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来早,宫人们也都早早换了春装。
王芣不忿太后偏袒萧蓉,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也隔三差五地把清辞叫到端景宫,名为讲书,实则为萧焎能有机会同她见面。
这日萧焎下学,来端景宫请安,清辞正在旁为王芣讲书。王芣听得昏昏欲睡,见萧焎来了,手里拿着给萧嫣做的风筝。她心头一动,“难得天气好,你们带着阿嫣去放风筝吧,本宫也要过去看看太后。”
清辞今日不当值,没穿女官的官衣,一身家常的淡青色襦裙,萧焎只觉她眉目间添了一丝温婉。清辞同田叔呆得久了,很懂得如何同聋哑之人相处。萧嫣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十分乖巧,清辞又会哄人却不谄媚,便也肯好好待她。
到了空旷之处,萧嫣拿着线轴,萧焎和清辞轮着举着风筝,放了几回都没放上去,最后清辞到了萧嫣身后,就着她的身高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边退着一边教她放线。那风筝转了几圈看着又要落地,转瞬间一下就飞上了天。萧嫣惊喜地笑了起来。
王芣路过,远远看到三人,也忍不住叫停了肩舆。柳树抽芽,青草新发,那一对嬉笑着的小儿女,便如这春日春风一般赏心悦目。
王芣幽幽一叹,对着身边的紫玉道:“你瞧,那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吧。瞧着他们在一处啊,本宫这心都是软的。”
紫玉笑道:“是呢!真真一对璧人。殿下这样喜欢纪掌籍,那不如求了太后把掌籍赐给殿下。正妃是王三姑娘的,做侧妃总还能够。”
王芣出神地看着他们却没说话。她是问过萧焎的。
有一日王薇进宫,听闻萧焎在文禄阁,便直接找了过去。看到萧焎同清辞在一处,王薇哪里肯忍,上去就要打纪清辞耳光,萧焎挺身挡住了。他一维护,反而更叫王薇心气难平。发作不了人,那就发作东西,当场就把纪清辞抄的书全给撕了……
这个侄女像她,年轻人拈酸吃醋是情趣,无伤大雅,她听说后也就笑笑没当回事。萧焎晚上请安时,她随口提了那么一句,“你若真喜欢那女孩,就不该在薇儿面前护她太过。往后你开衙建府,薇儿是正牌王妃,总要给她几分面子。”
萧焎却是憋红了脸,半晌才说,“儿臣不想娶纪掌籍。”
“怎么,你不喜欢她?母妃还以为……”
萧焎却是目光一凛,脸色都变了,“王薇是怎样的脾气母妃不会不知。清辞进宫是为了书,不是为了什么人。她是儿臣志同道合的好友,她志不在此,儿臣也不想耽误她。也请母妃不要再费什么心思!”
那样的儿子,她很陌生。她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清辞回了庆禧宫,正遇到丹珠从寝宫里出来,她远远冲清辞招手,“这时候才回来,吃过了没有?”
“还没呢。”
“那正好,太后今儿赏了鹿肉,一起去吃鹿肉锅子去。”
这些当值的宫女,差使各有不同,难以凑齐了同时吃,便在值房里弄了锅子,谁下值了都能吃上口热菜。宫里伺候人的,都要干净利落,身上不能有味儿,味重的东西不能吃。好在清辞也是吃惯了素的,倒没觉得怎样难熬,反而是跟着大家吃了些荤食,个头也拔高了不少。
两人手挽着手去了值房,这会儿里头已经有两三个下值的宫人了。宝珊、秋卉、东翠都是庆禧宫里的老人了,见着她俩忙招呼她们进来,让了两个位子出来,摆上碗筷。
宝珊马上就二十一了,家里人给定了亲事,过了端午就出去嫁人了。她绣工最好,手脚也麻利。因年幼丧了母,如今一应嫁品都是自己张罗,有时候女孩子们也帮着她绣一些。这会儿出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闲来无事便打打络子,给未来的夫君做鞋子。
虽说都是老宫人,毕竟也就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子,见宝珊认真做针线的样子,秋卉打趣她,“咱们宝珊姐姐真真是庆禧宫头一号的贤妻良母。回头姑爷穿了姐姐的鞋,那定然要健步如飞青云直上呢!”
