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春估摸着时辰不早了,可那一对还缠缠绵绵没个休。虽然是太后默许了叫他陪着韩昭找过来的,毕竟被人撞见了不好,便轻咳了一声。
清辞听见了声音吓了一跳,忙从韩昭怀里退出来。韩昭轻笑,“别怕,自己人。”
刘德春适时地略走近几步,压着声音却又让他们能听得清楚,“世子爷,时辰不早了,太后娘娘约莫着要回宫了,还是让掌籍先回去伺候吧?”
清辞经他一提,也惊觉太晚了。“呀,太后娘娘怕是要回宫了,我得走了。”
韩昭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又满怀的不舍。这里不比澹园,任他来去,总归不方便。“那你先去,我回头找你。”
清辞点点头,转身就走。
这走得未免也太干脆了吧?
韩昭把她拉回来,目光描着她的脸,要多看几眼,晚上才有好梦。
清辞这会儿意识到有人就在不远处盯着他们,十分难为情,又被他看得心慌,“我要走了……”
韩昭又把她拉近了些,低声在她耳边道:“回去要想我。”
这样芝兰玉树的一个人,怎么说出来的话这样肉麻。其实每天都在想他,只是她羞于启齿……像被他窥见了不可告人的心事,清辞羞得厉害,一跺脚,“今、今天没空,改天再说。”说着提着裙子跑开了,像一只侥幸从猎人陷阱里出逃的小兽。
韩昭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走远了,其实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不过好在是来日方长。
银铃挑着灯笼,一向张开嘴话就不停的人,此时嘴巴像被缝住了,安静得出奇。清辞的心好像还留在刚才听到韩昭表白的那一刻,“我是心悦你之人”。她一时间神思恍惚,不知道是幻是真。
走出去好远,清辞才注意到银铃的异样,诧异地问:“银铃,你怎么了?”
银铃下意识就捂住嘴,摇着头,支支吾吾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看来是刚才刘德春吓唬了她。清辞莞尔,“你别怕,没事的。”看到灯光下银铃的手冻得通红,便摘了手捂子给她套上,“天冷,戴上。”
她怡然浅笑,竟和刚才那眉锁轻愁的样子判若两人,美得惊心。银铃被那笑晃了眼,喃喃道:“纪姐姐,你真好。”
清辞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快走吧,迟了太后要回宫了。”
回了值房换了身干净衣服,鸟见主人回来了,在笼子里来回跳了跳,“臭小妞、臭小妞。”清辞趴到桌前,“你才是臭小妞。”想了想,她又笑着道:“臭世子。”
那鸟跟着也说,“臭世子、臭世子。”
清辞笑起来,觉得这鸟真是很上道,爱怜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这时候外头宫女过来说太后回来了,正准备安置呢。清辞忙拿了书往太后寝宫去。
太后已经洗漱毕了,此时半靠在床上。清辞行了礼,便在太后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翻开书接着上回读下去。
太后本双目微合,此时慢慢睁开了眼。眼前的少女只虚虚坐了小半边绣墩,目光垂在书上,端端正正捧着书读。声音不大不小,口齿清晰,不过分娇腻,却又悦耳。
今日读的还是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佛学著作枯燥深奥,还有不少罕用的古字,可这女孩子读下来竟没有一处磕磕绊绊,可见在私下是用了心的。说来纪清辞也算是长在她眼前,初见只觉丰姿冶丽,宫中两岁磨炼下来,明礼数、懂进退,气质里越见温静恬和,是个可人疼的女孩家。
清辞读得认真,唇角却不自然地微微扬着,声音里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能觉察的愉快欣然。太后心中一叹,看来她又得物色新的读书女官喽。
