一碗热汤递到爷爷手里,又将老头手里的小半碗换了过来,这才放心大胆地喝起来。那少女看地有些心酸,眼泪先比那老头先掉下来,伸手抚摸着小孩子的头,心里感慨良多。穷人家虽然被金钱压迫着,可亲人之间的感情却是密不可分的,她真是羡慕,因为她没有。
那先前的青年,一直定定地望着那少女,突然见她流下泪来,却又悄悄地将脸撇到一旁,轻轻地擦拭,可是风吹过来,她顺势将脸转了回来,正与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相遇,惊道:“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他从上海回来,迫不及待地来找她,可与她的隔膜却依然还在,而且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隔膜也越来越深了。
他摇了摇头,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那老头,她用奇怪地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可那老头有些胆怯,不敢接,他只得将钱直接塞到老头的手里,道:“天气这么冷,快回家去吧,这些钱,给孩子买点吃的吧。”虽然这样说,可那钱的数目可不是仅仅能买点吃的而已。
那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连不叠地道着谢,还有那送热汤的少女。有了钱,身体似乎也变地强壮了,不仅老婆子的病可以治了,房子也可以修了,孩子也可以扯几尺布做件新衣服了,甚至连过年的钱也不用发愁了,这位先生可真是豪爽。
那小孩子很是训练有素似的,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响头,他急忙扶了起来,一老一少推着烤红薯的车子离开了。
他望着他们相扶而去的背影,轻声道:“永恩…”
可她没有回答,径直追了上去,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了老头,那老头喜地满脸的皱纹拥挤地如同包子摺似的,她受了人家的连番的谢意,似乎有些发窘,呆在原地,愣愣地望着祖孙二人远去的背影。
他缓缓地走了上来,道:“永恩,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她回过身来,并不象先前那样冷淡,微微波一笑,道:“沈其峻,你又何必故作姿态?”
其峻心中一怔,她始终还是有些轻视他。其实他的心肠未必就真的那么好,但也绝非可以在她面前逞强,那点钱对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他未必会随时拿出来去施舍给路边的乞丐,同样,正因为那钱财不算什么,也不值得他拿出来炫耀什么。他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候,做了认为正确的事,应该,是与她无关的。
一个多月未见,她似乎有了些变化,变化地让人有一点心悸,有一点慌惶与不安。狂劲的北风依旧冷冽地舞着,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只穿了件夹袄便跑了出来,现在才知道天气的厉害。来北京已经两年了,还是对这里的冬天望而生畏。天空很高,阳光有些刺眼,风却很硬,所以依旧是抵挡不住的寒冷。
他看出了她的瑟缩,急忙脱下自己的大衣,想替她披上,她微皱着眉头迅速向后退了几步。他在那充满诧异的眼神中陡然停住了,半晌才道:“你不冷吗?”她才恍然。
又一阵狂风卷来,卷起了地上的尘土,细小的沙粒撞击着她的脸,仿佛有了点真实的感觉,她不懂自己为何还傻傻地站在街上,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街两旁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望着他们,别看他们对一个卧倒街边的老人极为冷淡,对绯闻的热衷于却是极度狂热的。她不想再理这个人,转身急欲离开,他却再没有迟疑,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未及防范,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他也没有想到。
她的脸猛地撞进他胸膛的那一瞬间,红了起来,慢慢地扩散到耳朵后面,在耳垂上悬着的一颗碧玉坠子轻轻地摇晃着,在红霞掩映下更显得绿意葱葱。他的身体变地有些僵硬,再不敢随意乱动,任凭狂风东南西北,一颗心好象临着深不见底的渊,一层层的涟漪散了开去,又一层层的涟漪涌来,又慢慢地散去,却不知涟漪下面究竟掩藏了什么,究竟有多深。他在意乱情迷的边缘游荡着,有一点迷惘,有一点不安。
可惜时间太短暂了,她挣脱了他,满脸的恼怒,扬起手,“啪”地甩了他一记耳光。声音异常清脆,这是她第二次动手打他,他有一点懵,将脸缓缓地转了回来,失神地望着她。
她也有一点无措,他还是没有躲避,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在大庭广众之下,虽然这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只有狂风和飞沙经过。
可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他,所以那歉疚稍纵即逝,他只不过是一个浮夸的无德浪子,她并不觉得这样对待他的“无礼”有何不妥,她冷着脸转身欲走,他噤声道:“永恩…”声音有一点沙哑,有一点凄怆,有一点柔情。她的名字辗转在他的心里,喊了出来,却是隔着狂沙万里,可他若再不唤住她,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也不知是为什么,在他的呼唤下转回身来,怔怔地望着他,这才发现他有一点的憔悴,清俊的脸庞消瘦了不少,眼里滑过一丝恳求的神色,但旋即间消灭了,又成了平常的淡定。她心里一动,只觉得他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抓住她心软的一瞬间,柔声道:“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我们能谈谈吗?”说着也不等她的回答,转身朝他们以前去过的茶室走去,他没有回头,走地却异常缓慢,只觉得一颗心渐渐地沉下去。
