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下了马,将她也抱了下来,解了大氅折了折铺在地上,“坐会儿吧。”
“你把衣服脱了,不冷吗?”清辞不无担心道。
他热着呢。
“地上寒气重,不垫着不行。”韩昭说着拉着她坐下。看她一直仰着脖子,他索性把她拥到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肩,“靠这里,脖子能舒服点儿。”
清辞是极怕冷的人,将心比心,觉得他应该也是很冷的。她靠在他肩窝里,手环上他的腰,倒不是为了自己的脖子舒服,是想让他也暖和一些。
但她也是真的喜欢这样倚靠着什么人的感觉。越是经历过被人孤立的人,越能比常人更敏感地感觉到那些没人在意的甜意。
风吹起她的额发,扫得他面颊又痒又麻,像有谁拿着羽毛在心上扫。
清辞看着天上的星,“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以前总是到处乱跑,无意中路过。这里四野无人,最适宜看星。后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骑马到这里待一会儿。”
“心情不好的时候?”
韩昭点点头。“你呢,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消遣?”
清辞想了想,她好像没什么消遣。“就是不说话,抄抄书或者刻板。三叔公总对我说,少想些、多做些,人就能少很多烦恼。”
韩昭点点头,“不说话……所以那天宴会上,你不同我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是在生气是不是?”
清辞被他说中了心事,面上一红,“没有,我忙嘛,没留心你在哪里。”
呵,口是心非的女人。他宫里也有眼线的,发生了什么他也知道。
“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吃醋了?”
“没有。”清辞更心虚了。
“没听到最好。我跟你说,现在到处都是长舌妇,说我和晏瑛,就是晏璟的妹妹。那都是没有的事。于私,我拿她当妹妹一样看;于公,她是我得力部将,仅此而已。”
清辞没想到他会这样清清楚楚交代给她的,她想了想,“你是想知道大哥哥的事吗?”
韩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打定主意不逼她,那他便不会逼她。
清辞思忖了一会儿,轻轻道:“几年前大哥哥被他父亲责罚,丢到澹园思过。他伤得厉害,眼睛也看不见了。那几年,算是我和大哥哥相依为命吧。”
她倒真喜欢伺候那些伤了残了的。他腹诽。
“后来呢?”
“后来,大哥哥眼睛好了,离开了澹园,结婚生子。大哥哥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哦,结婚生子了,很好。她总不会放着世子夫人不做,去给人做妾。韩昭心又宽了两寸。
不过有些事,该说开还是要说开。他原先也并不是喜欢事事都要说个明白的人,可因为“身世之谜”这件事,让他明白过来,嘴长着就是说话的,想知道什么就问,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结果如何,另当别论。
“所以,你也当他是哥哥,不是喜欢他?”
清辞怔了一怔,喜欢大哥哥吗?这是她从来没去想过的问题。
从前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渐渐明白了一些。人的感情是有很多种的,哪怕是喜欢,对于大哥哥的喜欢、对小火的喜欢和对于三叔公、公主或者其他人的喜欢都是不一样的。
或许只有靠近什么人的渴望是一样的。但从萧煦第一次推开她,让彼此不会贴近的距离成为了生命的习惯,她就知道了,大哥哥是只可以仰望、敬爱而不能靠近的。
韩昭是第一个拥抱她的人,也因为被他拥抱过,方知被一个人接纳、喜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喜欢一个人,是会不断地想要靠近,而不是推开。
所以,她这里,对于大哥哥,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了。
她点点头。
她那微微的一怔,韩昭心里又十分不是滋味。但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既然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夜风冷得刺骨,韩昭将她的裘衣又紧了紧,怕风透进去。很是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记住了,现在我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也是你最重要的人。”
清辞笑了起来,这人可真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瞧见她笑,他便不乐意了,“不然呢,你说什么东西最重要?”
清辞认真地想了想,“……书。”
韩昭揉着她的脸,有些咬牙切齿,“纪清辞,你想气死爷是不是?”