想起韩昭那乖戾孤僻的性子,能有个瞧上眼的也是不易。一边替韩昭欣慰,一边又替萧焎难过。那少年纯善,满心满眼都是人家,却又不敢挑明。她这个祖母,虽非亲生,有时候也替他心疼。
唉,都是各人的缘法罢了。
大周今岁算是多事之秋。春旱连着蝗灾,洪水过后又是大疫。入了冬,又久不见雨雪。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隐有流言。不断有言官上书,也不断有人被皇帝处置。处置的多了,那些言官总算是消停了,可早弄得人心惶惶。在宫里当差的,也都抱着万分的小心。
也有人想请太后出山规劝皇帝,但太后却早有预见一样,早早闭了宫门,只说要斋戒抄经,替大周祈福。庆禧宫不放人入、也不放人出,连正旦中宫的朝贺仪都取消了。韩昭统共没见过清辞两面,连话也没说几句,庆禧宫就闭了宫。
到年前,太后的《圆觉经》终于抄完了。京中依旧无雪。太后本想亲自送经到慈恩寺佛前,但近年关,慈驾出行,免不了一番劳民伤财。太后于心不忍,便点派了清辞送佛经进寺,临行前又道寺里古梅树生得也好,让清辞给折一枝梅回来。
清辞入宫以来也就出宫一次,回澹园看望三叔公,又到翰林街看看书坊生意,也是匆匆去匆匆回。能有机会出宫,心中也是雀跃。
此次出宫,除了银铃,尚有两三个随行护卫的太监。因不是急差,马车行驶的也不快。外头虽然冷,车内却暖和,软垫子、小炭炉,点心茶水应有尽有。银铃好奇心大,不住地掀开窗帘子往外看。直到出了城,外头荒草连天的没了看头方才作罢。
慈恩寺在京郊居云山,路程不远,山路却有些绕。马车慢悠悠地行了半日,两人在车里打了个盹儿,再醒过来的时候感到车已经停了。银铃掀开一角车帘,那冷风打着旋儿一下就灌了进来,清辞正在风头上,被凉风刺得打了个喷嚏,吓得银铃忙又放下了帘子,隔着车帘问那赶车的太监:“请问公公,是不是到了地方?”
那太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还早咧!天太冷,让马儿歇歇,给马儿补些草料。”
清辞听着,觉得这位公公的声音有些耳熟,一时没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不过刚才那阵冷风一吹,倒是想起外头寒风如刀,冷如冰窟,那几位公公骑马、驾车了这许久,怕也不好受。
清辞温了壶热茶并几块桃酥放在托盘里,银铃帮她掀开帘子。清辞一边倒茶一边对着外头的人道:“公公们赶路辛苦了,也吃点东西喝口热茶吧!”
那驾车的太监背对着她给马喂食,也不知道听见没有。清辞又提高了声量,冲着马车边另两个随行太监喊了一声,“公公们过来喝口热茶吧。”
那两个随行太监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穿着出锋的大氅。虽然只看得到背影,清辞却觉得似乎不是从宫里跟出来的那两个。她心下疑惑,又开口:“请问公公……”
其中一个太监终是一扯马辔转了过来,清辞看清了他的脸,惊得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
在她目瞪口呆里,那太监轻扯了缰绳,马行了几步到车前,他弯腰从她手里接过茶杯,眼中尽是促狭的笑意,“多谢女史。”接杯子的时候,手指擦过她的手,像故意的一样。
他仰头喝了茶,这回直接拉过她的手,把杯子还到她手里。“女史的茶泡得还不错。外头风大,把帘子放好。女史们再睡一会儿,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到了。”说罢直起身,冲那驾车太监道:“小宁子,出发吧。”
见她还楞头呆脑地看着自己,那人要笑不笑的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圈,冲她挤了下眼睛。身上那股狂劲儿,看得人牙痒痒。
竟然是韩昭!
不用想了,小宁子大约就是平宁了吧。这主仆俩真是会折腾了,堂堂一个世子,打扮成太监,他倒还真豁得出去。这人怕不是疯了吧?
