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四月,终是日暖雪融。触目所见的皑皑白雪,仿佛投入染缸的白缎子,一夜间被染成了浅翠深绿。
入夏的这一日,莲溪寺前停下了一辆马车。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进了寺中,同圆觉密谈了半晌,清辞便被人从早课中叫去。
到了圆觉的禅房里才知,是有人来接她离开。可清辞并不认得来人,来人也不肯透露来历。清辞起了疑心,说什么都不肯随他而去。不得已,那人又返回到门外,在马车前低声请示了几句,又转回,对着清辞恭敬道:“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清辞先看了眼圆觉,看到她点点头,方才跟着那人去了马车前。那车帘静垂着,她依旧不肯靠近,心跳得却极快。“你是……”
话未问完,忽听见车内一声轻唤,“小栗子。”
清辞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站着。侍从挑起车帘,清辞抬目望去,看到车内人的脸。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晨风轻送,他的声音又伴着那微风再一次送到她耳畔。
“小栗子,大哥哥来接你了。”
清辞总算是反应过来,几步跑到车前,有侍从扶住她上了马车。她太着急了,差一点摔倒在车辕上。
萧煦一伸手扶住她,微微一笑,“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的。”
“大哥哥!你没事了?是你吗,你没有事了,对不对?”
清辞一时语无伦次,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但在他面前恪守规矩,像是身体的本能,即便此刻,她也同他保持着他曾经要求的距离,不敢靠近。可那目光里的似海真情,叫他心生柔软。
乾陀色的半旧僧衣,头顶绾着发髻,插着一根竹簪,似是他从前削给她的那支。发簪的云头挂过一串铃铛,每次她行动的时候,那铃铛就会叮铃作响,他就知道她就在身边——仿佛就是昨天。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装饰,清水芙蓉。人消瘦了,脸上那团婴儿肥也不见了,却添了一股难描的弱骨风流。
“大姑娘了,怎么还是动不动就哭鼻子?”看到她垂了泪,他的手忍不住抬起来,想去替她抹泪。但清辞下意识躲开了,自己快速拿手背擦掉了眼泪。
此时马车外侍从低声问:“陛下,可以出发了吗?”
萧煦那双仓惶地支在半空的手,才得机会放回自己的膝上,却情不自禁地攥了起来——她竟然躲开他?
“走吧。”他心一沉,连吐出来的声气都带了冷意。
陛下……陛下?
清辞疑惑地望了望萧煦,“大哥哥,陛下?你……”
或许是离开她太久了……萧煦叫自己忽视心里那丝不快,温声道:“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回去再慢慢同你说。”
清辞有太多问题想问他,可不敢开口,只得点点头。没有什么比大哥哥好好活着更好的事情了。自从张信那里听到大哥哥生死未卜的事情后,她忧心忡忡,卧不安枕。直到此时,心里最沉重的那一块石头挪开了,她终于能松一口气了。她精神一松,在马车的轻摇里,困意上来,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
马车一路没做停留,一直到了宫城内才停下来。
前来迎驾的时影上前,挑开车帘正要见礼,却见萧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时影目光扫见靠在他腿上睡得正香的纪清辞,忙放下车帘,同众亲卫一起在外面默默地守着。
她本缩在马车一角睡的,只是路上有一段路出奇的颠簸,差点将她颠落。萧煦眼疾手快接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腿上。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这样摇晃她也没醒。
萧煦垂目看着她,毫无戒备的宁静睡颜,均匀清浅的呼吸。她全然的依恋,让他的心也跟着变得很安宁。这方寸天地,好像只剩下彼此。此时,他可以放下所有防备和算计,容他喘一口气。
清辞醒过来时是夜半,眼前见灯光朦胧,她叫了声:“大哥哥?”
有人应声走近,“姐姐你醒了,饿不饿?”
是银铃。
清辞坐起身,“银铃!”
银铃拉住她的手,也是满面欢喜,“姐姐,是我啊。”
清辞打量了下四周,房内陈设奢华,富丽堂皇。不是她的值房。
“银铃,这是哪里?”
“绥绣宫呀。”
绥绣宫在宫城一角,已经空置多年了,看这样子,似是重新修葺布置过。
“我怎么会在这里?”