清辞用完了饭,坐到了宝珊旁边帮她配线。她没学过这些,只见宝珊一双巧手,那鞋底针脚密密匝匝,不禁感叹不已。
秋卉吞了口鹿肉,舒服地“啊”了一声,“咱们今天可真是沾了世子的光啦。”
清辞听到“世子”两个字,心头就是一跳,抿了抿唇,最后没忍住,问:“是卫国公世子?”
“对啊!今天汝南又传了捷报来,世子的狼兵又打了胜仗。现在那边都叫世子‘狼王’了。太后一高兴,就赏了咱们好些东西呢!”
东翠道:“世子那长相和狼可搭不上边。”
丹珠也加入其中,“也不是长得像狼就被叫狼王。我听说是咱们世子因为模样生得太好,索性打仗的时候就戴上一副野狼的面具,更能震慑敌人,这样才被人叫狼王的。”
清辞听得入迷,想象不出来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韩昭会是什么样的。戴着吓人的面具?他板起脸的时候就够瘆人了,还要什么面具……
丹珠又道:“打了胜仗是大周之幸,就是公主心疼坏了,汝南那边虫蚁毒得很,世子可遭了不少罪……”
清辞心里装了事,夜里忽没了睡意。她早早起了去了文禄阁翻医书,抄了份方子便去了司药司找相熟的女官要了几味药,又按医书上记的法子炮制成了药粉,这几日连书也不抄了,跟着宝珊学做香囊。
宝珊问她要绣什么花样子,她也没什么主意。自然不能绣鸳鸯戏水,她想了想就说绣祥云吧。
她学得很是用心,但实在不擅长这些,勉强算绣得平整,就这样手指头也不知道戳了多少回,终于是做成了个勉强能看的香囊。
韩昭有时候会要书,萧蓉每回都说她那里没有,便托着清辞替她抄一本。这回她抄完了书,装匣的时候把香囊也放了进去。可过了一会儿,又把香囊拿了出来。他会嫌弃吧?会不会笑它是个丑八怪?纠结了半天,她最后一咬牙,还是把那香囊塞到了书底下。
待萧蓉入宫时,清辞将书匣子给她,萧蓉打开随手一翻就看到了香囊。她“呀”了一声,拿了香囊端详了起来,“这是什么?是你自己做的?是送给元华的?”
清辞被她这一串问题问得两颊都烫了,“不、不是……是,用来驱虫辟邪的。”
萧蓉见她那又羞又窘的神情,直觉好笑,佯做恍然地“哦”了一声,“是怕汝南的虫咬书的,对吧?都说你爱书,没想到心疼到这份上。”
心里却老怀甚慰,有情人就该这样嘛,你送送我,我送送你,不拘什么东西,都是心意。你来我往的,情分就是这样攒出来的。
清辞这时候舌头都打了结,不敢说是给韩昭用的,怕被她打趣,只得含含糊糊将错就错,眼巴巴看萧蓉欢天喜地地携着匣子走了。
这书匣子六百里急递送到了韩昭的书案上。
“什么东西?”
平宁托着腮喜笑颜开,“回礼啊。”
“回礼?”
“对啊,纪姑娘及笄礼,您不是送了一箱子死兔子皮吗,这是纪姑娘的回礼。”
她会送他东西?
韩昭将信将疑地打开匣子,里头两本兵书,底下竟然还有个小香囊。
“这谁的?”
平宁嘴咧得更开了,笑得促狭,“爷,您是问送谁的,还是问谁送的?”
韩昭瞪了他一眼,目光里全是不耐烦。
平宁不敢再惹他,说:“送信的说,公主带话说,是纪姑娘连熬了好几日,一针一线、不眠不休地给您做的。啧啧,那手指头都快戳穿了。方子也是古书上抄的,说是戴着能驱虫辟邪、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养精蓄锐、滋阴壮阳。”
韩昭嘴角撇了一下,“看这么难看的绣花也知道是她绣的。她又不会这些东西,学什么绣花?”听到那一串药效,更是面色一寒,全是不屑。“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是江湖骗子卖十全大补丸?不是说把书抄完了出宫么,耽误这么多日子,不知道少抄多少本。”
而且,他是需要壮阳的人嘛?真是要气死人了!
平宁腹诽,还好纪清辞不在眼前,不然被他一顿好呛,一准儿要气哭了。平宁瘪瘪嘴,伸手去抓那香囊,“爷要是瞧不上,那赏给奴才得了。奴才真是被汝南的虫子给咬惨了。您不稀罕,奴才稀罕!”