冬天日短,等到停车时天已经擦黑了。这回是平宁在外头说话:“女史,已经到山脚下了,天黑路不好走,咱们先在客栈里歇一晚上,明天再去寺里。”
纵使车内舒适,坐了大半天马车,到这会儿也觉得身上不舒坦了。有店小二出来招呼,平宁从车辕上跳下来,把马鞭扔给了店小二,转身放了踩凳。清辞和银铃相扶着下了车,他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姑娘们仔细脚下头。一晃眼好些年没见着了,姑娘还记得小的吗?”
清辞莞尔,“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抬眼一望,马车停在了一间名叫“居客云来”的客栈前。
韩昭和另一个穿着太监衣服的人也翻身下了马。那人清辞没见过,大约也是二十出头,中等身高。脸上线条硬朗,目深嘴阔皮肤暗黑,十足的汉子气,同那一身太监的衣服很不相称。
那人下了马,一双眼睛盯着清辞不挪窝,看得她浑身发毛,直想往后躲。
这人是韩昭狼军里的得力部将里宝,什么都好,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平宁皱着眉头推了他一把,“乱看什么呢,我们姑娘也是你能盯着看的!”
里宝揉了揉鼻子,嘿嘿笑了起来,“你们中州的女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好看!难怪将军不要小狼王的香囊,原来有这么俊的妞……”
自从里宝做了韩昭的近侍,平宁觉得自己的耳朵每天都要洗一洗才得清净。昨天晚上还听里宝在韩昭耳边又絮叨起女人的妙处。放从前,他不过说几句书上秀才小姐感天动地的故事,都要被韩昭好一顿数落。现在可好呢,世子对里宝那叫一个宽容,纵着他荤天荤地的,简直伤透了平宁的心。
平宁怕里宝嘴里吐出什么吓人的虎狼之词,忙赶着他走,“去去,快把你那狼眼给管好,别吓坏了姑娘!还在这里耽误什么,赶紧地去卸东西。”然后转身冲银铃一招手,“银铃姑娘,走,咱们先去替主子们收拾收拾住处。”
银铃见着韩昭也是意外得很,但后知后觉,这时候似乎也明白过来了,忙应了声“嗳”,跟着平宁先进客栈了。
韩昭和清辞落在了后面。见人走了,韩昭走到她面前,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好久没见面,感觉又陌生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但总得说点什么吧?
“你累不累?”
两个人忽然同时开了口,都是这一句。两人俱是一怔,接着一起笑起来——总算是没那么不自在了。
韩昭唇角微扬,“就骑会儿马,累不着。你呢?”
“骑马的都不累,我坐车就更累不着了。”
“那就好,进去吃点东西,回头带你出去玩。”
清辞四下望了望,应该是山脚下的小镇子。这条街上也有几间食铺客栈、香烛杂货店什么的,可实在称不上繁华。“这里有什么可玩的地方?”
韩昭却笑得又神秘又得意,“回头就知道了。”他目光一垂,落在了她露在外头的手上,细白的小手勾得他心头一动。心跳骤然快了很多,一股冲动上来,长久压抑的感情,此时没了束缚,他再也忍不住,一伸手便牵住了她的手。
清辞本在看旁边店铺招牌上的字,冷不防手上一暖,转过脸见手已经在他掌心里了。她的脸倏然红了起来,下意识想把手抽开,韩昭却又握紧了些,“手这样凉,冷不冷?”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摩得她手麻心麻,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不、不冷……”
“带了厚衣服了吗?”他又问。
清辞点头。韩昭一笑,“那就好。走,进去吧。”说着拉着她的手就往客栈里去,也不放开。
近来民生艰难,商旅少了不少,投宿的客人也少。店家艰难度日,伙计也不敢多请。店小二领着那三个人去了客房,大堂这里也就店主亲自招呼了。
那店主一看这些人穿着内侍的衣服,知道这群人是宫里当差的。眼前进店的这位朱唇皓齿,看衣饰就知道是宫里的大太监,店主便格外赔着小心,管着自己的眼睛不往他手上溜,心里如明镜,这肯定是大太监和他的对食娘子,千万不要少见多怪得罪了客人。