“万岁爷将姐姐安置在这里的。因为知道我和姐姐向前最好,就指派我过来伺候姐姐。”
清辞乍一听“万岁爷”三个字还有些恍惚,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萧煦。
“银铃,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啊?”
银铃目光躲闪,抿了抿唇,避重就轻道:“咱们做奴婢的,只知道伺候主子,哪里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呀。反正,谁坐在龙椅上,谁就是万岁爷,就是咱们的主子,只要奉命行事就好了。”
可她以为会是小火……现在大哥哥继承了皇位,那小火呢?她心里有很多的问题要问,可一连半个多月都没再看见萧煦。绥绣宫里的人,除了银铃,她谁也不认识,更无从打听。
她在宫里,一向是伺候人的,忽然变成被伺候的,总有些不自在。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很多地方她还没走过去,就被人劝返,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待在绥绣宫里。不想胡思乱想,便只能让自己忙起来。她想起还有很多纪家的书没抄完,便请银铃去文禄阁借了书来抄。
萧煦到绥绣宫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了,听宫里的人说纪清辞近日睡得越发晚了,果然他来时,绥绣宫内还是灯火通明。
宫人见他,正要高声通传,却被他制止了。他迈步进了房内,候在一旁的宫人们自觉地退开。他远远就看到清辞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睡着了。
她穿着烟青色寝衣,抄书时因怕袖子蹭到墨水毁了字,天稍暖时她总会绑上襻膊。两条白皙的胳膊此时露在外头,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她臂上艳目的守宫砂。
按理,他不该把她带回宫里。这枚棋子,到现在已经走完了最重要的几步。
一直以来,狼环虎伺危机四伏,他不得不每时每刻都保持着清醒和警惕。好在,他终于走到了那至高之处,他拿回了属于太子哥哥的东西,将母亲从冷宫里解救出来,看着曾经的仇人一个一个死去。将受过的屈辱,加倍奉还。
他表面上手中无兵,暗中其实早蓄养了私兵。但以武夺权,是下下策,不得已才会为之。母后从小就对他说,帝王术,说到底是御人术。“上不谋臣,下或不治”。
人心难测,但最好用的也是人心。是人,便会有所想、有所求。只要能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他就能为你所用。所以,这些年来,他操纵着这无数心有所求的“人心”,为他暗暗编织了一张无孔不入的暗网。
当年他们不是诬陷他同先皇的女人有染吗,那么现如今,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身在帝王家,父子、兄弟之间,亲缘有限。先皇这个人,除了王芣那个女人,其实并不将女人放在眼里。但他生性多疑,最恨旁人觊觎他的东西,因为他的皇位也是争抢来的。所以那时候王党的那一计会成功,而他的这一计,也才会成功。让皇帝对萧焎生了不满、起了疑心,比旁人做什么都能离间他们。因为疑心了萧焎,进而就会疑心他身后的王家。
莫须有旨在攻心,方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所以,当他得到消息,知道皇帝写下了传位给他的密诏时,虽然有些意外,却并不吃惊。但他也知道,这份诏书宣告天下之时,必定是皇帝要毒杀母亲之日。皇帝对于母亲郑氏的厌恶,不会给她留命做太后。
所以,他要想办法让诏书在皇帝驾崩后再公诸于世,且不能让王党发现。即便是他奉诏继承大统,王党依旧会想方设法阻挠,在回京的路上就会竭力截杀。那么就只能放出烟幕迷惑众人,以重伤避风头。
将假诏书当作真诏书暗中送给王党,叫他们放松警惕,进而对那奄奄一息的君王,动了杀机。他这才能顺利地偷偷回到京城。然后用假造圣旨、毒杀君父一罪,一举将王党打倒,永不超生。他其实是有两手安排的,万一皇帝没有传位给他,那么纪清辞要写的那一份诏书就会是他的名字,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起兵讨伐逆党。
留下这枚棋子,其实是有些危险的。在他这里,所有的人,都只有“物尽其用”这一个结局。但或许因大事已成,旧仇得报,人的心境也悄然变化。他想,她还有用,所以要留着她。后来又想,就算是她失了用处,只要她还对他忠贞,他不介意留她在自己身边。