韩昭一偏身子躲过了他,“这几天玉树、临风你喂了没有,怎么瘦了一圈?还搁这儿干什么呢,快喂饭去!”说着却是立刻把香囊系在了腰带上。
帐外有兵士高声道:“将军,宴会开始了,小侯爷请您过去呢。”
因在此地剿匪初见成效,当初不少逃出去的百姓又都陆续回来了,渐有了些安居乐业之势。今日是汝南当地人的女儿节,这一日未婚的女子们都会精心装扮,向心仪的男子送上香囊。若男子接受了,便能成就姻缘,因此是个顶重要的日子。
韩昭到时,校场中央已经燃起一堆篝火,架子上烤着的野猪肉也发出了诱人的香气。众军士东一群、西一帮地坐着喝酒吃肉,有一对青年男女在篝火前载歌载舞,欢笑声不绝于耳。
韩昭寻到晏璟,在他身边坐下。如今他也没那么多讲究,拿了旁边的酒坛子就倒了杯酒喝了一口,目光望向篝火处。
晏璟乜了他一眼,觉得他今日有点不一样,又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韩昭过了半天才注意到他审视的目光,不解地问:“怎么?”
晏璟收了目光,喝了口酒,笑着道:“瞧着你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回朝廷发了嘉奖下来,给你记了一大军功。”
韩昭不以为意地往后靠了靠,声音淡然,“这可真算不上喜事。”
晏璟原来是个只会纵情享乐的公子哥,真到自己开始扛起家仇国恨,才知道从前都荒废了。很多事情他只能看到表面,而底里的一层,往往都是韩昭指点给他,他才能看到其中的深意和微妙。
就比如如今这朝局。六部九卿、地方要员大都是王党,即便不是王党,也多有依附。王守屹在朝中深耕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虽然没有不臣之心,却也牢牢地把持着朝政,其党羽各谋私利,大周如今也是千疮百孔。为了王党的稳定长久,无论是北境总督居德茂还是这里的周于泰,都会拖着战事。当然,朝廷拿不出军饷确实也是实情。
晏璟一心只想报仇,韩昭到汝南本意是逃避纠缠解不清的感情,但真到这里反而是激起了血性,真真想着为了社稷苍生拼一拼。他养着的这一营狼兵,用的是太后从前的赏赐,还卖了京中的宅子。
萧蓉恼他把娶亲的老本挥霍光了,接济过两回,说什么都不肯再给钱给他填这个窟窿。还是纪清辞的信里提起,有一本西洋人的游记提到过,汝南山中妇人有一种特别的织布方法,织出来的布坚韧艳丽,在西洋很受欢迎,且价格不菲。韩昭同晏璟一起进山,果真发现有不少农妇会织这种织锦。两人一合计,派了人专职采买生丝原料交给农妇织布。又同西洋客商接洽签了订单,现在倒是可以以织养兵了。
年轻的女郎们此时也多了起来,人群里不时爆发出大笑,有时候还有“接了、接了”的起哄声。
韩昭心情莫名也好了起来,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那篝火前的女子随着轻快的音乐声摆动着灵活的腰肢,他喝着喝着忽然想起了那时在水中起舞的人……
一个军士接下了一位女郎的香囊,有情人在众人的哄笑声里手牵着手,正要去到无人打扰处花前月下谈情说爱。旁边一人拿起手里的肉递过去,“里宝,先快快吃了这只羊腰子再去,别回头没了力气给咱们狼兵抹黑。”
那叫里宝的也不扭捏,“咱还需要这个?”说着拦腰将那女郎轻松抱起,引得众人哄笑。
韩昭的手无意间碰上了腰间的香囊,锦缎柔滑,像摸在少女软润的肌肤上……
他耳濡目染,早习惯了军士们的荤话,一向也不以为意的,可此时忽然有一股热气随着酒意直往面上冲。
人脱开了懵懂,一些东西必须有所依附,那些无形的东西百转千回都成了她的样子,在暗无天日处双手捧住了他。他从前如何自大地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可以控制很多事,但那种不可告人的欲念是不受控制的。既想抑着它,心底却舍不得掐灭它,某些时候甚至纵着它,放它出来喘息,放任它长大。
他也渐渐明白,何以萧蓉这样抗拒韩伯信。一个人心里住了人,旁人是无论如何都再难挤进去了。
他强稳了稳心神,垂目看了眼香囊。壮阳……他可不信纪清辞会给他弄什么壮阳药,她懂什么是壮阳?可又一想,她及笄了,是可以许嫁的大姑娘了,说不定懂了?应该不会吧,傻乎乎的,逮谁都叫哥哥。对了,小火哥哥……萧蓉说她同萧焎走得很近,似乎已经在皇贵妃那里过了明路。
想到这里,杯里的酒也酸了,牙也酸了。嫁给萧焎有什么好,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被王薇磋磨。他给她寻的婆家不好吗,非要往火坑里跳!