店主一张笑脸相迎,“大人、姑娘快请坐,一路辛苦吧?要用点什么东西,小的这就叫人去准备。”店主个头挺高,方圆脸,笑得一团和气,引着两人在一张桌前坐下,先上了热茶。
清辞因来送经,已经斋戒了几日了,这几日也依旧是不能吃荤。韩昭也知道,便让店主弄些斋饭来,他自己也就跟着将就一顿。
店家笑应道:“好、好!客官您先坐着喝杯茶,我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别说,您啊还真来对了地方。咱们这里的厨子做的斋饭,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说着退下去,挑开帘子到后厨去了。
清辞拿起杯子捂在掌心里,目光打量着店里。店里此时没其他客人,只点了几盏灯,不算亮堂,但桌椅都还看着干净整齐。
两人坐在这昏黄的光里,慢慢啜着茶,听见店外风刮过枯树时哗哗的声音。温热的茶,好像缓缓落到了心尖,把整颗心都烘得暖暖的。说不出的宁静。她甚至都不需要问,就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
因为大堂里太静,后厨里的人声便同饭食的香气,一起清晰地飘到这里,也带着浓浓的烟火味。
是妇人在数落男人,什么钱没挣几个,倒不断贴补给小叔子小姑子……男人只是压低着声音叫她小声点、小声点,前头还有客人。女人非但声音不小,反而越发大了起来,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忽然来了句,“我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这样不中用的男人,谁晓得一个参天树上会长个小米辣!”
韩昭惯闻荤话的,听到这里,“噗”的一下嘴里的茶都喷了。清辞看他那反应觉得奇怪,问他什么意思。韩昭脸一红,抹了抹唇,“小孩子别瞎问。”
清辞扁了扁嘴,“我都十七了。”
她习惯性地垂了垂眼,视线正好落到了韩昭的腰上。此时他脱了大氅,腰带上也没什么配饰,不过系着一只香囊。大约戴得久了,香囊的颜色已经不如先前鲜艳了。是她绣的。她有点难为情,这样一看,绣工真是有些惨不忍睹。
韩昭见她盯着自己的腰腹,腮上还浮起了一团红晕,以为她是听懂了那妇人的话……看什么看,难道以为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爷可不是小米辣!”
清辞蹙着眉头,眨了眨眼,一双乌沉沉的大眼里全是迷惑,“小米辣?是辣椒吧?我见过的呢!以前天香楼的厨子就用辣椒做菜。是番邦传过来的,有红有绿有黄,有长有短,样子还怪好看的。我听说有些人家养来当盆花看的——你说什么你不是小米辣?”
原来自己想龌龊了……韩昭一臊,骨子里膏粱子弟的骄妄劲儿却先翻起来,当下寒了脸遮掩尴尬,“你在宫里学的什么规矩,不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
清辞不料他反应这样大,心中有些委屈,咬了下唇“哦”了一声。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不说就不说,你恼什么啊?”
韩昭本是怕唐突她,这才语气重些,谁知道还是把人惹生气了。想起这些日子平宁和里宝的“谆谆教导”,简直后悔不迭。
平宁再三叮嘱,“爷,管好您的嘴,人家姑娘比不得奴才脸皮厚,由您怎么说。姑娘家前头,您那少爷脾气要收着,娇滴滴的女孩子,必要有温柔小意慢慢哄着。”
里宝直摇头,“不对不对,女人嘛,心直口快的少,口是心非的多。她的话呢,反着听:说不要,就是要;说你坏,就是觉得你好。要是跟你使小性儿,别跟她废话,直接丢上床。弄舒坦了,什么气儿都没了。”
平宁嫌里宝粗鲁,要把他家世子带坏的,卷着袖子要跟他打架,“我们那未来的世子夫人,可是知书达礼得紧,你这跟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爷要跟你学了,那不就成急色鬼了?别说人姑娘爱,不拿巴掌招呼您就不错了!”
里宝自然不服气,“不管怎样,老子有媳妇。你这么大,怕还是个雏儿吧?”