这颗守宫砂,守的不是她的贞洁,而是她对他忠诚的证明。所以他不愿意把她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因为他知道,天下之大,韩昭哪里都可以去,只有宫里,他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闯进来的。
女孩子睡得一张小脸白里透红。他以为对她很熟悉了,可每回看到她的脸,还是会触动,心里还是会不由主地充满他都觉得陌生的柔情。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去,想碰一碰那明艳处,可刚触到她胳膊,她就醒了。
清辞睡眼朦胧间看到了萧煦,立刻清醒过来,“大哥哥。”然后注意到自己露在外头的手臂,两腮红意更盛,慌得去解襻膊。可越急越解不开,抬起手臂时,那胳膊裸露得也越多。
萧煦鬼使神差地俯身去帮她解襻膊,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雪白玉润的肌肤。想起小时候她也总是解不开绳结,他那时是不肯靠近人的,自然也不会帮她。她解得一肚子火气,最后还是要动剪子。那襻膊上便有了许多的结。这时候,他才恍然觉察,“乱绳千结绊人深”,那死结早结在了他心上。
结扣终于解开了,清辞低着头把袖子理好,也将那玉藕似的手臂遮藏住。似是不习惯他这样亲近,清辞身体斜避着,“大”字刚出口,又变了,照规矩向他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这疏离的客气规矩,叫他心底那丝柔软一扫而光。到底是她如今大了,懂得了男女大防,还是,生分了?
萧煦直起身,一手负在身后,声音也冷了下来,“免礼,平身吧。”
“谢陛下。”
清辞说完这些,心里既替他欢喜,心头又笼着淡淡的哀愁。她清楚地明白,那个大哥哥,可能再也没有了。她不懂谋略权术,可因为比旁人读过更多的史书,所以明白,一个帝王是不可以被轻慢的,不管是谁。
萧煦坐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然后拍了下手,有内侍抱着什么东西垂首进来。清辞一看,竟然是她的猫。
“二敏!”
清辞欣喜得忘了礼数,上前去把猫抱进怀里。二敏已经是一只极老的猫了,因为懒怠,又长胖了许多,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二敏很快就认出了主人,“喵”了一声,动了动,又放松地窝在她怀里了。
萧煦终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模样。看着她抱猫的样子,一恍惚,仿佛又回到澹园。那时候,他是个“瞎子”,只能对着她“视而不见”,但现在,他可以肆意地望着她。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清辞觉察到自己失态,忙敛起粲然的笑,无措得不知道是该向一个帝王求恕失仪之罪,还是该向大哥哥撒娇,但却是发自内心道:“谢谢——”她顿了顿,还是道:“陛下。”
“以后没有外人在,朕还是你的大哥哥。”
清辞莞尔,“嗯”了一声,“大哥哥,你为什么把二敏带进宫给我?”
“你不是想它吗?听说,你刚进宫的时候,想猫想得掉眼泪。”
清辞讶异极了,大哥哥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在澹园用惯的那些东西,我也会叫人给你送过来。”
清辞脸上闪过愕然,咬了咬唇。
“怎么?”
“我反正是要回去的呀,不用费事搬来搬去的。”她低声道。
“不是说好了要陪着大哥哥吗,怎么,改了主意?”
清辞被他问得有点慌,“不是的。大哥哥,我进莲溪寺前,已经从宫策里除了名字。我已经不是宫里人了呀,自然要回澹园的。”
“这是什么难事吗?”他笑问。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栗子了啊,她也有自己的人生;他亦不是当初落魄少年,他是九武至尊,是大周万民的君父,是这后宫万千女子的唯一的男人。她也听说了,新帝登基,清流一派厥功至伟。郑太后为萧煦广选名门淑女,充盈后宫。她甚至看到了清玥的名字……
他们今日咫尺对面,可早已是光阴非异,山川难越了。但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说出来,像是背叛了他一样。
她借抚猫的动作垂下眼,掩了心绪,“大哥哥,你现在是皇帝了,可不可以把纪家的书送回澹园?”
萧煦心头骤冷。她还是想离开他,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全然依恋他?旁的人和物,早已经占据了她的心,让他变得无足轻重了吗?