臭小妞,你最好清醒一点。
可现在,不清醒的人似乎是他。韩昭又倒了杯酒,手边这坛酒快见底了。
忽然周围的声音静了下去,连晏璟都不说话了。韩昭一抬头,发现眼前站着几个穿着当地服装的少女,当中的那一个手里捏着一只香囊。
几个人笑着推推搡搡,最后一个大胆的往前站了一步,抬手叫那几个笑不停的女孩子安静,然后领着头开始唱山歌。
“山里香花不怕遮,山里好酒配好歌。阿妹翠眉不用描,阿妹青春好颜色。阿妹左手握着刀,阿妹右手抱甜包,问哥你想要哪个?你要爱妹早开口,哪能妹子先喊哥……”
另外几个女孩子一同做着和声,这歌声里,中间那女孩走近了几步到韩昭面前,大大方方地把香囊往前一递,“元华哥哥,这是我绣的香囊,送给你。”
韩昭先怔了一下,然后嘴里的酒“噗”的一下全喷了,还把自己给呛得咳个不停。
眼前的女孩子正是晏璟的妹妹,晏瑛。
那时为保名节,晏瑛同侯夫人、贴身丫头一起投了汝江。但她没死,还是落入了歹人的手里。韩昭巡山时无意中发现了她,把人带回来后,晏瑛也是大病一场。那会儿都怕她寻短见,日日看着。谁知道她醒过来后,不哭不闹,努力吃饭吃药。她说,我没做错事,要死也不该我死,我不求死。为了她,两个从小陪着她长大的丫头都送了命,她这条命得留着给她们报仇!
晏瑛能下地了以后,就跟着韩昭读兵书、学兵法、跟着狼兵一起训练,谁都劝不住。吃起苦来,谁都想不到她曾是娇滴滴的侯府千金。她自己带着人杀回了山里,手刃了仇人,还解救了几个和她一样被掠去的少女。这些女孩子获救后也不愿离开,都加入到狼兵里,习武练功,比男人还能吃苦。
在场的众人都看着这里。晏璟心疼妹子,看向韩昭的目光就带着祈求,希望他能接下妹妹的香囊。
韩昭不是个肯应付旁人的人,但对晏瑛心里怀了份敬佩,所以不能像从前对待那些高门贵女一样横眉冷对。但这种事情,当断必断,婉转不得。最后手一握拳,向晏瑛道了句“对不起”。见她没说话,他立刻补了一句,“不是你不好,是我心里有人了。”
对于这个结果,晏瑛仿佛也不意外,不过抿了抿唇,目光落到他腰带上,那里赫然挂了一只香囊。
她点点头,把手里的香囊收了回去,憾然一笑,“看来我没机会了。”然后转身对刚才那些唱歌的少女朗声道,“这个名花有主了,姐妹们,咱们走!下一个是谁要送香囊?”然后洒脱地同众女孩离开了。
晏璟的目光一直追着妹妹,看到她陪着其他的女孩子送出了香囊,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回席位边,虽然脸上都是笑,但那酒就没停过……他心如刀绞,最后一咬牙,将韩昭拉到帐子里。
他还没开口,韩昭先说话了,“晏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元华,我知道瑛儿失了贞洁,不配做你世子正妻,但她可以做侧室、做贵妾。你就当可怜她……”
韩昭的眉间也凉了下来,“怜悯是爱吗?晏璟,我当你是兄弟,当瑛儿是妹妹,所以我不需欺骗你们。瑛儿不需要人的怜悯,需要的是尊重。你这样说她,是在侮辱她。”
“说得好!”随着这一声清亮的叫好声,晏瑛挑帘进了帐子。先无奈地看了眼晏璟,抱怨道:“哥,我说过什么,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做主。元华哥哥不喜欢我,我不会勉强他。你是他的朋友,更不该逼他。”
然后她转向韩昭,“元华哥哥,谢谢你这样看我。你说的没错,怜悯不是爱,也变不成爱。我的婚事从前没能自己做主,后来出了事,再也不会有人给我做主了,所以我能自己给自己做主。虽然我现在喜欢上什么人,可他又不喜欢我,可这有什么呢?我还有我的妹兵呢。而且元华哥哥,以后你回了京,这些兵都得靠我了,对不对?”