平宁气得说不出话来。韩昭当场就罚里宝去马厩里铲三天马粪,不是为平宁出气,是这话太扎心。什么叫一把岁数还是个雏儿,他这是扫谁脸子呢?
不过韩昭也迷茫,不知道该听谁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但毕竟一个是现身说法,却可能有失偏颇;另一个是有典有则,但却是纸上谈兵。所以两边都要听一听,又不可全信。大概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但此时看她垂着头不再搭理自己,隐约见漆黑的眸子上蒙了一层水汽,韩昭心里也不好受起来。哄女孩子比打仗可费劲儿多了。
他这一路餐风饮露跟过来,执鞭随镫的,可不是为惹她生气的。想起有一年韩伯信酒醉后的胡话,到底是没错:对一个人交付了心,就会不断地让步,最后让无可让,还心甘情愿。
韩昭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软着声音道:“我没恼。”然后索性起身坐到了她那张条凳上,偏了头去寻她的目光,“生气了?”
清辞还垂着头,但却是轻轻摇摇头,低声道:“没有。”
女人说没有,那就是有?
韩昭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哄道:“好了好了,以后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什么都不瞒你,行不行,嗯?”
清辞想了想,点点头。
韩昭心头一宽,把她的一双手都裹在了掌心里,“你有事也不能瞒我。”
清辞又乖乖点点头。韩昭很满意,“那你愿意告诉我,大哥哥是谁吗?”
清辞怔了一下,她并不想瞒着他的,只是萧煦说过,他们的关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样说才既不会泄露萧煦的事情,又不算骗他。
韩昭倒是一副极有耐心的样子,一直笑着凝视着她的脸。
店家这时候端着托盘从内堂出来,吆喝了一声,“客官,饭菜来喽!”
韩昭支着那副大度的笑脸,脸都笑僵了,心里却在咆哮,“还吃什么,爷吃醋已经吃饱了!”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外祖母总说他像萧蓉。这性子十成十随了萧蓉,醋劲儿大。我若一心待你,你也必须一心待我,否则不定要怎样闹。
清辞毕竟害羞,不敢在人前同他太亲密。见店家走过来,她忙抽了手,等店家摆好了饭菜转身去拿其他的饭菜时,方才小心道:“你让我想想怎么说行不行?等我想好了,我就告诉你。”
那也只能先这样罢。丫头像个小蜗牛,毕竟不能逼得太紧,逼紧了就缩进壳子里去了。他实在是好奇这大哥哥到底何方神圣,倒不是纠缠她的从前,只是男人的直觉,这个人必定是情敌。既然是敌人,那就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平宁他们终于整理好了客房从楼上下来,也捡了张桌子叫了饭菜。饭后,韩昭叫里宝去看看马喂好了没有,然后对清辞道:“回去穿件厚衣服出来,我等你。”
无论是从前在澹园,还是后来入宫,清辞从没有机会无拘无束地玩过,心里也满是期待。她应了声,忙提着裙子上了楼。
银铃翻出带来的裘衣,帮着她穿好,“姐姐,世子待你真好。我刚才听平宁大哥说,是世子求了太后娘娘允他一路保护咱们的。因为你是宫里的女官,最要守礼了,怕你被人嚼舌头,所以才穿了公公的衣服。”
清辞猜到了,也因他这份体贴,心里平添了一份从未有过的甜蜜。银铃正给她系着颈间的带子,忽然又泄气了一般喃喃道:“可是姐姐,你要是嫁了世子,纪家的书可怎么办呢?”
清辞一怔,那满怀欣然忽然被什么强拽到地上。像夏日陡然降下的雨,把扬起的尘土砸落下去,片刻就是一片泥泞。
是啊,书怎么办呢?
