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府。
夜色已深,也到了主子们宽衣就寝的时候。
国公夫人吩咐丫鬟们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等丫鬟们都退出了房间,她才着手亲自帮卫国公宽衣。
卫国公今年四十多岁,保养得宜,眉目间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俊朗不凡。颌下留有几绺长须,颇有几分儒雅之气。
卫国公夫人刚替他解下衣带,就听卫国公突然道:“对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她抬头看他一眼,笑道:“巧了,我也有件事想问问你的,不过还是你先说吧。”
卫国公一边脱下外衣,一边道:“你这几天在府里好好准备一份礼单,过几天找个合适的媒人,去年府给你儿子提亲,娶他们家的嫡女,不是那个养女。”
国公夫人的手一顿,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你竟然要让忱儿娶亲?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现在才和我说,而且、而且你居然要让他娶年氏女?”
卫国公微微皱眉,但还是耐了性子和她解释:“虽然是仓促了一些,不过也是事出有因。至于年家,虽和咱们几家不能比,但也算是诗礼名门。我和年大人同朝为官,更何况忱儿自己也喜欢,就由着他的性子去吧。”
国公夫人气得手都在发抖:“胡闹!忱儿不懂事,你也跟着他一起胡闹!你知不知道那年氏女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见了那年家的女儿长得像死去的温七,才要娶她的。前些日子他就跟我闹了一通,还说要跟你商量提亲的事。我当他只是小孩子一时顶撞,你一个当父亲的总归”
卫国公眉头皱起:“长得相似又如何?这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不知凡几,温家那女儿本就和忱儿有婚约在身,虽然她福薄早亡,如今这年氏女生得和她有几分相似,不正是老天注定的缘分吗?”
国公夫人气道:“什么老天注定的缘分!分明是孽债!她死了都不让人安生,还要化鬼投了胎来纠缠我们忱儿。让一张死人的脸天天在府里晃,你也不怕半夜祖宗来问你!”
卫国公不耐烦地压抑着怒火道:“你越说越离谱了,那温家的小阿七才死了几年,年氏女如今又多大年纪了?平日里你求神拜佛,我便也就由你去了,这种事怎么能胡说八道。我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不是和你商量,你休要再多言!”
国公夫人又气又怒,抓着他的衣袖道:“你们父子二人真是商量好了要来对付我一个。这么些年我为你们爷俩打理家中的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你们就这么对我。忱儿的婚事,我一个做母亲的,难道连说句话都不能了吗?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那个痨病鬼进了咱们家的大门。”
卫国公冷笑一声:“这恐怕由不得你,我意已决。你若是不怕丢人,我自然有别的办法去上门提亲。”说着他一把推开了卫国公夫人,又拿起了外袍穿上,大步向门外走去。
国公夫人被他推倒在一旁,等站直了身子出去追,却看见卫国公转头就进了姨娘的院子里,气得她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过去。
等她被丫鬟们七手八脚地搀扶进了屋子里,喝了口热茶缓过神来,这才抹泪道:“我这是做的什么孽,这辈子碰上这么一对父子呦——”
然而她更想不到的是,还没等她先想出法子来,第二日一早,英国公府的老夫人便受她丈夫卫国公所托,亲自登了年家的门拜访,去当了一回媒人。
不巧的是,那位老夫人上门之时,年清沅正好出去了,和临安郡王妃谢仪彤一起,正好错过了这一出。
这些日子里京城里到处都是流言蜚语,最能明白年清沅这个局中人感受的,恐怕也只有已经知晓她身份的谢仪彤一人了。她猜到年清沅会因为温家的事心情郁郁,一忙过手头的事就来陪她出来散心。
两人坐在马车里闲聊。
等听完年清沅说了那日惹怒年夫人的事情后,临安郡王妃沉吟半晌才道:“这事是你做得不对。我知道你因为从前在温府的时候无依无靠,轻易不肯相信别人,但你这样做,未免太容易伤了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
年清沅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自己确实有这个毛病,不过难得出来,她也不想多提这些扫兴的事情,岔开话题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
临安郡王妃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带你去祭拜一位故人。”
年清沅心头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很快就猜到了:“你不会要带我去祭拜……温七吧?”