看她一派坦然洒脱,韩昭更是对她多了份敬重。
晏璟还想再说什么,晏瑛却忽然“呀”了一声,再不理他。走到书案前,弯腰去看书案上的鸟笼。鸟笼里有一只小鸟,羽毛翠绿杂着明蓝,煞是好看。
“这鸟从哪里来的?真好看。是鹦鹉吧?”
韩昭还没说话呢,那鸟忽然开口,“臭小妞,臭小妞。”
晏瑛笑起来,“你这鸟还会骂人呢。”
韩昭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对着那鸟道:“闭嘴,不许乱说话!”
“臭小妞,臭小妞……”
清辞一回到值房,檐下笼子里的鸟就叫起来了。她摘了鸟笼,抱到桌上,给鸟儿换水添食,“臭小妞,再叫就不给饭吃了!”
那鹦鹉果然不说话了,弯头啄着自己的毛,不正眼瞧她。
清辞换好了食,那鸟也不理不睬的。清辞托着腮望着它,“干吗,还生气啊?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个头不大,脾气倒还不小。”
脾气不仅大,还臭,动不动给她甩脸子。难怪叫臭小妞。
鸟是去年太后赏下来的,可那鸟一开口她就知道谁是鸟主人。因为那鸟只会说“臭小妞”三个字,所以索性就叫这个名儿。
可每次鸟开口的时候,清辞总觉得是韩昭在叫她……这人真是越来越奸猾了,知道她可以不收他的东西,但太后赏下的不能不要。现在她一屋子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家主子真是好的不教。你说说,你这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过来,昨天教你背的诗,快背一遍。不背是吧?那就抽查了。”
说着拿了个半个巴掌大的漆木匣子放到鸟的面前,匣子里摆了十几二十张折起来的纸条。这鸟极其聪明,她按着书上的法子训,如今已经学会很多小把戏了。有时候带到太后那里给太后解闷,总把太后也逗得眉欢眼笑。
那鸟高傲了半天,最后勉为其难地叼出了一张。清辞接过来,正要打开读,听见了敲门声。她应了一声,“门没栓,进来吧。”
银铃的脑袋随着门开也探了进来,“姐姐,你下值了?”
清辞见是她,忙放下东西站起身去倒茶,“你这打哪里来,怎么满头大汗的?快坐下喝杯水。”
“泰仪殿东廊子的屋子里量衣服尺寸呢,我刚量完,姐姐量过了没有?”
清辞点点头。此时入了秋,裁的是冬衣。从头到脚,包括鞋袜在内。
“这个是张信公公叫我交给姐姐的,还热着呢。”
萧焎知她爱吃糖炒栗子,谁出去办差都会让人给她捎带上一包。清辞接过栗子,谢过她。
银铃抱着杯子喝水,走到鸟笼子前,见那只方形大笼子里头挂着给鸟儿消遣用的秋千、藤球、软梯、吊环、花椒木。银铃赞叹道:“这鸟也太舒服了吧!这些是六殿下做的?手太巧了!”
清辞看着鸟,无奈地笑起来,“里头的小玩意儿都是六殿下琢磨出来的,笼子也是殿下做的。隔三差五地给做个新的,就怕它住不舒坦——这位简直是个祖宗。”然后冲鸟吹了声哨子,逗它玩。
那鸟往边上挪了挪,傲慢地扭开头。银铃也逗着鸟,忽然想起什么,“哎呀,我都忘了,回头我要去内书堂听课。今天是梁公公主讲,好难得的。姐姐你要不要一起去听?”
“厂督?”
“对呀,我听他们说梁公公从前是探花郎呢。也是最近那些翰林们闹起来了,结果就没人到内书堂做讲官了。不然梁公公这样御前伺候的人怎么能给咱们做讲官?”