清辞思绪纷乱地出了客房,平宁正守在外头,见她出来了,乐呵呵地引着她去外头,“姑娘出去就别惦记其他了的,就在外头尽兴地玩哈。”
里宝已经准备好了马匹,韩昭依旧穿着那身出锋的大氅站在马边,见她来了,扬眉一笑。那两个也是极有眼力见的,见状都跑回了客栈。
清辞看了看前街后巷,大部分铺子都打烊了。就算不打烊,瞧着也没什么好逛的。便是疑惑道:“这深更半夜的,去哪里玩?”
韩昭先上了马,俯身把手一递,“上来。”
清辞没骑过马,看着这匹马尤其高大威猛,心里便有些发憷。“我不会骑马。”
“我知道。把手给我就行了。”
清辞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递出了手。韩昭一下就握住她的手,让她踩着马镫子,然后使劲一拉,把她拉上了马。
那马原地动了几步。清辞不知道该扶哪里,没个稳心,也跟着左摇右晃,人好像马上要掉下去了,心怦怦直跳。
韩昭一手牵缰绳,一手圈住她,让她坐稳了。“骑马不难,最重要的是坐姿要对,否则肯定腰酸背痛。”屁股疼这种话不好在姑娘面前说。
他带了带缰绳,轻轻夹了下马身,马便开始碎步小跑起来。这马生得高,清辞紧张不已,手抓着韩昭的胳膊,可身子依旧不受控制地前倾。
韩昭叫停了马,笑起来,“你这样不行,身子往后坐,后背前弓。”
清辞整个人都是僵的,因为紧张,骨头好像都给定住了一样。韩昭看这样实在没办法,只好叫她重新侧坐好。把风帽给她戴好,又把系带紧了紧。然后拿了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氅里,往自己腰间一放。
“抱紧了,掉下去牙可就磕没了。”吓唬小孩子的声气。
说罢,脚跟微压马身,那马便撒开蹄子跑起来。
清辞被那前冲的力一带,下意识双臂收紧。脑袋埋在他胸前,紧紧抱着他的腰。女孩子哪有不爱漂亮的,摔断腿脚好像不怎样可怕,可磕掉了牙就很吓人了。
清辞头回骑马,浑身都紧绷着,屁股也颠得疼,可又不敢说。寒风冷冽呼啸着刮过去,再奔向身后的无垠,他的大氅翻飞。应该很冷的,可她渐渐感到了他身上的暖,像抱着个汤婆子,热烘烘的。
马跑得很快,却又很稳,她渐渐适应了马奔跑的节奏,也试着将身体放松。她微微从他怀里抬起头,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韩昭也垂头相望。看着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心也霎时间温柔起来。他微微一笑,复又抬起头看前方,“抱紧了,马上就到。”
清辞将脸贴在他胸前,真的将手臂又收紧了些。她听着他的心跳,一点也不慌了,也不怕了。仿佛把自己的全部都交到这个人手里,可以跟着他去到任何地方,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不知道过了多久,清辞听见他说:“到了。”然后感到马渐渐停了下来。她从他怀里探出头去。马停在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上,四野茫茫漆黑一团,夤夜风寒,万丈红尘、无边的人世间,仿佛除了他们之外,再无生命。
韩昭抬起她的下巴,示意她往上看。天上无月,却见繁星满天,璀璨生辉,宝石般缀满天幕。望着那闪烁的星,仿佛窥见“清川万古流不尽”的亘古不变的尘世,苍凉而美丽。抖落心头的尘埃,灵台洁净,神思放空。苍穹浩茫,看着那星,人仿佛被吸入那辽阔深邃的苍穹里,不知今夕何夕。
她被这美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韩昭手指南天,那里有三颗格外明亮的星,“会看星吗?”
“会一点,读过些天文历法的书。那应该是参宿三星,三星之下有伐星。”
“你说这个,我倒想起一句诗,‘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后面是什么来着?”他垂目问她。
“今夕何夕……”才开口,清辞忽然意识到他又在逗自己,便抿住唇。
韩昭眼中尽是笑影,“怎么不说了?”没等她回答,他却自顾自念出来了,“‘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胸中涌出许多东西,不敢再看他,转头去看那星。是啊,你啊你啊这样好,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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