“虽然我是皇帝,但也不能为所欲为啊。那书是先帝要留存文禄阁的。我刚继承大统,若把书送出去,那些翰林御史们会怎样说我?你也知道,那些书是文人的命。小栗子,你也不会让大哥哥为难,让大哥哥背上不孝的骂名,对不对?”
见她神色微变,他的声音却越发温柔起来,“那些书就在文禄阁里,你想看哪本,想抄哪本,朕会叫司礼监发准条腰牌给你,你可以随意出入。”
抚猫的手停了下来,她脸上满是浓浓的失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咬着唇不说话。
“往后,待朕得空了,允你去挑选工人入宫,一起帮你摹写影刻,这样朕既不会落人口实,你对三叔公也能有所交代。如何?”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性,这样哄骗一个人。
清辞默不作声,气氛有些冷。但他最知道如何拿捏她的心绪。
外头响起内侍的声音:“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
“候着。”
那内官应诺便不再出声。
“大哥哥,你有事就先回去吧。”
萧煦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不急。你上次不是想问小火的事情吗?”
清辞抬起头,果然神色动了动。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清辞这才抱着猫缓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却也只是虚坐着,留着余地。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又想,或许因为他如今是皇帝,她对他也产生了畏惧。
清辞一直等着,过了半晌方才听他道:“皇贵妃和小火,意图毒杀父皇,假造圣旨,被发现了。”
“假造,圣旨……?”
清辞的手在袖子底下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努力不失态,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怎么会,被发现的?”然后忽然意识到失言,又忙改口:“是怎么发现的?”
萧煦佯作没发现她的异常,“原来父皇已经写好传位给我的诏书,两份诏书同时出现,难辨真伪,不过最后还是叫翰林院的几个老翰林给辨出来了。”
“怎,怎么辨认真伪的呢?”
“小火的名,那个‘焎’字。父皇写‘焎’字时,会将‘斤’的那一竖与第三点相连。但传位给小火的诏书上,这个‘焎’字——”
他想了想,“太匠气。怕是出于高超的摹写之手。接着,太医又发现父皇其实是中毒而亡。端景宫的一个宫人到大理寺去状告皇贵妃投毒,而那毒药,就混在王芣的胭脂里。王芣还曾把这胭脂赐给过惠嫔,说是父皇极爱的东西,叫她伴驾时用。那毒药当时不会毙命,但天长日久——”
他不再说下去,只见得清辞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关切地问:“小栗子,你怎么了?”
清辞的唇动了动,眼眶涨得难受,“大哥哥,你不要杀小火哥哥好不好?”
“放心,大哥哥不是会手足相残的人,可我也必须堵上朝廷里的幽幽众口,只得将他废为庶人。皇贵妃、小火、阿嫣,虽然都是庶人,但我仍旧允他们住在宫里。我听说你在宫里时,小火对你很好。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他的。”
清辞点点头,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小火被她害惨了,她怎么对得起小火啊?
看她不说话,萧煦又问:“国事繁忙,也不能日日来看你,还有什么要问大哥哥吗?”
他想,若她开口问韩昭,那么说明她心中坦荡;但若她不问他,私下里去打听,那么便是心里有鬼。他在这件事上,真正与先皇心意相通:自己的东西,可以赏人、可以抛弃、可以毁灭,但不可以被觊觎,更不允许背叛。
他虽然一直知道她同韩昭的事情,也知道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他一直以为,一切不过是韩昭见色起意,她自小无人宠爱,所以才贪恋别人的好。他长久不在她身边,才让韩昭有机可乘。他能原谅她一时糊涂的意乱情迷。他从来都没想过,他们是两情相悦。
她怎么敢心悦别人?!
清辞想问一问韩昭,可因为知道大哥哥不喜欢自己和韩昭在一起,那她贸然问他,岂不是惹他不快?
