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网游竞技 > 陌上花 > 第七十五章 汝之兄弟 下

??慕容尧宽终于笑起来,拉着缓归,道:“恕儿,过两天你跟七哥进宫,好不好,母后和姐姐她们都很挂念你。”

  缓归低眸,似是在想什么,慕容尧宽的心扑腾跳了下,想起那天皇后在缓归昏睡时过来,难道,他听到了什么?

  慕容尧宽心里一冷,抚着缓归的肩膀,“恕儿,母后真的很担心你,她上次来没有好好照顾你,一直很愧疚,你别怪她。”

  缓归摇头:“属下怎么会怪娘娘,属下没事,别让娘娘和公主过来了。”

  慕容尧宽哑然,看着缓归的眼睛,那眼里那样平静,什么情绪都没有。

  那是,对别人可以关心他,可以担心他,可以疼爱他,都早已没有任何想法了吗?

  “恕儿”慕容尧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想起晚上在接风宴上听到的事情,握着缓归的手,安慰道,“恕儿,秦姑娘以后就要住在王府了,你别理会,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王叔也就是刚见到她激动罢了,不会在意的,再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缓归淡笑,点了点头。

  不会在意吗?那是哪一年呢,徐威一个部下来到王府,那是徐威最器重的下属,当年勇敢不下十虎将军,楼城之战后家破人亡全身是伤,隐姓埋名却被几个魔域之人抓住,逼他到王府做奸细,宁死不屈的战士受尽酷刑,还被砍掉一条胳膊,最后死里逃生来到王府报信,只说出了魔域藏身地点,便气绝身亡。

  泰阿堂里,他跪在瑞成王身边,听完了整个过程,再抬头时,一众将军看他的眼睛都红了,有几个更是不顾王爷在旁边,就要上去砍了他的胳膊。

  胳膊自然是没砍成,王爷留着他的胳膊还有用,但还是被拖到刑堂,左臂从指尖到肩膀的骨头几乎都被打裂了,连一刻的休息都没有,就在棺椁之前,跪到送灵。

  缓归下意识动了下手臂,每到阴雨天和雪天,他全身的关节都会像蚁噬一般地疼,只是多年里伤病太多,早已分不清是因何而落下的病根。

  慕容尧宽担心地看着缓归,这样久的时间,他就一直看着门口,一直看着,墨色的眸子里隐着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没有哀伤,没有痛苦,但看着,却让人心里针刺般的难过。

  就在他想要呼唤一声的时候,缓归转过头来。

  “皇子”

  他在慕容尧宽面前,很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但只要一开口,就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慕容尧宽放下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再次用自己的手去暖缓归的手,轻声应了:“恕儿,怎么了?”

  缓归静静看着他,眸中是平静而淡然的神色,只眼底深处,压着一抹苍凉,淡淡笑了笑,轻声道:“属下十五岁那年,去了楼城。”

  慕容尧宽震惊不已,半晌无言。

  缓归却已经又转过头,看着门外黑漆漆的夜色,轻声叙述:

  “属下小时候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王爷就不喜欢我,少爷小姐们会做的,我都会做,我会比他们还听话,可我怎样听话,王爷都不喜欢我,还有王妃和少爷们,那些将军战士,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带着那样深的恨意,看得我害怕,他们总是说,我是孽子,是带着罪孽出生的孩子。可是那时候,我还是不懂,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他们那样恨我。

  直到十五岁那年,我去了楼城。”

  纵使没有看到,他也知道,除了明园,王府的其他院落,定然都是灯火辉煌,失而复得的将军女儿,所有的人都会是欣喜若狂吧。

  每一个角落,都那样的温暖,只是,他永远都不配得到。

  天和十六年的冬日,他还不到十五岁,执意要去楼城看看,听雨阁上上下下那么多,谁都劝不住他,孤身一人,终究是去了他降生的那座城池。

  离楼城之战已经过去了快十五年,楼城也已经恢复了天朝第一边塞的雄风,他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缓缓行走,顺着人流,到了博问坡下。

  缓归垂下头,原本清雅的声音里带着沙哑。

  “皇子,属下在那里,看到了当年楼城之战牺牲将士的陵园,就在博问坡上,整个山坡,全都是,除了那些有名有姓的将军,还有很多墓都没有碑,还有很多都是合葬在一起的,那么多死去的英灵,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

  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年被眼前看不到边际的墓园惊呆了,跪在博问坡上,一跪就是三天三夜,直到随后追来的凤鸣和顾无方赶到,将他敲晕了才算是带他离开。