清辞坐直了,歪头去看他,好像生气了。她讨好地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最重要的东西是书。最重要的人,是你。”
她一直都是孤孤单单的,虽然身边也有人,可缺了最重要的那份父母之爱,所以她比旁人都更渴望关爱。但年纪见长,有了些阅历,她现在越来越觉得,人到尘世里走一遭,其实都是孤孤单单地来,也孤孤单单地去的。
怎样才算不孤独呢?大约就是有个人念着你,或者你心里念着什么人、什么事,这种念想,才是真正能陪着人一辈子的东西。
就像这星光,不朽不灭,可能它离你很远,可只要你抬头,它就在那里。认准了它,再黑的夜,都不会迷路。
“最重要的人,是你”这话韩昭受用多了。看她那认真的模样,他心里有些暖,又有些疼。他重新又把她抱在怀里。
清辞从来不知道会这样喜欢他的拥抱,拥抱会这样诱人。身体被另一个人紧紧拥着,像沉在温暖的温泉里,人瞬间就会失去所有的防备。给你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仿佛从前所有的委屈、不平、不满足,都被那沉甸甸的拥抱抚慰了,觉得自己被人狠狠地爱着,好像也看得见自己了。哦,原来我也是这样好的人,是别人的“值得”。
他的下颌落在她发顶,“阿辞,跟我吧。我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抬你进卫国公府的门。一辈子待你好,就你一个人。你不用去想你不能做什么,只要想你能做什么。”
他这样唤着她,就好像是她很亲很亲的人。他身上就是有股子劲儿,认定了什么,就会至死不渝,无论什么都难夺其志,难蚀其心。
他的话入肝入肠,清辞眼眶一下就湿了。原想着,他对自己再好,倘若想要自己做妾,那么她宁可割舍掉这份好。
韩昭等了半晌,没听见她说话。他长叹了口气,抱怨道:“我知道了,你舍不得文禄阁里的书,对不对?”
清辞终于点了点头。
“这没什么难的。皇帝毕竟是我舅舅,你嫁了我,我就去讨个恩旨。就算讨不回书,起码能借出来吧。”
清辞从他怀里退出来,眼睛都亮了,“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
清辞终于释然地笑起来了。
韩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帕子折成的小布包。打开来里头一对耳珠子,“从汝南过来,遇上卖珠人。珠子个头不算顶大,但光泽好,又圆。我都很少见这样亮的珠子,就买下来叫找人给做了一对。”
此时贵妇人们最爱金穿二珠环,像个葫芦,取的是“福禄”之意。可这一对,没做复杂的金托,只是金累丝衔珠,不夺珍珠的光彩。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爷给的东西,还没有敢不要的。”他把人拉近了,“我给你戴上。”
她今天正好没戴耳饰,倒是便宜。但手一碰到她的耳珠,那嫩软的触觉让他心头就是一荡。他稳了稳神思,弄了半天却还是不得要领。头一次摆弄女孩儿家的精细玩意儿,天又不亮,他歪着头寻那一点耳洞,戴了半天没戴进去,扯得她耳朵都红了,他背上也渗了汗。
他灼热的气息扑在脸上,清辞一动也不敢动,屏着呼吸垂着眼,余光却还是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咬住唇,偏着头不敢再看了,眼观鼻,鼻观心。
尽管都克制着呼吸声,但这气氛还是说不出的暧昧。他只得找了话头,一边给她戴一边道:“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宫人不能和外朝私相授受嘛。就知道你想得多,我跟外祖母那头通过气儿了,谁问起来,都说太后给的,谁敢胡说八道?你可别糟蹋我这份心。”
他是可以肆意妄为,但自己从前的鲁莽叫她受了罪,现在也学着去体贴女子的那份不易。想想萧蓉,是公主又怎样?她爱交游,或许他们之间并非他从前想过的那样。只是这世间的流言蜚语如冷箭,只会射向这些弱女子,不管她是对的还是错的,甚至是被伤害、被连累的一方。所以他才会做什么之前都从太后那里过一趟明路。所以,他肯为她披上太监的衣服。
清辞撅嘴,这还把锅甩给她来了,这罪名真真吓死人。“不收你东西,怎么就是糟蹋你的心了?”