茶室里的伙计看见客人去而复返还,早就殷勤地打开门恭候着,脸上堆满了微笑,心里却嘀咕着,金玉满堂家的小姐不久就要结婚了,为什么又和别的男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这样想着,就不由得地向随后跟来的永恩特别地注意地望着,永恩察觉了,立刻意识到她又一次掉进了陷阱,其实也怨不得别人,都怪她心肠太软,分不清是非,咎由自取,如今想要后退,反而更落了痕迹,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茶室的中央生着一个大火炉,炉膛里的火借着外面的风力,熊熊燃烧着,愈烧愈烈,铸铁锻成的炉盖已经变成了透明的艳红色,仿佛进了人家的炼剑炉里一样,汹涌壮观。
永恩进到如此温暖的地方,眼镜里立刻蒙上了一层雾气,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着,其峻刚刚好回过身子,陡然间看到她清丽绝俗的容颜,呆了一呆,眼神有些迷乱,她察觉了,连忙将眼镜戴上,他笑了笑,觉得她还是戴着眼镜真实些,不象刚刚,仿佛还是尘封在古画里的仕女,无意间走入了凡尘,虽然美丽缥缈,却永远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他们在靠近炉火的一张桌子坐下,很快那伙计冲了一壶龙井香片过来,又端了两样点心两样零食,便悄悄地退下了。他重新坐在这里,想着当时重逢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苦笑着,才不过几个月的光景,这天上人间,已经是两样了。
其峻端起青瓷盖碗,轻轻地吹拂着聚集在水面上的茶叶,根本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没有喝,又将茶碗放回桌面,想起那日宜岚来找他的情形,也是这样的难堪,不过那是在长城饭店的咖啡馆里。
当日,他正在家里等着永恩送外卖来,等着等着,却等来了宜岚的电话,她已经久未和他联系了,这次却主动打来电话,电话里充满了焦虑,凭他对她的了解,知道她肯定是出了事,所以只得将等待永恩的事抛下,匆匆忙忙地赶到约会地点,果然是出事了。
宜岚的父亲宋耀国牵扯到一件贪污案中,这次风波波及的人可不少,以耀国的官阶来说应当是很高了,却也软禁在总理衙门所辖的一间小会所里。宋家的财产都已经被冻结了,没有钱,根本无法运做,宜岚便到上海向二叔福尧筹钱。终于等到钱来了,她又去托了很多父亲的朋友,却因此事牵扯甚广,均都以颇为棘手为由惟恐避之不及,没有人敢出面去冒这个风险。倒是智坤提醒了她,其峻虽然在外交部的官阶并不高,但他的父亲沈详却在政界、军界打滚了许多年,如今又独霸一方,说不定能帮上忙。
宜岚一直觉得其峻对自己在感情上有所亏欠,不免心存怨怼,如今家里失势了,更不想被他看扁了,可现在毕竟是关系到父亲的生死大事,她只得抛下了自尊,不顾矜持地来请求他的帮助。
其峻对这桩风波也有所耳闻,不想宜岚的父亲最终也被牵连进去,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爽快的态度让近些日子来连连碰壁的宜岚当场落下泪来,那眼泪倒让他觉得更加责无旁贷了。
他到父亲的几个旧部那里去走访了一番,很快就打听到这桩事的根源,原来是派系之间的斗争,而宋耀国不过是被推到了风尖浪头而已,对方现在抓住了一个把柄,誓要将耀国拉下马来。
那些叔叔伯伯们纷纷劝其峻不要淌这混水,可他不想做壁上观的人,决定要将耀国救出来。于是便通过各种关系,终于疏通了那个分管此事的副总理,此人和父亲从前是有些交情的,谈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松动,可又表示此事的确难办,况且又是在风头上的派系斗争,稍有不慎,极有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恶劣后果。
其峻与这位伯伯也算熟络,方觉先前那些人劝他的话并不假,他只得说,耀国是他未来的岳父,无论付上多大的代价,都再所不辞。那副总理一听是这种关系,口气又松动了不少,似乎有些转寰的余地,其峻顺势表示父亲沈详不日将进京来拜访。那副总理连连道“不敢,不敢,既然是贤侄的未来岳父,这忙是非帮不可的。”
此后,大量的金钱和古玩珍宝象流水一样送了过去,那副总理倒不是自己全部扣了下来,也有部分送给了对此事有帮助的人。一个月以后,耀国的软禁被解除了,又过了半个月,连家产也发还了。
耀国经过这一番折腾,人苍老了许多,又添了些病症,身体变地很差,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但对于其峻这样雪中送炭式的帮助却尤为感激,立刻拨了一笔款子到云南,算是支持沈详扩军的费用。
沈详很满意儿子所做的这件“义举”,耀国的案子看似严重,仔细判断,却不过是宦海沉浮的惊涛骇浪中稍有余波的点缀而已。但看耀国的的出手,就可见其身家之丰厚,不可小觑,况且还有一个银行家的兄弟作后援,所谓钱能生势,势能生权,权能生钱,如此循环,生生不息,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想来耀国用不了多久便会东山再起的。
果然,耀国的对头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但慑于沈详极其集团的势力,倒也不敢造次,耀国是个聪明人,之后,又连续地给沈详以经济资助,沈详还专程到北京来重谢了耀国,如此两家联姻的势力坚不可摧,耀国集团的势力也在慢慢地恢复,两个集团变地在政治、经济上密不可分,相得益彰,互取所需,各有所得,久而久之,血和肉连在了一起,已经难分你我了。
其峻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和宜岚的感情倒不是多么重要了,他们的未婚夫妻关系成了骑虎之势。其实这应当是两人最初设想的结果,可他回了一趟故里,遇见了别的人,对待她的心意已经改变了。而她去了一趟上海,被一个纨绔子弟的热闹搅乱了心,慢慢地吊了起来,又莫名其妙地被悬在空中,也有些无所适从,后来才渐渐发觉,在这个世界上,惟有他,才是可以让那颗心安稳的人。如今,在这奇怪的婚姻陷阱里,不知是姻缘天定,还是命运的讽刺,可两人之间却已是千山万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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