看临安郡王妃笑吟吟的目光,年清沅知道,她猜对了。
自己祭拜自己,这即便不是世上头一份,也是罕有人听闻的事了。
马车辘辘前行,一直驶到了京郊的一处山林。
越往山里走,山路越难行,有的地方连马车都不得通过。郡王妃便让人拿出她临行前就备好的窄袖胡服,和清沅一同在马车上换了,这才双双下车,向着山里走去。
郡王妃本就生得高挑,换了一身利落的红色胡服后,更是显得整个人都明艳灿烂,飒爽如火,仿佛还是闺中时那个骄傲蛮横的少女。
她走在前面带路,一个人大步流星,落在后面的年清沅都跟不上,不过一会功夫就气喘吁吁道:“你嫁到郡王府也有段日子了,连孩子都生了一个了,怎么精力还是这么旺盛。”
郡王妃停下脚步来等她:“不是我精力太旺盛,实在是你体力太差。从前你身子不好也就罢了,等过段日子得了闲,我要带着你好好练一练,瞧你这般没用的样,若不是这回生在了富贵人家,只怕没两天就被人磋磨坏了。”
年清沅勉强跟上,有些不服气道:“我刚醒来的时候,也是在沈府的小厨房做杂役的,那会不也是捱了下来。我只是许久没出来,有些气喘罢了。”
嘴上逞着强,但她还是不得不大步地跟上郡王妃的步伐。
也不知走了多久,年清沅眼看就要走不下去了,她们两人终于来到了郡王妃和温韶两人替她立的衣冠冢前。
她们为温七立的衣冠冢在向阳的山坡上,周围草木繁茂,随风摇曳,旁边种了一株桃花。如今山下的桃花早已谢了大半,但这里的桃花正是灼灼的好时候。微风拂面,花瓣飘零,纷纷落在了隆起的小小坟包上。
年清沅看得出来,这里是时常有人来这里清理过的。
一旁的郡王妃俯下身来,轻轻抚摸过冰冷的石碑边沿:“当年事出突然,我虽有心想替你收敛尸身,但却被人抢了先。萧忱那混账,只说替你找了好去处,并不肯告诉我们到底把你葬在了哪里。我和阿韶没办法,只能想办法买通了人,得了一些你的旧物,替你在这里立了个衣冠冢。”
年清沅心中微微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她的尸身是由萧忱收殓的。
郡王妃慢慢地说着:“这附近住着一个樵夫,我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有空就上山来帮忙清理杂草。每年寒食前后,我都会来这里看看你,说一说咱们从前的事情。温韶虽然不能来,但我想她在西北的时候,也没少给你祭拜。你说你,平白骗了我们好几年的眼泪去。”
年清沅低声苦笑道:“我若是早知道,定然会早早还魂来和你们相见。只是我自己都对这件事稀里糊涂的,连我自己到底是谁都一头雾水。”
郡王妃转头冲她一笑:“我知道,这不怪你。我们还能见到你,就已经足够了。不过你可知,今天我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
年清沅眨巴了两下眼:“为什么?”
郡王妃微微一笑:“是想让你好好想一想从前的事情。”
年清沅的神情慢慢柔和下来,看着遍目青翠的山野,和着山间的微风,听郡王妃慢慢道:
“从前咱们三个还都在闺中的时候,就和京城中其他闺秀格格不入。”
年清沅无声地笑了笑,确实。
不过要说到格格不入,她和温韶倒还好,最特立独行的还是身边这位。
她那时候懒散,温韶性情羞怯内向,但要和人相处好还不至于差太多。可谢仪彤不一样,她自幼被父兄宠爱,又在军营中长大,少女时候的性情犹如烈火一般暴躁桀骜。京中的一些闺秀们,虽然从外表看着珠玉绮秀,但内里的污糟事不知有多少。
谢仪彤看不惯那些人,也不给她们好脸色,自然触了那伙人的霉头,回过头来就暗地里使绊子让她难堪。
“我那时候虽然脾气不好,喜欢我的人不太多,但有意逢迎我的一些小官之女也不是没有的。阿韶那时候虽然看着唯唯诺诺,但你也知道,她心里素来是最有主意的。虽然她家里不好,但凭她的聪明,要讨好奉承人还是容易的。但我们二人都和你最为要好,情同姐妹,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年清沅一怔。
郡王妃看着她认真道:“不是因为什么永宁侯府,也不是因为你是什么长房嫡女,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而已。你就是你,和是温家的女儿还是年家的女儿都无所谓。”
年清沅吸了吸鼻子,认真道:“谢谢你。”
两个人相视一笑,站在衣冠冢前静静地看了一会。郡王妃这才突然想起来:“差点忘了,我让人带来了一小坛红颜酒,今日难得有此闲暇,咱们要好好共饮。”
说着,她便招呼不远处的人把一小坛酒拿了过来,取了两个茶碗
红颜酒,又名不老汤。虽然名字起得大,但终究不过是闺秀们闲暇时啜饮的小酒罢了。酥油、雪蜜放入底酒中,缓缓搅匀。底酒大多用黄酒或金华酒,闺中女子不耐酒性,也常用米酒来替代。等搅好后,再往酒瓮中放入去皮的甜杏仁、核桃仁、红枣等,封存二十天便可取用。稍饮一些,并不醉人,还有润肤乌发之效,故而备受闺秀们青睐。
甘甜清冽的酒液入口,在喉头化开,抚平了人心中的烦忧。
年清沅突然问道:“听你的意思,我的尸身是由萧忱那混账收殓的?那你可知,我到底葬在何处?”她虽然问起这个,但并非对自己葬在哪里纠结,而是出于对如今身份的疑虑。她需要借用这个来验证一些她心中的疑惑。
郡王妃饮了一杯酒后,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起初那几年,我确实以为是萧忱帮忙安排了你的身后事。但到如今,我自己都有几分怀疑。”
“怎么讲?”
“我问过几次萧忱把你葬在哪里,他始终不肯告诉我。我当时心里有气,好几年也没和他说话。后来我憋不住,央求了郡王,让他找人每年清明、中元前后偷偷跟着他看一看,结果什么也没看见。所以我怀疑,也许萧忱也不知道你的尸身落到了哪里。”
说到这里,郡王妃神色有几分歉然。
年清沅蓦地想到了冬青提起过慈恩寺后山上的无名冢,有心想问郡王妃一句,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她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句:“对了,这些日子关于我身世的事你可曾查到什么?”
郡王妃喝了点酒,虽然没醉,但也是微醺着笑道:“你才回来这些日子,得罪的人倒是不少。这些日子外头传你的事,我让人去查了谁在背后兴风作浪,结果你猜怎么着,竟然有三伙人在喉头煽风点火呢。其余两拨人手脚做得干净,一时半会还没查出什么来,不过另一波可有意思极了,竟然是你们家的内鬼呢。”
她这么一说,年清沅顿时心下了然,脸上不由得露出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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