韩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绷起了脸,“爷对谁这么好过?没良心的小东西。”
清辞感觉到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世子爷跑了一趟汝南,真是性情大变了。她疑惑地偷眼看他,正被他逮个正着。女孩子那双漆黑的眸子,那微微噘起的粉嫩的唇,看着看着,就忽然想做点什么。
可毕竟是个很能克制的人,最后,他干咽了一口口水,硬生生把那欲念给压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问:“怎么啦,我还说错了?”
清辞忙摇头。刚才他看她的目光,看得人心里发慌。可到底慌什么,她也不知道,下意识就不敢看了……
她一垂眸,注意到他膝头上的帕子。眼熟。她凑过去借着天光分辨,“这个帕子?”上回为了这个帕子被纪德英责罚了一顿。
韩昭终于是将两只耳坠子都戴好了,长吁一口气,真是有点要命。见她问了,索性把帕子递给她,“我捡的。你说是你的,可能就是你的吧。”
“可你怎么得的?”
韩昭转头佯装看天,故作轻松道:“以前总去澹园泡温泉,在温泉边上捡的。想要就送给你好了。”
这也说得过去。
清辞“哦”了一声,也没再多想。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帕子上的花,又想起了母亲。也不知道什么线绣的,这么多年那丛蔷薇花还明艳如新。
“世子爷,谢谢你。”
韩昭不满地转过脸,长眉一拧,“还叫世子呢?”
她赧然一笑,“谢谢你,元华哥哥。”
这个叫法就动听多了。
“我对你好不好?”
清辞点头。
“那你怎么谢我?”
“怎么谢?”
“我问你,你还问起我来了?”
这是个榆木疙瘩,难解难伐……可他忘了自己也是只青瓜。
脑子里有俩小人在对掐,是里宝和平宁。这会儿里宝占了上风:男人就该主动一点啊,总不能叫人家女孩子主动,对不对?
于是乎韩昭指了指自己的脸,“那,亲一下吧。”
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说着那么不正经的话。清辞没觉得被他调戏,心底漫着一股甜甜的暖流,让她觉得欢喜,可忽又觉得十分好笑,便噗嗤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说男女授受不亲,大哥哥说不是她的夫婿就不可以碰她,只有自甘堕落的女人才会轻易让男人碰。她也懂礼守礼的,可有时候,人的心它自己有主意,在某些时候,礼教并不能束缚它。
瞧着她扭扭捏捏的,韩昭觉得自己好像办坏事了,转过脸正想要说话,清辞这里终于拿定了主意,一咬牙闭上眼抬起脸就往他腮上亲去……
先是一阵柔软,接着酸痛从鼻骨处浮出来。一时间两人都捂住了鼻子。
清辞没想到会直直亲到了他的唇上。怎么会亲到了他的唇上?这也太丢脸了。她捂住脸,要羞哭了,“你干吗动来动去啊!”
韩昭怔在那一触即分的亲吻里,人先是一僵,接着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都往心上涌。他下意识舔了舔干涸的唇,那份甜,后知后觉。原来是这般的好滋味……
看她还捂着脸哀嚎,他笑着捧住她使劲往下藏的脑袋,拿开了她的手,“害什么臊啊?爷又不怪你轻薄了我。”
清辞真想哭了,“你还说!”
“好好,不说……那,”他顿了顿,额抵着她的额头,一双眼里全是桃花春水般悠悠笑意,“那我也让你轻薄一下,扯平了,你就别生气了?”
“啊?”
