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
卫拓略一回忆,便记起了这位少女的身份——魏嗣王妃,邓凝。
似乎,又有些不同。
与记忆中那个偶尔瞥见,端庄贤淑,并无任何不妥的魏嗣王妃相比,眼前的这位少女更洒脱些,给人一种离经叛道之感。虽眉目不同,却有那个咬着笔杆的少女的神韵。
莫非人世间真有如此巧事,后人回到前人的故事中,更改了前人的命运?
卫拓本就不是什么笃信神佛的人,面对“命运”的洪流,也敢迎难而上。这般蹊跷之事,在他心中不过留下一道痕迹,他便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神色一凛。
不,不对。
命运真正的改变,不在于邓凝,而在于乐平公主。
倘若没有乐平公主,宣贤妃的计谋就会成真,本就体虚、遭逢刺激又略有些心虚的穆皇后没了精神寄托,一病不起……
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不过一瞬,便已跨越千年。有几个少女拿着书,叽叽喳喳:“原来面首这个词,是这意思啊!”
“我还当古人好羞涩,谁知道这么黄暴。”
“发明这个词汇的乐平公主,可是以荒淫的形象记载进了史书哦!”
“那又怎么样?不是挺好的么?皇帝唯一的嫡亲妹妹,身边美男环绕,要多少人服侍有多少人服侍。如果不是一味地维护情人,卷入了大案,也不会落得那种下场。明明拿得一手好牌,却自己作死。”
最后说话的少女神采飞扬,眼角眉梢有掩饰不住的光彩,她的话语清脆,声音明明不大,却仿佛传达到了九天之上:“如果我是乐平公主,绝对不会将好牌打成烂牌。”
卫拓眼神一沉,已经明白了故事的结局。
这世间从来不会缺少聪明人,更不会缺少自作聪明的人,没有足够的本事,何苦插手朝政?好牌、烂牌,只有打得人才知道,旁观者纵然知晓结局,想当然地推断过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知晓历史”的乐平公主,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做的,就是惹上了连慕。
卫拓冷眼看着连慕步步为营,仗着乐平公主对“次相”的忌惮和优容,借助乐平公主其余的情人,掌握了极多秘辛,渐渐接近了魏王。又在魏王登基,徐密为了进谏,撞柱而死,朝野上下一片激愤,老臣们纷纷站出来抨击他,赵王韩王接连造反,国家内忧外患的时候,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成为了魏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魏王用连慕和祁润来对付卫拓,从未忘记仇恨的连慕,假意剑指魏王最恨的裴熙,实则将矛头对准了乐平。
魏王得位不正,苏锐又因病逝世,赵王、韩王的叛乱纵被镇压下去,如何处置依旧是烫手的山芋。在裴熙的“引领”下,民间早将魏王的罪过编写成书,直指他不忠不孝,屡禁不止。倘若这时候,魏王能“大义灭亲”,而且灭得是与他没有冲突,却有血缘的乐平公主,必能收获极多声望,运作得好,说不定能将昔日恶名尽数洗刷。
毕竟,没有人会傻到与皇帝长久抗衡,哪怕有风骨的人依旧会以各种行为做出无声的反抗,更多想要谋求功名利禄的人,却只是想找个台阶下。
抓准了魏王心思,又在朝堂上颇有影响力,隐隐能与卫拓一较高下的连慕,对魏王来说,自然比乐平公主来得重要。卫拓冷冷地看着乐平公主发疯、绝望,从娇生惯养,一呼百应到被人冷落,缠绵病榻,整天却一口水都无人喂。弥留之际,尚一直喃喃:“不会的!我没有像历史上的乐平公主一样,我没有做那些事……”
她只是有几个相知相许的情人,并未坐拥面首三千;她只是帮兄长引荐人才,没有插手朝堂政务;她对连慕施恩,连慕为何这样报答她?难道她的运气就这样不好,遇到的都是渣男,落魄之后闻达,非但不思报恩,反倒要把见过他们落魄曾经的人全踩在脚下么?
卫拓缓缓走近这位娇艳不再的公主,眼中透着一丝冷意。
根本就没有什么“历史上的乐平公主”,你在史书上见到的“乐平公主”,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啊!
你想要改变历史,却不明白,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哪怕你有千般好,只要当权者有心抹黑你,你在史书上的记载就会面目全非。尤其是在魏王治下这种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朝廷,史官的骨气和脊梁?那是什么东西!