她抿了抿唇,微微牵了一个笑,“没有,我没有要问的……大哥哥,太晚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萧煦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点点头离开了绥绣宫,心里却腾起难以名状的愠怒。
随侍的太监跟着,小心道:“陛下,从宫外寻的养鸟人已经把姑娘的鸟给治好了,奴才明天就叫人给姑娘送来。”
那鸟,他知道是韩昭送她的,她爱若珍宝,走时交给了萧嫣,他回来后就叫人把鸟给要回来了。因为疏于照料,那鸟病得很重,这才派人去寻人给鸟治病。
此时忽然想起那回太监拎了鸟来时,那鸟虽病恹恹的,说话的声音却十分清晰。“臭韩昭,臭韩昭。”女儿家的娇声被那鸟儿模仿得十成十,让人能想见女孩逗弄鸟儿时嗔唤情郎的娇态……
那太监等不到他的话,正要偷眼瞧,却忽听萧煦凉声道,“拿去喂狗。”
他感到了萧煦冰封于渊的雷霆之怒,脖子颈一凉,忙道了声“是”,什么也不敢再问了。
萧煦今日着实乏了,先在朝上和群臣议了一天的事,下了朝就批阅奏章。自登基以来,一日不过睡个两个时辰不能再多了。事不假手于人,每日都在永泰殿处理政务,吃住都在那里。
他要做个能流芳千古的明君,是替故太子做,也是自己的雄心壮志。他要大周在他手里民富国强,万邦来贺——这些只说空话不行,必需身体力行,日日勤勉。
但今日见过清辞后,他还是想放过自己一日,不料刚下了步辇就在宫门前看到了几个眼生的宫人。永泰殿管事太监忙上前回话,道是太后娘娘来了,说要等见万岁爷。
萧煦点点头。虽然心疼母亲这些年在冷宫遭受的一切,却对她也渐生不满。他力排众议,奉立她为太后,又给了她慈圣皇太后的徽号。端景宫本说要给皇后王韫,结果她也要了去。
他自然明白郑太后要“一雪前耻”的意思,这种事情但凡能迁就也就迁就于她。但她却什么事都要过问一句,什么都喜欢掌控在手里,希望所有人都听她的摆布。他从前对母亲言听计从,但他早不是当年的少年了。
萧煦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母亲见弃于先皇。
萧煦进了西暖阁内,郑太后正指挥着宫人将兽炉里的熏香换掉。她立在书案前,大约是站乏了,手扶住书案,正压到一本书上。似是觉察到手下的东西,她正要把书拿起来,萧煦却疾步走过去把书抽走了。
一晃眼间郑太后也没看清是什么,只是他这反应叫她愣了愣神。
萧煦对着管事太监冷声问道:“什么时辰了,也不伺候太后回宫休息。换香这种事也要太后费神,你们怎么办事的?”
当值的太监宫女吓得跪了下去。郑太后哼笑一声,“皇帝不用发作他们,是哀家要在这里等的。”说罢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众人如释重负,立刻悄然退了出去。
萧煦向她行了礼,郑太后理了理衣裙,“我儿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坐乏了,去园子里走了走,活动了会儿筋骨。母后有什么事,吩咐下头人一声就成,或者等朕去给母后请安时再议,何必在这里干熬着?”萧煦说着把手里的那本书收到了架子上的书匣子里。
郑太后其实知道他去了绥绣宫,但没有揭穿,忽然问:“听说梁望秋下了狱?”
萧煦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郑太后却觉得那一笑意味不明,心冷了一瞬。她一向奉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便迎着萧煦的目光直视回去,亦是提了提唇角。
萧煦反而被那冷冽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也看懂她唇边那丝讥诮——她做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她以皇后之身献媚于阉人,才换来他的机会,才有他君临天下的今日!
但人的恩义,受恩时未尝不是感激涕零。但事过以后,只有受恩的人自己念着的才有意义。施恩的人若不住提出来,反而像是赤裸裸的要挟。
“母后的消息倒是灵通。昨日才被拿下。梁望秋认下伙同王芣毒杀先皇之罪。母后特意来,难道是要求情?”