清辞真被他这副无赖样子惊呆了,眼睁睁看他凑近了,忽然他手臂勾过她的腰肢,唇在她唇上覆了下去。
他开始吻得很慢,既生硬又温柔。生硬是因为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温柔是因为怕吓坏了她。他却因为唇与舌的厮磨而欲念奔流。什么东西叫嚣着无处安放,兀自膨胀,没个去处。所有旁人的教导都失了章法,只随心念所动。轻啮重压、浅舐深磨,自缱绻逶迤里荡出失控的激烈来。
她毫无准备,即便有准备也是无用的。陌生的触感还来不及体味,更激剧的感觉汹涌而来。热意翻滚,整颗心都因他的亲吻而细细地战栗,绵软无力,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身外的冷和身体里的热这时候诡谲地融在一起,原来以为相拥已经叫人迷醉,此时方知唇舌的缠绵有更多荡涤心魂的欢喜。
长长的一个吻下来,他略松开了她,去看她的脸。她还沉浸在爱愉的余韵里,微微喘息。绯红的脸,水光盈盈的眸子半合着,无措地望着他。仿佛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仿佛还未餍足等待投喂的小兽。韩昭微微一笑,决定要喂饱他的小爱宠,便又吻了下去……
“沉乱枕席间,缠绵不觉久。”款款深情难纾,但毕竟是寒冬腊月,也不能在漫野地里徘徊太久,过了子时两人就回了客栈。
店家早歇下了,只有平宁干等在大堂里,手支着脑袋一顿一顿地打瞌睡。忽然隐隐听见了马蹄声,人一下就醒了,忙站起来拆了片门板,探头一看,果然是两人回来了。
他揉揉眼,见韩昭满面春风,猜到今天晚上大约有了好事了,也笑呵呵地迎上去。“爷,姑娘,你们回啦?外头怪冷的吧?”
清辞先心虚得红了脸,囫囵地应了句,“还好。”
“嗯呢,有我们爷在,应该也不会冷。”平宁乐呵呵道。他的意思是,如果她冷,韩昭定然会把衣服让给她穿的。但在清辞听来,意味就完全不同了。她想起晚上的事情,脸上更烧了。
平宁浑然不觉,举着灯引着他们上楼。楼梯有些年份了,也窄。韩昭怕她跌跤,一直牵着她的手。他在前头,她落后他一节楼梯。灯光摇曳,他的影子罩在她身上,也是暖的。她于摇摆不定的光里,看到扶手上雕刻的凤凰,虽然纹饰粗糙,却也有展翅欲飞的姿态。
将她送到了客房前,韩昭低声道:“去吧。回去好好歇着,不着急,明天睡醒了再去寺里。”
有人在,话就不好说了。清辞点点头。韩昭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放她进房。
房门快要合上时,平宁手拢着嘴,压着声音道:“姑娘,晚上要记得想我们爷!”
清辞倏然红透了脸,轻轻关上了门。韩昭负手站在门外,噙着笑,头一回没嫌弃平宁多嘴。
风吹在新糊的窗纸上,风吹过内院里那棵还有叶的丁香树,窸窣作响,像下了雪。她就是枕着这些天籁之音入了梦乡的。本以为会辗转难眠,却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清辞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昏糊,外头天也不是透亮,一时有些不辨晨昏。她拥被起身,房内不算冷,一垂目见床前摆好几个炭盆,还有栗子香从那里头传出来。旁边铺子上的银铃不在了。
睡眼惺忪中门被人轻轻推开了,银铃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抬眼一见她坐在床上,欣然一笑,“姐姐,你醒了啊?今儿天可冷了,得多穿点儿。”
清辞缓缓穿衣起床,银铃打了热水,伺候她洗漱。“要不是世子爷叫平宁大哥送了几个炭盆,早上真是要冻傻呢!”