  在楼城呆了半月,之后他回到了听雨阁,一句话都不说,总是魂不守舍地想着什么,一个月后,便将听雨阁南州总舵交给楚中瀚和腾越打理,自己执意回了瑞成王府。

  顾无方和凤鸣知道,他是想回去赎罪,赎那些本不该他来赎的罪。

  缓归转头,看着慕容尧宽,露出一个笑容来。

  那样好看,那样——惨淡。

  “皇子,您不必为属下不平,这一切,都是属下该赎的罪孽,若是流尽我一身的血,能换得他们的原谅,哪怕不原谅,能换来他们心里稍稍好受一点,都是值得的。”

  慕容尧宽使劲眨了眨眼睛,逼回泪水,紧紧揽着缓归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那一年,是不是也像今年一样,还没进入冬天就开始冷了,楼城在天朝西北边塞,听说是除了千雪山,天朝最冷的地方,一年里,几乎有半年都是飘雪的,那一年,那个单薄的少年,看着那些因自己母亲家族的背叛而冤死的英灵墓园,跪在积雪没膝的山坡上,是不是冷得发抖。

  他还不到十五岁,在那一刻,他有没有想过去寻求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来哭诉他这么多年里的委屈和疼痛,去找一双宽容有力的臂膀,替他遮挡所有的风霜雨雪,擦去他难过的泪水,告诉他,这一切都不应该由他来承担。

  没有,一定没有,慕容尧宽仰头看着破旧的天花板,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应该在很多年前,早到他被无情地扔到冰寒殿的时候,早到他仅仅因为一声“父王”就被打得半死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他可以依靠的胸膛,不会再有他可以取暖的所在。

  而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一个刚刚出生就被定为孽子的孩子,究竟做错了什么?

  屋里陷入了久久的沉寂,沉寂之后,是再也压抑不住的呛咳之声。

  慕容尧宽惊醒过来,缓归坐在他身旁,微微低着身子,咳得撕心裂肺,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慕容尧宽惊得去扶他,“恕儿,恕儿……”

  缓归咳了好一阵,才稍稍缓解下,断断续续地安慰:“皇子,属下没事……”

  慕容尧宽腾地站起身,“我去找太医……”

  “皇子”缓归已经缓过来,拉住他的衣袖,“真的没事,太晚了,属下送您回去歇着吧。”

  慕容尧宽拭去缓归唇边的血,担心地问:“恕儿,七哥去找太医过来看看,怎么咳得这样厉害,是不是受凉了?”

  缓归摇头:“皇子,真的没事,属下天冷时便经常这样,已经习惯了,不碍事的。”

  他按着突突跳着的额角,闭着眼睛,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妥。

  这样的话,他自然是不会在顾无方等人面前提起,自己一身罪孽已经束缚了挚友很多,怎能再让他们担心,但慕容尧宽问起他还是直言不讳。

  慕容尧宽一怔之后,便已明白。

  在这孩子的潜意识里,自己就真的只是他的主人吧,和他其他的主人一样,不会顾及他一分一毫。

  果真,缓归缓了一会,睁眼看到慕容尧宽眼里深深的心疼和自责之后,着实愣了片刻,下意识地要起身,“皇子……”

  慕容尧宽按住缓归,他扶着缓归的时候便半站起来,此时顺势蹲下身,正好握到缓归的手臂,清瘦的手臂冰凉。

  连受苦都习惯了的孩子,他想着,心里就和冰刺一般地难受。

  缓归却已经起身送他:“皇子,夜里凉,您回去吧,属下没事。”

  “恕儿,跟七哥去客房住,好不好?”

  明园的小屋里,慕容尧宽再一次见到了这个温和少年的执拗,数次劝说无效,只得站起来向外走。

  走到门口,慕容尧宽再次揽过缓归肩膀,手下的身子很凉,他却感到一丝温暖。

  他从小生活在勾心斗角中,跟自己的亲兄弟们都是笑里藏刀,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的举动,但这样安静的夜里,对面这个在名分上仅仅是自己堂兄弟的少年,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那轮廓眉眼,竟真的像是自己的亲兄弟。

  这感觉,这样熟悉。

  好像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子的,在某个被遗失的时空里,他们就该是这样子的,从襁褓中的婴孩开始,一起长大,一起享受父母的疼爱,一起习文练武,一起调皮捣蛋,他们的生命,生来就该是连在一起的。