帮魏王?你果真不够聪明,不懂魏王是什么人。即便是当个天天吃喝玩乐的公主,也比居高临下地帮他好啊!他可是齐王纯粹善意的恩德都能当做拉拢收买,为之憎恨不已的人,岂会接受你的“好意”?若他真把母亲和妹妹放在心里,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你们身上泼脏水,用你们的污名来衬托他的可怜了。在他心里,你,也不过就是个送上门,还看不清自己身价的玩物而已!
如斯蠢材,自作冤孽,卫拓已不愿看下去!
见过这么两个人后,他大概理顺了前因后果——没有这些异类闯入的大夏,合该是梁王登基,邓凝所在得是“正史”的千年之后,却来到了有乐平公主的大夏。而乐平公主所知晓的历史,却是她本人缔造,却恍若未觉的。
如此因果,实在无法不令人感慨造化之神奇,只是一想到乐平公主这样的人竟害得梁王失去了皇位,便让卫拓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她并没有做什么,但她出生了,这样的巧合,破了宣贤妃以性命布下的局,也害得齐王抑郁寡欢,与苏吟失之交臂;梁王被逼无奈,兵败自刎;苏吟世外仙姝,却困于肮脏的魏王府;苏锐一世英雄,却不得不受裙带关系的挟持……
偏偏还有个蠢货,也要插上一手。
卫拓的目光落到幽居小院的莫鸾身上,神色微冷。
若有来世,断不能所嫁非人?只可惜,你害了苏锐和陆泠一生,到头来的结局,还是流放!
今生欠下的债,来生必定要还……想到这里,卫拓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多的异界来客,生生扭转了梁王登基的命数,莫非在成为了九五至尊的后半生中,梁王殿下做了什么?
嫡出的三个儿子都没能登基,反倒是年纪较小的儿子继承了皇位,武帝……汉武帝年老时,大兴土木,迷信神仙方术,梁王殿下是不是也走了这条老路?
代王殿下今生寿数绵长,还成了一国储君,可见前两辈子的命数怕是不长久。齐王殿下天生体弱,他和王妃苏吟从相识到相知,成为夫妻后,花了几年时光,终于将苏吟捂热。这样的神仙眷侣,一人去了,另一人定也是活不长的。
或许,就是这样吧!
看着亲近的,年龄相仿的人一个个离开,触目伤怀,想要挽留住时光,不愿意直面衰老与死亡。
卫拓知道,这个梦境由他主宰,只要他想看,他就能知晓原因。但在真相面前,他退却了。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自嘲一笑:“原来,我也是这样的软弱。”
他不敢去见证,唯恐梁王晚年真做了什么糊涂事,就让记忆停留在这一刻,梁王永远是他心中那个如兄如父,又如师长,英明神武,完美无瑕,仿若朝阳的梁王。
也应了那句话。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梦境虽好,到底该醒了。
夜色如水般深沉。
政事堂的夜晚与白天相比没有什么不同,仍旧庄严肃穆,只是少了点人气。
卫拓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上,抽了一卷卷宗,目光落到“苏彧、苏获并苏莫氏流放”那一列,心道,莫鸾知晓圣人的裁决后,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前世,圣人怜她无子,常年吃斋念佛,不理俗事,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她明知留在京中会受周红英和秦敬磋磨,仍旧贪恋安逸,选择了留下,并一味埋怨代王不好。今生兜兜转转,抢来了一个样样都好的夫婿,最后的结局与上一世相比,竟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有的,毕竟她的两个儿子和她一起上路了,但对她那样自私的人来说,这样无能的儿子,还不如没有。
强者遇到挫折,三省吾身;弱者遇到挫折,却只会怨天尤人。
不过,秦敬那样磋磨嫡母,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断不可将江山交付到这种人的手里。
圣人年迈,太子膝下统共就几个儿子,哪怕年长的不成器,他卫元启还没有落到将希望寄托于几岁小儿的程度。
若非青黄不接,圣人也不至于带广陵郡主来政事堂……
卫拓对男女之别并无意见,却明白女子想要在朝堂掌握话语权实在太难。君不见古往今来,那么多太后明知外戚专权对儿子不好,也要扶植娘家人;也有那么多公主伙同驸马,一道造反。并非不明事理,只是无人可依。若广陵县主心思纯正倒好,若是走了邪道,他少不得出手压一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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