清辞看了看炭盆,“是平宁送来的?”她睡得这样沉,竟然都没醒过来。
恍惚间想起往事,那时候怕大哥哥夜里冷,她就把自己的炭盆给了大哥哥。现在,她也有这样心疼她的人了。
“对呀!”银铃拿火钳子拨了拨炭,把烤熟的栗子夹出来,“我还担心姐姐睡得太久误了送经,本想叫姐姐起床。平宁大哥就给了我一包生栗子,说丢在炭盆里,等栗子熟了,姐姐闻着味道就会起了。你看,栗子烤得正正好,姐姐等下正好吃呢。”
韩昭的房间就在相隔一间,她下楼时见他房门还闭着,也不好意思去拍门,自行先下去了。只是每下一节楼梯,都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酸疼。她不过就坐一会儿马就这样,那行军打仗时岂不是更辛苦?难为他那样矜贵的人能受这份罪。
清辞轻提裙角下得楼来,到了大堂里,才发现已经到了午初了。没太阳,天是一层浓重的灰白色,显得昏沉沉的。客堂里此时有三五过路的香客打尖儿。清辞的邻桌是个富态的老妇人,身边坐着个五六岁的清秀小姑娘。两人都穿着不起眼的半新的棉衣,但老太太脚边上那满满一提篮的线香烛油却格外显眼。
店家添热茶的时候笑着道:“老夫人这是去还愿吧?”
那老太太连皱纹里都透着笑意,“是哪!慈恩寺里的菩萨灵哪。我们李家人丁单薄,我那媳妇自入了门,生完这个丫头,几年肚子都不见动静。老太婆我一步一叩求到了寺里,结果怎么的?我那媳妇转年就生了对双胞胎男孩子!日子过得再紧巴,也不能亏了香火钱。要不怎么都说‘三宝门中福好修,一文施舍万文收。’”老太太说完,转头爱怜地问旁边的女孩儿,“小丫,吃饱了没有?没饱就多吃点儿,回头爬山可累了。”
小姑娘点点头,牵住老妇人的手,“婆婆,我吃饱了,咱们去庙里吧!娘和小弟弟们还等着咱们嘞。”
老太太付了茶饭钱,想了想,又叫店家包了两个包子,这才同女孩出了门。
清辞一直不错眼地看着那祖孙俩,心生羡慕。祖母慈爱,虽是贫寒之家,也是幸事。老人家得偿所愿,或许不是因为菩萨显灵,是她人善心慈的福报。
她正胡思乱想间,韩昭同平宁下了楼。清辞听见动静,抬头看去,四目相对,都情不自禁地笑了——有了共同秘密的孩子般的那种笑。
几人不紧不慢地用完了饭后,韩昭骑马带着清辞去了慈恩寺。慈恩寺建在居云山半山腰。山不是高山,从中天门上去,一共七层,每层一百零八级阶梯。从下望上去,也很有些巍峨之势。
清辞站在中天门处,驻足仰望,“我刚才听见位老太太说,她一步一叩到庙里,所求莫不应许。你说,我也一步一叩上山好不好?”
韩昭看着那些阶梯,莫说正常走上去就够累的,更遑论跪上去?
“人家求什么的?”
“求多子多福。”
“那不就是了。人家求子,你求什么?”
“我替太后娘娘给大周祈福呀。叩跪上去,更显虔诚啊。”
韩昭哼笑了一声,眼望山间恢弘宝刹,很不以为意,“难道只拜菩萨就能拜来我大周强盛吗?前朝旧国,哪个居高位者不拜神求佛,还不一样改朝换代?求佛若真有用,他们就不会亡国了。”
清辞慌得去捂他的嘴,“佛门圣地,不可妄言!”
韩昭握住她的手,“这算什么妄言?没人敢说的、没人愿听的实话罢了。”
这说法她听来觉得新鲜,“那你说说,怎样才能国祚永昌?”
“国祚永昌?”韩昭摇摇头,“天下百姓,所求不过几亩薄田,一日三餐,安居乐业。百姓求好官,百官求圣主,众生求观音——我们不过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罢了。官清是民福,君圣是国福。但君心无民,又怎么爱民?若君不爱民,官也必不爱民,甚至欺民。如此层层盘剥,民不聊生,谈什么国祚永昌?”