  他就该是这孩子的哥哥,他出了错替他担着,他闯了祸替他挨骂,他被欺负了替他出头,他受委屈了给他擦泪。

  “血脉相连,汝之兄弟。”

  慕容尧宽心里钝痛一下,手不由握紧,指尖还是熟悉的冰凉,耳边响起那稚嫩的呼唤,眼前的少年面孔和梦境中那个年幼的孩子缓缓重合。

  心内疼痛之后,忽觉安心无比。

  梦里那个叫他哥哥,向他求救的孩子就坐在他旁边,那么,他就还有机会去保护他,去救他,去带他离开苦海,去带他——回家。

  “恕儿”慕容尧宽爱怜地摸着缓归的头发,轻声商量,“七哥跟王叔说说,让你去七哥那住一段,这一段事情太多,你住在那也方便些。”

  缓归闻言一愣,以为慕容尧宽在开玩笑。

  “皇子,属下怎么能去您那住。”

  “怎么不能,那是我的府第,是你七哥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不能住的?”

  缓归轻笑,只撵了慕容尧宽回去。

  慕容尧宽无奈之下,只得离开,走出好远,再回头看时,整个明园都已隐在了深深的黑暗中,连一点光亮都没有透出来。

  他吸着夜里冰凉的空气,快步向前走去。

  

  漆黑的门楼下,清瘦的少年安静站着。

  指尖的温度似乎还停留着,而他就那样看着,一直看着,看着他生命里难得的温暖,一点点走远,远离了他的视线。

  再也——不会找回来——

  无论是他用尽全力都得不到的,还是他亲手放弃了的——

  那些温暖,都已远离——

  他觉得冷,紧了紧衣领,触手不是他熟悉的感觉,才想起,身上披着的,不是他的衣服。

  他想笑一下,可是似是太冷,连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

  家吗?哥哥,你不知道,恕儿早就没有家了。

  小时候,恕儿不知想过多少次,为什么没有人接我回家,长大后才知道,不是别人不想接我回家,而是,这世上,跟本就没有恕儿的家。

  空气冰冷清寒,他深吸了一口,终于笑了一下。

  哥哥,那是你的家,不是恕儿的家,恕儿所能做的,只是要守护着你能拥有整个天下当你的家;

  而你的家里,永远都不会有恕儿的存在。

  等再过一段时间,等你真正拥有了你想要的,你就会知道,恕儿在你的生命里,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过客。

  

  疼痛一阵阵从背后袭来,到胸口,到全身,六个时辰,沉羽的反噬早已经开始……

  似是比往常每一次反噬都要痛,痛得连手指都是抖的。

  虚弱的身子没有一丝力气,终于靠着门扉划了下去。

  痛得已经快失去焦距的双眼还在看着那条狭长的小路,浑浑噩噩的意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是多久之前了呢?他在噬骨的疼痛中想,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吗,记不清了,反正,他也是坐在这里,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天,看着地上的杂草,看着自由自在飞着的燕子,看到天黑。

  那是他难得轻松自由的一天,因为,七皇子来了。

  王爷是从来不允许他出现在任何一个皇家子弟面前的,于是,七皇子来的时候,他便回到明园,安静地呆上一会。

  之前,不记得什么,偶尔有一次,他走得慢了些,在拐角处回头,看到那个和他同龄的孩子,华衣玉带,牵着王爷的手,蹦跳着撒娇,脸上的笑容明媚如朝阳。

  那是他从记事起就苦苦等待苦苦追寻的温暖。

  他一生都希求不到的温暖。

  可是,哥哥,你得到了。

  只要你得到了,恕儿得不得到,都没有关系。

  汗湿的头发粘在额上,额头,深深埋在膝间。

  带着铁锈味道的液体从口中一滴滴流出来,终于打湿了那件干净华贵的紫衣。

  穿着他的人,却已经没有体力和神智再去在意。

  浑浑噩噩的昏暗中,他只记得,眼前唯一可见的一点光明,飘忽不定,愈走愈远。

  离开吧,一切的温暖,迟早都要离开的,还不如——一开始就得不到。

  所以,自己,还是不要走近了。

  不要——把自己身上的黑暗,带给他。

  让他——开开心心活在他的光明中——

  就——足够了——

  

  这一夜,没有月光。

  吴会将军失而复得的女儿归来,王府的各个院落都点起了明灯,亮如白昼。

  唯有角落深处,阴暗的小屋前,十七岁的少年蜷缩成单薄的一团。

  湿黑的头发一缕缕垂下来,遮盖着他苍白的脸颊。

  温热的液体滴滴滑落,渗入泥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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