清辞入宫快两年了,总听说他的文名,但从来没见过。听她这样一说,也动了心。
大周太祖时,内官不许识字,但到靖昌帝后一改前制,为了培养能帮自己处理简单事务的太监,便开了内书堂,选十来岁的阉童读书识字。这些宦官渐成了可以制衡内阁的一股势力。
有愿意读书的宫女也可以去旁听,回头参加了考试便有机会做女官。银铃因仰慕清辞的学问,也生了读书做女官的念头,所以不当值的时候总是过去听课。
两人到了内书堂,今日梁望秋先讲《尚书》。上回讲官讲完了《周书?泰誓》三篇,梁望秋点了个小宦官,叫他立到桌案前读书,那小宦官读得结结巴巴。梁望秋倒不用戒尺,样子瞧着也并不严厉,但那一份无形的威压却让所有人都不敢放松精神。听那小宦官读完了书,梁望秋也没说什么,叫他去中庭跪读,直到背下为止。
《尚书》本就晦涩难懂,背诵起来更是困难。没被点到的人都忐忑不安,生怕被他指到。梁望秋目光扫过一遍,“有谁能背?”
众人都将头低下去,生怕同他目光撞在一处。银铃的胳膊撞了撞清辞,小声道:“姐姐你可以背呀。要是得了梁公公青睐,以后在宫里就能横着走了,也不怕那个王三小姐了。”那王薇因萧焎的事,总是不时找清辞的麻烦。
清辞不想卖弄,摇摇头。
但这边细微的动静还是被梁望秋看到了,“有没有人能背?”他又问了一遍。虽然是问话,目光却已经落在了她们身上。看到清辞的脸时,就是一怔。
银铃道:“禀公公,纪掌籍能背。”
梁望秋回过神,垂目翻了翻书,“那背一篇吧。”
清辞见推脱不过,也只好背起书来。梁望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书上抬起来,恍惚里那女孩同记忆中小妹梁萱徽的身影重叠到一起。是她吗,她不是在澹园,怎么会在这里?
他以为要想守住一个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自己的亲信。所以这些年来他根本就不会去接触这个外甥女,因为那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可她怎么会进了宫?
待纪清辞背完了书,梁望秋只微微点了点头,不再看她,目光扫过书堂里的人。“天恩浩荡,允我等读书写字,为的是口诵心维,迁善改过,向善去恶。但咱家以为不仅如此。咱们都是断了根的人,身上无根,心中却得有根。这些圣贤书,就能做咱们心里的根。”
说罢接着又将《泰誓》三篇深入浅出地重新讲了一遍,又循例讲了一会儿《中鉴录》,便让学生们自行温书。
散学后,梁望秋迈步出了内堂,候在一旁的随身内侍上来替他拎着书箱,“厂督还是去北兴门看一眼吧,翰林院的那些清流已经跪了一整天了。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都倒了。”
梁望秋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着镇抚司提刑司,是朝中人既痛恨又想拉拢的人。梁望秋停了脚步,在廊子下站了站,没说话。
前阵子工科都给事中上书皇帝,道国库空虚,宫中开支无度。皇帝给皇贵妃修了万花楼不够,如今又腾挪各处款子给她修园子,且耗费甚巨。工程所用花石采自岺西,采石时山体滑坡,砸死石工三十四人,府县却吞拿恤金……直陈皇帝应以民生为重,不该贪图享乐,枉顾苍生。这一道奏本惹怒了皇帝,下旨将此人革职流放,永不叙用。那都给事中也是个刚直脾气,将自己吊死在万花园的牌楼上。皇帝震怒,牵连了十几个官员。而朝中清流一呼百应,如今聚在一起上书请愿。
梁望秋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什么事情都会比旁人想得更深三分。所以忽然见到纪清辞,直觉得这事太过蹊跷。尤其联系到如今清流同王党之间,眼看着就要短兵相接的关节上,越发觉得她出现在这里不寻常。
那随从太监等了半晌不见梁望秋发话,又问了声:“厂督?”
梁望秋回过神,却道:“去查一查那个女官。看看她怎么进宫的。”
清辞和银铃也从堂内走出来,梁望秋已经走远了。她刚才就觉得这人眼熟,直到看到了他腰间的那枚和自己的玉佩十分相像的和田玉圆牌,她才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原来竟然是当年送大哥哥入澹园的那位公公。
过了晚膳,清辞带着书来到太后寝宫,但往常安静的寝宫内却传出了阵阵丝竹之声。当值的宫女见了她,引着她进去,清辞疑惑地问:“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回掌籍,是龚尚仪和司乐司的女官们来了,太后正在挑曲子。”
清辞进得宫来,因乐师正奏到一半,怕扰到太后雅性,她行了礼后便站到一旁,也饶有兴致地听起曲儿来。那曲子恢弘磅礴,不是太后平素听的小曲儿。冬翠也在一旁伺候着,清辞挪了两步到她旁边,小声问:“这是准备做什么的曲子?”