“亚圣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我深以为然。”
清辞头一回与人谈论这样的话题,最后这段话的意思她懂的,亚圣说百姓是最重要的,土谷之神次之,君主是最轻的。所以,一个人能得到百姓的拥戴就能做天子,得到天子的赏识就能成为诸侯,而为诸侯所欣赏便能成为大夫。诸侯危害了国家,那就改立。祭祀的牲畜既已肥壮,祭品又已清洁,祭祀也按时进行了,但还是遭受了旱灾水灾,那就该改立土谷之神。
她从前读这些,并没有深想。可听他这样说,心中也似有所感,目光就没从他脸上挪开。隐隐明白他的志之所在。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他今日换了件黑色出锋的袍子,里头还是大红色内侍的官服。有人穿龙袍不像太子,也有人穿着太监的衣服也难掩满身清华矜贵。可见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
清辞回过神,扬眉一笑,“没有,就是觉得世子爷穿这身衣服还怪好看的。”
和着这身太监衣服配他是不是?韩昭要被她气死了。清辞怕他恼她,立刻警觉地退开两步,调皮地又笑补了一句,“不穿也好看。”
不穿?说得好像见过他不穿衣服似的……
清辞没再同他纠缠不清,施施然走到台阶前,肃然一拜,然后上了一级台阶,又是一拜。
韩昭虽然对她这份“虔诚”不屑一顾,但也并不加以阻挠,只替她携着书匣,在一边默默地陪着。
天虽寒,这一步一叩首,她额上很快也出了汗。韩昭心疼她,在她叩起之时,蹲身下去给她擦汗,“你这心眼忒实诚了。”
清辞轻笑,“心有所求,不实诚菩萨不会显灵呀。”
时间缓缓地流逝,低沉而苍茫的天空偶有一只孤单的飞鸟掠过。只有那纤细的身影一阶一阶地在这冷硬的石阶上缓慢步进,如光之行在圭表的刻度之上。天地无声,万物形同虚设。
清辞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过多少级阶梯了,只是这一次直起身忽然感到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睫毛上。她眨了眨眼,意识到了什么。她把手伸出去,有一片极小的雪花落在她掌心里,接着是两片、三片……越来越多的雪花落了下来。
清辞激动地叫,“韩昭,你看下雪了!”
韩昭也没想到竟然真的会下雪。清辞越发有了力气,一点也不觉得累。
雪竟然越下越大了。两个人在雪中,不一会儿,她头上、肩上全是雪。韩昭脱下大氅,没披在她身上,因为衣裳也重。他将大氅支起在她上方,替她挡着风雪。
清辞抬头,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心意,无需言语。
终于到了最后一节台阶上,磕下了最后一个头。韩昭扶着她起来,掸去她身上的雪,“累不累?”
“有点。”身体很累,可她心里却欢喜,“慈恩寺的菩萨真的灵验呢!”
韩昭笑了笑,见她头发有些乱了,毛茸茸的像只小狗。他抬手替她理了理发髻,“头发都散了,你这样见如来要失礼的。”
“真的?”清辞也去理发髻,怕仪容不端冲撞了佛祖。
韩昭却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支簪子,把她松散的头发用簪子固定好。见她要去摸,韩昭抓住了她的手,“别乱摸。摸坏了怎么见如来?若心不诚,佛祖就不保佑你了。”
谢天谢地,这簪子总算物归原主了。
“我没给自己求什么。”清辞道。
“我求,行不行?”
“世子要求什么?”
“于公,求盛世明主,百姓安居乐业。于私,求两心相悦,岁岁年年。”
他盯着她看,清辞被他深深的目光看得脸热,只当作没听见,转开脸。韩昭却是朗然一笑,拉住她的手往前走,“原来现在知道害羞了,挺好。”
清辞恼他,小声嘟囔,“原来世子现在是没皮没脸了,真不好。”
才走不远,有一老一少相携着走来,正是今日在客店里的那老妇人。老人满面笑容,见了他们也是客气地道:“你们也来拜佛吧?是要多拜拜,慈恩寺的菩萨灵着呢!”