郑太后摇摇头,将书案上一本册子拿给他,“新入宫的选女进宫快一个月了,皇帝不闻不问的算什么事?也该定位分了。”
萧煦打眼扫了一眼,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女子是谁,何种脾性、什么相貌,高矮胖瘦他都无所谓,他只看得到她背后是否有能为自己所用的家族势力。多余的精力,他没有。
“母后看着办吧,无需再问朕。”
郑太后仿佛早料到他是这么个态度,长叹一口气,“哀家知道你无心理会这些,所以哀家替你定好了。皇帝瞧好了再给皇后送去。”说着又把名册往他面前递了递。
“王党把持朝政日久,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也不是一时能拔除干净的。当务之急便是扶植可以与之对抗的势力。你能登基,那些清流一派出了很多力气,你要尽力拉拢……”
杀了上头的,安抚下头的,这种事情哪里还需要人提点?萧煦凉声打断她,“母后,朝廷之事朕自有计较。朕愿母后能同太皇太后一样,在端景宫好好享享清福,颐养天年。”
郑太后愣了一瞬,眉头蹙了下,却忽然转了话题,“哀家听说绥绣宫住着澹园的那个小丫头。既然没了用处,要去,就该打发了干净;要留,总要有个说法。光她和先帝和小火的那一段,就不该留。皇帝若不知如何处置,不如先放到哀家宫里……”
萧煦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耐,抢声道:“后宫的事情自然有皇后操心,不劳母后牵怀。时辰不早了,朕叫人送母后回宫。”
郑太后连吃了两枚软钉子,心中不快。意识到萧煦是萧煦,故太子是故太子,是完完全全两个人。见他一副端茶送客的姿态,郑太后也不再多言。人走到门前,一条腿刚迈出去,忽然停了停,“给他留个全尸。”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煦偷回京城的第一天就见过梁望秋,开门见山地将纪清辞造伪诏之事和盘托出,逼他亮出立场。梁望秋辖制东厂近十年,手握着朝廷上下多少大小官员见不得人的阴私。这些东西,或能叫人丧命,或能为人翻案,全看着掌握它们的人怎么用。他需要一个关键的人物,将王党的罪名坐定,更将那些暂时不能动的人的把柄抓在手里。
梁望秋听罢,忽然想通了全部关节。事情竟然从他劝先帝送萧煦进澹园的那一日就开始了。几年韬光养晦,暗中培植势力安插眼线。到后来边关告急,朝中有人推荐魏王去北境作战。他立下战功回京,这么巧太皇太后忽然获病。萧煦寻药治好太皇太后,也拉拢住这一尊大佛,在关键时刻为他背书。
然后清辞入宫,同小火亲近。用计将清辞送上龙床,煽动小火救人。先帝身中慢性毒药,到后来神思恍惚,体力难支。小火闯宫那一回,逼得先帝下了传位给萧煦的决心。想来如今身怀龙种的惠太妃,也是萧煦留的后手。
一环环、一步步,果然是好算计。
他当时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萧煦早就知道他同纪清辞的关系。他摇头苦笑,心服口服,然后撩袍跪下,“奴才愿为吾皇驱使。”
接着自然就是藏弓烹狗。但梁望秋被捕入狱时,早有预料一般,后事早已安排妥当,云淡风轻地随着锦衣卫进了天牢。
一枚棋子,没了用处自然就会被除掉。萧煦昨日在天牢里见他,本以为梁望秋会求他放过纪清辞。谁想到他对清辞只字未提,却是侃侃谈起国事。
萧煦本没打算同他废话,却是被他的话所吸引。到最后,萧煦对他甚至有些另眼相待。到底是当年的探花郎,三言两语道出时弊,又谆谆善诱,发人思考。待到离开时,萧煦竟然起了惜才之心,“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寡人看在纪清辞照顾过朕一场的面上,会替你完成。”
梁望秋却正了正衣冠,大礼叩拜下去,“臣听闻陛下勤政爱民,刚才一番交谈,臣知陛下必将是一代明君。能为陛下所用,臣万死不辞。”
“臣唯有一愿,愿陛下清明政事,再造乾坤,弘千秋霸业,建不世之功,再开盛世!”
这一回他不再自称“奴才”,而是称“臣”,是一个士子文人对帝王的臣服。
萧煦冷冷一笑。这种权阉,留全尸给他,未免太仁慈。但看在纪清辞的面子上,给他留个全尸未尝不可。想到了纪清辞,到底是心软了一软。他们虽是舅甥,但到死未相认。那就死前见一面吧。
他正想着,敬事房的太监小心翼翼捧着盘子到他面前。萧煦本不想招人侍寝,但目光扫过去,却在一个名字上落了下来,纪清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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