冬翠低声回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儿前朝传了喜讯回来,说汝南的匪患已平,平南大军要班师回朝,差不多立冬就能入京了。太后娘娘一高兴,说要热闹热闹,就让司乐司拿了几个新编的曲子过来听听。等定好了曲子,回头再编舞,好在御前献舞。”
那边鼓乐一息,龚尚仪叩问太后的意见。太后大体还算满意,但只是觉得那弹琵琶的乐师,弹奏的琵琶柔媚有余而铿锵不足。
龚尚仪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娘娘的耳朵。这乐师上月才由南陵臻选进宫的,年纪小、胆子也小,是还欠磨炼。”
太后一听来了兴致,招那女孩到眼前。太后本是南陵人氏,如今见了同乡,自然高兴。用了南陵话同那乐师说了会儿话,问了问南陵之事,便又叫她唱了首南陵小调。
那乐师头一回见太后,本就紧张,这一曲唱了一半竟然唱劈了音,都快吓哭了。太后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是笑着摆摆手,“确实还要再磨炼磨炼。”
龚尚仪见太后兴致高,便笑道:“宫里谁不知道太后娘娘精通音律。娘娘不如给这些人来一曲,也叫她们开开眼。”
太后本被那家乡小调勾起了乡思,便也不推脱,叫她们拿了琵琶过来。虽是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当,那一双手皮白润泽。素手一拨,便是玉珠落盘,再一张口,那歌声更是圆润袅娜。
“豆子山,打瓦鼓;扬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这歌?
清辞怔了怔。她虽然没专门学过音律,但这方面却极有天分,本就是过耳不忘的人。听到这个小曲儿的时候,竟然能自然而地跟着哼唱出来。
这样熟悉的歌,像早已嵌入了心深深处。是谁曾不知疲倦地在她耳边轻轻吟唱?
她想起来了,那年被父亲责罚,大哥哥陪了她一夜,唱的就是这首歌。
太后唱完,把琵琶转给了旁人,笑着拢了拢头发,“老喽!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唱一遍嗓子就顶不住了。”
站在太后身旁的掌事嬷嬷忙送上润嗓茶,“太后这一开嗓,那简直就是金玉之声啊。奴才们好多年没听娘娘唱过了,也是奴才们今日有耳福。”
太后啜了口茶,目光落在远处,仿佛想起很久远的事情。“我们南陵人都爱唱这曲儿哄孩子睡觉的。话说那会儿元华在庆禧宫里,夜里害怕,我就是唱这支曲儿,唱一宿都不带停的。一晃眼,你瞧瞧,孩子都这么大了,身上也有了军功了。”掌事嬷嬷附和着奉承了几句。
元华……韩昭?
清辞敛了敛心神,悄悄问冬翠,“怎么世子是长在庆禧宫的吗?”
“对啊,说是世子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太后娘娘说公主不会照顾孩子,就把世子接到庆禧宫里,住了六七年吧。”
“那其他的皇孙呢?”
“其他的皇孙和皇孙女可没这个福分。世子虽然是外孙,但那情分比嫡亲的孙子可要深厚多了。”
后头的话清辞什么都听不见了,可那曲儿却又渐渐在耳边浮现,那样清晰。
四周一片黑暗,她身在重重的迷雾里,也像一粒冥迷的尘埃,无所依附,漂浮在孤绝的人世间里。可那一曲歌声响起,引着她往前走,一直走。随着那歌声,脚下一朵一朵的昙花在黑夜里肆意张放。肉身的无明,黑暗被那雪白的花占满了、挤碎了。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汁,缓缓摇曳,直到消弭在清澈里。
她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那雷声隐隐的雨夜里,那滔天的巨浪快要将自己淹没时,稳稳托住她的人。
“韩昭!”
她倏地睁开眼,从梦里惊坐起身。脸上一片凉意,她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全是泪。
嘉启十九年冬,平南大军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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