清辞笑着谢过她,眼含慕色,看那一老一少慢慢下了山。那小丫头一双眼睛都在老妇人脚下,一个劲儿地提醒着,“婆婆仔细脚下头,滑呢。”
清辞尤看着她们,有几个穿了厚僧袍的僧人迎上来,为首是个七十开外的老僧,瘦而不萎,双目有神,看衣衫便知是主持。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是宫中来的贵人?”
宫中早几日派人过来知会过,会有人送太后亲抄的佛经到佛前。刚才就有小沙弥过来禀报,说似是宫中的人到了,那女官正在一步一叩上中天门。主持闻言便亲自候在了大雄宝殿外。
清辞双手捧过经匣递给主持,主持又道了声“阿弥陀佛”,双手接了过去,虔诚地供于佛案前。早有和尚们在蒲团上坐好,一同念起经文。
仪式毕后,主持引着两人出了大殿,只见外头天色已然黑透了,雪却越下越大了。主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太后娘娘慈恩浩荡,心感动天。吾皇有德,才降下这等祥瑞。贵人们一路辛苦,不如先到客房里略作歇息,用些斋饭吧?”
清辞差事一卸,人也轻松了许多,身体的酸痛便一点一点浮现出来,膝盖也如针扎。此时叫她下那阶梯,怕是两股都要打颤的。两人对看了一眼,明白彼此想法,便谢过了主持,在厢房里用了斋饭。
一大碗素面,几个暄软的馒头,还有慈恩寺秘制的全素八宝辣酱。胃里饱了,人也热气腾腾了。
慈恩寺是皇家寺院,自然比寻常寺院更见宏伟。加之拨了款子加建,此时工程虽还未结束,但已隐见未来之恢弘伟丽。近年关,匠人们都回了乡,香客也少,整个寺庙在雪中越见宁静。
出得门来,廊子下已经点起了风灯,那灯光所见的方寸之地,只见飞雪如絮。庭院中间一棵姿态奇崛的绿萼老梅树开满了花,连着扑面而来的雪都带着幽香阵阵。
“太后娘娘说,让我折一枝梅花带回去,寺里还有其他的梅树吗?”
韩昭牵着清辞的手走到梅树下,“慈恩寺后本有一片梅林的,不过有年山火,梅树都烧了。奇的是,这棵梅树附近的佛堂却安然无恙。后来那片梅林就改种了菩提树,寺里便只剩这一棵梅树了。因为这事,都说这梅树吉祥多福,后来传来传去的,都来折梅请福回去。”
那梅花是重瓣绿萼,萼绿花白,或半开或怒放,千娇万态,煞是惹人怜爱。清辞听罢,促狭一笑,“人人都折,这树岂不是很快也变成剃头和尚了?”
“所以说它有福也对。也是一年冬天,那时候外祖母正待字闺中,跟着家人来寺里祈福,折梅的时候遇见了还是皇子的先帝。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先帝回去就聘了外祖母做了王妃。先帝继承大统后,外祖母就成了皇后。”
“为了让外祖母来时有花可折,先帝就下了圣旨,这梅树闲杂人等不可攀折。每年冬天,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外祖母都会来折一枝梅。这几年她老人家腿脚不便了,便都是旁人代折一枝。”
原来折梅以寄哀思的。他这样一说,清辞想起前岁冬日,萧蓉曾送过梅枝来,应该就是这寺里的梅花吧。想来这世间的物件,都因为背后的“事”,使得它同旁物区分开来,变得不寻常。
她仰头目光在梅枝里逡巡,“你说折哪一枝?”
“那枝吧。”
“有点高,我够不着,你来折吧。”
韩昭伸了手去,看中的那枝确实太高,他也够不着。“我上树去。”说着撩起袍角,清辞拉住他,“别,为了那一枝花,把其他的枝子踩断了怪可惜的,我去找小沙弥借把梯子。”
“要什么梯子,何必这么麻烦?”
韩昭蹲身下去,抱住她的小腿,一下把她举了起来。清辞不提防忽地到了高处,人差点叫出声,又怕惊扰了禅寺中人,立刻噤了声。
“现在够着了吗?”
清辞伸手探了探,“哎呀,就差一点儿了。算了,折另一枝吧?”
韩昭却把她放回了地面上,蹲了下去,这回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上来,我驮你。”
那岂不是要骑在他脖子上?清辞又羞又窘,忙后退,“不要了,那成什么样了?换一枝吧。”
“嗳,你这个人,怎么总婆婆妈妈的,让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还不乐意啊?大周朝那么多人,姑娘你是独一份儿,还矫情什么?”说着拉她过来。
清辞红着脸勉为其难地跨上他肩膀,韩昭捉着她的双腿,轻轻松松站了起来。她在上头,无物可依,身子晃了晃,忍不住大呼小叫,又忙捂住嘴。太高,真怕跌下去。
人到了花枝间,所见另有一番美景,难怪人总爱登高了。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父亲驮纪大公子的女儿囡囡摘石榴,那时候囡囡也是这样兴奋地叫着。她远远地看着,心里满是羡慕……
“这回够得着了吧?”韩昭在下头问。
“嗯。”清辞回过神,伸手去折梅花。那枝干也不细,需用些力气方能折断。掰折间,开过的残花、枯枝同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一齐往下落。
“折好了,快放我下来,回头叫人看见了不像话。”
韩昭蹲下,反手扶着她让她在地上站稳,自己才站起身。清辞把梅枝递到他手里,“嗳,你把头低一下。”
韩昭以为她想要亲自己,唇一扬,俯下身子,噙着笑等着她的小奖励。谁知道她踮起脚,不过在他头发间拿掉一朵残花、几截枯枝,“有东西掉你头上了。”
韩昭难掩失望,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哀怨地看着她,“就这?”
“不然呢?”
古人都说了,“君子见机而作”,他的目光从她双眼处慢慢移到她的唇上,极有深意地微微翘了翘唇角。
两人面对着面,雪粒子和说话时吐出的白烟隔在他们之间。雪落得太密,不得不眯了眯眼,但他滚烫的意图却看得一清二楚……
清辞看得脸热,羞得转了身,“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韩昭拉住她手腕,笑道,“也对,换个地方……”
这雪是一点没有停的势头,仿佛顷刻间满山遍野都白了。主持亲自前来留客,“雪太大了,台阶不及细扫。两位贵客若不嫌弃,就在山里先住一宿,待雪停了再走。我可派寺中腿脚利索的僧人替你们到山下知会随从一声。”
韩昭心疼清辞今日叩拜劳累,便也应了。
长夜漫漫,无事消磨。正是情浓,想到明日回宫,再见亦是不易,便都失了睡意,索性手牵着手夜游慈恩寺。
除了大雄宝殿,慈恩寺尚有四五座佛殿。两人在一处,一点倦意皆无。清辞一尊佛一尊佛拜过去,一张小脸满是虔诚。韩昭不信神佛,只在一旁默然守候。只是她双手合十时,定然要凑到耳边笑着嘱咐她一句,“记得求姻缘,求个鸿案相庄,同心永结。”
清辞嫌弃他聒噪,又不好在菩萨面前乱说话,只把眼波一横。那一种罕见的娇软婉媚,直看得他心中甜怡,笑意在眼中蔓延。
到了最后一间佛殿,那殿内有一尊千手千眼观音菩萨的金身立像。她跪于菩萨面前,忽然心底有一丝缥缈的不安,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妄想,都只是她的一场美梦。梦醒了,她还是那个被人丢弃的小女孩。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寻找他的身影,看到他双臂抱胸在看侧殿的佛像,心中终是定了定。似是心有所感,韩昭转过头来,冲着她微微一笑,如月破云出。她悄然动容,眼眶忽然有些热,不禁患得患失起来。这样好的人,这样宠着她无法无天的人,若有一日他离开了她,或恩断情绝,她该怎么办?
明知“觉悟生死如梦,一切求心自息”,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祷告起来,“菩萨在上,信女纪清辞诚心祷告,愿得菩萨庇佑,保佑信女与此人两心相印,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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